第三部 回忆 第三章
他跪在矮墙后面,位于旧天文台上相对于那架接近的飞机的另一端;他背后陡峭的斜坡下方满是树丛、树木跟一排没屋顶、杂草蔓生的房子。他看着飞机更靠近些,查看其他方向是否有其它来袭,但什么也没看到。在战斗装里,他对着传送的影像上继续接近、减速的飞机皱眉,它肥胖的箭头外形在逼近时被阳光照出阴影。
他看着它缓缓朝天文台降落;一条斜坡从飞机腹部延展出来;三条起落架伸至定位。他从机器取得了些电磁控制器读数,接着摇摇头,蹲下并跑下山坡。
特索戴瑞恩坐在其中一栋毁坏的建筑里。当他看到有个身穿装甲的人影从得爬行穿过的低矮入口时,脸上显露出讶异。
“什么事,夏瑞狄恩?”
“那是民用机种,”他说,将面罩往上推,咧嘴微笑。“我想他们根本不是来找我们的。但仍有机会当成逃脱路线。”他耸肩。“值得一试。”他示意着山坡上方。“你要来吗?”
特索戴瑞恩·贝夏越过黄昏看着门口的无光泽黑色身影。他一直坐在那里思考该怎么办,但还没得到答案。他内心一部分只想回到平静、安宁又坚实的大学图书馆,他在那里能快乐地生活,无须大惊小怪而忽略世界,让自己埋没在古老的书里、尝试理解远古的点子跟历史,希望总有天能搞懂,然后也许阐述自己的概念,试着指出那些老历史的教训,或许能让人们对自己的时间与理想思考再三。有段时间──好长一段时间──那彷佛是他所能做的唯一也最值得、最有生产性的事……但他已经不再那样确定了。
也许,他心想,还是有重要的事情能让他参一脚。也许他该跟扎卡维走,遵照这个人──以及文明──的期望。
这件事结束后,他还能重新回去研究吗?
扎卡维从过去回来,如往常般急躁又无礼;乌贝儿──她真的是那些人之一?──只是扮演一个角色,让他感觉又衰老又愚蠢,现在也同样地气愤。而现在整个星团没有人掌舵,就这么飘向小行星带,一切化为泡影。
他真有权利不尝试去做某事,即使文明误判了他在这个文明里的地位?他不晓得。他能看出扎卡维试着讨好他的自负心,但要是他讲的只有一半是真的呢?就算那有多么容易多么没有压力,坐回去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对吗?假如爆发战争,他却晓得自己什么也没做,他之后会作何感想?
去你的,扎卡维,他想着。他站起来。“我还在考虑,”他说。“但我们就看看你能前进多远。”
“好家伙。”装甲身影的嗓音丝毫没透露半点情绪。
“……真是非常抱歉延误,先生女士们;那实在不在我们的控制范围内,看来像是航管的人乱成一团,不过请容我代‘遗产之旅’再次向各位致歉。好啦;我们到了,比我们预期的晚了点(不过夕阳真美不是吗?);无比闻名的司罗门崔恩天文台,起码有四千五百年历史在你们脚底下上演过啊,各位。要用我们有的时间把这一切讲完,我非得喋喋不休不可,所以请仔细听着……”
飞机悬浮着,反重力场嗡声作响,就飘在天文台的西侧边缘上方。它的起落架吊在空中,伸出来仅不过是做为预防措施。大约四十人从机腹斜板离开,站在石头阵基座周围,而一位热切年轻的导游则对他们说话。
他透着石头栏杆看着,用战斗装内建的电磁控制器扫描扫描人群,观看护目镜抬头显示幕的结果。三十多个人带着控制终端机;其中两个是打开的,一个正在接收运动广播,另一个则在听音乐频道。其余的则为待机状态。
“战斗装,”他小声说(就连他身边的特索戴瑞恩也听不到,更逞论观光团的人们)。“我要那些终端机失效,且保持安静;停止它们继续传输。”
“两个接收中的终端机有在传输位置码,”战斗装说。
“我可以让它们的传输功能失效,但不更动它们现有的位置码设定,或者是接收方式吗?”
