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回忆 第八章

斯达伯林德号上没有点亮灯光。它蹲踞在看似黎明的一片灰暗中,只有黯淡的轮廓透出的堆叠松果形暗示了层层相叠、排排相列的甲板跟武装。沼泽迷雾介于他和船舰的高塔之间,那部分效果使得黑暗的形体彷佛根本不曾与陆地连接,而是飘在上头,犹如某种胁迫性的阴暗乌云。

他以疲惫的眼看着,以疲惫的脚站着。在如此靠近城市与船只的地方,他能闻到大海,以及──在鼻子这样接近混凝土堡垒的地带──一股水手味,辛辣又苦涩。他尝试回想花园与里头的花香,每一次战斗开始显得微不足道、残酷得根本毫无意义时,有时他就会想起来,不过这次他却召唤不出那记忆微弱、浓烈得有趣的芬芳,或想起任何来自花园的好事(他倒是看见了他妹妹苍白臀部上那双晒褐的手,他们选择用来通奸的可笑小椅子……他也想起最后一次看见花园的时候,他最后一次待在大宅;他跟战车部队一起,瞧见伊勒西欧摩替他们俩成长的摇篮带来的混乱与摧残;大房子被损毁,石船被破坏,木材被烧得精光……而他找到他们时也对那令人憎恨的避暑屋留下了最后一眼,他以自己复仇的行动对抗残暴的回忆;战车在他身下撼动,已经为火光照亮的空地闪着刺眼的炽焰,他的耳朵回荡着无声的音响,而那栋小屋……却还在那里;炮弹直接打穿它,在背后某处的树林里爆炸,而他好想哭泣、尖叫,用自己的双手把房子扯烂……但他接着又想起来那人曾坐在那里,心想他该怎么处理像这样的事,所以决定使力一笑置之,命令炮手瞄准小屋最顶端的台阶,终于看见它被炸起来飞上天际。瓦砾落在战车周围,对他稀疏扔下泥土、木材以及撕裂的稻草束。)

碉堡外的夜晚温暖又有压迫性,陆地白天的热气被上头云的重量撷住压到地上,彷佛某种汗湿的衬衫般紧贴着大地的肌肤。也许风向改变了,因为他觉得似乎在空气中闻到青草和干草的气息,由风扫过内地数百公里的大草原直至耗尽,老旧的芳香开始显得腐败。他闭上眼,将额头抵着碉堡粗糙的混凝土墙壁,抵在他用来朝外看的长条开口之下;他的手指轻轻张开贴着坚硬、颗粒状的墙面,感到温暖的金属贴在皮肤上。

有时他要的只是令这一切结束,而怎么结束并不怎么重要。停止就够了,简单、要求高又诱人,几乎值得用一切来换。这时他想起妲肯丝,她被伊勒西欧摩囚在船上。他晓得她再也不爱他们的亲戚了;那只是短暂又不成熟的一件事,某件她出于想像的忽视而在青春期报复家人的办法,抗议他们偏袒丽芙叶塔甚于她。那在当时可能看来像是爱,但他想她现在也应该晓得那不是了。他相信妲肯丝是个非自愿的人质;许多人在伊勒西欧摩攻击城市时措手不及,只因为进攻的速度困住了半数的居民,而妲肯丝很不幸地被发现想摆脱机场的混乱;伊勒西欧摩派了探员去找她。

所以为了她,他得继续奋战,尽管他内心对伊勒西欧摩的仇恨已几乎磨尽了,那股仇恨令他这几年来持续奋斗着,但如今那已逐渐耗尽,被漫长战争损耗的路途给磨光。

伊勒西欧摩怎能这么做?就算他仍不曾爱她(那位野兽宣称丽芙叶塔才是他真正的渴望),他怎能如此利用她,把她像另一枚炮弹塞在战舰洞穴般的弹药库里?

而他又该怎么回应?拿丽芙叶塔对付伊勒西欧摩吗?尝试达成相同狡诈程度的残酷?

丽芙叶塔已经责怪他,而不是怪伊勒西欧摩发生的这一切。他该怎么办?投降?用姐妹交换姐妹?发动某种疯狂、注定失败的拯救行动?或单纯展开攻击?

他尝试解释,只有事前的攻城战才能确保成功,但他实在争论了太多次,以致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对的。

“长官?”

