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房间的门开了,里面坐着个人,正忧郁地望着窗外。他回过头来问道:“你他妈的到底是谁?”
“祖先,我是约翰逊家族的艾拉·维萨罗,家族代理族长。”
“你到底来了。别叫我‘祖先’。为什么只是代理族长?”坐在椅子里的人咆哮着说,“是不是族长太忙了没时间见我?难道我不值得他来见我?”他没有站起来,甚至连请来访者坐下的意思都没有。
“请您原谅,阁下。我就是家族的执行长官。这个惯例在这儿已经延续了一段时间了,几个世纪。家族的执行长官都称为‘代理族长’……随时准备等您回来重掌大权。”
“什么?这太荒唐了。对了,我已经有一千年没有主持过理事会议了。还有,‘阁下’这个称呼和‘祖先’一样糟糕——直接叫我的名字。两天前我就让人请你过来,你走的是不是绕来绕去的观光路线?或是那条允许我随时召唤族长的法令被撤销了?”
“我不清楚那条法规,老祖;可能是这个时代之前很久定下的规矩,但是随时等待您的召唤是我的荣幸和责任。我乐意听候召唤。如果您能告诉我您现在使用的名字,我将非常高兴,同时也会为能够直呼您的名字感到不胜荣幸。我之所以这么晚才来,是因为接到您的传唤后的三十七个小时里我一直在学习古英语。有人告诉我您不愿用任何其他语言交谈。”
老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的确不太熟悉这地方的人讲的鸟语——最近我的记忆力老是跟我作对。就算能听懂的时候,我也懒得搭理。至于名字,我忘了我在入境登记时用的是什么名字。嗯,‘伍德罗·威尔逊·史密斯’是我儿童时代使用的名字,但用得很少。‘拉撒路·龙’是我最常用的名字——就叫我‘拉撒路’吧。”
“谢谢,拉撒路。”
“谢什么?别这么正儿八经的。你不是小孩了,要不然你也当不上族长。你多大年纪了?你真的只是为了拜访我而去学习我的母语?而且是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你是从零开始学的吗?我至少需要一个星期才能掌握一门新语言,再加一个星期来消除口音。”
“按照标准年算,我三百七十二岁,拉撒路,按照地球年算快四百岁了。我得到这个职位后学过古典英语,只是书面语。它能让我读懂和这个家族相关的原始资料。接到您的召唤后,我开始学习如何听和说……用二十世纪北美地区的习语,也就是您所说的母语。语言分析仪的计算结果告诉我,您使用的就是那种语言。”
“聪明的仪器。或许我现在说话的方式和我年轻时没什么分别;人们总说大脑永远不会忘记年轻时的语言习惯。我现在说话的口音一定和考恩贝特人一样刺耳,像生锈的锯子……而你说话有点像得克萨斯人,慢吞吞的,有时还夹点英国牛津口音。真奇怪。我猜那个机器可能在它的记忆库中挑了一种和输入样本最匹配的口音。”
“我也这样想,拉撒路,但我并不熟悉这其中的技术。您能听懂我的口音吗?”
“哦,一点都不困难。你的口音挺好懂的;比起我小时候学到的口音,它更像那个时代受过良好教育的普通美国人所讲的话。我能听懂从布鲁格姆到约克郡的所有方言;口音对我来说不是问题。你这人真不错,愿意费那么大功夫。心领了。”
“没关系。我在语言方面有些天赋,所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我曾试着和每位理事交流时都用他本人的母语;我已经习惯了在短时间内掌握一门新语言。”
“为什么要那么做?不过,这种做法倒是显得挺有礼貌的。在这个地方,我觉得自己跟动物园里的动物似的,找不到人说话。这两个木头疙瘩——”拉撒路扬了扬头,示意那两个身穿隔离服、头戴单向头盔的回春治疗医士,他们站在房间的最远处,尽可能和这次谈话保持距离,“——都不会说英语,没法和他们谈。哦,那个高个儿懂一点点,但不够聊天的。”拉撒路低声说着,指了指那个高个子医士,“嗨,你!给族长拿把椅子来。快点!”肢体动作明确地表达了他的意思。高个医士按下身边控制椅子的按钮;椅子动了,转了一圈,停在拉撒路对面距离合适的位置上。
艾拉·维萨罗说了声谢谢——不是对那个医士,而是对着拉撒路——随后坐了下来。椅子按照他的体形自动作出调整,包住了他。他舒了一口气。拉撒路说道:“舒服吗?”
“很舒服。”
“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想不想抽烟?你得帮我翻译一下才行。”
“不用,谢谢。要不要我替您要些什么?”
“现在不要。他们一直像填鸭一样喂我吃的,有一次还强行喂我东西吃,该死的。既然我们都舒舒服服地坐着了,那就开始吧。”他突然咆哮起来,“我究竟在这个监狱里干什么?”
维萨罗轻声回答说:“不是‘监狱’,拉撒路。这是新罗马霍华德回春诊所的贵宾套间。”
“我说这就是‘监狱’,只是少了蟑螂而已。这扇窗户——你用撬棒都打不开,还有那扇门——任何声音都能打开它……除了我的。如果我去厕所,这两个木头疙瘩里必定会有一个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显然害怕我会淹死在马桶里。该死的,我甚至不知道那些个护士是男是女。不管男女我都不喜欢。我不希望小便的时候旁边有人抓着我的手!我讨厌这些。”
“我会想办法看看有什么可以改进的,拉撒路。这里的医士是有些谨小慎微,但他们的做法可以理解。盥洗室里很容易出意外,他们对这一点很明白。如果您受伤了,无论是什么原因,那个时段的负责医士都会受到超出常规的严厉惩罚。他们都是自愿来的,享受高额奖金。但他们每天都提心吊胆。”
“我明白了。‘监狱’。好吧,如果这地方真是回春诊所的套间……那我的自杀开关在哪里?”
“拉撒路——‘死亡是属于每个人的特权’。”
“我正想说这话!那个开关本来应该在这儿,有人把它拆了,痕迹还看得出来。你看,我没有经过审判就被监禁起来,还被剥夺了最基本的权利。为什么?我很生气。你知道吗?你这会儿非常危险。永远不要戏弄一条老狗;说不定它还能最后咬一口呢。我很老了没错,但我能在那些木头疙瘩接近你我之前折断你的手臂。”
“如果这样能让您高兴,我很乐意让您折断我的手臂。”
“是吗?”拉撒路·龙有点垂头丧气,“不,这样做不值得。他们可以在三十分钟内把你的手臂接上,跟没断过一样。”他突然笑了起来,“但我可以拧断你的脖子,然后打碎你的脑壳。这样的话,回春治疗医生就无能为力了。”
维萨罗没有被激怒,也没有紧张。“我相信您办得到,”他平静地说,“但我不相信您在杀死自己的后代之前不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七条不同的族谱都证实,先生,您是我的祖先。”
拉撒路咬着嘴唇,看起来很不高兴。“孩子,我有很多后代,血亲对我并不重要。但你说对了,在我的一生中,我从来没有无缘无故杀过任何人。”他突然笑道,“但如果不重新安上我的自杀开关,我很可能会为你破个例。”
“拉撒路,如果您愿意,我会让他们立刻重新装上那个开关。但是——可否再听我说‘十个词’?”
“嗯——”拉撒路有些不情愿地说,“好吧,就‘十个词’,‘十一个’都不行。”
维萨罗只顿了一下,然后扳着手指说:“我……学习……您的……语言……是想……解释……为什么……我们……需要……您。”
“你遵守了‘十个词’的规则,”拉撒路承认道,“但接下来你还需要五十个,五百个,或五千个词。”
“或者一个都不需要。”维萨罗纠正道,“即使您不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我还是会替您装上自杀开关。我保证。”
“哼!”拉撒路说道,“艾拉,你这个老无赖,我现在相信了,你的确是我的后代。你费力学习一门死语言,只是为了和我交谈——你作出了判断:一旦我知道了这一点,在没有听到你的想法之前,我不会选择自杀。好,你说吧。你可以从我在这里干什么说起。我知道——我确知,我没有申请回春手术,但我在这儿醒过来以后,发现疗程已经过半了。所以我嚷嚷着让族长来见我。好吧,你说,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我们可不可以从更早些谈起?您能告诉我您在旧城最差的那个区的廉价旅馆里干什么吗?”
“我在干什么?我在等死。平静、有尊严地死去,像一匹筋疲力尽的老马。这就是我当时在做的事,直到你手下那些人抓到我。对于一个不愿受打扰、一心等死的人来说,除了廉价旅馆,你还能想出更合适的地方吗?只要事先交了床铺费,他们就不会再来骚扰你。噢,他们偷去了我仅有的一点东西,甚至包括我的鞋。但我有心理准备。换作我是他们,我同样会这么做。而且,绝大多数住廉价旅馆的人对境遇比自己还差的人都比较友善,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会给病人倒上一杯水。这就是我最想要的——再加上让我一个人待着,以我自己的方式结束生命。情况就是这样,直到你的人出现。告诉我,他们是怎么发现我的?”
“我们发现您的过程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拉撒路。秘密部队——警察?对,就是‘警察’——我的警察用了这么长时间才确定您的身份、发现您并最终找到您,实在是不可思议。某位队长因此丢掉了工作。我不能容忍效率低下。”
“所以你撤了他的职。这是你的事,我不管。但我还是不明白。我从远星来到塞昆德斯,自认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上次在超星,我把我的一切都改头换面了……我在超星购买了最后一次回春疗程。家族现在在和超星交换信息?”