“可以。”
“很好;优先目标是阻止任何新讯号被接收,现在让所有终端机失效。”
“令有效距离内三十四具非文明个人通讯网终端机失效;请确认。”
“确认,该死的;快做……”
“命令已执行。”
他看着抬头显示器改变,终端机的内部能源状态掉回接近零。导游正带领人们穿过旧天文台的石头平台,朝着他跟贝夏的方向走来,远离悬浮的飞机。
他将面板往上推,转头看着另一个人。“好了;我们走吧。保持安静。”
他先动身,穿过树丛跟拥挤的树干之间;半掉落的簇叶下相当暗,贝夏也绊到了几次,不过他们循路穿过环绕天文台周围的满地枯叶时仍只发出相当小的声响。
等他们抵达飞机底下后,他用战斗装电磁控制器扫瞄它。
“你这美丽的机器,”他喘息,看着结果显示出来。飞机是全自动的,而且非常笨。一只鸟的大脑或许还复杂得多。“战斗装;连上飞机,别让任何人察觉而接手控制。”
“掩护性取得对有效距离内单一飞行机之控制权;请确认。”
“确认。之后别再要我确认任何事情。”
“控制权已取得。终止确认指令程序;请确认。”
“老天爷。确认!”
“确认程序已终止。”
他考虑直接飘起来,抓着贝夏进入机上,但飞机的反重力场可能会遮蔽他的战斗装提供的讯号,或者可能不会。他抬头瞥着陡峭的斜坡,接着转向贝夏低语:“把你的手给我;我们准备上去了。”老人照着他的话做。
他们稳定地踏上山坡,战斗装在泥土里掘出脚踏处。他们停在扶手旁。飞机挡住他们头上的入夜天色,黄色光源从斜板上面的入口洒出,暗澹地照亮较近的石阵群。
他检查旅游团,让贝夏有时间喘过气来。游客们正在天文台的另一边;导游正用一只手电筒打着一块古老的石雕。他站起来。“我们走,”他对贝夏说,后者直起身来。他们跨过栏杆,走上斜坡进入飞机。他跟着贝夏,看着头盔萤幕上的后端显示,不过看不出来是否有哪位游客注意到了他们。
“战斗装;关上斜板,”他对战斗装说,和贝夏踏进机舱内唯一的大型空间。那里过度华丽地奢侈,墙面挂着壁毯,铺着厚重地毯的地板点缀着大椅与长椅;远端有座自动吧台,对面墙上则是一个巨大的萤幕,现在展示着最后的晚霞。
斜坡发出鸣声、嘶声并关起来。“战斗装,收回起落架,”他说,将装甲面板往上推开。令人高兴地,战斗装聪明得晓得他指的是飞机的脚,而不是他自己的。他想到有人或许能从天文台栏杆跳上起落架之一。“战斗装;调整飞机高度,抬高十公尺。”
他们周遭轻微的嗡响改变了,接着恢复到之前相同的程度。他看着贝夏脱下厚重的大外套,接着环顾飞机内部;电磁控制器说船上没有别人,但他想要确定。“咱们看看这玩意儿接下来要去哪,”他说,此时贝夏做在一张长椅上,叹息、伸展着。“战斗装;这架飞机的下个目的地是哪里?”
“吉普林太空站,”发音清脆的嗓音回答他。
“听来不错。带我们去那里,战斗装,尽可能看起来合法又正常。”
“进行中,”战斗装说。“预计抵达时间:四十分钟。”
飞机的背景噪音改变,频率提高;地板只摇晃了一点点。
大舱房远端的萤幕显示他们正飞越长满树林的山丘,升入更高的空中。
他在飞机里走了一圈,确认机上没有别人,接着坐在贝夏身边,后者对他而言看起来好累。他想那是因为这真是漫长的一天。
“你还好吧?”
“我会说,我很高兴能坐下来。”贝夏踢掉靴子。
“我帮你弄杯喝的吧,特索戴瑞恩,”他说,脱掉头盔走向吧台。“战斗装,”他说,突然想到个点子。“你知道文明在梭罗托的其中一个向地传输线路。”
“是的。”
“透过飞机连接其中一个。”
他弯腰,看着自动吧台。“这个又要怎么用?”
“自动吧台透过语音启──”
“扎卡维!”斯玛的声音切断战斗装的话,让他吓了一跳。他挺起身来。“你在哪……?”女子的声音说,接着停住。“喔;你自己弄了架飞机,是不是?”