他转身,看着背后黯淡的指挥官身影们。“什么事?”他怒骂。

“长官,”──是斯威尔斯──“长官,也许我们应该撤退,回去总部。云从东边散开了,很快就会天亮……我们不能在射程内被逮到。”

“我知道,”他说。他朝外看着斯达伯林德号的黑色轮廓,感觉自己抖了一下,彷佛预期巨炮会四处吐出火舌,直朝着他冲来。他将金属百叶窗盖在混凝土狭缝上。片刻间碉堡里变得非常黑,接着有人打开了刺眼的黄色灯光;他们都还站在那里,在强光下眨着眼。

他们离开碉堡;装甲参谋车修长的身影等待在黑夜里。各类随从跟资浅军官跳起来立正,扶正帽子,敬礼并打开车门。他爬进车内,坐在覆着毛皮的后端沙发上,看着其他三位指挥官跟上,于对面坐成一排。装甲车的门铿锵一声关上;车咆哮着移动,在不平的地面颠簸,朝着森林回去,远离背后沉坐在夜晚里的黑色形体。

“长官,”斯威尔斯说,与另外两位指挥官交换眼神。“我和其他指挥官讨论过──”

“你想告诉我我们应该发动攻击;用炸弹跟炮弹,直到斯达伯林德号化为燃烧的铁壳,然后用士兵空降机大举进攻,”他说,举起一只手。“我知道你们讨论了什么,我也很清楚……你们自认会做出什么决定。但那些我没兴趣。”

“长官,我们都知道您因为妹妹被挟持在船上而备感压力,但是──”

“这完全没有关联,斯威尔斯,”他对另一人说。“你暗示我居然会想用那理由拖延,这是在侮辱我。我的理由都是正当的军事理由,而其中最重要的是敌军成功创造了个堡垒,在目前而言近乎坚不可摧。我们必须等到冬季水灾,让舰队应付海口湾跟水道,好用相同的等级攻打斯达伯林德号;派战机尝试对抗火炮只是蠢上加蠢。”

“长官,”斯威尔斯说。“尽管我们很不情愿与您意见相左,但我们还是──”

“现在保持安静,斯威尔斯指挥官,”他冷冰冰地说。对方咽下口水。“我多的是事情要操心,而不是烦恼我手下资深军官之间在交换什么胡说八道当作认真的军事计划,或者我该补充,我得烦恼是否该替换掉资深军官的任何一位。”

有阵子只听得到车辆引擎遥远的隆隆声。斯威尔斯面露惊吓;其余两位指挥官瞪着毛毯地板。斯威尔斯的脸红得发亮。他再次吞咽口水。奋力前进的车辆让后头的四个人碰撞、摇晃着,彷佛强化了那阵沉默;接着车驶上一条铺着金属的路、加速起来,将他压在椅背上,另外三个人在能够往后靠之前纷纷倾向他。

“长官,我准备好从──”

“这非得继续不可吗?”他抱怨,希望能阻止斯威尔斯。“你连减轻我这一小块重担也不行?我要求的只是做你该做的事。没有歧见;我们会一同与敌人奋战,而不是搞起内斗来。”

“……从您的参谋离职,假如您希望如此,”斯威尔斯继续道。

现在彷佛连引擎声都完全无法侵入乘客舱;一阵全然的寂静──不只在空气中,宛如某人出声说离冬天还有半年之久。他真想闭上眼,但不能显露出此种弱点。他将眼神保持在正对面的那人身上。

“长官,我得告诉您,我不同意您追求的途径,而且我不是唯一一个。长官,请相信我;我和其他指挥官爱您如爱我们的国家,全心全意。可是正因我们的爱,我们无法容忍您将您扞卫的一切抛弃,而我们所相信的只是在保卫一个错误的决策。”

他瞧见斯威尔斯的手紧紧交握,彷佛在祈祷似的。没有一个良好教养的绅士,他几乎做梦地心想,会用如此不幸的字眼“可是”起头句子……

“长官,请相信我,我但愿我是错的。我与其他指挥官已经用尽一切通融您的观点,但我们办不到。长官,要是您还爱您的任何指挥官,我们恳求您慎重三思。如果您听了这话觉得有必要,就把将我给移除,让我军事审判,给我降级,把我处决,禁用我的名字,可是长官;拜托趁还有时间再仔细考虑。”

