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变奏XI 养女的故事

和我并肩站在人类这颗古老的行星上,凝视着北方。天已经暗下来了;沿着北斗七星的手柄向下看,到手柄一半的地方向左转——你看见了吗?感觉到了吗?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寒冷和黑暗。把两只眼睛遮起来再试一次,用内在的想象力再试一次,现在静静地倾听野鹅的叫声,它穿过无边的宇宙,打破了它的宁静——

它在那里,闪着光!锁定那一点,驾驶你的飞船穿越浩渺的太空。动作轻点,再轻点,不要丢了那个目标。那是一颗处女行星,是新的开始——

有很多身份、很多名字、去过很多地方的伍德罗·史密斯,带领这群人去寻找新的开始,一个干净、充满希望的行星。我们到了,他告诉船上的同伴。无尽的未遭人践踏的大草原、大片未经砍伐的森林、蜿蜒的河流、高耸人云的山峰、看不见的财富和看不见的危险。这是生活的地方,或许是致人死命的地方;但唯一的罪过是不去尝试。拿起你的镐头和铁铲;挖出一个厕所、造出你的小屋——下一年会更好,下一年会更强,下一年的犁沟也会更长。

学会种植它,学会吃它。你买不到它;要学会自己创造!不去尝试怎么会知道呢?再试一次,要不停地尝试——

欧内斯特·吉布森,原名伍德罗·史密斯,有时候还叫拉撒路·龙,等等,是新起点商业银行的总裁。他走出渥多夫餐厅,站在阳台上,一边剔牙,一边看着熙熙攘攘的街景。在他下面,拴着几头背上放了鞍子的骡子和一只套着嘴套的罗普。在他右边的街上,一队从远方来的骡子运输队正在托普多拉贸易站(欧内斯特·吉布森的财产.)的码头上卸货。只狗躺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中央;骡子和马等牲口在它身边走来走去。在他右边的街道对面,十几个孩子在梅柏丽小学操场上,正闹哄哄地玩游戏。

用不着换地方,光是站在那里,他就数到了三十七个人。十八年来的变化多太呀!,托普多拉不再是唯一的居民点了,甚至不是最大的。新匹兹堡更犬一些(也更脏一些),塞浦瑞什和羌克什都可以被称为镇子了。这些全都源于先后来到这里的两船人。在刚来的第一个冬天,他们差点饿死。

他不愿回想那个冬天。那一家人啊!(但并没有证据证明他们吃人。)好在那家人全死了。

忘了这些吧。体弱的人死了,坏人死了或者被杀;活下来的总是那些更强壮、更精明、更正派的人。新起点是一颗可以为之自豪的行星,在未来很长的时间里,它会变得越来越好。

尽管如此,在一个地方待上二十年,够久的了;到了再次出航的对候了。从许多方面说,他和安迪在一起的时候要更好玩一些,愿上帝保佑他那可爱、天真的灵魂得以安息吧。他们一起在各个恒星系闲逛,圈地,弄清一个地方的潜力以后马上离开,从不多作停留。他很想知道他的儿子扎科能否带着第三批有希望在这里取得成功的人按时回来。

他撩起他穿的短裙,挠了挠右腿膝盖以上的部位——检査那里的能量枪;他又摸了摸左边腰带,检查那里的针枪,最后挠了挠脖子后面,以确认他的第二把飞刀是否还在那里。他准备好了,可以去公众场合了。他在想是去他银行的办公室,还是到贸易站去,看看卸下的那些货。哪一个都引不起他的兴趣。

一头骡子冲他点着头。吉布森也对它点了点头然后说:“你好,巴克。你怎么样,小伙子?你的老板在哪儿?”

巴克紧闭着嘴,然后突然发声,声音很大,“伊(银)行!”

这说明了一个问题:如果克莱德·利摩把它拴在这里而不是银行前门,意味着克莱德想走边门,想再贷一笔款子。看看他能使出什么招数来找到我吧。

也不去贸易站了。克莱德接下来会到那里去找我,再说里克这会儿还没来得及像往常一样偷点东西,我的出现会让他紧张的,这对他不公平;一个好的仓库保管员是很难找的。里克总是很诚实——只偷百分之五,不多也不少。

吉布森摸了摸他的衬衫口袋,找出一块糖,把它放在手上喂给巴克。骡子很小心地吃了那块糖,对他点点头表示感谢。吉布森认为,这些变异的、有生殖能力、能繁殖后代的骡子是继利比驱动之后为移民提供的第二大帮助。它们可以很容易地进入冷冻睡眠状态。如果你在飞船上装运活猪,到了目的地后,一半的良种猪都会变成猪肉。还有,在很多方面,骡子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一头骡子可以踩死一头野生罗普。

他说:“再见,巴克:我要去走走。走走。告诉你老板。”

“呼(好)!”骡子表示它知道了,“派(拜)!”

吉布森转向左边,朝出城的方向走去。他的脑子在考虑,用巴克当抵押物的话能贷给克莱德·利摩多大的款项。一头温顺的聪明种骡是一笔财富,这也是克莱德唯一没有被抵押的财产。吉布森十分确信,一旦用巴克做抵押的贷款到期,克莱德就会用脚走路了。这毫无疑问。吉布森不会为此感到遗憾。一个达不到新起点这颗行星的高标准的人是没有价值的,资助他也没有意义。

不,不能借给克莱德一分钱!应该直接买下来,出价是正常价格的十分之一。一头勤勤恳恳、努力工作的牲口不应该属于一个懒人。吉布森不需要一头运送货物的骡子,但每天骑一个小时对他的身体有好处。成天坐在银行里会让他的肌肉松弛下来。

再结一次婚,把巴克作为结婚礼物送给新娘——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但这个行星上的霍华德家族的人都结了婚,而且还没有哪一对夫妇的孩子到了结婚年龄。这里所有霍华德家族的人都要隐瞒自己的身份,直到人多到可以让家族在这里设一家诊所的时候。这样安全一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表面上,他避免与霍华德家族的人来往,他们之间也是一样。但是再结婚也不错。麦吉家——其实叫巴斯都斯——有两三个女孩快成人了,也许他应该抽空给他们打个电话。

他感到自己精力充沛、躁动不安、充满了邪恶的想法。他想知道哪个女人和他有共同的想法,敢于出轨,并一同分享他们的快乐。欧内认识几个和他有着相同热情的人,问题是这会儿找不到——找不到愿意只是随便玩玩的人,而他只想随便玩玩。和寿命短暂的人建立任何严肃的关系都是不公平的,无论她是多么可爱——特别是她非常可爱的情况。

银行家吉布森已经走到了城郊,正打算往回走,发现远处一所房子里冒出了一股烟。是哈勃家。以前是哈勃家,他在心里更正着,他们已经举家迁往内地了。现在是,嗯,巴德·布莱顿和他的妻子玛让丽——很不错的一对夫妇,是跟着第二批船来的。他们有一个孩子?嗯,没错。

在这样的天气烧壁炉?也许是在烧垃圾——

嘿,烟不是从烟囱里出来的!

吉布森跑了起来。

他到了哈勃家时,整个房子的屋顶都在燃烧。拉撒路停了下来,开始估计当时的形势。和绝大多数老房子一样,哈勃家房子的底层没有窗户,只做了一扇门,紧紧嵌在墙壁里,是向外开的——这是针对当时罗普和地龙无处不在的情况而设计的。

打开那扇门就相当于打开火炉的节气阀。

他没有浪费时间过多考虑这一点;反正那扇门不能打开。他绕着房子跑了一圈,找到上一层的窗户,想找个法子爬上去——一架梯子或是其他什么东西。房子里面有人吗?难道布莱顿他们没有可以联接起来、用于逃离火场的绳子吗?很可能没有;好的绳子是从地球带过来来的,在这里要卖九十美元一米——哈勃家不会把这种东西留下来。

一扇百叶窗打开了,浓烟冒了出来——

他大声喊道:“嗨!有人吗!”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口,把什么东西向他扔了过来。

它还在空中的时候他就看清了那是什么,他机械地牢牢抱住飞来的物品,.并随着它一起倒在地上,以减轻冲击力。是一个小孩——

他抬起头,看到窗框上有一只胳膊。房顶塌了下来,那只胳膊不见了。

吉布森一只手抱着那个小男孩——不,是个小女孩,他在心里纠正着——飞快地冲上前去,但很快又急忙退出了火场。他没去想是否还有人会在这样的熊熊大火里活下来;他只是希望他们能死得快一些,死前不要受到恐惧的折磨。他把那个孩子抱在怀里。“你还好吗,小宝贝?”

“我很好,”她回答道,又低声说,“但是妈妈病得很厉害。”“你妈妈现在已经没事了,亲爱的。”他轻声说,“你爸爸也一样。”

“你肯定吗?孩子在他的怀里扭动着,想回身看看那所燃烧的房子。

他用他的后背挡住熊熊燃烧的大火。“我肯定。”他把她抱得紧紧的,离开了这个地方。

往回城的方向走到一半时,他们遇到了骑在巴克背上的克莱德·利摩。克莱德拉了拉缰绳,让骡子慢下来。“噢,你在这里!银行家,我想和你谈一谈。”

“别说了,克莱德。”

“什么·你不明白,我必须搞到一些钱。这段时间以来我除了坏运气,什么都没有。看样子我做的任何事——”

“克莱德——别废话了!”