“天哪,没有,拉撒路,我们连个好脸色都不会给他们。理事中有些人甚至强烈建议消灭超星,而不仅仅限于禁运。”
“噢……如果哪颗超级炸弹击中超星,我默哀不会超过三十秒钟。但我确实有理由到那儿做这个手术,尽管我需要为强行搭售的克隆手术支付高额费用。但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孩子,你们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先生,在过去的七十年里,我们不仅在这里,还在每个受家族控制的行星上颁布了命令要找到您。至于说怎样找到的——您在移民局被强制注射了对付瑞博热的预防针,您还记得吗?”
“记得。尽管我很反感,但不值得当场跟人吵闹;我知道我的目的地是那个廉价旅馆。艾拉,我等待死神降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没什么,我准备好了。但是我不愿意在太空中孤独地死去。我希望有人的声音和气息围绕着我。这是我的一点孩子气。但我相信,我一落地之后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拉撒路,瑞博热其实并不存在。如果有一个人来到塞昆德斯,而所有常规鉴别手段都无法判断此人的身份,在这种时候,‘瑞博热’或其他什么并不存在的疫情就会成为借口,以此获取此人身上的一点点组织。真正注入他体内的只是无菌中性盐水。基因图谱得到确认之前,他们按说绝不应该允许您离开空港。”
“是吗?如果有一艘飞船载着一万个移民来到塞昆德斯,你们怎么办?”
“先把他们关在临时集中营里,直到我们做完检查。不过,由于地球已经陷于目前这样的困境,您说的这种情况现在并不多见。但是您,拉撒路,是乘私人飞船独自来到这里的。那艘船的价值高达一千五百到两千万克朗。”
“应该是三千万。”
“值三千万克朗。银河系里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点?负担得起的人中间,又有多少会选择单独旅行?像这样的情况理应引起他们所有人的警觉,可他们却只是提取了您的组织,接受了您住在罗穆卢斯希尔顿宾馆的说法,然后就让您走了——您无疑没等天黑就换了个新的身份。”
“是的,没错。”拉撒路赞同道,“不过,由于你的那些警察的努力,制作高质量假身份证的价钱被大大抬高了。要不是我太累了,不愿意折腾,我会亲自动手做一个。这样更安全。是不是因为这个我才被发现的?你们是不是从卖假身份证的人那儿榨出了线索?”
“不是,我们一直没有找到他。顺便问一下,您能不能告诉我他是谁,好让我们——”
“我不会说的,”拉撒路厉声道,“不泄露他的身份是我和他交易的条件之一。对我来说,他违反了多少条你们订的规矩并不重要。而且,谁知道,说不定我还会用到他。肯定还有其他人需要他的服务,那些像我一样想躲避你手下的人。艾拉,虽然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我实在不喜欢一个需要身份证的地方。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我一直告诫自己远离那些拥挤到需要身份证的地方。绝大多数时候,我都遵循了这个原则。这次本来也该遵循,但我以为需要它的时间不会太长。该死的!我想再有两天时间我就要死了。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用最笨的办法。得知您在这个行星上后,我发动了一切力量;那个队长并不是唯一的倒霉蛋。您像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所有人都大为沮丧。我的警卫队长认为您已经被杀了,而且尸体也被处理了。我告诉他,真要那样的话,他就得做好往别的行星移民的准备了。”
“讲关键的!我想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搞砸了。”
“我不会说是您搞砸了,拉撒路,因为您成功地在这个星球上所有警察和密探的眼皮底下躲了起来。但是我感觉您肯定没有被杀。的确,在塞昆德斯发生过谋杀,尤其是在新罗马这个地方,但多数案件都和家庭琐事有关。自从我颁布法令,明确要求严格执法,而且改在斗兽场执行死刑以后,新案件并不多。不管怎样,我肯定一个活了两千年的人是不会轻易让自己在某个黑巷子里被人杀死的。
“所以我假定您还活着,然后问自己,‘如果我是拉撒路·龙,我会躲在哪里?’我进入了冥想,思索着这个问题。我试图追溯您过去的足迹,直到断了线索。另外——”
代理族长掀起他的披肩,从里头取出一个很大的封了口的信封,递给拉撒路,“这是您在哈里曼信托基金的保管箱里留下的东西。”
拉撒路接了过来。“已经打开了。”
“是我打开的。我承认时间有点早,但这是您写给我的。我读过了,其他人还没有。现在我会把它忘掉。我还想说一句:对于您把遗产留给家族一事我并不感到惊奇……但是您把飞船留给族长个人使用,这让我很感动。那艘船不错,拉撒路;我是有点想要它,但还没有渴望到想这么快就继承它的程度。对不起,我本想向您解释为什么我们需要您,但却跑题了。”
“我不急,艾拉。你急吗?”
“我?先生,除了与老祖您谈话以外,我没有其他更重要的任务了。再说,我稍稍松松手也好,我手下的人管理起这个行星来会更为高效。”
拉撒路点头赞同。“我管事的时候一直是这么干的。先把事情承担下来,然后尽快挑选合适的人,把工作转移到他们身上。这些年来,那些民主人士闹过事吗?”
“‘民主人士’?哦,您一定是指‘平等主义者’。我刚才还以为您说的是圣民主教会呢。那个教会我们不怎么管;他们也不会制造麻烦。平等主义者每隔几年就会搞一次运动,当然打的旗号都不一样,有自由党、受压迫者同盟组织,等等。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反正都是要赶走坏蛋,从赶走我开始,然后把他们自己的坏蛋捧起来。我们从来不和他们冲突;只是派人渗入他们内部,然后在某个夜晚把当头头的及其家属统统抓起来,天一亮就让他们开路,强制移民,递解出境。‘能在塞昆德斯生活是一种特权,而不是权利。’”
“你在引用我说过的话。”
“当然。这是您把塞昆德斯转让给基金会时所签的合同里的原话,一字不差。这个行星上不会有政府,只有族长为了维持秩序而订立的规则。我们一直遵循与您的协定,前辈;我是唯一的执掌大权的人,直到理事认为该把我换掉的那一天。”
“这正是我的意愿。”拉撒路赞同道,“但是,孩子,虽然这是你的事,我永远不会再碰那把权力之槌了——但对你铲除异端分子的方式,我有些疑问。做面包少不了发酵粉,一个消灭了所有异端分子的社会是会走下坡路的。一群绵羊最多成为一群劳工,运气差点的话还会堕落成一伙野蛮人。你可能铲除了一千个人中才有一个的思想者。他们是你的发酵粉。”
“恐怕是这样,老祖,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需要您的原因之一——”
“我说过我不会再碰权力之槌了!”
“您能听我说完吗,先生?我们不会请您再次执掌权力。当然,根据古老的习俗,只要您愿意接管这个行星,它就是您的。但我可以听从您的建议——”
“我不会给出建议;人们也从来不听从我的建议。”
“对不起。也许我想要的仅仅是一个机会,和一个比我经验丰富的人谈谈问题。说起这些异端分子——我们并没有在传统意义上消灭他们;他们仍然活着,至少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还活着。叛国者这种政治犯,把他流放到另一个行星比杀死他更合适;这样既能消灭他,又不会让熟识他的人过于愤慨。再说,杀死他,或者他们,这实在太浪费了。我们在利用他们做一项实验:所有被驱逐的人都被运往同一个行星,极乐行星。您听说过这颗行星吗?”
“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想,您最多只能无意间碰上这个名字,先生;我们把那颗行星当作博坦尼湾,从未让它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它并不像它的名字听上去那么美,但也是个不错的地方,和被毁掉以前的老家——我应该说‘地球’——差不多,或者说和我们刚到塞昆德斯时的条件差不多:刚好艰苦到可以考验人的意志、淘汰脓包的程度;又刚好不错到可以让一个有勇气的人用自己的劳动和汗水养活一家人的程度。”
“听起来像个不错的地方;也许你应该坚持这个做法。那里有本地人吗?”
“原住民都是些凶残的野蛮人……如果他们中还有谁能活下来的话。对此我们不清楚,我们甚至没在那地方设联络处。当地的原住民十分愚笨,难以被教化成为文明人,同时又不服从管教,无法被当作奴隶使用。也许他们本来可以按照自己的规律进化,但是很不幸,他们还没有做好准备就遇到了现代人。但我们的实验并不涉及这个方面,在这场角逐中,被我们驱逐的人必定会赢得胜利,因为我们没有让他们赤手空拳前往那里。重要的是,拉撒路,那些人认为他们能够建立一个理想的民治政府。”
拉撒路不屑地哼了一声。
“也许他们能做到,先生,”维萨罗坚持道,“我不知道。这是实验的主要内容。”
“孩子,你傻吗?哦,你应该不傻,否则理事不会让你执掌大权。但是——你说你现在多大来着?”