“是的,”他说。他看着远处正看着他的贝夏。“我们正朝吉普林太空站前进。所以那是怎么回事?座舱组件呢?还有斯玛,我受伤了;你根本没打电话,没写信也没送花……”
“贝夏还好吗?”斯玛焦急地说。
“特索戴瑞恩很好,”他对她说,朝另一位男子微笑。“战斗装;要自动吧台给我们弄两杯提神但浓烈的饮料。”
“他没事,很好,”女子叹息。自动吧台发出喀嚓、泊泊流水的声响。“我们之所以没打来,”斯玛说。“是因为我们不想让他们知道你在哪里;我们在荚舱被炸坏时就丧失窄波链结了。扎卡维,那太可笑了。等荚舱报废花市的卡车,还有你击落那架战机后就纯粹是一团混乱,你能逃到这么远是运气好。还有,荚舱到底到哪去了?”
“在天文台那边,那名叫司罗门崔恩,”他说,低头看着自动吧台的舱门打开。他拿出装着两杯饮料的托盘,走到贝夏身旁坐下。“斯玛,跟特索戴瑞恩·贝夏打声招呼,”他说,将饮料递给对方。
“贝夏先生?”斯玛的声音从战斗装传来?
“您好?”贝夏说。
“很高兴跟您交谈,贝夏先生。我很希望扎卡维先生有善待您。您还好吗?”
“很累,但是够硬朗了。”
“我相信扎卡维先生有找时间告诉你星团政治情势的严重性。”
“他有,”贝夏说。“我……我确实考虑做你要求的事,而且目前并无欲望返回梭罗托。”
“我懂了,”斯玛说。“我很感激您的考虑。我相信扎卡维先生能尽他所能保持你安全舒适,同时让你谨慎考虑,对嘛,扎卡维?”
“当然,狄赛特。好了;座舱组件在哪里?”
“卡在梭罗亚斯的大气层顶,也就是原本的地方。多亏你在那下面大爆炸的胡作非为,一切都进入最高警戒,我们无法移动任何东西而不到注意。而要是我们被发现介入,我们可能仅靠自己就会引发战争。再形容一次荚舱的位置;我们得用微卫星对那里被动扫描,然后当场炸掉它好湮灭证据。狗屎,这真是一团乱,扎卡维。”
“嗯,真是对不起呀,”他说。他又喝了口饮料。“荚舱在一棵黄叶的落叶树下,大概位于天文台东北边八十到……一百三十公尺之间。喔;那把电浆步枪……则在西边大概二十到四十公尺左右。”
“你把它弄丢了?”斯玛听起来不可置信。
“我一生气就把它扔了,”他承认,打了呵欠。“它被电磁控制器打中了。”
“就跟你说那是博物馆的古董了,”另一个声音打岔。
“闭嘴,斯卡芬─阿姆提斯考,”他说。“所以,斯玛,现在怎么办?”
“我想就是吉普林太空站吧,”女子回答。“我们看看能否替你订到什么离开的办法;到恩普林或是附近。最糟的话,你起码能搭个为时几星期的民用航程;若我们运气好,他们会降低警戒,那么座舱组件就能溜出来会合。无论如何,战争可能都更逼近了,感谢今天梭罗托发生的事。请好好记住,扎卡维。”频道关闭了。
“她听来对你很不高兴,夏瑞狄恩,”贝夏说。
他耸肩。“一直都是这样,”他叹息。
“我真的真的很抱歉,各位;这从来没发生过,绝对没有。我真的很对不起……我只是搞不懂……我,呃……我试试看……”年轻人按下携带型终端机的按钮。“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在吗!”他摇着它,用手敲着它。“这只是……只是……这从来,从来没发生过;真的没有……”他致歉地抬头看旅行团的人群,在单一照明下围成一圈。大多人都正望着他;少数几个尝试使用自己的终端机,但没比他成功到哪去,有对夫妇还望着西边天空,彷佛最后一丝红色污痕总将归还那架飞机,后者是如此神秘地决定自行抛下他们。“有人吗?有人吗?任何人?拜托回答。”年轻人的声音听来就快哭出来了。最后一丝光线从夕阳的天空消散;月亮的亮光点亮了云层较薄的几处地方。手电筒闪烁着。“任何人都可以;拜托回答!喔,拜托!”