“什么?”利摩好像才注意到这位银行家抱着什么东西,“嗨!这不是布莱顿家的孩子吗?”

“是的。”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关于这笔贷款——”

“我告诉你闭嘴。银行再也不会借给你一块钱了。”

“可你必须听我说。我觉得,我们这个集体理应帮助一个碰到坏运气的农民。如果没有农民——

“你听我说。如果你劳动的时间和说话的时间一样多,你就用不着谈什么‘坏运气’了。连你的马厩都脏得要命。嗯……那头牲口你想卖多少钱?”

“巴克·别想了,我不会卖巴克的。可是银行家,我是这么想的:虽然你说话很粗鲁,但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不会让我的孩子们饿死的。嗯,巴克是很有价值的财产,我想用它抵押——嗯,大约——”

“克莱德,你能为你的孩子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割断你的喉咙,让别的人收养他们。我不会借给你钱的,克莱德,一块钱也不借,一分钱也不借。但是我要买巴克,就现在。你出个价钱吧。”

利摩咽了一口唾沫,犹豫了一下,说:“两万五千元。”

吉布森拔腿朝城里的方向走去。利摩急忙说:“两万!”吉布森没有回答。

利摩拉着缰绳让骡子转了个圈,走到吉布森的面前,停下来说道:“银行家,别趁人之危。一万八千元,你简直是在偷我的东西。”

“利摩,我不会偷你的东西。你拍卖他吧,我可能会去竞价,也可能不会。你觉得他能拍到多少钱?”

“嗯……一万五千元。”

“你这样想·可我不。我不用看它的牙齿就知道它有多老了,下了飞船后你付多少钱买的它我也知道。我还知道这里的人们能付得起多少钱、会付多少钱。走吧,它还是你的。不过记住,定价由你决定,但拍卖师要收百分之十,哪怕没卖出去也一样。但这是你的事,克莱德。别挡我的路;我想带这个孩子去城里,让她躺下来休息一下;她经历了很可怕的事。”

“嗯……你能付多少?”

“一万两千。”

“什么,这简直是抢劫!”

“你不一定非得接受。假设拍卖能卖到一万五千元——正像你希望的那样。你的净收入是一万三千五百元。但假设拍卖只能卖到一万元,我觉得这很有可能,你的净收入只有九千。再见,克莱德;我现在有急事。”

“那么,一万三千怎么样?”

“克莱德,我已经说了我的最高出价。你和我打交道的次数已经够多的了,你知道当我说最高出价的时候,这就是最高价格。不过,如果加上那个鞍子和笼头,再回答一个问题,我就再加五百元。”

“什么问题?”

“你怎么会移民的?”

利摩看上去吃了一惊,然后尴尬地笑了笑,“如果你想知道真实原因的话——因为我疯了。”

“全人类都是疯子。这不是一个回答,克莱德。”

“嗯……我父亲是个银行家——和你一样蛮横!我干得还不错,有一个正当的、受人尊敬的职业,教书,在大学里。但工资不是很多。我手头拮据的时候,我父亲,总是对我很粗暴。他爱管闲事,总是贬低我。最后,我厌倦了这样的情况,于是我问他能否替伊冯和我支付‘安迪·J号’的费用。我们要移民。这样他就可以摆脱我们了。

“让我惊讶的是他同意了。但我没有反悔;我知道一个像我一样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可以在任何地方做出成就来……再说我们并不是被扔到一个荒蛮之地;我们是第二批来的,你可能还记得。

“问题是,这里的确是一个荒蛮之地,我不得不找些绅士们碰都不愿碰的事做。但你只需要等一等,银行家;这里的孩子们正在慢慢长大,很快就需要成立一所能够提供高等教育的学府,而不是梅柏丽女士在她那个所谓的学校里教的那些无用的东西。那才是我的专长——你会称呼我为‘教授’的,而且是非常尊敬地称呼。你等着瞧吧。”

“祝你好运。你接受了我的出价吗·一万两千五百元,加上笼头和鞍子。”

“嗯……我说了我接受,难道没有吗?”

“你没说。你还没有接受。”

“我接受。”

那个小女孩很认真地听着,表情很严肃。吉布森对她说:“你能站一会儿吗,小宝贝?”

“可以。”

他把她放下来;她有些发抖,于是拽住他的短裙。吉布森从他的毛皮袋里掏出了些东西,然后把巴克宽宽的屁股当桌子,写了一张支票和收据。他把它们递给利摩。“把这张支票交给银行里的希尔达。你在收据上签个字,再给我。”

利摩不出声地叹了口气,看了看那张支票,把它收了起来。他把收据递了回来,道:“谢谢你,银行家,你这个吝啬鬼。你希望我在哪儿把它交给你?”

“你已经交货了。下来。”

“什么?我怎么去银行?我怎么回家呢?”

“走着去。”

“什么?好吧,大家都使卑鄙下流的手法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在银行交货。”

“利摩;我之所以为这头骡子支付高价,就是因为我现在需要它。但我发现我们两个并没有达成一致。好吧,把我的支票还回来,我退给你收据。”

利摩吃了一惊。“噢,别,你不能这样!我们已经成交了。”

“那么马上从我的骡子上下来,”吉布森把手放在每个男人都会随身携带的多用途刀的刀柄上,“然后跑回城里,这样你就能在希尔达下班之前赶到。动作快点。”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利摩的眼睛,十分冷酷,全无表情。

“就不能和你开个玩笑吗?”利摩嘟囔着说,他从骡子上下来,急急忙忙地向城里走去。

“对了,克莱德!”

利摩停了下来。“你还要说什么?”

“如果你看到志愿消防队朝这边过来,告诉他们已经太迟了;哈勃家已经不存在了。但是告诉麦卡锡派几个人去检查一下也无妨,就说是我说的。”

“好的!好的!”

“还有,克莱德——你过去是教什么的?”

“‘教什么?’我教‘创造性思维’。我告诉过你,我受过很好的教育。”

“没错。你最好快点。希尔达一到点就下班,她要去梅柏丽女士的学校接孩子。”

吉布森没理会利摩回答了什么,他抱起那个小姑娘,说:“站稳些,巴克。站着别动,你这个老家伙。”他把小女孩高高举起,让她轻轻地跨骑在骡子颈背,“抓住它的鬃毛。”他踩着左边的马镫,从她身后跃上骡背,坐在鞍子上。他把她抱起来一些,让她身体的一部分靠在他的大腿上,另外大部分坐在前鞍部分上,“抓住这个角,亲爱的。两只手都抓住。舒服吗?”

“有趣!”

“是很有趣,小姑娘。巴克!听到我说话了吗,小伙子?”

骡子点了点头。

“走吧,走回城里去。走慢要稳。别绊脚。听明白了吗?我不用缰绳。”

“好的……走了!

“好的,巴克。”吉布森拉了一下缰绳,让它松松地搭在巴克的脖颈上,然后双腿夹了夹骡子,让它开步。巴克缓缓地向城中走去。

过了几分钟,小姑娘低沉着声音说:“我妈妈和爸爸怎么样了?”

“他们都很好。他们知道我会照顾你。你叫什么名字,小宝贝?”

“多拉。”

“很好听的名字,多拉。可爱的名字。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那个男人叫你‘银行家’。”

“那不是我的名字,多拉;只是我某些时候的工作。我的名字是……‘吉比叔叔’。你会叫吗?”

“‘吉比叔叔’,这名字真好玩。”

“没错,多拉。我们坐的这头骡子叫巴克。它是我的朋友,现在也会成为你的朋友,向它问声好吧。”

“你好,巴克。”

“哈肉(罗)……都(多)拉!”

“嘿,它讲话比别的骡子都要流利!是吗?”

“巴克是新起点最好的骡子,多拉。而且是最聪明的。我们以后要把这个笼头摘掉,巴克嘴上一点儿也不需要这样的东西,到那时它会讲得更流利……你可以教它说更多的词。你愿意这样做吗?”“噢,愿意!”多拉又补充说,“如果妈妈允许的话。”

“你妈妈会同意的。你喜欢唱歌吗,多拉?”

“噢,当然了!我会唱拍手歌。可咱们现在不能拍手,能吗?”“我想咱们还是抓紧鞍子比较好。”吉布森很快在心里过了一遍他记得的较为欢快的歌曲,排除了一些不适合让小姑娘唱的歌,“这个怎么样?”

那里有一个当铺

就在街角

那是我经常保存大衣的地方

“你能唱这个吗,多拉?”

“哦,这个调子太简单了!”小女孩唱了起来,她的音调非常高,让吉布森想起了金丝雀,“就这么多吗,吉比叔叔?什么是‘堂坡(当铺)’?”