维萨罗平静地说:“我比您晚出生十九个世纪,先生;我不会在任何事情上和您争论。但根据我自己的经验,我不知道这个实验是否会失败;我从没见过任何民主政府,甚至在我无数次去其他行星的时候也没见过。我只在书上看到过。从我读到的内容看,人类历史上从没出现过这样一个民主社会:其全体民众都对民主坚信不疑。所以我不知道结果。”
“嗯。”拉撒路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艾拉,我本想把我所有关于这类政府的经验都灌输给你。但你是对的,你说的是一个全新的事物——我们不知道。哦,其实我有非常坚定的观点,但是一千个理由最充分的观点都抵不上实践。伽利略证明了这一点,这可能是我们唯一能够肯定的。嗯……所有那些我见过或听说过的所谓民主,要么是由上层精英强制大多数人遵循某些法则,要么是由平民逐渐发展起来的,他们发现在民主体制下能够靠选票获得面包和马戏——但这种体制只会维持很短的时间,用不了多久就会土崩瓦解。真遗憾,我看不到你这个实验的结果了。我怀疑它可能会成为人类能想象出来的最为暴虐的专制;多数人决定的制度会让不守规矩的强者大有空间施展拳脚,压迫其他人。但是我并不确定。你怎么看?”
“计算机说——”
“别管计算机怎么说。艾拉,人类大脑所能构建的最为精密的机器,其能力也必然受限于人类大脑。不认同这种说法的人就是不理解热力学第二定律。我是在问你的想法。”
“先生,我拒绝形成既定的想法;我缺少足够的信息。”
“哈,你老了,孩子。无论做什么,哪怕只是为了能活得长一些,你都得猜。如果没有足够信息、无法推导出合乎逻辑的答案,你需要一次又一次地猜,而且要猜对。接着说你是怎样发现我的。”
“好的,先生。刚才那份文件,就是您的遗嘱,很清楚地说明您期望自己马上死去。这以后——”维萨罗顿了顿,狡黠地笑了笑——“我不得不‘在没有足够信息的情况下努力猜测,而且要猜对’。我们花了两天的时间找到了那家商店,您在那儿买了些衣服,让自己的派头不那么显赫,同时也使您的衣着更符合本地习惯。我怀疑您就是在买完衣服后买的假身份证。”
他停顿了一下;拉撒路没有搭话;维萨罗继续说道:“我们花了另外半天时间找到了另一家商店。您为了进一步降低您的身份,在那儿又买了些衣服,使自己更像是社会底层的人——也许您做得有点过了,因为店主还记得您,不仅因为您付的是现金,还因为您买的二手衣服即使全新的时候也比不上您当时穿的那一身。噢,他假装相信了您‘化装舞会’的说法,而且嘴很紧。他的商店其实是一个销赃点。”
“当然,”拉撒路赞同道,“我认定他的生意不正当之后才从他那儿买的东西。你刚才说他没有把我供出来?”
“那是在我们启发他的记忆以前。收赃者的处境是比较尴尬的,拉撒路;他必须有一个长期固定的地址,所以有时不得不诚实。”
“噢,我不怪他。是我自己犯了错误;我让别人起了疑心。我累了,艾拉,年龄不饶人啊,这让我匆忙间做了马虎事。哪怕只回到一百年前,我也会做得漂亮得多。我向来认为降低自己的身份而不让人起疑心,要比抬高身份困难得多。”
“我不认为您有什么需要羞愧的地方,这件事干得相当漂亮,老祖;您让我们这些人抓瞎了将近三个月。”
“孩子,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一次‘漂亮的尝试’而给予你回报的。继续说吧。”
“下面就是用蛮力了,拉撒路。那间店铺位于城内最差的区域;我们拉起警戒线,围住了那个区域,然后开始清查。参加行动的有几千人。好在行动没有持续很久;我们在搜到的第三家小旅馆里发现了您。是我亲自发现您的,当时我正和一支搜捕队在一起。那以后,您的基因图谱确认了您的身份。”艾拉·维萨罗微笑起来,“在基因分析仪确认您的身份之前,我们就给您输了血;您当时的状况很差,先生。”
“就差下地狱了,我就要死了,压根儿不在乎周围发生了什么,只管做自己的事。你也该学学我的做法。艾拉,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吗?人不应该死两次……我已经熬过了最困难的阶段,正准备迎接最终结局,就像等待睡眠降临。可你却插手进来。我从没听说过有人被强行进行回春治疗。要是知道你改了这条规矩,我永远不会靠近这个行星。现在我不得不再次经历这一切。要么使用自杀开关——虽然我一直鄙视自杀的念头——要么自然地死去,尽管现在看来还得再等上一阵子。我的旧血液还在吗?被储藏起来了?”
“我会询问诊所所长的,先生。”
“哈,这不是回答,你就别费心思说谎了吧。你让我左右为难呀,艾拉。虽然还没有完成整个疗程,但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状态比过去的四十多年都要好。也就是说,要么我还得等上一大段无聊的时光,要么在我的身体还没准备好死亡时动用那个自杀开关。你这个多管闲事的无赖,你有什么权力——不对,你有这个权力。但你根据什么道德准则来干涉我的生死?”
“因为我们需要您,先生。”
“这不是道德方面的原因,而是出于你的实用主义。这种所谓的需要并不是相互的。”
“老祖,我深入研究过所有有关您生平的历史资料。在我看来,您自己就是个实用主义者。”
拉撒路笑了笑。“这才是我的孩子!我还在猜你会不会像该死的教士一样,硬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打扮成一件道德高尚的事。我不相信一个在掏我衣兜时还满口仁义道德的人。但如果他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行事,并且敢于承认,一般来说,我能跟这种人打交道。”
“拉撒路,如果您能让我们完成对您的回春治疗,您会感到像获得了新生。我相信这些您都知道;您以前做过同样的治疗。”
“为了什么呢,先生?在我花了两千多年时间、尝试了生命中的一切之后?在我看过了无数行星、以至于它们在我的记忆中都变得模糊了之后?在我有过无数妻子、甚至忘了她们的名字之后?‘祈祷最后一次降落在给予我们生命的地球上——’我连这都做不到;我的出生地——那颗可爱的绿色行星甚至比我还要老迈;回到那里将是一次痛苦的经历,而不是欢乐的还乡之旅。不,孩子,无论经过多少次回春治疗,最后都会迎来这样一个时刻:你所要做的就是关灯,然后沉沉睡去。但是你,该死的你,你把这一切夺走了。”
“我很抱歉——不,我不感到抱歉。但是我请求您的原谅。”
“这样的话……你或许可以得到我的原谅。但不是现在。你需要我的原因是什么?除了被你放逐的那些异端分子,你还提到了一些别的问题。”
“是的,但这并不是促使我阻止您以自己的方式离开人世的原因。这个问题我能解决,不管以何种方式。我认为塞昆德斯过于拥挤,同时也过于文明——”
“毫无疑问,艾拉。”
“所以我认为家族应该再次迁移。”
“我对这个不感兴趣,但我同意你的看法。根据经验法则,可以说,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颗行星开始发展一百万人口以上的大城市,那么该行星就已经接近临界点了。再过一到两个世纪,这个行星就不再适宜居住了。你想好了要往哪个行星迁徙吗?你认为你能让理事们和你一起走吗?家族的人会跟着理事们一起走吗?”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是’,第二个是‘也许’,第三个是‘可能不会’。我心里想的行星是‘特蒂尤斯’。它和塞昆德斯一样,或者比塞昆德斯还要好些。我想理事会的多数成员认同我的想法,但我没有把握获得压倒性的多数支持。毕竟,这样的迁移会要求付出很多,而塞昆德斯的环境又太舒适,绝大多数人很难看到即将到来的危险。至于家族本身——不,我不认为我们能劝说绝大多数人举家迁移……但即使只有几十万也足够了。这就是基甸的队伍——我说的这些,您跟得上吗?”
“我都想到你前面去了。移民这种事,总是跟选择和进步息息相关。这才是根本。如果他们选择了移民,记住,是如果。艾拉,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成功劝说家族在二十三世纪移民到了这儿。如果地球没有变成一个可怕的地方,我是不可能说服他们的。这是运气——你也需要它。”
“拉撒路,我并不期望会成功。我会尽力尝试。如果我失败了,我会辞职,然后移民。如果我能组织起足够大的移民队伍建立一个殖民地,我会选择去特蒂尤斯。如果不能,我会移民到一个人口非常少的殖民行星。”
“你真是这样想的,艾拉?或者,当时机到来的时候,你会不会打退堂鼓,认为应该留下来行使自己的职责?如果一个人有领袖特质——你是有的,否则你不会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他会发现很难放弃权力。”
“我的确是这样想的,拉撒路。噢,我喜欢管理事务;这我知道。我希望能够带领整个家族进行第三次大迁移。但是我并不存有这种奢望。然而,我认为即使没有基金会的协助,由我领头组织一支创建新殖民地的队伍,最好由年龄不超过一百岁、最大不超过二百岁的年轻人组成——这种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但是如果这也失败了——”他耸耸肩,“——对我来说,移民是唯一可行的路;塞昆德斯不会再给我什么了。”维萨罗接着说,“也可能某些方面,我的想法和您是一样的,先生。我并不希望我剩下的所有时间都坐在代理族长的位置上。我当了几乎一个世纪了;已经够了。”
拉撒路沉思着;维萨罗等待着。
“艾拉,请装上那个自杀开关。不过请明天装,不是今天。”
“好的,先生。”
“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吗?”拉撒路拿起那个大信封,里面是他的遗嘱,“如果你能让我相信,无论理事们怎样做,你都会移民,不管是下地狱还是上天堂,那么我就要重写这份遗嘱。如果理事们不用基金会的资金来支持这次移民的话,我各处的投资和现金账户会起到点作用——前提是没人趁我不在的时候把它们偷走。这些钱能决定这次移民是成功还是失败。我相信,理事们一定不会出资的。”
维萨罗什么话也没说。拉撒路盯着他。“你母亲没有教过你说‘谢谢’吗?”
