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重复V
1917年3月3日,德国人密谋联合墨西哥和日本进攻美国——齐默曼证实电报属实
1917年4月2日,总统上书国会——要求宣战
1917年4月6日,美国加入战争——国会宣布“进入战争状态”
美国这么快就向德国宣战了,拉撒路·龙一时有些措手不及。但战争无疑已然发生了。他毫无准备,直到事情过后好久他才开始分析,为什么他所信赖、所依靠的“后见之明”甚至比一般的预测更不准确。
1917年年初再次发生的潜艇冲突并没有使他惊讶;这符合他对于早年历史课程的记忆。齐默曼电报事件也没有使他不安,尽管他并不记得这件事;但这事也符合他有关从1914年到1917年这三年的时间里,美国是如何慢慢从一个中立国变成参战国的一些记忆——仍是历史课上学的,并不是一个小孩对亲身经历的记忆。欧战爆发时,伍迪·史密斯还不到两岁,美国参战的时候,他还不到五岁;对于国家事务,拉撒路没有自己亲身经历的记忆。那会儿伍迪还太小,无法记住离自己如此遥远的事情。
发现自己比预定时间早到了三年后,拉撒路定下了一个时间表。这个时间表运行得十分完美,于是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表”是不准确的,直到事件本身在他脸上狠狠打了一耳光。有时间分析自己的错误时,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不利于生存的重罪:过分沉溺于自己的愿望。他轻信了自己的时间表。
他不想这么快就离开他刚找到的自己的第一个家庭。包括家庭的所有成员,但主要是莫琳。
莫琳——经过一整夜狂乱的思想斗争之后,他决定按原计划在这里待到七月一日。这一夜他犹豫不决,焦虑,写了信又把信撕掉,最后还是觉得应该留下。他可以友好、礼貌地对待布莱恩·史密斯太太,避免任何超越道德规范的情感。
整个三月,拉撒路寻找各种可以被大家接受的方式来看望她。小布莱恩想学开车;外公认为他已经足够大了,拉撒路可以教他.。他在母亲家门口接上他,再把他送回家——经常得到的奖励是莫琳的注视。拉撒路甚至找到了一个接近伍迪的办法(不是下象棋)。他带这个孩子去跑马场剧院,看魔术师瑟拉斯顿的“伟大”表演;还承诺等夏天公园开放时带他去“电子公园”。那是一个游乐园,是伍迪心目中的天堂。这样一来,他们两人之间总算达成了休战协议。
拉撒路会从剧院把孩子送回家。玩累了的孩子睡得很死,他得到的奖励是和外公、莫琳一同喝咖啡。
拉撒路还自愿为教堂组织的男童子军提供帮助。乔治是普通队员:而布莱恩快升为小队长了。拉撒路发现当童子军团长的助手本身也很有趣,而且,男孩子们搭他的车回家的时候,外公会邀请他进家里坐坐。
拉撒路没怎么注意国家的对外事务。他买《堪萨斯邮报》,因为三十一街和突斯特路交界的十字路口卖报男孩把他当成了常客,一个出手大方的人,总是用一枚五分硬币买售价一美分的报纸,而且还不要找零。但拉撒路很少看报,卖掉了自己的生意以后,他连市场新闻都不关心了。
四月的第一个星期,拉撒路没有计划去看他的家人,有两个原因:一是外公离开了,二是他的父亲回来了。拉撒路不想在他能够自然地、便利地通过外公结识父亲之前与他见面。他留在家里,自己做饭、做家务,修理汽车,把它清洗干净,擦得锃亮,还给他在特蒂尤斯的家人写了一封长信。
星期四早晨,他带着这封信,原本想把它加工好后送到延迟邮件邮寄点去。他像往常一样在三十一街和突斯特路交界的十字路口买了一张报纸;在电车上坐下以后,他扫了一眼报纸头条——然后打破了自己平常的习惯,不再欣赏街景,而是仔细地开始看报。这以后,他没有按计划去堪萨斯城照相设备公司,而是去了大公共图书馆的阅览室,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补上了最近发生的事。他读了当地报纸,周二的《纽约时报》,读到了总统向国会提交的提案——“美国别无选择。愿上帝保佑她!”他还读了昨天的《芝加哥论坛报》,它是除了德文媒体外最坚定的反英报纸,现在也改口风了。
然后他去了男卫生间,把他准备的信撕成碎片,冲进下水道。