“是可以在你不需要大衣的时候替你保存大衣的地方。还有很多呢,多拉,有成千上万句呢。”

“‘成千上万——’哈,差不多跟一百一样多了吧。对吗?”“差不多,多拉。这里还有几句。”

那里有一个小摊

就在当铺旁边

那是我妹妹卖糖果的地方

“你喜欢糖吗,多拉?”

.“哦,是的!但妈妈说糖很贵。”

“明年就不会很贵了,多拉;我们会收获很多做糖的甜菜。但是……‘把你的嘴巴张开,眼睛闭上,我会给你一个惊喜!’”他在衬衫口袋里摸了摸,道,“哦,对不起,多拉;惊喜只能到了贸易站才能给你了;巴克吃了最后一颗糖。巴克也喜欢吃糖。”

“它也喜欢?”

“是的,我会教你怎么给它喂糖,别出什么差错,被他咬掉手指。但是糖对它不太好,所以只能作为一个惊喜给它,奖赏它的好表现。对吗,巴克?”

“呼(好的)!……鲁本(老板)”

吉布森让巴克停在梅柏丽小学前,孩子们正好放学。他把多拉抱下来,她看上去很累,所以他又把她抱起来。“等一下,巴克。”走在后面的几个学生盯着他们看,让出一条路,让他走了进去。

“下午好,梅柏丽女士。”吉布森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来到了这里。女校长是一位长着一头灰发的寡妇,五十多岁,已经死了两个丈夫了,正在谨慎地努力寻找第三个,但这个希望很渺茫。她想自己养活自己,而不是和女儿、继女或者媳妇生活在一起。她曾和欧内斯特·吉布森共享激情快乐,也和他一样,对这件事很谨慎,没有声张。他觉得她在各个方面都很明智,本来应该是可以考虑的结婚对象,可惜他们俩的生命长度不同。真不幸。

他没有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他们两个都是第一批到这里的,那时谁都不知道他是霍华德家族的人。再一次在地球上出现的时候,他刚刚在塞昆德斯完成了回春治疗。组织这次移民行动时,大家觉得他大约三十五岁左右。从那时起,他一直很小心,每年都给自己增加一岁。海伦·梅柏丽认为他和自己岁数相当,她接受了他的友谊,两人不时共享生活中的激情,但她从没想过要拥有他。他非常尊敬这个女人。

“下午好,吉布森先生。咦,这不是多拉吗!我们很想你,小宝贝;出了什么事!这是擦伤吗?”她仔细查看伤处,一句也没问那个小姑娘为什么浑身上下脏得像个泥猴。

她直起身子。“看起来只是蹭脏了。我很高兴看到她;早晨她没有和帕金森的孩子们一起来,我还有点纳闷呢。玛让丽·布莱顿病得很重,也许你已经知道了?”

“不太清楚。我能把多拉放在哪里躺几分钟?我要和你谈谈。私下谈谈。”

梅柏丽女士的眼睛睁大了,但她立刻回答道:“沙发——不,把她放我床上吧。”她在前面领路,孩子把她的床单弄脏了也没说什么。在他向多拉保证他们只离开一小会儿后,两个人又回到教室里。

吉布森说了说发生的事。“多拉不知道她父母已经死了,海伦,我觉得不应该现在就把这件事告诉她。”

梅柏丽女士想了想。“欧内斯特,你肯定他们都死了?如果巴德在他自己的田里干活,他应该能看到房子着火,但他有时候会为帕金森先生干活。”

“海伦,我看到的不是女人的手臂。除非玛让丽·布莱顿的手背上长着又黑又重的毛。”

“不。不,那应该是巴德的手。”她叹了口气,“那她就成孤儿了。可怜的小多拉!她是个好孩子,也很聪明。

“海伦,你能照顾她几天吗?你愿意吗?”

“欧内斯特,你这种说法几乎是在羞辱我。只要有需要,我会一直照顾她。”

“对不起,我没想让你生气。我觉得时间不会很长;会有家庭愿意收养她的。这段时间里,你记录一下花销,除此之外,我们再算算'她的房间和餐费要花多少钱。”

“欧内斯特,几乎是零。唯一的花费就是那点饭,就像给一只小鸟喂的一样。她是玛让丽·布莱顿的小女儿,我乐意养她。”

“不肯谈钱的事?那好,我可以随便找个家庭寄养她。利摩家。或是别人家。”

“欧内斯特!”

“别生气,海伦。这女孩的父亲把他的孩子交给了我,这是他死前最后的举动。别傻了;我知道你是多么节省。我还知道你经常收到用食物交的学费,而不是现金。这是一笔现金交易。利摩家会抢着做这笔交易的——还有那么几家人也会这样。我不一定要把多拉放在这里——我也不会放在这里,除非你明智一些。”

梅柏丽女士阴沉着脸,然后突然笑了起来,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欧内斯特,你是个恶棍、杂种。还有别的一些形容词,可我只在床上的时候才用。好吧——房费和餐费。”

“还有学费。再加上其他一些特殊的费用,比如医疗费等等。”

“不仅是恶棍,而且是三倍的恶棍。无论弄到了什么,你总得付过钱以后才踏实,对吗·我早该想到。”她瞟了一眼没有拉上百叶窗的窗户,“到过道里亲一下就算成交,你这个杂种。”

他们走了出去,她站的位置让其他人没法看到,然后吻了他一下。这个吻会让邻居瞠目结舌的。

“海伦——”

她把嘴唇压在他的嘴唇上。“我的回答是不,吉布森先生。今晚我得忙着安抚那个小姑娘。”

“我想说,我知道你要给她洗澡,不过在我找到克劳斯梅尔医生给她做检査之前,先不要给她洗。她看上去没什么事,但是从断了肋骨到脑震荡都是可能的。哦,把她的衣服脱掉,把太脏的地方擦一擦;这倒不打紧,也便于让医生给她做检查。”

“好的,亲爱的。把你淫荡的手从我屁股上拿开,我要回去工作了。你去找医生吧。”

“马上去,梅柏丽女士。”

“过会儿见,吉布森先生。拜拜。”

吉布森告诉巴克等一下,然后走到渥多夫餐厅。他猜得不错,克劳斯梅尔医生在酒吧里。医生抬起头看着他。“欧内斯特!我听说哈勃家出事了,是怎么回事?”

“哦,你听到什么了?把酒放下,拿上你的包。有急事。”“现在,就现在?我还没见过急到不让我喝完酒的急诊室。克莱德·利摩刚才来过了,给我们买了酒——就是你催着不让我喝完的这杯。他告诉我们哈勃家烧成了灰烬,布莱顿一家都死了。他还说他想把他们救出来,可已经太迟了。”

吉布森真想揍死克莱德·利摩和这个克劳斯梅尔医生。他的脑海里飞快地掠过一个场景:某个黑黢黢的夜晚,克莱德·利摩和克劳斯梅尔医生遭遇一起致命事故一但是,该死的,虽然克莱德的死不会有什么损失,但如果医生死了,吉布森就不得不亮出他的行医执照——那上面的名字可不是“欧内斯特·吉布森”。另外,这人在清醒的时候还是一个好医生。最后,不管怎样,这是你自己的问题,老家伙;二十年前,你面试了他,同意给他补助金。你看到的是一个聪明的年轻实习医生,没有觉察出他以后会变成一个酒鬼。

“既然你提到这个,医生,我就说说吧。我确实看到克莱德急急忙忙赶往哈勃家。如果他说他到得太晚、所以没把他们救出来,我可以给他做证。不过,布莱顿一家没有全死;他们的小女儿多拉得救了。”

“哦,是的,克莱德是这么说的。他说他没有办法救她的父母。”

“是这样。我想让你去看的就是那个小女孩。她身上有多处擦伤和淤痕,可能骨头也断了,也许还有内伤,非常有可能被有毒的气体熏到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精神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在她这个年纪,这是非常严重的。她在街对面梅柏丽女士那里。”他轻声补充道,“我想你应该快一些,医生。我确实这么想。你不这么想吗?”