“谢什么,拉撒路?为了您在死后把您再也用不着的东西留给我吗?即使您真的这样做了,也只是为了让您自己得到满足——而不是为了让我高兴。”
拉撒路笑了笑,“该死的,是这样。我真应该开个条件,让你把那个行星命名为‘拉撒路’。但是我没有办法监督它的执行。好吧,我们彼此理解了。我想——对于好机器,你有没有一份敬意?”
“什么?是的。就像我鄙视那些不按设计目标发挥功效的机器一样。”
“我们真的彼此理解了。我想我会把‘多拉’——她是我的飞船——留给你个人,而不是家族的族长——如果你领导这次移民行动的话。”
“呃……您在引诱我来感谢您。”
“用不着谢我。我只希望你能对她好一些。她是条可爱的飞船,只知道友善待人。她会成为你的出色的旗舰。只要增加一些简单的装备——具体规格在她的电脑里——她就能装下二十至三十人。你还能降落在地面上,待在她里头先侦察一番,还能重新发射升空。你自己的飞行器很可能做不到这一点。”
“拉撒路……我既不想继承您的钱,也不想要您的飞船。让他们完成您的回春疗程吧,然后加入我们!我会退位,您来执掌大权。或者您也可以不承担任何职务。但是请一定加入我们吧!”
拉撒路阴郁地笑了笑,摇了摇头。“移民处女行星这种事,我已经参加过六次了,这还不算塞昆德斯。都是移民去我自己发现的行星。早在几百年前我就不这么干了。无论什么事,时间长了都会让人生厌。你以为所罗门和他成千上万个妻子中的每一个都过夫妻生活吗?真要那样的话,他在应付最后一个妻子时会是怎样的表现?——可怜的姑娘!给我找些新鲜事做,那样的话,我可能永远不会去碰那个自杀开关,还会把我拥有的一切都贡献给你的新殖民地。这才是公平交易,而这个只进行了一半的回春治疗不是。我感觉不好,却又死不了。所以我陷于两难了:一个是自杀,一个是做出让步,完成整个回春疗程……真像一头在两堆干草之间无法选择、最终饿死的驴子。但是,你让我做的事情必须够新奇,艾拉,而不是那种我做过一次又一次的事。我在相同的台阶上爬的次数太多,脚都疼了。”
“这个问题我会考虑的,拉撒路。会认真彻底地研究一番。”
“我敢打赌,你找不到任何我没有做过的事情。”
“我会认真去找。在我寻找的过程中,您是不是不会用那个自杀开关?”
“我不保证。修改过这份遗嘱以后我就不保证了。你手下那帮子搞法律的,他们的头头,你信得过吗?可能要请他帮个忙……因为这份遗嘱——”他用手敲了敲信封,“——只要它的内容是将财产留给家族,那么,无论它有多少法律上的瑕疵,它在塞昆德斯这颗星球上都站得住,谁也不会挑它的毛病。但如果我把遗产留给某个个人——我说的是你,我的一些后代们——应该说我的很多后代们都会放声高呼:‘法律方面有漏洞!’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它无效。艾拉,他们会把它冻结在法庭上,直到它被法律费用蚕食殆尽。让我们避免这种情况,好吗?”
“我们可以避免。我对规则作过一些修改。在这个行星上,一个人完全可以在去世之前让他的遗嘱通过遗嘱审查。如果遗嘱存在问题,则要求法庭帮助他修改遗嘱中的语句,以实现他的意愿。遗嘱经过了这样的程序以后,任何法庭都不会受理对于该遗嘱的申诉;这份遗嘱将在此人去世后自动生效。当然,如果他变更了他的遗嘱,新遗嘱也需要经过同样的程序,遗嘱的成本也会增高。但是通过逝前遗嘱审查,即使最复杂的遗嘱也不需要律师了,而且事后律师也不能再插手。”
拉撒路兴奋得睁大了双眼,“你这么做不会惹恼律师吗?”
“我惹恼了很多律师,”艾拉淡淡地说,“以至于每次向极乐行星运送移民时,不少律师都会志愿加入。另一方面,也有很多律师惹恼了我,所以每次移民中总有些被迫加入的律师。”代理族长阴沉沉地一笑,“有一次我对我的首席大法官说,‘沃伦,我有很多次不得不推翻你的决定,这样的事实在太多了些。你任职后吹毛求疵,误读规则,没有做到公正裁判。你回家吧;你在家里接受软禁,直到下一次船期。在白天,你可以在警卫的看管下处理私人事务。’”
拉撒路咯咯地笑了起来。“应该把他绞死。你知道他会在极乐行星上干什么,对不对?到那儿以后,重新开张,干的还是老一套——如果那儿的人没有把他私刑处决的话。”
“那是他和他们的问题,不是我的。拉撒路,我从不因为一个人愚蠢就对他处以极刑——但如果他实在太可恶了,我会把他送到外星去。如果您想修改遗嘱,一点儿都不麻烦。您只需要把所有细节和您想加上的解释口述下来,然后我们会用语意分析仪分析您口述的内容,再用严密的法律语言把它表述出来。一旦您对结果满意了,您就可以把它提交给最高法院——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以让他们来找您。法院将会确认遗嘱,使之生效。这样做以后,只有新的代理族长颁布的独裁法令才能让这份遗嘱失效。但我认为不太可能有这种事;理事们不会让这样一个人坐上代理族长的位置。”
维萨罗接着说:“但是我希望您能在这上头多花些时间,拉撒路。我需要一个公平的机会来为您寻找新奇事物,重新激发您对生活的兴趣。”
“好吧。只是别应付我;我不会被破玩意儿糊弄过去的。让他们给我送个录音机来,就明天上午吧。”
维萨罗好像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拉撒路目光锐利地看着他,“这次谈话已经被录音了?”
“是的,拉撒路,这个套间里的所有声音和全息影像都被记录下来了。但是——务必请您原谅,先生!录像带只会送到我的办公桌上,在我对它进行检查并认可以前,它不会被记录在案。完全没什么。”
拉撒路耸耸肩,“算了吧。艾拉,我几百年前就知道,一个拥挤到需要身份证的社会里是没有隐私可言的。尽管有确保隐私的法律存在,但它的作用只是使那些小麦克风、摄像镜头之类设备更难被发现了。我之所以刚才没留意,是因为每次我到这类地方时,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我的隐私是一定会被侵犯的,所以我不在意这些,除非我想做一些当地法律禁止的事。遇到这种情况,我就会使出我的狡狯手段。”
“拉撒路,那些记录是可以清除的。进行记录的唯一目的是让我确信老祖被照料得很好。这种责任,我无法委托给其他人。”
“我说过,‘算了吧。’不过,你的天真还是让我感到非常吃惊。坐在你这个位置上的人怎么会认为这些记录只会送到你的办公桌上?我可以和你打赌,赌多大都行,记录一定会送到其他一个、两个、甚至更多的地方去。”
“如果是这样,拉撒路,要是让我找到哪儿出了问题,极乐行星就会有一些新移民了——去那里之前,他们还会在斗兽场度过一些很不愉快的时光。”
“艾拉,这没什么。如果有哪个蠢货想看一个老头子如何在马桶上呻吟或是洗澡,就让他看吧。正因为你说了这个记录是个秘密,只能由你过目,这才导致了它不再是什么秘密。安全部门的人总是喜欢窥视他们的老板;他们忍不住,这是这个职业的通病。你吃过晚饭了吗?如果你有时间和我共进晚餐,我会很高兴的。”
“我非常荣幸能够和老祖共进晚餐。”
“哦,别这么说,朋友;变老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需要的时间长些而已。我希望你留下来是因为我喜欢有人陪着我。那边站的那两个人可不是陪我的;我甚至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人类。可能是机器人。为什么他们穿着那样的潜水服、戴着发光的头盔?我想看到人的面孔。”
“拉撒路,那是全套隔离服。是为了保护您不被感染,而不是保护他们。”
“什么?艾拉,真要有什么小虫子咬了我,死的是它,不会是我。除此之外,为什么他们必须穿那些衣服,而你穿着平常的衣服就进来了?”