他们僵直地坐着,车辆继续嗡声驶过道路,偶尔转过转角,左右闪避箱子,而……而我们都得看着,他心想,坐在这里微弱的黄光下,犹如僵硬的死人。

“停车,”他听见自己说。他的手指已经按下内部通话钮。车辆隆隆一路换档停了下来。他打开门。斯威尔斯的眼睛闭着。

“滚出去,”他对他说。

斯威尔斯突然看起来像个老人,被一连串拳头打中似的。他彷佛整个人缩小,从体内崩塌了。一阵暖风想要把门关上;他用一只手将门撑住。

斯威尔斯向前弯身,缓缓离开了车。他站在黑暗的路边一会儿;参谋车的灯光扫过那人的脸,接着他就消失了。

扎卡维锁上门。“开车,”他对驾驶说。

他们远离黎明以及斯达伯林德号,赶在它的大炮能找到并摧毁他们之前逃走。

他们自认他们赢了。早在春季时,他们就已经有更多人手、更多材料,特别是有更多重火炮;停在海边的斯达伯林德号是个潜伏的威胁但并非存在性,短缺着让它能有效袭击部队、船队的油料,几乎更接近负担。但伊勒西欧摩将这艘船拖过疏濬的季节性水道,通过不断变换的海岸来到干船坞,他们炸出额外的空间,不知如何把船塞了进去、关上闸门,抽掉水改灌混凝土,不然那些半公尺口径的巨炮早就将整艘船震成碎片了。他们怀疑伊勒西欧摩用了垃圾;他用废物来凑合自己这边的堡垒。

他几乎觉得那很好笑。

斯达伯林德号并不是真的坚不可摧(虽然现在真的无法沉没了);它可以被攻占,但是那过程得付出极大的代价。

而且当然,既然还有呼吸空间,以及重新整备的时间,也许那艘船上与船只、城市四周的部队可能会突围;这可能性也被讨论过了,而伊勒西欧摩又深谙此道。

但无论他怎么去想,无论他如何采取途径解决问题,那总是会回到他身上。这些人会听他的话;指挥官也会,否则他就会换掉他们;政客和教会都给予他支援,会替他做的任何事撑腰。他对此感觉很安全;那就有如任何指挥官所能有过最安全的感觉。可是他应该做什么?

他本预期会继承一支训练精良的维和部队,显赫又让人印象深刻,而且最终会用同样值得钦佩的条件转交给宫廷的另一位年轻后裔,好让荣誉与服从的传统还有职责得以延续。但他却发现自己领导的军队所准备激烈抗战的敌人,大多是由自己的家乡同胞组成的,而且还由他一度当成朋友、且几乎是兄弟的那位男子所率领。

所以他必须下达置部下于死地的命令,有时得牺牲数百人、甚至数千人,知道派他们去的下场几乎可确定是死亡,仅为了占领某个重要据点或目标,或保卫某些关键的地带。而一如往常,无论他喜欢与否,平民也蒙受其害;在他们血腥的争战当中,他们双方都宣称要保卫的人民构成了或许是绝大部分的伤亡名单。

他从一开始就尝试过停止战争,试过谈判,但两边都不想要不属于自己条件的和平,他也毫无真正的政治权力,所以只得打仗。他的成功令他讶异,也让其他人感到惊讶,或许起码对伊勒西欧摩不会。但现在处在胜利的边缘──或许吧──他就是不晓得该怎么办。

而且远大于其余一切地,他想救出妲肯丝。他已经见证过太多死人、太多干枯的双眼,太多在空气中变黑的血与太多炸得血肉横飞的身躯,无法将这些鬼魅般的真相与人们宣称在奋斗的、那种朦胧的荣誉与传统的概念连结在一起。只有一位被爱之人的福祉,才是目前真正值得奋战的事物;那一切是显得如此真实,能够挽救他的理智。回应上百万人对这里投射的无论何种兴趣,都是在加诸他太沉重的负荷;他必定得借由暗示承认,他起码部分地对已经死亡的数十万人负责,就算没有别人能用更人性的方式战斗也一样。