克劳斯梅尔医生看上去有些不高兴。他看了看他的酒,这才站起身,“店主,请你帮我把这个放在吧台后面,我还会回来的。”他拿起他的包。

克劳斯梅尔医生没有发现那个小女孩有什么问题,他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吉布森一直等到多拉睡着以后,然后去想办法给他的骡子找个喂养的地方。他来到了琼斯兄弟店(“优良品种骡子——买卖、交换和拍卖——提供登记在册的良种骡子”),这地方在他的银行做了抵押贷款。

密涅娃,这不我的计划;我只是身不由己。我期望多拉能在几天或几个星期内被收养。拓荒者对孩子的看法不像城里人。如果不喜欢小孩,他们就不会具备勇于拓荒的性格。只要拓荒者的孩子们长大,他们的投资就开始有了回报。在拓荒者的家园,孩子是一笔财富。

我当然没打算抚养一个短寿的孩子,也不担心会发展到非得这么做不可的地步——没这个必要。我已经开始着手处理我的事务,觉得自己很快就要离开,因为我的儿子扎科随时都有可能回来。

扎科那时是我的合伙人,我们之间是一种基于相互信任的松散的合作关系。他是个年轻人,只有一百五十岁左右,但却很踏实、精明。他是我最近那次婚姻的产物,是菲丽斯·布里奇斯一斯伯林生的。菲丽斯是个很好的女人,还是一流的数学家。我们一起生了七个孩子,每个都比我聪明。她结了几次婚,我是她的第四任丈夫。我还记得她是第一个为家族贡献了一百个登记注册后代的女人,获得了艾拉·霍华德纪念世纪勋章——这只花了她不到两百年的时间。除了孩子,菲丽斯的另一个爱好就是拿着铅笔和纸研究几何学。

我离题了。想开展移民业务并获利,只需要一艘合适的飞船和两个合伙人。两个人都要能当船长,并且能够组织、领导一次移民,否则你就是把一船城里人扔到一个荒凉的行星上——这种事在大散居早期十分常见。

扎科和我的做法是最恰当的。我们两个都能担任太空船的船长,或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行星上充当领袖。我们俩轮换着承担这两个任务。其中一个驾着飞船离开后,留在当地的那一个便开始真正的拓荒事业;他没办法偷懒,不可能只是挥动指挥棒。他可能不是移民团体的政治领袖——我宁愿不当这个领袖;讲话太浪费时间了。他要做的事就是努力活下去,强迫那个行星喂饱他的肚子,然后通过自己的例子告诉别人应该怎么做,必要的时候还要向他们提供建议。

第一批移民让他们实现了盈亏平衡;船长把人卸下来,然后回去运送更多的移民;这时候是移民初期,这个行星还无法提供任何可以运回去贩卖的东西。这次运送移民的收入只是向移民们收的搭乘飞船的费用;如果能有任何利润的话,只能来自留在那个行星上的合伙人。他要向新移民出售飞船上搭载的其他货物:骡子、五金器具、猪、受精的鸡蛋——最开始都是赊帐的。这意味着留在行星上的合伙人必须非常精明,还得时刻保持警惕——说服那些日子过得很艰难的移民相信这个小子在赚大钱、应该被处以极刑,这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密涅娃,这是我第六次做这种事了——和第一批移民一起留在陌生的行星上。我从来没有在手中无枪的时候耕地,我防备自己同类的谨慎程度要远远高于提防这个行星上其他的危险动物。

在新起点,我们已经挺过了大部分困难时期。第一批移民成功了,尽管只是勉强度过了第一个可怕的冬天——海伦·梅柏丽不是唯一一个和鳏夫结婚的寡妇,这都是因为利比和我没有预料到的气候周期。那里的恒星——通常被称为“太阳”,密涅娃,你可以在你的记忆库里査一下它的类别定义——新起点的太阳是一颗变星,其变动程度和老家地球那边的太阳差不多,可以造成“异常”气候。我们到那里的时候,正好抽到了坏天气的大奖。

但是,那些挺过那个冬天的人都足够坚强,能够经受任何事;第二批来的人日子就好过多了。

我把我的农场处理给了第二批移民,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商业和贸易上。我要准备货物,让安迪号飞船卸下第三批移民后载回去。我自己也要回去。准确地说不是“回去”,反正是要去某个地方。等我见到扎科以后再决定去哪里,以及怎么去。

我在行星上的业务已经打点好了,随时可以结束掉。这段时间我过得很无聊,但我发现这个没有父母的女孩很有趣,正好可以转移我的注意力。

我应该这么说,她让人很愉快。多拉是个早熟的孩子。她和其他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但她很聪明,乐意学习任何新鲜事物。她身上没有任何恶劣的品质,密涅娃,我觉得她天真的话语比绝大多数成人的更加令人愉快。成人的话题通常部是琐事,而且缺乏新意。

海伦·梅柏丽对她有着同样的兴趣。事先毫无计划,但我们两人发现自己成了她的养父母。

我们讨论了一下,决定不让这孩子参加葬礼。只有烧焦的骨头,包括几块还没有出生的胎儿的小骨头。我们也没有让她参加纪念仪式。几个星期后,多拉的状态看起来不错,我也有时间刻了一个墓碑,把它竖起来。然后我带她去墓地看了看。她识字,念了墓碑上的字——她父母的姓名和生卒时间,那个小婴儿只有去世的时间。

她严肃地看着,然后说:“这是不是说妈妈和爸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是吗?”

“是的,多拉。”

“学校里的孩子们也是这么说的。但我不能肯定。”

“我知道,亲爱的。海伦阿姨告诉我了。所以我想你最好能来看一看。”

她又看了一遍墓碑,然后郑重地说:“我明白了,我想我明白了。谢谢你,吉比叔叔。”

她没有哭,所以我找不到理由把她抱起来,安慰她。我能想到的话就是:“你现在想走吗,小宝贝?”

“是的。”

我们是骑着巴克来的,但我把它留在山脚下。这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能让骡子和驯养的罗普踩在墓地上。我问她是不是想让我抱着,或者骑在我的背上。她决定自己走。

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吉比叔叔?”

“嗯,多拉?”

“我们不要把这个告诉巴克。”

“好吧,多拉。”

“它可能会哭的。”

“我们不告诉它,多拉。”

我们回到梅柏丽学校之前,她没再说一句话。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她变得非常安静,而且再也没有向我提起这件事,也没有——我想是这样的——向其他人说起。她从来没有要求再去那里看看,尽管我们几乎每个下午都骑着骡子出去,而且随时能看到那座墓地山。

大约过了两个地球年以后,安迪·J回来了。船长扎科,就是我和菲丽斯生的孩子,坐着双轮骡车到我这里来,讨论如何安置第三批移民的事。我们一起喝了酒,我告诉他我要在这里等下一批移民,以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盯着我,“拉撒路,你疯了。”

我平静地说:“别叫我‘拉撒路’。这个名字太引人注目了。”

他说:“好的。但这里除了女主人没别人——你说她名叫梅柏丽女士?——而且她去厨房了。听着,嗯,吉布森,我打算运几船人去塞昆德斯。挣些钱,然后在塞昆德斯投资。比在地球投资安全,地球的情形仍旧没有好转。”

我同意他的看法。

“好。”他说,“但问题是,如果我这样做了,我可能在十个标准年里都不会回到这里来。或者更长时间。哦,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会回来的;你是大股东嘛。但你会浪费你的钱,还有我的。你看,拉……欧内斯特,我不认为照顾那个小女孩是你的责任,但如果你必须这么做,你可以带上她和我一起走。你可以把她放在地球的学校里。只要你担保她长大后一定会离开,地球的移民政策就不会找你的麻烦。或者也可以让她住在塞昆德斯,但我不知道那里目前的移民政策是什么样;我离开那儿已经很长时间了。”

我摇了摇头,“十年又如何·我憋一口气的时间都比这个长。扎科,我想看着这个孩子长大成人,自食其力。我希望她能结婚,但那是她的事。我不会让她无家可归的;她已经经受了一次打击,她还是个孩子,不能再承受另一次打击。”

“好吧。你想让我过十年再回来?时间足够长了吗?”

“长些短些都可以,用不着着急。等时间足够长、能让你盈利时再说吧。如果时间长一些,下次你能带走更好的货物,比食物和纺织品更好。”

扎科说:“往地球运的货物,没有比食物更好的了。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不能和地球打交道了,只能在殖民星球中间做贸易了。”“情况有那么糟?”

“很糟。他们不会学习。你的银行遇到过问题没有?要不要趁安迪‘J还在这里的时候显示一下你的武力?”

我摇了摇头,“谢谢你,船长。但那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那样一来,我就只好和你一起离开了。只有当没有其他解决办法、而问题又很严重的时候,我才会考虑是否要用武力。不’不用武力,正相反,我要对他们实施怀柔政策。”

欧内斯特·吉布森并不担心他的银行。不涉及生死的次要问题,他从来不担心。他只是用头脑去思考自己遇到的所有大大小小的问题,然后享受生活。

他尤其享受抚养多拉的生活。在他收养她、并买下骡子巴克后——或者说她和巴克收留了他——他就把利摩用过的那个野蛮的马勒扔了,他让琼斯兄弟店做马具的人把笼头变成了一个辔头。他还定做了另一个鞍子,照他想要的样子画了一张草图,如果能提前交付的话,他还可以再加钱。那个皮革手艺人看着草图直摇头,但最后还是交了活。

从那以后,吉布森和小女孩骑巴克时坐的是一个供两人乘坐的鞍子:成人坐的鞍子仍在原来的位置’但普通鞍子前鞍鞒的部位加了一个小鞍子,还带有一个小马镫,大小两个鞍子连成一个整体。上面还架了一个小小的拱形木栏杆,栏杆上包了一层皮套,这是小孩可以抓的安全栏。吉布森在这个加长的鞍子上装了两条肚带,让骡子更舒服一些,骑骡子的人上下陡坡时也更安全一些。