“不完全是这样,拉撒路。我这次来,目的就是想和您进行一次普通的、面对面的谈话。在进来前的两个小时里,我经过了最为严格的身体检查,然后是从头到脚的消毒,包括皮肤、头发、耳朵、指甲、牙齿、鼻子、喉咙,甚至还吸入了一种我叫不出名的什么气体,我很不喜欢。我的衣服经过了更为彻底的消毒。连我带给您的信封也被消毒了。这个套间是无菌的,也会一直保持无菌状态。”
“艾拉,这样的预防措施很愚蠢。除非我的免疫力被故意降低了。”
“没有。或者这么说,‘我认为没有’。没有理由这么做,任何移植器官都会理所应当地取自您自己的克隆体。”
“这样的话,这些隔离措施就完全没有必要了。我在那个廉价旅馆里什么病都没染上,现在怎么会得病?我从来不会染上什么病。有一次瘟疫爆发期间,我当过内科医生——别这么惊讶;医生只是我从事过的五十多个职业里的一个。那次是在善神行星爆发了一种不知名的瘟疫;每个人都被传染了,百分之二十八的人死了。但你面前的这个人什么事都没有,连个喷嚏都没打过。所以告诉那些人,不,你应该通过诊所的所长告诉他们;越级管理会挫伤别人的积极性。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关心这个机构的人员积极性,我只是个不情愿的客人而已。告诉所长,如果我必须有一个护士的话,我希望他们能穿得像护士。或者说,最好能像个人样。艾拉,如果你想让我提供任何形式的协助,你必须先跟我合作。否则,我会赤手空拳弄断你的关节。”
“我会和所长说的,拉撒路。”
“很好。现在咱们吃晚饭吧。但我想先喝上一杯。如果所长认为我不能喝酒的话,那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让他准备下一次强迫喂食吧——喂食管说不定会插在谁的喉咙里呢;我可没心情任人摆布。这个行星有真正的威士忌吗?我上次在这里的时候还没有。”
“我不喝那个。但我想,本地的白兰地很不错。”
“很好。如果没有选择,白兰地也不错。请拿一瓶曼哈顿白兰地来——也不知这儿的人知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酒。”
“我知道,而且我也喜欢这酒。研究您的生平时,我学了一些历史上的酒文化。”
“不错。你来点酒和晚餐。我听听,看能听懂多少。我觉得我的记忆已经恢复一点点了。”
维萨罗和一个医师说了几句;拉撒路打断了他,“应该是三分之一的甜味美思酒,而不是一半。”
“啊?您听懂了?”
“大部分吧。你们的语言来自印欧语系,语法和句法都作了简化;我慢慢记起来了。真该死,如果有谁像我一样,不得不学习这么多的语言,很容易就会忘掉一种。好在又慢慢想起来了。”
酒和晚餐很快就上来了,速度快得让人怀疑是否有专人在一旁待命,随时为这位老祖和代理族长准备他们要的任何食物。
维萨罗举起了自己的酒杯,“祝您长寿。”
“才怪。”拉撒路哼了一声,喝了口酒。他做了个鬼脸,“呸!劣等酒。好在里头还有酒精。”他又喝了一口,“舌头麻木以后会觉得味道好些。好吧,艾拉,圈子兜得够大的了。你把我从理应得到的平静中抓回来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拉撒路,我们需要您的智慧。”
拉撒路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艾拉·维萨罗重复道,“我们需要您的智慧,先生。我们真的需要。”
“濒死的时候,人会做各种各样的怪梦。我差点以为我又开始做那种梦了。孩子,你找错人了,试试别人去吧。”
维萨罗摇了摇头。“不,先生。哦,如果‘智慧’这个词冒犯了您,我们可以换个说法。但我们确实需要学习您的经验。您的年龄比家族内排名第二的长者还要大两倍多。您提到您从事过五十多种职业。您什么地方都去过,见的比任何人都多,知道的东西也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多得多。要说做事,我们现在并不比两千年前强多少,也就是您年轻的时候。您肯定知道我们为什么至今仍在犯着先辈们已经犯过的错误。如果您还没有向我们传授您的经验就匆匆离开我们,那将是一个极大的损失。”
拉撒路皱着眉头,咬着嘴唇,“孩子,我学到的东西不多,其中之一就是:人们几乎从不学习其他人的经验。就算他们真要学点什么——这种时候并不太多——也只会从自己的经历中学习,以最痛苦的方式,从自己的失败、教训中学习。”
“这真是金玉良言!值得永远铭记。”
“哼!不会有人从这句话里学到任何东西;这正是这句话的意思。艾拉,年龄并不能带来智慧。很多情况下,它只是把纯粹的愚蠢来一番改头换面,变成自负和狂妄。根据我的经验,年龄唯一的优势在于它能看到变化。年轻人把这个世界看作一幅静止的图画,恒久不变。而老人经历过太多的变化,他知道这是一幅运动中的图画,永不停止。他也许并不喜欢变化——我就不喜欢——但他知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而知道这一点,正是应对这些变化的第一步。”
“您这些话,我可以把录音公开吗?”
“什么?这不是智慧,陈词滥调罢了,是最明显的事实,再蠢的傻子都不会否认。”
“但出自您的口中,这些话就更有分量了,前辈。”
“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这只是普通常识。但要是你把我当成曾经亲眼凝视过上帝真容的什么圣人,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我连想都没想过这个宇宙是怎么回事,更别提思考它的终极目的和意义何在了。要搞清楚这个世界的最基本的问题,你得站在这个世界之外来看它,而不是身处其中。这样不行,两千年不行,两万年也不行。也许当一个人死了以后,他会摆脱这种身在其中的狭窄视域,从整体上把握这个世界。”
“那么您是相信来世的了?”
“等一等!我不‘相信’任何事。我只是根据经验知道某些特定的事,一些小事情,而不是上帝的九十亿个名字。但我没有什么信仰。信仰妨碍学习。”
“我们想要的正是这个,拉撒路:您学到的那些事。尽管您说那没什么,仅仅是些‘小事’。任何一个像您一样长寿的人必定学到了很多东西,否则您不可能活这么久——请原谅我这么说。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非正常死亡。我们的预期寿命比先辈们长得多,非正常死亡于是成了无法避免的事:交通事故、谋杀、野兽袭击、运动致死、飞行员的错误、一小块让道路变滑的泥浆……到头来,总会有某件事置我们于死地。您的生活并不祥和安宁,事实上正相反!可您却在二十三个世纪里成功地渡过了多次险境。您是怎么做到的?不可能是因为运气好。”
“为什么不可能?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也会发生,艾拉,不能预测的只有小孩子的行为。当然,每次迈步我都会仔细检查落脚处。只要能回避,我决不正面冲突,不得不和对方冲突时,我总会使用最卑鄙、最有效的手段。如果我不得不搏斗,我想让他死,而不是我,所以我会尽力使事情朝那个方向发展。这跟运气没关系,或者说关系不大。”拉撒路眨了眨眼睛,沉吟着,“我从不跟大趋势对着干。有一回,一些暴徒想用私刑处死我,我根本没打算和他们讲道理;我只是尽可能快地跑远点,而且再也没有回去过。”
“有关您的记录中没有记载这件事。”
“没记录的事情多着呢。我们的晚餐来了。”
房门再次开了,一张供两人使用的餐桌滑进来,停在两把椅子之间,然后自动打开,供就餐者使用。两个医士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提供并不需要的服务。维萨罗说道:“闻起来还不错。您用餐时有什么规矩吗?”
“什么?你是说祈祷之类?没有。”
“不是那种。比如说,如果我的一个手下和我一同吃饭,我不会让他在饭桌上讨论公事。但是,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希望能继续我们的谈话。”
“当然,为什么不?只要别提什么影响胃口的事就行。你听说过牧师对老处女说的话吗?”拉撒路看了看身边的医士,“这个话题也许现在不合适。我觉得这个个儿矮一些的是位女士,而且可能懂一些英语。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在说您的记录并不完整。既然您已经决心要离开人世,为什么不考虑把没被记录的那部分经历告诉我和您其他的子孙后代呢?您只需要讲就行了,把您见过做过的事告诉我们。对此加以仔细分析后,我们一定会受益良多。比如,2012年那次家族会议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议记录叙述得不够清楚。”
“现在谁还关心那些,艾拉?参加会议的人都死了。我讲的只是我自己的版本,其他人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就让它自生自灭吧。而且,我告诉过你,我的记忆力出了问题。我用过安迪·利比的催眠技术——这些技术很不错——还学了如何分级存储那些不是每天都会用到的记忆。需要的时候,我可以用关键词打开一个层级的记忆库,就像计算机一样。还有,我还洗过几次脑,清除了一些无用的记忆,好为新信息腾出记忆空间。采取了这么多措施,可效果还是不怎么样。我经常会忘记前天晚上看的书放在哪儿了,然后用整个上午的时间来找它,最后才想起那本书其实是一个世纪以前看的。为什么你不能让一个老人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不受打扰呢?”
“如果您真想这样,只需要告诉我闭嘴就行,先生。但我希望您别这么说。即使您的记忆已经不完整了,可您仍旧见证了很多我们这些小辈因为太年轻而没有经历的事情。噢,我并没有要求您写一部正式的、讲述您所有经历的自传。但您可以回忆您愿意谈的任何事。比如,我们没有任何有关您早期经历的记录。我——以及成千上万的其他人——对于您记忆中的少年时代的任何事都非常感兴趣。”
“那有什么可回忆的?我的少年时代和其他男孩一样——努力不让家长发现我干的勾当。”拉撒路擦了擦嘴,若有所思地说,“总体上讲,我是成功的。有几次我被抓住后挨了痛打,让我下次做事时更加小心——我的嘴更严了,编造谎言时注意不要过于复杂。撒谎是一门精巧的艺术,艾拉,看样子这门艺术快要失传了。”
“真的?我没有看到任何衰败的迹象。”
“我是说作为一门精巧艺术的说谎方式。现在仍然有很多蠢笨的说谎者,有多少张嘴就有多少个说谎的人。你知道两种最艺术的说谎方式是什么吗?”