所以他等待;他撤回指挥官和中队领袖,等着伊勒西欧摩回应他的信号。

两位指挥官一言不发。他关掉车里的灯,掀开门上的遮光幕,望着黑压压的一片森林,在金属色的阴暗入晨天色下疾驰而过。

他们通过模糊的碉堡、阴暗的壕沟、静止的身影、停滞的卡车、陷入地面的战车、贴着胶带的窗子、遮盖住的枪枝、扬起的竿子、灰色的空地、毁坏的房屋以及裂开的灯罩;全都是总部营地外围的器材。他看着那一切──同时他们朝中央靠近,来到最近几个月成为他住所,尽管不曾命名的旧城堡──期许着他能无须停步,可以永远继续驶过清晨、日间和再度是夜间,钻入最终不肯屈服的树木,朝着虚无、不知名之处和无人之境前进──尽管得处于冰冷的寂静之下──安稳地处在苦难的最低点,倔强地满足事情无法变得更糟了;他只想这样继续下去,永远不必停下来、做出不得等待的决定,后者意味着他可能会犯下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过错,也永远不能被原谅……

车抵达城堡庭院,他踏出车外。被随从包围的他大步踏入宏伟的屋子,那曾一度是伊勒西欧摩的指挥总部。

他们拿上百个后勤、情资报告、交战、小规模领地得手或丧失的细节纠缠他;到处有平民跟外国媒体的请求。他将他们全部赶走,要资浅指挥官应付他们。他两步并一步地从楼梯走上办公室,将外套与帽子递给侍从武官,然后把自己关在黑暗的书房里、闭上眼睛,背贴着双层门,手仍在背后紧握着黄铜手把。这安静、黑暗的房间是个慰藉。

“又出去眺望那只野兽啦,是吗?”

他吓一跳,接着认出是丽芙叶塔的嗓音。他看见她阴暗的身影站在窗前。他放松下来。“是的,”他说。“关上窗帘。”

他打开房间的灯。

“你接下来要怎么办?”她说,缓缓走过来,双手交叠,深色头发卷起来,面露困扰。

“我不知道,”他承认,走到书桌坐下。他将脸埋在手里揉着。“你希望我怎么做?”

“和他谈谈,”她说,坐在书桌一角,手仍交叠着。她穿着一件长的深色袍子和深色外套。她这些日子来都穿着这样阴暗的服装。

“他不愿意跟我谈,”他说,在华丽的椅子上向后靠,他晓得资浅军官们称那是他的王座。“我没法让他回应我。”

“你一定没有说出正确的东西,”她说。

“那么我不晓得该说什么,”他说,再度闭上眼。“你为何不来写下个讯息?”

“你不会让我说我想说的话,或者你让我说了,但却不会接受。”

“我们不能直接放下武装,小丽,我也不认为别的办法有用;他根本不在乎。”

“你可以跟他面对面;那应该能解决问题。”

“小丽,我们亲自派出的第一位信使回来时,身上什么都还在,就是没有皮!”他尖叫着吼出最后那个字,突然丧失一切的耐心与自制。丽芙叶塔抖了一下,接着从书桌走开;她坐在一张有装饰扶手的沙发上,修长的手指摸着缝在一边扶手上的金丝线。

“对不起,”他安静地说。“我不是有意大吼。”

“她是我们的妹妹,夏瑞狄恩。我们一定还有什么能做。”

他环顾房间,彷佛寻找什么新的灵感。“小丽;我们已经一遍又一遍讨论过这件事了;你就不……我就不能讲结束它吗?那不够明白吗?”他的双手打在桌上。“我已经用尽所有的方法了。我跟你一样想将她弄出来,但现在他掌握着她,我实在无能为力;唯一的办法是攻击,而那可能会是她的死期。”

她摇摇头。“你们两人到底有什么恩怨?”她问。“你们为何不交谈?你怎能遗忘我们还是孩子时的一切?”

他摇头,从桌前站起来,转向背后排列着书的墙面,眼神掠过数百个标题,却没有真正去看。“喔,”他疲惫地说。“我没忘记,丽芙叶塔。”他接着感受到一阵可怕的悲伤,彷佛他感受的范围已经失落,只有在某人承认时才会化为真实。“我什么也没遗忘。”

“你一定还有什么能做的,”她坚持。

“丽芙叶塔,拜托相信我;没有。”

“你告诉我她会安全没事时,我相信你了,”女子说,低头看着沙发扶手,细长的指甲开始挑着珍贵的丝线。她的嘴抿成一条紧紧的线。

“你那时生病了,”他叹息。

“那有什么差别?”