斯卡芬─阿姆提斯考几分钟后重新联系他们,说他跟贝夏在一艘名为奥森·伊马纳尼许号的星际帆船有预订的舱房,那艘船开往布列斯凯尔星系,离恩普林只有三光年;但愿座舱组件能在那之前跟他们会合。它可能必须如此,因为他们的踪迹几乎确定会被发现。“贝夏先生若仍改变容貌或许是个好主意,”机器人平顺的嗓音对他们说。
他抬头看着墙上的帷幕。“我想我们能试看看用这里的东西做点衣服,”他怀疑地说。
“飞机上的行李舱可能有更丰盛的衣着来源,”机器人的声音低沉颤动,接着告诉他怎么打开地板的舱门。
他抬着两件行李箱上来,把它们撬开。“有衣服!”他说。他拿了几件出来;它们看起来足够男女两用。
“还有,你得处理掉你的战斗装跟武器,”机器人说。
“什么?”
“你绝对没法穿着那玩意儿登舰的,扎卡维,就算有我们帮忙也一样。你得把它整个装起来──其中一个行李箱就够了──然后将它留在太空港。等锋头过了,我们会尝试把它拿回来。”
“可是──”
当他们在讨论怎么伪装他时,贝夏自己建议给他剃光头。那件精细得美妙的战斗装的最后一个用途是充当剃刀。接着他脱下它,两人都换上招摇得多、不过感谢老天够宽松的服装。
飞机降落;太空站是个无人的混凝土荒漠,排列得像是游戏棋板,划分成一个个起降机,将飞机带入或带离处理它们的设施。
窄波束重新建立,耳环终端机也再度能对他低语,引导他跟贝夏的方向。
但没穿战斗装的他感觉浑身赤裸。
他们踏出飞机进入一个机库;令人愉快而容易被遗忘的音乐叮当响着。没有人前来见他们。他们能听见远方有个警铃大作。
耳环终端机示意该选哪个门。他们穿过只限职员进入的走廊,穿过两道保全门,那在他们走到之前甚至就打开了,接着──一阵停顿后──踏入一个挤满人、萤幕、凉亭跟椅子的广大中央大厅。没有人注意他们,因为一个移动中的自动走道猛然停住,让上头十来个人摔倒在彼此身上。
在他们花了一分钟将装着战斗装的行李丢在行李区时,那里的监视摄影机转过去面向天花板。一旦他们跨出那区域,摄影机便恢复缓慢的转动。
他们在正确的柜台拿票时的情况也多少相同。接着,当他们沿着另一个走廊前进时,他们瞧见底端进来了一群武装保全警卫。
他继续走着。他感觉身旁的贝夏迟疑了。他转身,随和地对另一位男子微笑。等他转回来时,警卫已经停下来,带头的守卫一只手按在耳上、眼看地板;他点点头,转身指着分支走廊,然后守卫便从那里离开。
“我们不是非常幸运而已,是吧?”贝夏小声说。
他摇摇头。“除非你觉得有个军事规格的电磁控制器在附近,由一个超快速的星舰心智从一光年外帮忙我们、将整座港口当成弹珠台把玩算是非常幸运,当然不。”
他们通过贵宾出境口到一艘小交通梭,那会带他们到轨道上的太空站。最后的安全检查是星舰唯一无法操纵的部分;一位拥有经验老到的眼睛与双手的男子。他似乎很高兴他们毫无危险性。耳环在他们沿着走廊走下去时轻戳他;更多X光,一个强力的电磁场,都是用手控制和反覆检查的。
交通梭的航行毫无意外;他们在太空站里通过一个过境候机室──不过那里有些骚动,起因是一位拥有直接神经植入器的男子似乎在地上发病了──然后进入最后一道安全检查。
在候机室门闸跟船之间的走廊,他听见斯玛的声音在耳边小生开口。“就到这了,扎卡维。我们没法直接对着船传送窄波而不被发现。我们只会在真正危急时联络。若你有事情就用梭罗托的电话连线,但记住那是受到监听的。再见;祝好运。”
于是他跟贝夏通过另一道气闸,接着登上奥森·伊马纳尼许号星际帆船,那会带他们驶入星际空间里。
他花了一小时左右在星际帆船上四处走动,只是检查看看,这样他才能知道所有东西的位置。
广播系统跟大部分可见的萤幕宣布他们将离港。星际帆船漂移着,接着晃荡,然后加速驶离太空站;它转过去掠过恒星与气态巨行星梭罗亚斯。梭罗亚斯就是座舱组件藏匿的地方,位在那庞大星球大气层永不休止的暴风里,深度达一百公里。要是有办法的话,这个大气层就会被人类主义者掠夺、开采、剥光跟改变。他看着气态巨星落在船后,心想究竟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产生一股诡异的无助感。
他穿过闹哄哄的小酒吧,回去查看贝夏如何,结果听见有个声音在背后说:“啊,容我致上真挚的招呼,还有这一切!斯达伯林德先生,对吗?”