好几个季节里,他们一直这样骑骡子,放学后通常要骑上一个小时或更长的时间。他们三个还谈话,有时唱三重唱。巴克的声音很大,还总跑调,但它的步伐总是能踩上点儿,可以充当节拍器。吉布森领唱,多拉学习怎么配和声。他们经常唱的歌是那首“堂坡(当铺)”歌,多拉把它看成自己的歌,还逐渐加上了一些歌词,包括描述学校校舍旁巴克住的小马厩的歌词。

但是很快,随着多拉渐渐长大、个子变高,那个小小的前鞍已经不够她坐了。吉布森先买了两头母骡子,但其中一个被巴克拒绝了,因为它很“愚蠢”(巴克是这样说的),另一个不习惯辔头,总想跑。最后,吉布森又买了一头母骡。

这头骡子是吉布森让巴克自己挑的。巴克咨询了多拉的意见,但却没有问他。这样一来,巴克的小马厩里多了一个伴儿,于是吉布森扩建了马厩。巴克仍然配种挣钱,但看起来很高兴家里有个比乌拉。比乌拉没有学会唱歌,话也讲得很少。吉布森怀疑巴克在场的时候它不敢张口。当吉布森单独骑着比乌拉外出的时候,它很愿意讲话,至少会回答问题。让吉布森惊讶的是,事情发展的结果是中乌拉成了他的坐骑;多拉骑那头身材高大的公骡子,他不得不把原来骡鞍的镫子弄短。样子虽然可笑,但很适合小孩子的短腿。

但是渐渐地,多拉慢慢由女孩变成一个年轻女人,马镫又只好加长。比乌拉生了一头小骡子,吉布森留下了它,多拉给它取名为“贝蒂”,从小就训练它。起初让它驮着空鞍子跟在大家后面,然后让它在马厩里开始习惯驮人。后来,每天骑着骡子散步时,这一群伙伴的数量有足足六个。他们经常野餐。梅柏丽女士骑巴克,因为它是最稳的;多拉分量最轻,骑贝蒂;吉布森还像往常一样骑比乌拉。在吉布森的记忆里,那个夏天是最快乐的:海伦和他自己腿挨着腿骑在年老一些的骡子上,而多拉和那头活泼的小骡子跑在前面,她们时时会跑回来,她褐色的长发在小风中飘扬。

有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形时,他问道:“海伦,男孩子们有没有开始对她感兴趣?”

“你这个老流氓,你就不能想点其他事吗?”

“得了吧,亲爱的;我只是想了解情况。”

“男孩子当然在注意她,欧内斯特,她也在注意他们。我会尽量当心一倒也不费事,她很挑剔,稍微差点的人,她才看不上眼呢。”

接下来的那个夏天,欢乐的家庭野餐继续不下去岁月不饶人,梅柏丽女士只有在别人帮助的情况下才能骑上骡子、从骡子上下来。

人们抱怨吉布森垄断了银行业务,这种声音终于传到了某个大人物耳中。但在此之前,吉布森有足够的时间,早已做好了准备。新起点商业银行是一家货币发行银行;每到一个新的行星拓荒,他(或者扎科)总会开一家这样的银行。对于一个正在建立的社会来说,钱是必不可少的;物物交换太麻烦了。人们甚至在需要政府之前就需要交易媒介。

他接到邀请,请他去见城里的行政委员,讨论这件事。他并不感到惊讶;这种事注定要发生。那天晚上,他修理了下巴上的短胡须,把胡须和头发染得灰一些,为应付对方的质疑做着准备。他在心里回想了一下过去听到的种种能让河水倒流、太阳静止、把一个鸡蛋说成两个的说法。今天晚上会听到什么新奇的混帐说法吗?他想听到,却不抱什么希望。

他从“逐渐后退”的发际线上拔下了一些头发——该死的,每年都必须装得老一些,这件事变得越来越困难了!然后他穿上他的军用花格子短裙……这样不仅能给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还可以藏武器——而且能很快拔出武器。他很有把握:自己还没有令人讨厌到要使用暴力的程度。但从前有一次,他想得太乐观了;自那以后’悲观主义就成了他的一项决不改变的原则。

他藏起一些东西,把另一些东西锁起来,设置了几小机关——这是扎科上次带来的,没有在托普多拉贸易站出售。然后他打开门,从外面锁上。他穿过酒吧出去,告诉酒吧老板他会离开“几分钟”。

三个小时以后,吉布森得出了结论:没人能想出什么新鲜的、他在五百年前不曾听过的说法来贬低货币——可能还是一千年前。每种说法都老掉牙了。会议刚开始,他就请求主出入让小镇的书记员记下每一个问题,这样他可以一次回答完所有的问题。他很固执,大家只好按他说的办。

最后,主出入、行政委员“公爵”吉姆·沃里克说:“好像就这么多了。欧内,我们想让新起点商业银行国有化——我想是这个词。你不是行政委员,但我们都认为你是有着特殊利益的一方;我们想听听你的看法。你想反对这个提议吗?”

“一点也不,吉姆。接着说吧。”

“嗯·我想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反对把这个银行国有化。如果就是这件事,咱们这就休会,回家睡觉去吧。”

听众里有一个人喊道:“喂,回答我那个问题,新匹兹堡的钱!”

“还有我那个利息问题!收利息是错的,《圣经》上是这么说的!”

“怎么样,欧内?你先前说过你会回答问题。”

“我是说过。但如果你要把这个银行国有化,这些问题应该问你们的财政部长,就是银行的新头儿,不管你们愿意叫什么。顺便问一句,你们有人选了吗?让他到台上来坐不是更好吗?”

沃里克敲了几下手中的槌子,说:“我们还没有考虑那么多,欧内。至于现在,暂时由行政委员会兼任财政委员会——如果我们要接手的话。”

“哦,你们一定得接手。我要关掉银行了。”

“你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我退出了。谁都不愿惹邻居讨厌。很显然,托普多拉这里的人不喜欢我在做的事情,否则今天的会议永远不会召开。所以我退出了。银行要关门;它明天不会开了。只要我还是总裁,它就永远不会营业了。所以我才会问谁是财政部长。我和其他人一样感兴趣,想知道从现在起我们用什么货币,还有这种货币的价值。”

会场一片死寂;接着全场大乱,主出入不得不猛敲槌子,警卫们也变得异常忙碌。所有的人都在嚷嚷,“我的种子贷款怎么办?”

“你还我的钱!”“我卖给汉克·布罗夫斯基一头骡子,收了他一张个人凭条——我怎么把钱拿回来?”“你不能这样对待我们。”吉布森平静地坐着,全神戒备,但外表上一点儿也没显现出来。沃里克终于让大家渐渐安静下来,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欧内,我想你得解释一下。”

“当然,主出入先生。清算过程可以按照你们的想法有序地进行。有存款的人会拿到……钞票,因为他们存的就是钞票。至于欠银行钱的人——这个,我不知道;这取决于委员会制定的政策。我想我应该算是破产了。你们得告诉我,我的银行被‘国有化’到底是什么意思。在那之前,我不可能知道应该怎么做。

“但我不得不采取以下措施:托普多拉贸易站不会再用钞票收购货物了,因为我的钞票可能变得一文不值。每笔交易必须是物物交换。但我们还会继续出售货物,收回钞票。今晚来这里之前,我把每样货物的标价都取下来了。存在这种可能:我必须收回我发行的钞票,但我也许只能用我手里的这些存货来兑回钞票。这或许会迫使我提髙价格。一切都取决于‘国有化’是否仅仅是‘没收充公’的另一种说法。”

吉布森花了几天的时间向沃里克解释银行业和货币的基本原理,很耐心,一点儿也不烦躁。之所以向沃里克解释,是因为没有其他人选。别的行政委员都声称自己忙于农场或生意,没有时间当这个差。只有一个名叫利摩的农民想当央行行长或财政部长(职位的称呼暂时还没有达成一致)候选人。尽管他声称自己家族几代人都从事银行业,本人还持有相关行业的硕士毕业证书,他的自荐还是没有得到大家的支持。

沃里克从吉布森手里接过银行保险箱(这也许是新起点的唯一一个保险箱,肯定是唯一一个地球出产的),开始检査它里面的库存。他大吃一惊,“欧内,钱在哪里?”

“什么钱,公爵?”

“‘什么钱?’为什么这么问,账簿上显示你收进来了成千上万的钱。你自己的贸易站显示有近一百万的结余。我还知道你一直在收几十个农场的抵押还款。而且,近一年或是更长的时间里,你很少贷款给别人。大家抱怨的主要就是这个,欧内,所以行政委员会才不得不采取行动。那些钱都进了银行,却没有钱出来。现在到处都缺钱。所以告诉我,钱在哪里?”

“我把它们烧了。”吉布森轻松地说。

“什么?”

“当然了。钞票堆起来很占地方。虽说我们这里没有很多小偷,但我还是不敢把它们放在保险箱外面——如果被人偷走的话,我就完了。过去的三年中,一有大笔的钱进到银行里,我就会把它们烧掉。为了更安全。”

“天哪!”