他来到密苏里储蓄银行,把账户里的钱都取了出来。接着他来到隔壁的圣达菲铁路公司设在城里的售票厅,买了一张前往洛杉矶、可以在亚利桑那州的弗拉格斯塔夫停留三十天的火车票。他又在文具店停了一下,出来后去了大众银行,找到他的保险箱,从中取出一个装满金币的盒子。他要求使用银行的盥洗室;他在这里租用的保险箱使他有这个权利。
金币分散地装在拉撒路的外衣、背心和裤子各处的十三个口袋内。他看起来不再那么整洁了,身上这里垂下一块,那里垂下一块,但只要小心一些,金币不会叮当作响。他走起路来万分小心,坐电车时提前准备好了零钱,上车后没有坐下,而是站在车尾。一路上他提心吊胆,直到回到自己的公寓,锁好门。
他给自己做了一份三明治,吃完后开始做针线活。他把金币放进以前做的那件麂皮背心上那些只能装一个金币的小兜,—把小兜缝死,再在这件背心外面套上一件样式完全一样的西装背心。拉撒路强迫自己慢慢地做这件事,整齐地对好缝线,让旁人无法看出这件背心的奥妙所在。
到午夜时分,他又给自己做了一个三明治,然后继续做他的针线活。
觉得背心很合身、外观也没什么问题了以后,他把装钱的背心放到一边,把一张对折的毯子铺在刚才做针线活的地方,在上面放上一台很重、很大的奥里弗打字机。他开始用两个指头操作这个叮当作响的怪物:
堪萨斯城,公元1917年4月5日
我最亲爱的拉祖和劳瑞,
紧急情况。我需要你们来接我。我希望能够在1917年4月9日,星期一,到达那个喷石坑。重复一遍,是一九一七年四月九日。我有可能会晚到一至两天。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在那里等十天。如果你们没有接到我,我会择照约定在1926(—九二六)年和你们会合。
谢谢!
拉撒路
拉撒路打了两份原稿,又写好两套嵌套在一起的信封,其中一套最外面的信封上写的是本地的联络人,另一套是芝加哥的地址。然后他写了一份出售声明:
我将我拥有的一辆福特T型车(发动机号1290408)的利益、权利和所有权,以已经收到的一美元以及善意友好的款待为对价,出售并转移给艾拉·约翰逊。我向他以及他的继承者保证这项财产完全没有任何约束,我是它的唯一所有者,拥有不受限制的转让权。
西奥多·布兰松
公元1917年4月6日
他把这份声明放进一个空白信封,把它和其他信封放在一起,然后喝了一杯牛奶,上床睡觉了。
他睡了十个小时,街上叫喊的“号外!号外!”也没有打扰他;他预计到会有号外,在潜意识里忽略了它。他要继续休息接下来的几天他会非常忙。
他的生物钟叫醒他以后,他起床了,很快洗了澡、刮了胡子,接着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把它吃完。然后他清理了厨房,把冰盒里容易腐烂的食物拿出来,扔进放在后门廊的垃圾箱。他把订冰块的服务卡转了过来,上面写着“今天不需要冰块”,又在冰盒上放了十五美分,把接冰盒融水的盘子倒干净。
冰盒旁边放着一夸脱新鲜牛奶。他没有订牛奶,但也没有特别说不要牛奶。所以他在一个空瓶里放了六美分,还写了张便条,告诉送牛奶的人在他下次留钱之前不要再给他送牛奶了。
他准备了一个小提包,里面放着盥洗用品、袜子、内衣、衬衫和领衬(对拉撒路来说,这些浆得硬硬的领衬象征着所有带给大家极大束缚的禁忌;没有这些禁忌的话,这个时代会更加美好)然后他在公寓里迅速搜寻了一番,看是不是落下了什么带有个人特征的东西。租金付到四月底;运气好的话,那时他已经在飞船多拉上了。如果运气不好,他应该是在南美。就算运气更差一些,他也会在其他地方——任何地方——用另外一个名字;他想让“特德·布兰松”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过多久,他来到前门,全部行装是一个手提包、一件外套、一套冬天穿的衣服、一副由象牙和黑檀木做成的象棋,还有一台打字机。他穿好衣服,小心地把三个信封和火车票放进外套衬里的口袋。装钱的背心穿着很热,但还算舒服;金币分散开来装的效果不错。
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汽车后座,开车去了南边的邮政服务点,在那里寄了两封信,然后从那里去了闲暇时光台球厅隔壁的当铺。“瑞士花园”的百叶窗放了下来,外面挂着“不营业”的牌子。拉撒路注意到了这一点,心里暗自好笑。