他缓缓转身。
那是伤疤宴会的那位小个子医生。那人站在拥挤的酒吧旁,对他招手示意。
他走过去,挤过唠叨不休的乘客群。
“大夫;今天好啊。”
小个子男人点点头。“斯达潘盖德斯林奈特雷;不过你可以叫我斯达。”
“我很荣幸,甚至倍感宽慰。”他微笑。“那么请您叫我夏洛德。”
“哈!星团可真小,是不是?让我给您买杯饮料好吗?”他露齿微笑,那在酒吧上头的一小盏照明下突然显得让人吓一跳。
“很棒的主意。”
他们找到张小桌,斜靠在一处舱壁上。医生抹抹鼻子,调整身上洁白无瑕的西装。
“那么,夏洛德,什么风把你吹来这趟短程旅行的?”
“嗯,事实上……斯达,”他安静地说。“我可以说是在……隐姓埋名旅行,所以我很感激你不要……张扬我的名字,你知道吧?”
“当然!”斯达医生说,激动地点头。他密谋地瞥着四周,倾身靠近他。“我的谨慎可堪称模范呢。我自己有时候……”他的眉毛摆动。“……也必须‘安静地旅行’。您尽管让我知道能帮上什么忙就好。”
“您真好心,”他举起杯子。
他们干杯敬安全的航程。
“您是要到‘路线尽头’,到布列斯凯尔吗?”
他点头。“是的;我和我的一位生意伙伴。”
斯达医生点头,咧嘴笑。“啊;‘生意伙伴’。啊。”
“不对,大夫;不是‘生意伙伴’,就只是生意伙伴而已。一位绅士,相当年长且住在另一个舱房里……当然,上面这三个描述其实都跟事实正好相反。”
“哈!的确!”医生说。
“再来一杯吗?”
“你不晓得他知道什么事?”贝夏问。
“有什么好知道的?”他耸肩。他瞥着萤幕,那装在贝夏狭窄舱房的门上。“新闻没消息吗?”
“没有,”贝夏说。“他们提到实施全港口的警戒,但没直接提到你或我。”
“嗯,我们也许不再有更进一步的危险了,毕竟医生比我们先上了船。”
“意思是有多少危险?”
“太多了。他们最后一定会发现出了什么事;我们没法在那之前抵达布列斯凯尔的。”
“那然后呢?”
“然后,除非我能想出什么,文明若不是任我们被抓回去,就是接管这艘船,后者将会非常难解释,而且会降低你的一些信誉。”
“假如我决定照你的话做,夏瑞狄恩。”
他看着对方,接着过去坐在那人所坐着的窄床上。“是啊;假如的话。”
他在船上徘徊。星际帆船似乎狭窄又拥挤;他想已经太适应文明船舰了。萤幕上可以叫出船只蓝图,他研究着,但那其实只是给想找路的人们用的,几乎没什么可用的资讯关于如何占领这艘船或瘫痪它。根据他对船员出现处的观察,只限船员出入的地方必须同时用上语音跟指纹认证。
船上只有一点点可燃物,没有爆裂物,而且大多线路是光纤而非电子式的。毫无疑问仇视外来者号能用电磁控制器让奥森·伊马纳尼许号载歌载舞,彷佛一只手绑在背后一样,不过在没有战斗装或武器的情况下,他想做任何事就很难了,要是届时必须这么做的话。
在此同时星际帆船缓缓穿过太空;贝夏留在房间里,用萤幕跟上新闻,以及睡觉。
“我似乎从一个微妙的囚禁形式转到另一个,夏瑞狄恩,”在他们离开的第二天,他观察道,对方正带晚餐来给他。
“特索戴瑞恩,别得了舱房热疯症;你要是想出去,就出去吧。这个方向会稍微安全点……好吧,只有一点点而已。”
“嗯,”特索戴瑞恩说,接过托盘掀起盖子,检视里头的内容。“目前而言,要把新闻跟现有事务当成我的研究材料够容易,所以我不会感觉过份地被拘束。”他将盖子搁在一旁。“但两三星期的时间就实在太多了,夏瑞狄恩。”
“别担心,”他沮丧地说。“我很怀疑会久到那个时候。”
“啊,夏尔德!”斯达医生小而过度讲究的身影在一天后悄悄现身,那时人们正从主会客厅的萤幕观赏附近星系景象惊人的气态巨星。小个子医生抓住他的手肘。“我今晚有个小小的私人宴会,在星光会客厅举办;那是我的,呃,其中一种特别宴会,你知道吧?不晓得你跟你的隐士生意伙伴有没有可能愿意参加?”