“可能不知道,但我愿意学习。只有两种吗?”
“据我所知只有两种。单凭一副诚挚的面孔说谎是远远不够的;任何一个脸皮够厚不会脸红的人都能做到。第一种艺术的说谎方式是说事实,但不是所有的事实。第二种方式也是要讲事实,但是更困难一些:要精确地讲出事实,而且还可能是全部事实……但却要以一种令人生疑的方式讲述,从而使你的听众确信你在说谎。
“我在十二或十三岁时懂得了这些,是从我的外祖父那儿学到的。我从他那儿学到了很多东西。他是一个吝啬的老恶棍,从不去教堂,也不看医生——他说医生和教士其实根本不懂他们假装在做的那些事。他八十五岁的时候还能咬动坚果,能伸直胳膊抓起一个七十磅重的铁砧。大约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离开了家,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家族记录上说,我离家几年后,他在不列颠战役的伦敦轰炸中死去了。”
“我知道。当然,他也是我的祖先,我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艾拉·约翰逊。”
“哦,对,他是叫这个名字。我只叫他‘外公’。”
“拉撒路,这正是我想记录下来的事。艾拉·约翰逊不仅是您的外祖父、长我很多辈的祖先,也是这里或其他地方的很多人的祖先。除了您刚才告诉我的寥寥几句话以外,对于他我们只知道一个名字、出生日期、死亡日期,再没有别的了。您一下子让他复活了,成了一个人,一个独特的、多姿多彩的人。”
拉撒路沉吟着说:“我倒从来不觉得他‘多姿多彩’。事实上,他是个讨厌的老笨蛋。按那时的标准看,他对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并没有施加什么‘好的影响’。嗯,在我家住过的小镇里,传过一个年轻女教师和他之间的什么事,可以说是丑闻。我是说,在当时是‘丑闻’。我想这可能就是我们搬家的原因。我一直没搞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人们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这件事。
“但我确实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比起我的父母来,他有更多的时间和我交谈——或者说他用了更多的时间。有些话我到现在还记得。‘永远别忘了切牌,伍迪。’他这么说,‘即使切了牌,你仍然有输的时候,但不会那么频繁,那么多。还有,在你输的时候,别忘了微笑。’诸如此类的话。”
“您还能记起一些他说的别的话吗?”
“什么?这么多年以后?当然记不得。好吧,也许还有一些。他曾经带我到小镇南边教我射击。那时我可能只有十岁,他有……嗯,我不记得了;对我来说,他看上去总是比上帝还要老九十岁。他钉好一个靶子,先自己开了一枪,向我演示怎么才能击中靶子上的黑圈。然后他递给我一支来复枪,那种点二二小口径单发枪,威力一般,不过对付钉好的靶子和罐头盒已经足够了。‘好了,已经上好膛了;像我那样射击。手要稳,放松,然后开火。’我这样做了,但我只听到咔嗒一声,枪里并没有射出子弹。
“我跟他说了,然后准备打开枪的后膛。他打开我的手,用另一只手从我手里夺走了枪,还狠狠敲了一下我的脑袋。‘卡壳的事,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伍迪?你想一辈子只有一只眼睛吗?要不然,你只是想杀死你自己?如果是后者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几种更好的方法。’
“然后他说,‘现在认真看着点。’然后他打开枪膛。里面是空的。我说:‘可是,外公,你告诉我枪已经上膛了。’妈的!艾拉,我亲眼看到他给枪上膛的——我以为我看见了。
“‘我是这么说的,伍迪,’他说,‘可我撒了个谎。我做了那些动作,却把弹夹藏在手掌里了。现在想想,关于上了膛的枪,我都告诉你什么了?认真想想,准确回答……否则你又要逼我好好敲敲你的脑瓜了,让你的脑袋清醒清醒,工作得更好一些。’
“我很快地想了想,给出了正确的回答。外公的手是很重的。‘枪上没上膛的事,永远不要相信其他人的话。’
“‘正确,’他说,‘永远别忘了这句话,而且要照着做!否则你不会活得很久。’
“艾拉,我一辈子都牢记这句话——火器时代结束后,我把这句话应用到其他类似的情况下。这句话好几次救了我的命。
“接着他让我自己装上子弹,然后说:‘伍迪,我要和你打赌,赌注是半个美元——你有没有半个美元?’我本来有很多钱的,可我和他赌过几次,于是只剩下二十五美分了。‘好吧,’他说,‘就赌二十五美分吧;打赌时我从不让人赊账。我赌二十五美分你打不中那个靶子,更不用说靶子上的黑圈了。’
“之后他拿走了我的二十五美分,接着向我说明了我刚才的射击动作中存在的问题。等他准备休息的时候,我已经学会熟练使用这支枪了。我想和他再赌一次。可他笑话我,说我应该感谢他这堂课这么便宜。请把盐递给我。”
维萨罗把盐递给了他,“拉撒路,如果我能找到什么办法,让你好好回忆回忆您的外祖父,或是其他任何事情,我敢肯定我们能从您学到的无数东西中获益。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经验——无论您愿不愿意把它们叫做智慧。在过去的十分钟里,您讲述了好几个基本原理,或者说处世规则,您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尽管您并不是有意要讲给我听的。”
“比如?”
“哦,比如,绝大多数人只是通过自己的经历来学习——”
“正确,甚至可以说绝大多数人连自己的经历都不学,艾拉。永远不要低估人类的愚蠢。”
“还有,关于说谎的艺术您也谈了不少,是三点吧,您提到一个谎言永远不要太复杂。您还提到信仰阻碍学习,以及,应对某件事的第一步是要了解它。”
“我没那么说——嗯,也可能是这么说的。”
“我概括了您讲的话。您还说永远不要和大趋势对抗——我这样总结这句话的意思:永远不要一厢情愿,或者‘正视现实,而后采取相应的行动’。但是我很喜欢您的表达方式;您说得更有趣。还有那句‘永远别忘了切牌’。我已经很多年没玩过纸牌了,但我觉得这句话是说明:在事件结果呈随机分布的情况下,永远不要忽视任何一个可以使自己获胜机会最大化的手段。”
“哈。如果是我的外祖父,他会说,‘少来这套漂亮话,小子。’”
“那好吧,我们就用他的原话:‘永远别忘了切牌——失败时要微笑。’这些话是经过您的加工之后再安在他头上的吗?”
“哦,那是他的原话。唔,我想是他的原话。该死的,艾拉,经过这么长时间以后,真正的记忆和对于真正记忆的记忆的记忆的记忆,这一切都混在一块儿了,很难区分开来。回顾过去的时候常常会发生这种事:你对历史作了一番重新编辑和整理,使它更容易被人接受——”
“又一条基本原理!”
“哎呀,得了吧。孩子,我不想回忆过去;回忆过去是年纪大的表现。婴儿和小孩活在现在,就是‘当前’。成熟的成年人活在未来。只有老人活在过去。发现自己用越来越多的时间回忆过去时,我意识到我已经活得太久了……我很少花时间考虑现在——而且根本不考虑未来。”
老人叹了口气,“所以我知道自己已经活够了。一个人要想长寿,比如说活一千年,或者更长一些,这里有个诀窍:他的状态必须介于小孩和成年人之间。他会充分地考虑未来以做好准备,但并不为未来担忧。他充实地过好每一天,仿佛第二天日出前就会死去。看到新一天的阳光时,他会像获得了新生一样,高兴地度过新的一天。他从不沉湎于过去,永远不为过去遗憾。”拉撒路看上去有点悲伤,可突然间又笑起来,重复道,“‘不为过去遗憾。’再来点酒,艾拉?”
“来半杯,谢谢您。拉撒路,如果您决心要很快死去——当然,这是您的权利!——那么现在回忆一些过去的事情……把这些回忆记录下来造福您的子孙后代,这有什么不好?这比您留给我们的物质遗产珍贵得多。”
拉撒路眉毛一扬,“孩子,你开始让我有些烦了。”
“请您原谅,先生。您希望我现在离开吗?”
“哦,闭嘴,坐下,吃完你的晚餐。你让我想起——新巴西的习俗是一个男人娶两个妻子,有这么一个人,他选择妻子时总是特别注意,总是娶一个相貌平凡的,娶一个光彩照人的,所以——艾拉,能否在你那个录下我们谈话的小玩意儿里设置一些索引词,以挑出谈话中的某些部分,然后单独编成一份备忘录?”
“当然可以,先生。”
“好。那个人是个农场主……西尔瓦?对,好像就叫‘西尔瓦’,佩德罗·西尔瓦先生。有一次,他竟娶了两个非常美丽的妻子。我本想告诉你他怎么对付这种局面,可说这个没什么意义。我想说的只是,如果一台计算机出了错误,它会比人类更加固执,更加难以改正。唔,如果我好好想想,说不定真会掘出一些你所谓的‘智慧的结晶’呢。其实不过是些人造钻石罢了。好吧,我们就不用让你的计算机里塞满有关佩德罗·西尔瓦的无聊故事和其他类似材料了。想一个索引词吧?”
“‘智慧’?”
“拿块肥皂洗洗嘴巴去。”
“我才不呢。您对这个词太过反感了,老祖。要不就用‘常识’?”
“孩子,这个词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知识’从来不会是‘平常’的。就用‘记事簿’吧,我只想到了这个词。不过是个本子,记下我觉得重要到需要记录的事儿。”
“行!要我这就修改程序吗?”