戴托巴姆先生愿意用一把枪换他的打字机,但要加收五美元,才能让拉撒路拿走他挑的柯尔特式小手枪。拉撒路没有和他讨价还价,还抵押了冬天的套装。外套留在当铺,他手里是一张当票、一把手枪、一盒弹药和三美元现金。他实际上是把外套送给了戴托巴姆先生,因为他根本没想过把它赎回来。但拉撒路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还多了三美元。现在,不再需要的财产都清理了,而且,这最后一笔交易让他的这位朋友很高兴。
枪的大小很合适,拉撒路重新改造的背心左边口袋正好能凑合着当枪套用。只要他不蹦蹦跳跳——对这位明显令人尊敬的公民来说,这是绝不可能出现的行为——不会有人注意到它。苏格兰短裙更适合隐藏手枪,拔枪也更容易、更快,但穿着现在这身衣服,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还好这把枪的前主人是个注重实用的人,卸掉了它的准星。
现在,他已经结束了和堪萨斯城的一切关系,只剩下一件事:向他的第一个家庭的人告别。这之他就会乘上第一趟向西的圣达菲火车。外公去了圣路易斯,这倒有点麻烦,但也没什么办法好想。这次他要自己闯进去,讲一个令人信服的故事。这套象棋是送给伍迪的礼物,这已经是足够令人信服的、让他亲自上门的理由了;那张出售声明给了他一个可以和父亲说话的借口。不,先生,这不完全是一份礼物。战争结束以前,总得有人开它吧。如果出了什么意外我没有回来……那么,这会让事情简单化——你懂我的意思吧,先生?你的岳父是我最好的朋友,从某种意义上说还是我的亲人,因为我没有什么亲人。
是的,这是可行的,使他有机会和家里的每个人说再见,包括莫琳,而且不用说很多谎话。这是最好的撒谎的方式。
只是有一件事——如果他的父亲想招徕他,让他加入自己的军种,那就只好撒个谎了:拉撒路已经决心参加海军。不是想冒犯你,先生;我知道你刚从普拉茨堡受训回来,但是海军也需要人。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撒这种谎。
他把车停在当铺的后面,过了马路,来到一家杂货铺。他在那里打了个电话:
“请问是布莱恩·史密斯家吗?”
“是的。”
“史密斯太太,我是布兰松先生。我能和史密斯先生讲话吗?”
“我不是妈妈,布兰松先生;我是南希。天哪,你会把我当成她!这太可怕了!”
“是可怕,南希小姐。”
“你找我爸爸?可他不在家;去了利文沃思基地。他去那儿报到——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看到他!”
“哦,这样啊。请不要哭泣,别哭!”
“我没有哭。我只是有一点点伤心。你要和妈妈说话吗?她在家……不过她正躺在床上。”
拉撒路的脑筋飞快地转着。他当然想和莫琳说话。但是——这会使事情变糟,现在的情况已经够复杂的了。“请别打扰她了。你知道你外公什么时候能回来吗?”(他能等到他回来吗·唉,该死的!)“哦,外公昨天已经回来了。”
“是吗?我能和他讲话吗,南希小姐?”
“可他也不在家。他几个小时之前去了城里,可能是在象棋俱乐部。你想给他留个口信吗?”
“不用了。就告诉他我打过电话……我还会再打来的。嗯,南希小姐——你别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呢?”
“我能预见未来。不要告诉其他人,但这是真的;一个老吉普赛女人看出我有这个特异功能。你父亲会回家的,在战争中也没有受伤。这我知道。”
“嗯……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相信你的话——但它的确让我感觉好了一些。”
“这是真的。”他轻声和南希道别,然后挂上了电话。
“象棋俱乐部——”外公今天肯定不会在台球厅闲逛。但象棋俱乐部就在街对面,看看也无妨。没有的话,他会开车去本顿大道,在一个能看到他家的地方等外公回来。
外公就在那里。他坐在象棋桌前,但甚至没有假装在思考象棋问题;他只是坐在那儿生着闷气。
“下午好,约翰逊先生。”
外祖父抬起头来,“有什么好的?坐吧,特德。”
“谢谢你,先生。”拉撒路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没什么好的,我想。”
“嗯?”老头子看着他,好像刚刚注意到他的出现,“特德,你觉得我是个身体状况良好的人吗?”
“是的,这还用说。”
“可不可以扛着枪一天走上二十英里?”