“他们让你带着那些东西上船?”他大笑。
“嘘,小声点,好先生,”医生说,将对方从奋力往前挤的人们拉开。“我跟航班公司有长期约定;我的机器会被当作有重要医疗性质的东西。”
“听来花了不少钱。你收费一定很高,大夫。”
“当然,这包含了一点酬金,不过对大部分有教养的人而言都能接受,我也能跟你保证你会获得最独一无二的陪伴者,以及永远完全的自由权。”
“多谢你的提议,大夫,但我恐怕无意参加。”
“那真的是毕生难得的大好经验;你能有第二次机会已经是非常幸运了。”
“我很确定。也许还有第三次吧。请原谅我离开。”他拍着斯达的肩膀。“喔;我今晚可以见你,和你去喝一杯吗?”
医生摇摇头。“我正在摆设;准备事情。恐怕没办法了,夏尔德。”他看来有些哀愁。“那可是多么大的机会耶,”他说,露出牙齿。
“喔,我很清楚,斯达大夫。”
“你是个邪恶的家伙。”
“谢谢。那得花上好几年煞费心血的功夫呢。”
“我想也是。”
“喔,不;你打算告诉我你一点也不坏。我从你眼里看得出来。没错;就是那个,纯洁!我认得那种征兆。不过,”他将一只手放在对方前臂上。“别担心。那是可以治疗的。”
她推开他的手,但只使上最轻微的力气。“你太糟糕了。”推开他的那只手在他胸膛上逗留了些许片刻。“你真坏。”
“我坦承,你见到了我的灵魂深处……”船只的背景噪音改变,让他环顾了一下周遭。“不过,啊,对一位如此接近女神美貌的人忏悔有如对我救济一般。”
她放声大笑,修长的颈子在头往后仰时露出。“你平常都会扯到这种台词吗?”她问,摇了摇头。
他露出受伤的表情,悲哀地摇头。“喔,这年头的美人怎么都这么愤世嫉俗啦?”
接着他看见她的眼神移到他背后某处。
他转身。“什么事,警官?”他对两位站在背后的资浅船官的一人说。两人开放的枪套里都有着枪。
“夏尔德……先生?”年轻人说。
他望着年轻警官的眼睛,突然感到厌恶;那人知情。他们被追踪到了。某个地方的某人把数字加在一起,结果得到了正确答案。“什么事?”他说,有些愚蠢地咧嘴笑。“你们这些家伙想来一杯吗?”他大笑,转头看着女子。
“不,谢了,先生。请您跟我们来好吗?”