“有什么问题吗?公爵。那只是些废纸。”

“‘废纸’?那是钱。”

“‘钱’是什么,公爵?你身上有吗?一张十元的就行。”沃里克震惊得直发愣,但他还是找出二张纸币,“读一下上面的字,公爵。”吉布森催促道,“漂亮图案和高质量的钞票用纸这里还做不出来,先别管那些——读一读上面写了什么。”

“写着十元。”

“是这样。但更重要的是,上面写着银行将按照面值接受这张钞票,持票人以此偿还他欠银行的债务。”吉布森从他的毛皮袋里拿出一张一千元的钞票,点燃了它。沃里克满面惊恐,看得发呆。吉布森拍了拍沾在手指上的纸灰,“只要在我手里,它就是没用的废纸,公爵。但如果我让它进入流通,它就成了一张我必须兑现的欠条。等一等,让我把那张钞票的系列号记下来;我把烧了的钞票号都记下来了,这样我就知道还有多少钱在流通。有很多,但我能告诉你精确到个位的数额。如果银行归你们了,你们会偿付此前我的债务吗?还有,那些欠银行的债务怎么办?偿还给谁?你们,还是我?”

沃里克看上去很为难。“欧内,我不知道。该死的,做生意我一窍不通。但他们在会上说的话你也听到了。”

“是的,我听到了。人们总是期望一个政府能够实现奇迹,即使是那些在其他方面非常精明的人也这么想。把这个没用的保险箱锁上吧,我们到渥多夫去喝上一杯啤酒,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或者,它应该只是一个为公众服务的记账和信贷系统。在这个体系里,交换媒介是稳定的。如果再做其他的事情,你就是在操纵别人的财产,把彼得的抢过来给鲍尔。

“公爵,我尽了最大的努力,通过保持主要物品价格的稳定来保证货币的稳定——特别是小麦种子的价格。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托普多拉贸易站为一等小麦种子支付的价格保持不变,然后加价卖出,增加额也始终保持不变——即使这样会让我损失一些钱也罢。有时候我确实会遭到损失。把小麦种子作为货币本位其实不是很合适;因为它会腐烂。但这里还没有黄金或铀,而我们必须要有东西作为标准货币。

“现在,公爵,当国库——或者是政府的中央银行,无论你管它叫什么——当它再次开门营业的时候,你肯定会面临很大的压力,要你做各种各样的事情:降低银行利率,增加货币供应量,向农民保证用高价收购他卖的东西、用低价卖给他他要买的东西。兄弟,无论你做了什么,他们都会用比咒骂我更恶毒的词来咒骂你。”

“欧内——只有一个解决办法。你知道怎么做……所以这个财政部长你来干。”

吉布森哈哈大笑起来,“不,先生,小兄弟,我已经为这样的事情头疼二十多年了;现在该你了。你抓了这个烫手的山芋;就继续抓着吧。如果我由着你把我再放回到那个银行家的位置上,他们会把我们两个都处死的。”

变化——海伦·梅柏丽和鳏夫帕金森结了婚,他们一起住在农场上一幢小小的新房子里,农场由帕金森的两个儿子经营;多拉·布莱顿成了“梅柏丽女士小学”的女校长。欧内斯特·吉布森不再是银行家了,他成了里克百货店的幕后股东,他自己的仓库里则堆满了怕安迪突然到来而准备的货物。他希望它能很快到来,因为新的库存税正在一点点地消耗他为贸易活动而准备的现金,而通货膨胀又在降低这些现金的购买力。最好快一点,扎科,在那些人一点一点地吞噬我们之前!

终于,飞船出现在新起点的空中。船长扎科·布里奇斯和第四批移民中的第一梯队一起走了出来——几乎所有人的年纪都很大。吉布森忍住了没有发表评论,直到两个合伙人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

“扎科,你在哪里找到的这些快死掉的人?”

“把这叫做慈善行动吧,欧内斯特,这么说好听点。”

“发生了什么?”

“谢菲尔德船长,如果你想让我们的飞船再回地球的话,欢迎你自己带它回去。我不去了。不去地球了。如今在那地方,只要一个人到了七十五岁,他就正式被宣布死亡了。他的继承人可以继承他的财产,他不能拥有财产,配给证也被取消了——任何人都可以杀了他,不需要任何理由。我不是从地球上搜罗的这些人;他们是在月亮城上的难民。我装上了尽可能多的人——无舱室乘客;,么进入冰冻睡眠,要么别上船。我坚持他们用硬通货或是药品支付船费;冰冻睡眠让我能够把每个人的费用降下来;我想我们能实现盈亏平衡。如果不能的话,我们在塞昆德斯还有投资;我没有让我们两个赔钱。我想是这样。”

“扎科,你担心得太多了。挣钱还是赔钱——谁在乎?关键是要享受这个过程。告诉我下一步我们去哪里,这样我就能开始挑选货物了——我已经储存了重量是飞船装载量两倍的货物。你装船的时候,我可以把我们不带的东西卖掉,把卖的钱进行再投资。我是指留给一个霍华德家族的人。”吉布森沉吟着,“这个新情况是否意味着,短时间内,这个地方不会开设霍华德诊所了?”

“我想这是肯定的,欧内斯特。即将需要回春治疗的霍华德人最好和我们一起走。不管我们去哪里,或早或晚,我们肯定会去塞昆德斯。这么说’你肯定会和我一起走了?你的问题都处理完了?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就是那个短寿人。”

吉布森笑了起来,“我不会让你看到她的,儿子;我太了解你了。”

船长布里奇斯的到来使吉布森有三天时间没和多拉·布莱顿一起做每天骑骡散步的功课。第四天放学的时候,他出现在学校。布里奇斯要离开两天采办些备用品。“今天有时间散步吗?”

她冲他笑了一下,“你知道我有时间。等一等,我换一下衣服。”

他们骑着骡子向城外走去,吉布森还像往常那样骑着比乌拉,多拉骑的是贝蒂。巴克驮着鞍子(是为了它的自尊心),但鞍子上是空的;现在只有在举行庆典的时候才会骑它。按照骡子的寿命看,巴克已经很老了。

他们在一个离城很远、洒满阳光的小山顶上停了下来。吉布森说:“为什么这么安静,小多拉?巴克的话都比你的多。”

她在鞍上转身看着他,“我们还能一起散几次步?这是不是最后一次?”

“为什么,多拉!我们当然还会在一起散很多次步。”

“我想知道。拉撒路,我——”

“你叫我什么?”

“我在叫你的名字,拉撒路。”

他盯着她看,沉思着。“多拉,你不应该知道那个名字。我是你的‘吉比叔叔。”

“‘吉比叔叔’走了,‘小多拉’也走了。我现在长得几乎和你一样高,我知道你是谁已经两年了,而且在那以前我就猜过——猜你是个玛士撒拉人。但我没对任何人提过,而且永远不会提。”“别做这样的承诺,多拉;没有必要。我只是不想因为这件事让你有负担。我是怎么暴露身份的?我想我一直非常小心。”

“你是非常小心。但自从我记事以来,我差不多每天都能看到你。一些小事情。不仔细观察你的人是不会注意到的——我是说非常仔细地观察你,每天。”

“哦,这倒是。但我本来没打算会隐瞒这么久。海伦知道吗?”“我想她知道。我们从来没有谈论过。但我想她和我猜得一样……而且她可能已经知道你是那种玛士撒拉人——”

“别用那个词称呼我们,亲爱的。这就像管犹太人叫‘犹太佬’一样。我是霍华德家族的一个成员。一个霍华德人。”

“对不起。我不知道叫这个会有问题。”

“嗯……也没什么,真的。只是这个词会让我想起早已逝去的一段时光,遭受迫害的一段时光。对不起,多拉;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叫‘拉撒路’的。那只是我众多名字中的一个,‘欧内斯特·吉布森’也能看作是我的真名。”

“是的……吉比叔叔。是一本书里的一张照片。在镇图书馆里有一本需要用阅读器才能看的那种微缩书。我看到了那张照片,翻过了一页——然后我又点了回去,仔细看了一下。那张图片里的你没有留胡须,头发很长……但我盯着它看的时间越久,我就越觉得他像抚养我长大的叔叔。但我不能肯定——也不能问。”

“为什么不问,多拉?我会把事实真相告诉你的。”

“你想让我知道,你才会告诉我。你做每件事、说每句话都是有原因的。在我年龄还很小、我们一起骑骡子的时候,我就明白这一点了。所以我什么也没有说。直到——直到今天。我知道你要离开了。”

“我说过我要离开了吗?”

“请别这样说!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你告诉我,当你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你听到野鹅在空中鸣叫。长大后,你想搞明白它们去了哪里。那时我不知道野鹅是什么;你还不得不向我解释了一下。我知道你会追随野鹅而去的。当你听到它们的鸣叫时,你就要走了。已经有三四年了,你在脑海里一直能听到野鹅的鸣叫声。我知道……因为当你听到这些时,我也能听到。现在飞船来了,野鹅的鸣叫声越来越大了。所以我知道。”

“多拉,多拉!”