“我觉得可以。”(我肯定你可以的,外公。)
“我就是这么跟征兵处那个小滑头说的。可他告诉我,我太老了!”艾拉·约翰逊像快要哭出来了,“我问他,哪条规矩说四十五岁已经太老了?可他让我走开,说我挡住别人了。我让他到外面来,说我能打败他;还有他选中的随便哪个人。可他们把我撵出去了,特德,他们把我撵出去了!”外祖父双手捂住脸,过了一会儿才把手拿开,喃喃自语道,“在那个混蛋小兵学会站着撒尿之前,我已经穿上美军军服了。”
“我很遗憾,先生。”
“是我自己的错。我带上了我的退伍证……我忘了上面写着我的出生日期。你说,特德,如果我把头发染了,再去圣路易,或者乔普林——会不会有用?应该会吧?”
“可能吧。”(没用的,我知道,外公……可我记得你成功地用这些伎俩说服了国民自卫队。但我不能告诉你这个。)
“我要试试!这次我要把退伍证留在家里。”
“我能送你回家吗?我的老爷车就停在后面。”
“嗯……我想是吧。说不定到头来还是得回家去。”
“要不要开车兜一圈,静一静?”
“好主意,如果不麻烦的话。”
“一点也不麻烦。”
拉撒路开着车,一声不响,直到老人的怒气慢慢平息下来。拉撒路觉察到这一点以后就开始掉头,然后向东转,回到三十一街。他停下车子。“约翰逊先生,能听我说说吗?”
“什么?说吧。”
“如果他们不收你——即使你把头发染了——我希望你不要太失望。因为这场战争原本就是一个可怕的错误。”
“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要告诉他多少呢?我能让他相信多少呢?我不能隐瞒所有的事情——这是外公啊……是他教会我射击,还有其他很多东西。但他会相信吗?)打这场战争没有任何好处;它只能使事情更糟糕。”
外祖父死死地盯着他,眉头紧锁。“你是支持哪边的,特德?支持德国人?”
“不是。”
“那是和平主义者?这会儿想来,关于这场战争,你从来没说过一个字。”
“不,我不是和平主义者。我也不支持德国人。但如果我们赢了这场战争——”
“你应该说‘当我们赢了这场战争的时候’!”
“好吧,‘当我们赢了这场战争的时候’,最终的结果会表明我们实际上输了。我们会失去所有我们想通过战争赢得的东西。”约翰逊先生突然改变策略。“你什么时候入伍?”
拉撒路犹豫了一下。“我还得先做几件事。”
“我想这就是你的回答了,布兰松先生。再见!”外祖父胡乱摆弄着车门把手,嘴里咒骂。他迈出车门,站在路边。
拉撒路说:“外公!我是说‘约翰逊先生’。让我把你送回家吧,求你了!”
他的外公停了下来,只停了一瞬间,回头扫了他一眼。“我不坐你的破车……你这个懦弱的胆小鬼。”他迈开大步,沿着街道向汽车站走去。
拉撒路一直等着,看着约翰逊先生上了电车,然后跟着那辆电车。他不愿承认自己其实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弥补和外公破裂的关系。他看着老人在本顿大道下车,心想是不是要赶上他,和他说两句话。
但他能说什么呢?他理解外公的感受,以及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还有,他已经说得太多了,没有什么话可以挽回或者纠正他说过的话。他毫无目的地沿着三十一街开着。
他把车停在印第安纳大街,从一个报亭买了一份《星报》,然后走进一家杂货铺,在冷饮柜边坐下,要了一杯樱桃果汁汽水,假装看报纸,使他在这里的出现显得合情合理。
但他根本读不进去。眼睛盯着报纸,脑子却陷入了沉思。
卖苏打的伙计擦拭他面前的大理石台面,在他周围转悠。于是他又要了一份果汁汽水。这种事第二次发生后,拉撒路要求用电话。
“本地还是贝尔长途?”
“本地。”
“在卖香烟的柜台后面,你把钱付给我。”
“布莱恩吗?我是布兰松先生。我能和你妈妈说句话吗?”
“我去找她。”
电话里传出的却是他外公的声音:
“布兰松先生,你的脸皮真是厚得让我吃惊。你想干什么?”
“约翰逊先生,我想和史密斯太太讲话——”
“不行。”
“——因为她一直对我很好,我想谢谢她,并向她告别。”
“等一等——”他听到外公对旁人说话,“乔治,你出去。布莱恩,你带着伍迪,把门关上,还要看好门,让它一直关着。”约翰逊先生的声音又回到话筒上,“你还在吗?”
“是的,先生。”
“那么你仔细听好,不要打断我;我只说一遍。”
“好的,先生。”
“我的女儿不会和你讲话,现在不会,永远不会——”
拉撒路快速说道:“她知道我要和她讲话吗?”