“啥劳子事啊?”他说,嗅了嗅鼻子,将杯子一饮而尽。他把手抹在外套翻领上。“难道是舰长需要有人帮忙掌舵吗,哼?”他大笑,从酒吧凳子上滑下来,转身面对女子,接过她的手一吻。“我亲爱的女士;容我向您道别,直到我们下次见面。”他将双手放在胸上。“但请永远记住;我的心永远有一块属于您。”
她不确定地微笑。他大笑出声,转身撞上吧台凳子。“噢!”他说。
“往这边走,夏尔德先生,”第一人说。
“好啦,好啦;随便都行。”
他希望他们会带他到只限船员进入的区域,但等他们踏进小电梯时,他们按了最底层甲板;仓库,非真空行李跟禁闭室。
“我觉得我快吐了,”他在门一关上后就说。他弯腰,作呕强迫吐出最后几滴饮料。
其中一人跳开,好避免擦亮的靴子被弄脏;他感觉令一人则弯下腰,将一只手放在他背后。
他停止呕吐,一只手肘撞上那人的鼻梁;他往后撞在电梯后端门上。第二人还没恢复平衡。他挺起身猛揍他的脸。第二人弯下腰,背向下摔在地板上。电梯的重量限制警报器感应到骚乱,叮的一声停在甲板间。他按下最上层的按钮,电梯便开始上升。
他从两个失去意识的警官取走枪;那是神经震晕枪。他摇了摇头。电梯再次发出叮声,是他们之前离开的那层。他踏向前,将两把震晕枪塞进外套口袋,将脚固定在小空间远端的两个角落,跨过两位男子,将手压在门上。他闷哼着奋力阻止门打开,最后电梯放弃了挣扎。他的手继续抓着门板,转动身体让头移到最上面的按钮,然后用头按下去。电梯再度朝上移动。
等门打开后,外头的私人会客层正站着三个人。他们看着两位昏迷的警卫跟一小滩呕吐液体。他接着用震晕枪击倒了他们,令他们倒地。他将一位警官半拉出电梯,这样电梯就关不上门,接着也用震晕枪开枪打了那两位男子。
“星光”会客厅的门是关着的。他按下门钮,回头看着走廊,电梯门正温和地拍打倒地警官的身躯,犹如粗心大意的爱人。远处传来叮声,还有个声音说:“请净空门区。请净空门区。”
“什么事?”星光会客厅的门说。
“斯达;是我,夏尔德。我改变主意了。”
“很好!”门打开了。
他很快走进去,按下关门。现代化的会客厅药烟弥漫,灯光黯淡,满是伤残的人。音乐播放着,而所有的眼睛──不全在它们的眼窝里──都转过来看着他。医生高大的灰色机器就在吧台附近,有几个人正在那里动手术。
他让医生待在他跟其他人之间,以震晕枪抵在小个子男子的脸颊下。“坏消息,斯达。这些玩意儿近距离可能致命,而这个能量又开到最大。我需要你的机器。我偏好你能合作,但我也可以不需要。我是非常认真的,而且非常赶时间,所以你该选什么?”
斯达发出婴儿似的咯声。
“三,”他说,将小个头医生脖子上的震晕枪压得更用力些。“二……”
“好啦!这边!”
他放开他,跟着斯达穿过地板来到用来贩卖奇异交易的高大机器旁。他握着双手,两边袖子里各藏一把震晕枪;他在经过人群时对几个人点头。他有一瞬间瞧见房间远处刚好有一排人跟他形成了条火线。他击晕他们,那些人壮观地倒在一张装满东西的桌子上。当所有人都朝那里看时,他跟斯达──在远处桌子传来撞击声时被戳了一下,好继续往前走──抵达了那台机器。
“对不起,”他对一位吧台的女孩说。“麻烦您帮一下大夫好吗?”他对吧台后面点点头。“他想将机器移动穿过那里,对不对,大夫?”
他们进入吧台后面的小储藏室。他谢谢外头的女孩,关上门并锁住,然后移动一堆容器到门前面。他对神色紧张的医生微笑。
“看到你背后的墙了嘛,斯达?”
医生的眼神一闪转向那边。
“我们要用你的机器穿过那里,大夫。”
“你不能!你……”
他将枪抵在男子的额头。斯达闭上眼。他胸口口袋露出的手巾一角颤动。
“斯达;我想我晓得为什么能做到它做的那些事。我要一个切割力场,足以分开分子链结。要是你不现在照办,我就解决你然后自己尝试,而要是我弄错结果烧坏这狗娘养的,你外头就会有一群非常、非常不高兴的顾客了;他们甚至会把你对他们做的事回敬在你身上,但是不使用这台老机器,嗯?”