“你在这里就能完成吗?我不想打扰你的晚餐。”
“这台机器十分灵活,拉撒路;我用整台装置来管理这个行星——当然,管理这个词稍重了点。”
“要是这样的话,我想你应该可以在这里装上一台辅助打印机,由索引词启动。我可能需要对我那些‘智慧的结晶’做点修饰工作。即兴讲话不那么即兴时肯定好得多,这就是为什么政治家都有捉刀者的原因。”
“‘捉刀者’?看来我还没有完全掌握古典英语;我不懂这个词的意思。”
“艾拉,不要告诉我你的演讲稿全是自己起草的。”
“可是,拉撒路,我根本不作演讲。从来没有。我只是下命令,再加上向理事们提供书面报告——这种情形非常少。”
“祝贺你。你可以打赌,极乐行星上准有‘捉刀者’。或者说很快会有。”
“我会让他们马上把打印机装好,先生。罗马字母加上二十世纪的拼写对吗?就用我们交谈时所用的语言?”
“如果不会给那台无辜的机器增加太多负担的话。要是可以实现,我想让它听写。”
“这是一台非常灵活的机器,先生;是它教会我说这门语言的。早些时候教会我阅读这门语言的也是它。”
“很好,那就这么办吧。但是让它不要修改我的语法。人类的编辑已经够麻烦的了;我不会接受来自一台机器的傲慢教导。”
“好的,先生。请稍等——”代理族长略微抬高嗓门,转而使用新罗马地区的格拉克塔语变种。他用这种语言对那个高个医士说了几句话。
给两位就餐者上咖啡之前,辅助打印机安装好了。
打开打印机的开关后,它呼呼地响了一小会儿。“它在干什么?”拉撒路问道,“检查电路?”
“不是,先生,它在打印。我作了一个测试。这台机器有很强的判断能力,当然,这种能力取决于它装载的程序和存储器。加装新程序时,我让它回到谈话开始阶段,检查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尽量选出所有听起来像是格言或警句的话。我不太确定它能不能办到。在它的永久记忆库中,‘格言警句’的定义肯定是非常抽象的。但我还是抱有希望。您放心,我很坚决地告诉了它:不允许编辑。”
“哦。‘如果一只熊在跳华尔兹,那么令人诧异的事不是它的舞姿有多么优美,而是它居然可以跳华尔兹。’这不是我说的,是另外一个家伙;我在引用他说的话。让我们瞧瞧这台机器干得怎么样吧。”
维萨罗做了个手势,那个矮个子急忙跑到打印机前,为他们一人拿来一份打印文件,送到他们面前。
拉撒路仔细看着他手里的那一份。“嗯……这句是对的,下面那句不对——那只是一句俏皮话。第三句要改一点点。嗨!它在这句后面加了一个问号。好个放肆的东西!这件事我几个世纪以前就确认过,那时候这台机器还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堆埋在地底下的矿石。不过它至少没有编辑。这句话我不记得我说过,可话倒是一点儿不错,为了学到这个教训,我差点送了命。”
拉撒路看完打印的文件,抬起头,“好吧,孩子。如果你希望记录这些东西,我不介意。但有个前提:我可以检查并且修改它们。我不想让我的话被当成真理,除非我可以去掉那些随意说出的废话。我说废话的本领不亚于任何人。”
“当然,先生。没有经过您的同意,任何事情都不会进入永久记录。当然,如果您决定使用那个自杀开关……那样的话,我将不得不亲自编辑您留下的任何未经处理的话。我最多只能做到这样了。”
“想把我套进去,嗯?这样吧,艾拉,我向你提议一个天方夜谭式的交易,如何?”
“我不明白。”
“《天方夜谭》失传了吗?看来理查德·伯顿爵士白费工夫翻译了。”
“哦,不,先生。我读过伯顿翻译的《一千零一夜》——那些故事流传了几个世纪,不断改编,使之能被新一代人所理解。但我想故事的原味还是保留下来了。我只是不明白您说的交易是什么?”
“哦,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你告诉过我,和我交谈是你最重要的、而且是必须做的事情。”
“的确是这样。”
“我怀疑。你要真是这么想的,你就得每天到这儿来,和我作伴,还有聊天。无论你的机器有多聪明,我都不想对着它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拉撒路,只要您允许,我非常荣幸也非常愿意来给您做伴。”
“咱们还是等着瞧吧。当一个人做出一个完全的承诺时,通常心里都会有所保留。我说的是每一天,孩子,而且是一天的所有时间。你本人,而不是你的哪个副手。这样吧,你每天吃过早饭的两个小时后到这里来,待到我让你回去为止。如果有一天你没有来——好吧,如果你有紧急事务需要处理,无法赶来,就提前打电话给我,再送一个漂亮小姐来陪我。这个小姐必须会讲古典英语,还要能听懂。老头子通常愿意和一个忽闪着大眼睛盯着他、看起来被深深打动的漂亮姑娘交谈。如果她让我很满意,我可能会让她留下来。否则我可能大发脾气,把她赶走,然后使用你答应我会重新装上的自杀开关。我不会当着客人的面自杀;那样做太没礼貌了。你明白了吗?”
“我想我明白了。”艾拉·维萨罗慢慢地回答道,“您将同时成为山鲁佐德和国王山鲁亚尔,而我会成为——不,不对;我的任务就是让时间持续下去,让故事讲述一千个夜晚。这里当然要换成白天。如果我有哪一天没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您就可以……”
“这只是打个比方罢了,用不着钻牛角尖。”拉撒路说道,“我只想看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你真的觉得我的唠叨那么至关重要的话,你就会到这里来,听我述说。你可以一次不来,两次不来——前提是那个女孩很可爱,也知道怎样满足我的虚荣心。我的虚荣心很强的。但如果你多次不来的话,我会知道你已经厌烦了,那么这个交易就此结束。现在已经过了一天。我敢打赌,远远没到一千天的时候,你的耐心就会消失殆尽。你跟我不同,我很有耐心。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年复一年地保持耐心;这是我能活到现在的一个主要原因。而你却很年轻,比坐功的话,我打赌我能胜过你。”
“我愿意和您打这个赌。还有这个女孩的事,如果我有时候确实无法赶到的话,您是否介意我让我的一个女儿来?她非常漂亮可爱。”
“什么?简直像个奴隶贩子在拍卖自个儿的母亲。为什么是你的女儿?我不想和她结婚,连上床都不想;我只想被逗乐被吹捧。谁告诉你她漂亮可爱?如果她真是你女儿,她可能会很像你。”
“得了吧,拉撒路,让我发火没那么容易的。我承认我是有一点父亲的偏见,但我也见过她对其他人的杀伤力。她很年轻,还不到十八岁,只经历过一次合同婚姻。您坚持要一名会讲您母语的漂亮姑娘,这样的女孩很少。我这个女儿和我一样有语言天赋,而且对于您在这里出现非常兴奋——一心盼着见见您。我可以在尽可能长的时间里推掉一些紧急事务,给她留出更多的时间,熟练掌握您所使用的语言。”
拉撒路耸了耸肩,微笑着说道:“按你说的办吧。告诉她不用费神准备贞操带;我没那个力气。但我们俩打的那个赌,我还是赢定了。说不定根本等不到她上场,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认定我是个让人无法忍受的无赖。我确实是的,我当无赖的历史和犹太浪人一样长。那个人呀,是个地地道道的无赖。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从前见过他?”
“没有,而且我也不相信您见过他。他是个神话人物。”
“他的事,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孩子。我真的见过他,他是真实存在的。公元七十年,耶路撒冷被攻陷后,他和罗马人战斗。他参加了每一次十字军东征,还发动了其中的一次。不用说,他长着一头红发;所有天生长寿的人都是红发,这是吉尔伽美什的标志。我遇上他的时候,他用的名字是桑迪·麦克多戈,跟他当时在那儿的生意正合适。他的生意就是五花八门的仙人跳。后来——你看,艾拉,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为什么还要花这么大功夫记录呢?”