“请别这样。我没有想要阻止你,真的没有。但是在你走以前,我非常想要一样东西。”

“你想要什么,多拉·嗯,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我会在约翰·麦吉那里给你留些财产,应该足够——”

“不,不,请不要这样!我现在已经长大了,能够养活自己。我要的东西不需要任何花费。”她直直地盯着他看,“我想要一个你的孩子,拉撒路。”

拉撒路·龙深吸了一口气,极力让他的心跳平稳下来。“多拉,多拉,我的小宝贝,你自己还是个孩子;你现在谈要孩子太早了。你不是想要和我结婚——”

“我没有说要你娶我。”

“我想说的是,在一两年里,或者三四年里,你会想结婚的。到那时,你就会很高兴你没有生我的孩子。”

“你拒绝我了?”

“我是说,你不能任由离别的悲伤促使你仓促决定。”

她在骡鞍上坐得直直的,挺着胸、昂着头。“这不是仓促的决定,先生。我很久以前就下了这样的决心……甚至在我猜测你是一个——霍华德人之前。很早以前。我告诉了海伦阿姨,她说我是个傻女孩,我必须忘掉这个想法。但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如果说那时我是个傻女孩的话,现在我已经长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拉撒路,我没有其他要求。可以请克劳斯梅尔医生帮忙,用注射器或者别的什么。或者——”她又一次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也可以采用通常的做法。”她垂下眼帘,“但是,无论用哪种方法,都要抓紧时间。我不知道飞船的时间表;但我知道自己的。”

吉布森花了大约半秒钟时间,考虑眼前的各种因素。“多拉。”“我在……欧内斯特?”

“我的名字不叫‘欧内斯特’,也不叫‘拉撒路’。我的真名是伍德罗·威尔逊·史密斯。既然我不再是‘吉比叔叔’了——在这一点上你是对的:‘吉比叔叔’走了,永远不再回来了一你还是叫我‘伍德罗’好了。”

“好的,伍德罗。”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得不改名字吗?”

“不知道,伍德罗。”

“哦?那么,你想知道我有多老了吗?”

“不想,伍德罗。”

“你想生一个我的孩子?”

“是的,伍德罗。”

“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她的眼睛睁大了。但她立刻回答道:

“不愿意,伍德罗。

密涅娃,那一刻多拉和我之间几乎就要爆发我们第一次争吵了——也是最后,一次、唯一一次。她以前是个可爱的、令人愉快的小女孩,现在已经长成一个性情温柔、非常可爱的年轻女人。但她和我一样固执,只要拿定了主意,你是没办法和她争论的,因为她根本不会和你争论。我相信她已全面细致地考虑过这件事,而且很久以前就下定了决心:只要我同意,就生一个我的孩子——但却不会和我结婚。

对我来说,向她求婚并不是一时冲动;这只是表象。一瓶过于饱和的溶液几乎会立刻结晶;那就是我的状态。多年以前,自从这个行星无法再向我们提出真正的挑战以后,我就对它失去了兴趣;我渴望做其他的事。我以为,我心里最重要的事就是等扎科回来……但当安迪·J最后真的在空中盘旋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一直在等的不是它。

当多拉向我提出那个奇特的要求时,我才知道我等待的是什么。

我当然试图说服她放弃这个想法——但我其实是故意在唱反调。事实上,我在心里快速权衡了出现的问题,以及解决的方法。我仍然反对和一个短寿人结婚,但我更反对抛弃一个怀孕的女人。亲爱的,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为什么不愿意,多拉?”

“我说过,你要离开了,而我不会阻止你。”

“你阻止不了我。还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呢,多拉。但是——不结婚就不能生孩子。”

她看上去若有所思,“你坚持举行结婚仪式,目的是什么,伍德罗?这样我们的孩子就能用你的姓了吗?我不想成为一个丈夫飞走了的寡妇……但如果你坚持这个条件的话,我们赶紧回去找个仪式主出入吧。因为必须得是今天——如果书上写的计算日期的方法是正确的话。”

“女士,你说得太多了。”:她没有回答;他接着说,“我根本不在乎是不是举行结婚仪式——更不会在乎是否在托普多拉举行仪式。”

她犹豫了一下,道:“我可以说我没听明白吗?”

“嗯?可以,当然可以。多拉,我不会满足只生一个孩子的。你会生好几个我的孩子,或者更多。很可能会更多。可能是一打。你有反对意见吗?”

“是的,伍德罗——我是说没有,我没有反对意见。是的,我要生一打你的孩子。或者更多。”

“生一打孩子要花很长时间,多拉。我应该多久出现一次?也许每两年出现—次?”

“你决定吧,伍德罗。无论什么时候你回来——每次你回来——我都会和你生一个孩子。但我请求我们立刻开始准备生第一个孩子。”

“你这个疯了的小傻瓜,如果作出这种安排,我相信你真会那样做的。”

“没有‘如果’——是‘会’。如果你同意的话。”

“那么,我决定我们不那么安排。”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多拉,你愿意跟我到我去的地方、做我做的事情、住我住的地方吗?”她看起来很震惊,但却一字一句地说:“是的,伍德罗,如果这真的是你想要的。”

“别附加任何条件。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愿意。”

“在此时此刻,你会按照我说的去做吗?不再和我争论?”

“是的,伍德罗。”

“你愿意为我生孩子,成为我的妻子,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吗?”

“我愿意。”

“我娶你为妻,多拉,我会爱你、保护你、珍惜你——永远不离开你……在我们两个人都活着的时候。别哭!靠在我身上,亲吻我吧。我们结婚了。”

“我没有哭!我们真的结婚了吗?”

“是的。哦,你可以举行任何你想要的仪式。现在别说话,亲吻我吧。”

她按照我说的做了。

过了很长时间,他说:“嗨,别从你的骡鞍上掉下来!站稳些,贝蒂!站稳些,比乌拉!多拉宝贝,谁教你那样亲吻的?”

“我逐渐长大以后,你再也没有那样叫过我了。很多年了。”

“你逐渐长大以后,我也再没有亲过你。有原因的。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承诺过要坦白我的过去吗?不管是谁教会了我,那都是在我成为一个已婚女士之前的事了。”

“嗯,你提醒了我。另外,亲吻也可能是天生就会的,而不是什么人教的。多拉,我想说,我不再问你过去都做过哪些傻事……你也让我保留我的秘密。行吗?”

“行——因为我的过去罪孽深重。”

“瞎说,亲爱的,你还没来得及变得罪孽深重呢。也许.是偷了我拿给巴克的糖?这个罪过可不小。”

“我从来没有做过那种事!但做过很多更严重的错事。”

“哦,那是当然了。再给我一个你天生就会的吻吧。”

很快,他就说道,“哟!第一个吻那么棒不是撞大运撞上的。多拉,我想我娶你的时机真是刚刚好。”

“是你坚持要和我结婚,我的丈夫。我没有提出来。”

“我让步。宝贝,你还那么急于开始孕育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吗?在你已经知道我不会离你而去之后?”

“不再着急了。可能变成了渴望。是的,‘渴望’这个词很准确。但不是过分的渴求。”

“‘渴望’是个合适的词。我也很渴望。我还要加上‘渴求’这个词。谁知道呢?——你可能还有其他天生的才能。”

她没怎么笑。“如果没有的话,伍德罗,我肯定你可以教我。我很想学。渴望学。”

“我们回城吧。去我家,还是学校?”

“都行,伍德罗。但你看到那片林子了吗?它已经很近了。”

他们快到城里的时候,天几乎已经黑了;.他们慢悠悠地往回走。路过建在原来哈勃家那块地上的马克哈姆家时,伍德罗·威尔逊·史密斯说:“多拉宝贝——”

“什么事,我的丈夫?”

“你想举行一个公开的结婚仪式吗?”

“如果你想要的话,伍德罗。我觉得自己已经结婚了。我完婚了。”

“你当然结婚了。你会不会和一个年轻些的男人逃跑?”

“这是一个反诘句吗?现在不会,永远也不会。”

“这个年轻男人是一个移民,会跟着飞船最后一批或者是倒数第几批货物来到这里。他的身高和我差不多,但是他长着一头黑发,肤色也比我的深。说不出他确切的年纪,但看起来他的年纪是我的一半。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他的朋友们叫他‘比尔’,或者‘伍迪’。布里奇斯船长说比尔非常喜欢学校里的年轻女教师,非常渴望能认识你。”

她好像在认真地思索,“如果我闭着眼睛亲吻他的话,你觉得我能认出他来吗?”

“有这种可能,多拉宝贝。我几乎可以肯定。但我觉得其他人不一定能认出他来。我希望他们认不出来。”

“伍德罗,我不知道你的计划。但如果我真的能认出这个‘比尔’的话,我能不能让他相信我就是那个女教师?就是你那首歌里唱的那个?兰吉·里尔?”