“你可能会死!”他说。他走向窗帘,开始将它们拉直。“丽芙叶塔;我那时不能告诉你他们抓到了妲肯丝。惊吓──”

“惊吓这位可怜、虚弱的女子,”丽芙叶塔说,摇摇头,仍在扯着沙发扶手的金线。“我宁愿你对我说出那种侮辱的胡扯,省得我得知关于我妹妹的实情。”

“我只是尝试做最有益的事,”他对她说,开始走向她,接着停住、退回她坐过的那张桌子的角落。

“我想也是,”她简洁地说。“我想承担责任的习惯来自你高贵的地位吧。毫无疑问,我被期望表现出感激。”

“小丽,拜托,你就非得──?”

“非得什么?”她看着他,双眼炯炯发光。“我就非得让你的生命不好过吗?是这样吗?”

“我希望的是,”他缓缓说,尝试控制住自己。“只是你能试着……了解。我们现在必须……同心一意,互相支持彼此。”

“你是说我得支持你,就算你不会支持妲肯丝,”丽芙叶塔说。

“该死,小丽!”他大叫。“我已经尽力了!不是只有她而已,我在外头还有很多我的人得操心。我所有的部下、城内的平民,甚至这整个该死的国家!”他踏向她,跪在扶手沙发前面,将手摆在她用细长指甲挑着丝线的同一个扶手上。“拜托;丽芙叶塔。我在做我所能够做的事。在这回事上帮忙我。支持我。其他指挥官想要攻击;这之间只有我挡在妲肯丝跟──”

“也许你应该攻击,”她突然说。“也许那是他不会预期到的一件事。”

他摇摇头。“他把他囚在船上;我们夺下城市之前必然得摧毁它。”他望入她的双眼。“就算她没死在攻击里,你会相信他不会杀了她吗?”

“是的,”丽芙叶塔说。“我相信。”

他继续望着她一会儿,确定她将会撤回意见或起码转开目光,但她仍然直接地回看着他。“好吧,”他最后说。“我不能冒这个险。”他叹息,闭上眼睛,将头枕在沙发扶手上。“我身上有……太多压力了。”他想接过她的手,但她抽开了。“丽芙叶塔,你没想过我的感觉吗?你没想过我真的在乎妲肯丝的安危?你觉得除了他们塑造出来的那位士兵,我不再是你过去认识的兄长了?你以为我有军队听我使唤,还有侍从武官跟资浅军官遵从一切的念头,我就不会感到寂寞?”

她突然站起来,没有碰到他。“是的,”她说,低头看着他,他则看着沙发扶手上的金线。“你很寂寞,我很寂寞,妲肯丝很寂寞,他也很寂寞,所有人都很寂寞!”

她很快转身,长裙短暂地鼓起,从门口走出去了。他听见门甩上,但留在原地、跪在弃置的沙发前,犹如某个被拒绝的求婚者。他将小指推过一个金线圈,那是丽芙叶塔从沙发扶手扯出来的,然后继续拉着直到它断裂。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穿过窗帘,望着灰暗的黎明。人们和机器缓缓通过模糊的一缕晨雾,那一连串灰就像是大自然自有的薄纱伪装网。

他羡慕他能看到的那些人。他也确定他们大多数羡慕他;他控制着事情,他有张柔软的床,也不必踏过壕沟的泥巴,或刻意用脚趾踢石头好在站哨时保持清醒……但他仍羡慕他们,因为他们只要做被告知的事情就好。而且──他对自己承认──他很羡慕伊勒西欧摩。

许多次地,他心想他若能更像对方一样就好了。坐怀无情的奸诈、即兴的狡猾;他很想要那些。

他穿过窗帘回到室内,对那想法感到罪恶。他走到书桌前关掉房间的灯,坐回椅子上。他的王座,他想着,而许多天以来头一遭笑了一下,因为正是那种权威的形象让他完全备感无助。

他听见一辆卡车停在外头,而那应该不能这么做的。他静静坐着,突然心想:那会不会是个特大号炸弹,就在外面……然后突然吓坏了。他听见一位中士大吼,有人交谈,接着卡车稍微移开了些,不过他还是听得见引擎声。