斯达咽下口水。“哼嗯……”他开口。他的一只手缓缓移向外套。“呃……呃……我要拿工──工具──包。”
他将工具小袋掏出,发抖地转向机器,掀开一个面板。
背后的门铃响起。他从架子上找到某种铬制的棒状器具,移开门前的几个容器──斯达转身,但看见枪仍指着他,于是又转回去──将金属卡进滑动的门跟收纳处之间的缝里。门愤怒地发出嘎吱声,而开门/关门钮快速闪烁着红灯。他将容器重新摆回去。
“快一点,斯达,”他说。
“我已经尽力了!”小个子医生喊道。机器发出深沉的嗡声。蓝光在离地一公尺处的圆柱体区周围跃动着。
他看着那区域,眯起眼睛。
“你希望做什么?”医生问,声音颤抖。
“继续努力,大夫;你有半分钟的时间,之后我就自己来。”他越过医生的肩头看去,瞧见他正在盲目扳动一个环形控制器,上面标着度数。
他所希望能做的就是让机器发动,攻击船上任何可能的部位。用某种办法瘫痪它。所有船只都应该很精细,而且某种程度而言,越是粗陋的船反而更是复杂。他只但愿能命中某种重要设施,而不至于炸掉整艘船。
“快好了,”医生说。他紧张地往后看,一只发抖的手伸向一个小型红色按钮。
“好,大夫,”他对颤抖的男子说,狐疑地看着蓝光在圆柱体四周打转。他蹲下跟医生的高度平行。“动手吧,”他点点头。
“呃……”医生咽下口水。“要是你能往后站,靠近那里会比较好。”
“不。我们就直接试试如何?”他按下红色按钮。一道半碟形的蓝光从他们头上的圆柱体区射出,切穿他堆在门边的容器;液体喷了出来。一侧的架子倒塌,支撑架在嗡响的蓝色碟形下应声斩断。他对着残骸咧嘴微笑;要是他还站着,蓝色力场早就把他砍成两半了。
“试得不错,大夫,”他说。震晕手枪发出哼声,接着小个子医生瘫在地板上,宛如一堆潮湿的沙。零食包跟饮料箱从被破坏的架子上如雨落下;穿过蓝色光束的那些化为碎片掉在地上,饮料自门前打穿的容器涌出。一阵搥响──从容器背后传来。
他倒是很喜欢储藏室里累积的酒味,但希望不会有太多足以引发火灾的烈酒。他将机器转过来,涉过逐渐累积在房间地上的饮料;闪动的蓝色半碟形切过更多架子,最后消失在门对面的舱壁上。
机器摇晃;空气充满了足以撼动牙齿的哀鸣,黑色烟雾绕过毁坏的架子,彷佛被切开一切的蓝光推开,很快地落到饮料的表面,那溅洒于储藏室地上达到十公分高,聚集起来像小小黑暗的雾层。他开始操弄机器的按钮;一个小小的全像萤幕展示着力场形状;他找到几个能调整之的小摇杆,制造出椭圆形的力场。机器的轰声变得更大,噪音频率提高,黑烟喷在他四周。
门背后的搥响更加强烈。黑烟缓缓在房间上升,让他开始感觉头晕。他用肩膀奋力推动机器;它沉重地缓缓前进,发出咆哮;有什么退让了。
他用背抵着机器,用脚施力推。机器前面发出碰地巨响,接着就开始从他身上转开;他转过身,再次拿肩膀推,踉跄穿过烟雾弥漫的架子,穿过一个灼热发亮的洞,踏进一个堆满铁柜的毁坏房间。饮料从裂口喷洒出来。他维持机器保持稳定一段时间,打开其中一个柜子找到薄如发丝的发亮材质,那缠绕在电缆跟铁管上。光线自一条细长的控制面板闪烁,看起来好像某种夜间的直线城市。
他咬着下嘴唇,对光纤发出亲吻声。“恭喜,”他对自己说。“你赢得了大奖。”他在轰声作响的机器前蹲下,学斯达的方式调整控制钮,但产生的是圆形力场,接着将能源开到最强。
蓝碟撞进灰色柜子,发出令人盲目的大破坏火花;噪音已大得让人麻木。他把机器留在那里,蹒跚从蓝碟底下穿过,涉水返回储藏室。他倾身靠近仍然失去意识的医生,踢开门边的容器并移开门上的铁制工具。蓝光还没延伸得足以远及穿过开口,所以他站起来以肩膀撞开门,跌在一位惊讶的船只警官的怀抱里。此时机器爆炸了,将他们两人抛过吧台到会客厅里。整间会客厅的灯都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