“我想你可以说服他,我最亲爱的。好吧,‘吉比叔叔’又回来了,只是暂时的。欧内斯特·吉布森还需要三到四天的时间来结束在这里的事务,然后他会和这里的人告别一包括他收养的侄女,那个老处女、女教师多拉·布莱顿。两天后,这个比尔·史密斯会跟着飞船最后一批或者倒数第几批货物来到这里。你最好整理好行李,做好离开的准备,因为比尔会在第二天路过你的学校,或者是第三天,就在拂晓前,去新匹兹堡。”

“新匹兹堡。我准备好了。”

“但我们待在那里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天或者两天。我们要经过塞浦瑞什;然后到地平线的另一端。我们还要对付‘无望关’,亲爱的。你愿意吗?”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愿意吗?除了我,没有其他人能和你说话。直到你自己生养一个孩子,并教会他——或她——说话。没有邻居。只有罗普和地龙,鬼知道还有其他什么东西。但就是没有邻居。”

“那么我会做饭,帮你种庄稼——还有生儿育女。等我有了三个孩子以后,我会开一所‘史密斯女士小学’。我们是不是应该叫它‘兰吉·里尔小学’。”

“我觉得对于小捣蛋鬼来说,还是后面这个名字好一些。我的孩子总是不安分,多拉。你在教学的时候手里要拿着一根大棒。”

“如果有必要,伍德罗,我会的。我现在就有几个捣蛋学生,其中两个的体重比我都重。在需要的时候,我会打他们的。”

“多拉,我们不一定非要穿过无望关。我们可以待在‘安迪·J’里去塞昆德斯。布里奇斯告诉我,那里已经有超过两千万人了。你可以住在漂亮的房子里,有室内的上下水管道。你会有一个花园,而不需要帮我种地,累得腰酸腿疼。当你要生孩子时,会有设备精良的医院和真正的医生。安全,而且舒服。”

“‘塞昆德斯’。所有——霍华德人都搬到那里去了。是吗?”

“大约三分之二吧。这里也有一些,我告诉过你。但我们不说自己是霍华德人,因为当我们是少数人时,作为霍华德人在这里既不安全也不舒服。多拉,你不需要在短短的三四天里下定决心。只要我需要,那艘飞船会一直在轨道上等我。几个星期。几个月。只要我命令它这么做。”

“天哪!你付得起让布里奇斯船长把星际飞船停在轨道上的价钱?只是为了等我做决定?”

“我本来就不应该催促你。但这不全是付得起还是付不起的问题,多拉,让它停在轨道上的花费其实不算多。嗯……在我没有成为一个已婚男人、有一个可以信赖的妻子时,我需要保守自己的秘密;现在我不能这么做了。我拥有‘安迪·J’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多拉;扎科·布里奇斯是我的合伙人。也是我的儿子,也可以说是你的继子。”

她没有立刻回答。紧接着,他说:“有什么问题吗,多拉·我吓着你了吗?”

“没有,伍德罗。我只是需要习惯这些新想法。你以前当然结过婚,你是个霍华德人。我只是从来没有想过,仅此而已。一个儿子——很多儿子。还有女儿,当然。”

“是的,当然了。但是,我想到的问题是,我制定的这个计划不太好,太自私了。我在催你,其实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如果我们留在新起点,我想让‘欧内斯特·吉布森’消失——跟着‘安迪离开这个星球。他已经太老了:我瞒不了多久了。所以,和你年龄更接近的年轻的‘比尔·史密斯’取代了他的位置……这样看起来更好一些。这样一来,这里也不会有人怀疑我是个霍华德人了。

“这样的小把戏我已经实施过很多次了,我知道怎样让事情看起来没有破绽。但是,我需要尽可能快地去掉‘欧内斯特·吉布森’这个身份,因为他是抚养你长大的老叔叔,年纪是你的三倍,不会梦想拍你的屁股。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你也不会愿意他这样做。但是我想要拍你的屁股,小可爱。”

“我也想让你拍。”她拉了拉缰绳,停了下来;他们离城区越来越近了,“还要其他的。伍德罗,你说我们不能立刻就住在一起,因为要考虑邻居们会怎么想。但又是谁告诉我永远别在意邻居们怎么说?是你。”

“是的。但在某些时候,我们需要让邻居们按照我们的想法去想问题,从而影响他们的言行——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候。而且,我还想教你学会耐心等待,亲爱的。”

“伍德罗,我会不折不扣地照你的话去做。可我真的没有耐心,我想让我的丈夫躺在我的床上!”

“我也想躺在那儿。”

“我决定在床上和我的吉比叔叔说再见,邻居们会有想法,但我不在乎。之后我立刻和一个新移民跑了,他们会有说法,但我还是不在乎。伍德罗,你当时没有说什么,但我肯定你知道我不是处女。你以为这里就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我不是处女了吗?说不定整个小镇都知道,但我从来没有担心过别人怎么想。为什么我现在要担心?”

“多拉。”

“伍德罗?”

“我会每晚都在你的床上,就这么定了。”

“谢谢你,伍德罗。”

“感到快乐的应该是我,女士。或者,至少我有一半的快乐;你看起来也很享受——”

“哦,我的确很享受!,你知道的。应该知道。”

“就这么定了,让我们转到下一个议题。再加上一句,如果我发现你是处女的话——考虑到你已经成熟了,年纪也到了——我会担心你的,而且会认为海伦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在各个方面影响你。她做到了,上帝保佑她!我原本打算让老‘吉比叔叔’假装不碰小多拉,这完全是为了保全你的面子;既然你不在乎这个,那就忘了它吧。我刚才想说的是,你可以仔细考虑是留在这里拓荒还是去塞昆德斯,考虑多长时间都行,无论怎么决定都行。多拉,塞昆德斯不仅有室内下水管道;那里还有回春诊所。”

“哦!你需要离一个回春诊所近一些对吗,·伍德罗?”

“不,不是!是为了你,亲爱的。”

她回答得非常慢,“那种治疗不会把我变成霍华德人的。”

“是的。但它会帮助你延缓衰老。回春治疗也不会让霍华德人长生不老,它对有些人很有效果,但对有些人同样充能为力。也许有一天我们的技术会发展一但现在看起来,从平均上说,回春技术可以把一个人通常预期的寿命延长一倍,无论他是霍华德人……或者不是。嗯,你知道你的祖父母活了多长时间?”

“我怎么会知道,伍德罗·我只是隐约记得我曾经有过父母。至于祖父母,我连名字都不知道。”

“我们可以去查查看。这艘飞船有乘坐过它的每一个移民的记录。我会告诉扎科——布里奇斯船长——去査查你父母的记录,然后我可以找到你们家在地球上的记录。然后——”

“不,伍德罗。”

“为什么不,亲爱的?”

“我不需要知道,我不想知道。很久以前,至少是三四年以前,在我发现你是一个霍华德人后不久,我也发现霍华德人并不真的比我们这些普通人活得更长久。”

“是吗?”

“是的。我们都有过去、现在和将来。过去的只是记忆,我没有我刚出生时的记忆,更没有出生前的记忆。你有吗?‘”

“没有。”

“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平等的。我想你的记忆会更丰富一些;你比我老。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那么未来呢?它还没有到来,没有人知道。你可能比我活得长……我也可能比你活得长。我们也可能同时被杀身亡。我们无法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我都有的就是现在……我们共同拥有现在,这让我非常幸福。今晚我们把这些骡子放走,然后享受现在这一刻吧。”

“好的。”他对她笑道,“传统式还是背人式?”

“两个都要。”

“这才是我的多拉!任何值得做的事,都值得过度地去做。”

“也值得反复做。先等一等,亲爱的。你告诉我船长布里奇斯是你的儿子,所以也是我的继子。我想你说得对,可我真的无法把他看作是我的继子。但是——你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同意不问对方过去的事情——”

“问吧。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回答的。”

“那么……我忍不住对布里奇斯的母亲很好奇。你的前任妻子。”

“菲丽斯·菲丽斯·布里奇斯·斯伯林是她的全名。你想知道她的什么事,亲爱的?她是个很好的女孩。不要进行容易招致嫉妒的比较。”

“我想我的好奇心可能太重了。”

“也许是的。我不介意,再说这也不会伤害她。亲爱的,那已经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忘了吧。”

“哦。她去世了?”

“据我所知没有。扎科会知道;他最近去过塞昆德斯。我想他可能告诉过我。但自从她和我离婚以后,我已经很久没和她联系了。”

“和你离婚?这个女人的品位可真差!

“多拉,多拉!菲丽斯不是一个品位很差的女人;她是个很好的女孩。我最后一次去塞昆德斯的时候,还和她、她丈夫一起吃了饭。扎科和我一起。她和她的丈夫还费尽周折为我举办了一个家庭聚会,聚集了那时还在星上的、我和她生的孩子.,还有我的其他一些亲戚。她想得很周到。顺便说一句,她也是学校老师。”

“是吗?”

“是的。塞昆德斯新罗马霍华德大学的利比数学教授。如果我们去那儿的话,我们可以去看她,你那时再判断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多拉没有回答。她用膝盖碰了碰贝蒂,顺着街道走下去;没有人命令比乌拉,但它也并排走着。巴克冲它喝道:“停下……笨蛋!”语气很强烈。

“拉撒路——”

“叫这个名字的时候要小心,亲爱的。”

“没有人能听到我说话。拉撒路,除非你很坚持……我不想在塞昆德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