“拉撒路,如果您认为您能让我烦死——纠正一下:是烦得允许您去死——为什么还要花这么大功夫虚构这样的故事来让我高兴?无论您的原因是什么,我都会仔细地听,听得和山鲁亚尔国王一样久。我的主计算机正记录着您说的一切——不作编辑;这我保证过——但这台机器里还有一部最为精密的真假分析仪器,它能标出您所讲的任何虚构的内容。但您尽管说好了,我并不是只注重历史史实。我发现,无论您说什么,您都会不自觉地加上自己的评论——这就是‘智慧的结晶’。”
“‘智慧的结晶。’年轻人,这个词你只要再用一次,放学后就得留下来擦黑板。至于你的那个电脑,最好告诉它:我的那些最离奇古怪的故事恰恰最有可能是真的。这话你最好相信!这是个疯狂的宇宙,这里发生的那些疯狂的故事,没有任何一个讲故事的人凭空编得出来。”
“这个它知道,但我会再次提醒它。您刚才说到那个犹太浪人桑迪·麦克多戈的事。”
“是吗?按我的记忆,如果他用的是那个名字的话,那一定是二十世纪末在温哥华发生的事。那时温哥华是美国的一部分,那儿的人很聪明,他们从不向华盛顿缴税。桑迪应该是在纽约经营他的生意,即使在那时,纽约也已经以它的愚蠢闻名于世了。我不会告诉你他行骗的细节;会让你的机器崩溃的。这么说吧,桑迪用的是最古老的方法,把钱从一个傻瓜那儿拿走:找一个对钱最贪婪的雏儿。
“这就是他的方式,艾拉。如果一个人很贪婪,每次骗他都可以得逞。问题是,桑迪·麦克多戈比他的目标更贪婪,有时会做得太过分。于是,他常常不得不趁着夜色逃离城市,有时还会被迫扔下到手的赃物。艾拉,如果你要剥一个人的皮,你必须让他有时间恢复、长出新皮来——否则就会引起他的警觉。只要尊重这条简单的原则,你就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剥同一个真正的猎物的皮,同时还会让他保持健康和自我恢复的能力。但桑迪太贪婪了,没有做到这一点;他缺乏耐心。”
“拉撒路,听上去,您这方面的造诣很深啊。”
“艾拉——请对我多一点尊重。我从来没有骗过人。最多我不说话,让他自己欺骗自己。这没有什么错。一个傻子,你是无法阻止他做傻事的。如果你这样做了,你不仅会引起他的仇视,还让他无法从自己的经历中学到有益的经验。永远别教一头猪唱歌;这不仅会浪费你的时间,还会让猪很恼火。
“但我的确知道很多骗人的技巧。我估计,每种可能的骗术、每类骗术的主要变种,都在我身上用过。
“有些时候,骗术成功了,那时我年纪还小。然后,我接受了约翰逊外祖父的建议,不再只看事情好的一面。从那以后,要骗我就难了。但我是在吃了几次大亏之后才接受外祖父的建议的。艾拉,现在已经很晚了。”
代理族长立刻站了起来,“那就先到这里吧,先生。我走以前能否问两个问题?跟您的记忆无关,只是一些程序上的事。”
“好吧,尽可能简洁明了。”
“我们会在明天早晨给您装上自杀开关。您说过,您现在身体感觉不是很好;即使您选择很快结束生命,也没有必要在此之前让自己不舒服。我们可以恢复回春治疗的疗程吗?”
“嗯。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我保证我会尽力寻找一些全新的事物以激发您的兴趣,我还保证每天到这里来陪伴您。这两件事有矛盾。”
拉撒路笑了起来,“别跟你的老祖父开玩笑,孩子;找新奇事物的活儿,你完全可以交给别人干。”
“当然。但这件事怎么着手,必须由我作出计划,每隔一段时间还要审查事情的进展,提出新路子。”
“嗯……如果同意接受整个疗程,我会时不时地昏过去一阵子,对吗?”
“据我所知,按照目前的治疗方法,每周大约需要一天时间进入深度睡眠。各人身体状况不同,这个时间也会有所调整。我自己的亲身体验已经是一百年前的老经验了,我知道现在又有了改进。这么说,您决定接受全程治疗了,先生?”
“我明天告诉你——在装上那个开关以后。艾拉,除非时间紧迫,我是不会匆忙做出决定的。如果我同意的话,会在需要的时候给你留出空闲时间的。晚安,艾拉。”
“晚安,拉撒路。我希望您能决定接受这个治疗。”维萨罗转身走向大门,走到一半时他站住了,和那两个医士说了几句话——那两个人听完后立即离开了房间,晚餐桌也紧随其后滑出房间。房门关上后,维萨罗转身面对着拉撒路·龙。“祖父,”他轻声说,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嗯——我可以这样叫吗?”
拉撒路已经把椅子靠背放了下来,让它变成一把吊床似的躺椅,像母亲的手臂一样轻柔地揽着他。听到年轻人的声音后,他抬起头,“啊?你说什么?哎呀!好了,好了,到这里来——我的小孙孙。”他向维萨罗伸出一只手。
代理族长赶忙走过来,拉着拉撒路的手,跪下来吻它。
拉撒路猛然抽回手。“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给我下跪——永远不要。如果你把我当作祖父,就像对待祖父一样对我。不要那么做。”
“好的,祖父。”维萨罗站了起来,俯身亲吻老人嘴唇。
拉撒路拍拍他的脸颊,“你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孩子,但你是个好孩子。问题是,这个世界并不需要太多的好孩子。现在去掉你那副严肃的表情,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吧。”
“好的,祖父。我会的。晚安。”
“晚安。现在走吧。”
维萨罗很快离开了。他从房间出来时,两个医士赶紧让道,然后立即回到房里。维萨罗继续向前走,他并不看周围的人,但脸上带着比平时更为平静祥和的表情。他走过一排飞船,来到族长私人飞船旁边;随着他的话音,飞船的门打开了,载着他向城内驶去,直接回到首长官邸。
看到两个看护回来后,拉撒路起身招呼那个高个儿来到身边。头盔的过滤让医士的声音显得有些失真,他小心翼翼地说:“床……先生?”
“不,我想——”拉撒路顿了一下,然后对着空气说,“计算机?你能说话吗?如果不能的话,请把我说的打印出来。”
“我听到了,老祖。”一个甜美的女低音回答道。
“告诉这个护士,我需要他们给我一点止痛片,随便哪种都行。我有工作要做。”
“好的,老祖。”机器转而开始说格拉克塔语,有人以相同的语言回答了它,机器接着说,“值班的主医士长想知道您身上哪里疼,怎么个疼法,还说您今天晚上不应该工作。”
拉撒路没作声,在心里默数了十个数,这才和气地说:“该死的,我身上所有地方都在疼。而且我不想听从小孩子的建议。我在睡觉前必须处理些事情——因为一个人永远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再次醒来。别管止疼片了,反正没什么。让他们出去,不要进来。”
接下来的室内对话他几乎完全听不懂,拉撒路有些恼火,他尽量不理会说话的声音。他打开艾拉·维萨罗还给他的信封,拿出他的遗嘱——一份长长的计算机打印文件,折叠成一小块。他吹着走调的口哨,开始阅读这份遗嘱。
“老祖,值班的主医士长说,您刚才下达的指令不正确。诊所对此有规定。但他们还是会送来一种通用的止痛片。”
“算了吧。”拉撒路继续读遗嘱,按刚才吹的走调曲子轻声唱了起来:
那里有一个当铺
就在街角
是我经常保存我的大衣的地方
那里有一个簿记
在当铺柜台后面
我的投资由他管理
高个子医士来到他身边,拿着一个附着管子的亮晶晶的圆盘。“用于……止痛的。”
拉撒路用空着的那只手做了一个断然拒绝的手势,“走开,我很忙。”
矮个医士来到他的另一侧。拉撒路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就在他转过头的一刹那,高个医士飞快地行动起来;拉撒路只觉得前臂一阵刺痛。他摸了摸刺痛的那一点,说:“你干了什么?你这个恶棍。你骗了我,是不是?好吧,滚吧,呸!”他把这个不快从心中赶走,重新埋头工作。
过了一会儿,他说:“计算机!”
“等候您的指令,老祖。”
“记录,然后打印出来。我,拉撒路·龙,有时被称作老祖,在霍华德家族族谱上的名字为伍德罗·威尔逊·史密斯,1912年出生。我宣布下面的声明将是我最后的遗嘱——计算机,回到我和艾拉的谈话,找出我说想帮助他率领大家进行一次移民的部分。找到了吗?”
“已经找到,老祖。”
“把语言整理一下,放在我的声明的前面。然后——让我想想——加上这样一句话:如果艾拉·维萨罗没有资格继承遗产,那么我死前拥有的一切财富将留给,嗯,留给——建一个收容所,收留年老贫穷的小偷、妓女、乞丐、卖大饼的,以及其他所有在英语单词中以‘P’开头的穷人们。记下来了吗?”
“记下来了,老祖。请您注意,根据目前这个行星上实行的规则,您的这一想法很有可能被宣布为无效。”
拉撒路表达了一个无论是在语法修辞上还是现实生活中都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好吧,那就写上给流浪猫,或是其他一些没什么用处、法律上却能接受的用途吧。在你的记忆库中找出类似的用途,只要能保证理事们没法插手这些财产就行。懂了吗?”
“没有办法保证这一点,老祖,但会尝试。”
“找找法律上的漏洞。以最快的速度打印出来,研究一下,把它放进我的遗嘱。好了,现在准备记录有关我财产的备忘录。开始。”拉撒路开始念财产清单,却发现眼睛模糊了,无法看清眼前的东西,“该死的!这两个木头疙瘩给我打了麻药,药效发作了。血!我需要一滴我自己的血来印上我的指印!告诉那两个木头人帮我一下,同时告诉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警告他们,如果他们不帮我,我会咬破我的舌头。现在把我的遗嘱打印出来——快!”
“开始打印。”计算机平静地说,然后转用格拉克塔语说话。
那两个“木头人”没有和计算机争论;他们很快动作起来。等打印机停止转动时,一个人立刻拿出打印好的文件,另一个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拿来一根消过毒的针,很快让拉撒路过目之后,刺了一下拉撒路左手的小拇指头。
拉撒路没有等着用吸管。他自己从被刺的手指上挤出一滴血,然后把右手的大拇指按了上去。矮个医士替他拿着遗嘱,拉撒路在遗嘱上按下了手印。
做完这一切,他倒了下去。“完成了。”他低声说,“告诉艾拉。”说完后,他立刻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