过了阵子后,他听见大厅楼梯井传来扬高的嗓音。那些声音里有什么让他不寒而栗。接着是某个像是突然被切断的尖叫。他抖了一下。他掏出手枪,期许手上能有比这搭配微薄军礼服的武器更有杀伤力的东西。声音听来很怪;有些嗓音扬高,有些人则显然试着保持安静。他将门打开一个小缝,接着穿过门;他的侍从武官就站在通往楼梯的远端门前,正在向下看。

他将手枪插回枪套。他走过去到武官旁边,顺着他的视线看着大厅。他瞧见丽芙叶塔瞪大了眼回看着他;附近有几位士兵,以及他们的一位指挥官。他们站在一张小而白的椅子旁;丽芙叶塔面露怒容。他很快地走下阶梯。丽芙叶塔突然跳向他,裙摆飞扬。她用力推他,双手按在他胸膛上。他讶异地踉跄着后退。

“不要,”她说。她的双眼明亮又注视着;她的脸比他看过的任何时候都更苍白。“回去,”她说。她的声音沉重、彷佛不是她自己的。

“丽芙叶塔……”他说,感到厌恶,将自己推离墙边,试着绕过她看看大厅里的白色小椅子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她再次推他。“回去,”那厚重、奇异的嗓音说。

他用双手握住她的手腕。“丽芙叶塔,”他说,声音很低,眼睛闪着示意站在大厅下的人们。

“回去,”诡异、惊吓的声音说。

他推开她,对她感到恼怒,尝试绕过她。她试着从背后抓住他的手。“快回去!”她喘着。

“住手,丽芙叶塔!”他甩开她,开始感到困窘了。他在她能再次抓住他前很快跑下阶梯。

但她仍然追上来,紧抓着他的手肘。“回去!”她哭喊道。

他转身。“给我滚开!我要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他比她强壮多了;他将她的手扯开,将她推倒在楼梯上。他往下走,穿过铺石板到那群沉默的人身边,他们站在那张小小白椅的四周。

椅子非常小,脆弱得彷佛一位成人便能够将之折断。它又小又白,而待他走了几步靠近时,其余的人、大厅、城堡、世界跟宇宙都消散成一片漆黑与寂静。他缓缓地靠近那张椅子,发现它其实是用妲肯丝·扎卡维的骨骸制作成的。

股骨化为后椅腿,胫骨跟一些其余骨骼组成了前椅腿。手臂骨构成椅座;肋骨则是椅背。它们下面是骨盆;骨盆多年前在那艘石船上便已经碎裂,然后碎片被重新接合,外科医生使用的暗色材料也清晰可见。在肋骨之上的是锁骨,同样断裂后被医好,一次骑马意外的纪念品。

他们将她的皮鞣成上面那张小小的坐垫;一只细小的素色钮扣就在她的肚脐上,一个在角落,隐约暗示了那里延伸的深色、但略带一丝红色的头发。

楼梯、丽芙叶塔、侍从武官、武官的办公室,这一切都在这里跟那里;当他再次站在书桌前时,他发现自己正在想着那些。

他嚐到嘴里有血味,低头看着右手。他似乎记得在上楼梯时用力揍了丽芙叶塔。对一个人自己的姊妹这么做真是太可怕了。

他环顾四周,有阵子分了心。所有事物看起来都是模糊的。

他想揉眼睛,举起一只手却发现手上握着手枪。

他将枪口抵着太阳穴。

当然,他理解到,那正是伊勒西欧摩希望他做的事,但一个人面对这种怪物又能有多少机会?毕竟,一个人能承受的就是这么多了。

他对着门微笑(有人猛捶着门,喊着可能是他名字的字语;他现在想不起来了)。多么愚蠢啊。“做正确的事”;“唯一的出路”。“荣誉的退场”。真是一堆胡说八道。剩下的只有绝望,只有最后一阵笑声,张开嘴穿过骨骼对抗那个直接的字眼:这里。

但如此绝顶的技巧、此种能力,此种适应力,此种麻木的无情,此种武器之使用,当任何东西都能化成武器的时候……

他的手发着抖。他能看见门开始弃守;某人一定撞得非常用力。他想他一定把门锁上了;房内没有别的人。他想到他应当选把更大的枪的;手上这把可能不足以完成任务。

他的嘴非常、非常干。

他将枪用力抵上太阳穴,然后扣下板机。

斯达伯林德号周围遭受围攻的部队在一小时内突围而出,而医生们仍然在为他的性命搏斗。那是场很棒的战斗,他们也几乎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