“闭嘴!她当然知道。是她让我来回复你,我自己是不会和你说话的。现在,我也有一句话想对你说——不要打断我。我的女儿是一个体面的巳婚妇女,她的丈夫已经响应国家的号召上前线去了。所以不要缠着她,不要到这里来,否则你会挨枪子儿。不要打电话,不要去她去的教堂。也许你认为我在开玩笑。让我提醒你,这里是堪萨斯城。折断两只手臂只要花二十五美元;再加一倍的价钱他们就会杀了你。如果两个一起干——先折断你的手臂,然后杀了你还会有折扣。如果你逼我这么干的话,我付得起六十二美元五十美分。你明白我说的话了吗?”
“明白了。”
“那就走你的吧!”
“等一等!约翰逊先生,我不相信你会雇人杀人——”
“你最好别冒这个险。”
“——因为我想你会自己去杀了那个人。”
电话里出现了片刻停顿。接着老人轻轻笑了起来,“你可能是对的。”他挂断了电话。
拉撒路开着他的汽车离开了。很快,他发现自己正沿着林伍德大道往西开。之所以注意到这个,是因为他路过了自己家人去的教堂。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莫琳——
他再也见不到莫琳了。
永远见不到了——即使他再回来一次,并且努力避免这次犯的错误。没有悖论。这个错误是时空框架里不可改变的一部分,所有安迪数学理论中的精妙概念、所有装在多拉上的先进功能,都无法抹去这个已经发生的事实。
拉撒路在距离布鲁克林大街很近的林伍德大厦前停下车,他要考虑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开车到火车站,乘下一班往西去的圣达菲火车离开这里。只要任何一封求救信能够穿越时伺、到达目的地,星期一早晨他就会被接上飞船。这场战争和所有的麻烦都将再次成为很久以前的历史;“特德·布兰松”也会成为外祖父和莫琳认识时间不长、然后很快忘却的某人。
糟糕的是,写那些求救信时他时间不够,没有蚀刻信息;但就算这样,它们中仍然可能会有一封信成功穿越时空。如果一封都没收到,那就在1926年去会合地点等着被接走。如果所有信件都没能够到达目的地——总是有这个可能,他是试图在延迟递送系统还没有完全建立好的时候来使用它——那就等到1929年,执行原订计划中的会合方案。那肯定没有问题;无论在什么条件下,双胞胎姐妹和多拉都会作好准备,执行那个方案。
那么,为什么他的心情如此糟糕?
这不是他的战争。
经过足够长的时间,外公会知道他脱口而出的预测是绝对的事实。过一段时间,外公会知道法国如何向美国表达感激,也会知道英国如何表示感激。国与国之间是没有感激的,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支持德国人”?才不是呢,外公!德国文化核心的某些东西已经腐烂了,而且,这场战争会引发另一场战争;在那场战争中,德国人的暴行会比他们现在倍受大家指责的罪行残忍一千倍:毒气室、大规模焚烧尸体散发的恶臭,这种恶臭将穿越时间,恒久不灭——
但是,他无法把这些事告诉外公和莫琳,也不应该作这种尝试。关于未来,最好的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卡桑德拉好就好在从来没有人相信她的话。
两个过去世界的人,误解了他认为这场战争毫无意义的真正原因一这件事有那么重要吗?
但事实是,它真的很重要,非常重要。
他能感到左肋上那个鼓包,这是他的枪。
枪可以保护他的金币,但他半点也不在乎金币。但枪同时还是一个“自杀选择”开关。
别胡思乱想,你这个傻瓜!你不想送死,只是想得到外祖父和莫琳的认可——莫琳的认可。
征兵站设在邮局总部,离城里很远。已经很晚了,但它仍旧开着,外面排着长队。拉撒路给了一个老黑人一美元,让他坐在车里,并且提醒他车后面有一个小手提包。他承诺回来以后再付给他一美元。他没说起装钱的背心和手枪,这两样东西现在都在那个手提包里。其实拉撒路并不担心车子或者钱,这两样东西被偷了的话,也许还会让事情变得简单一些。他在队尾排上了队。
“姓名?”
“布兰松·西奥多。”
“以前有没有当兵的经历?”
“没有。”
“年龄?不,出生日期——最好是在1899年4月5日以前出生的。”
“1890年11月11日。”
“你看起来没那么老,但就这样吧。拿着这张纸,进那个门。你会看到一堆大袋子,或者枕套。脱下你的衣服,把它们装进一个袋子,然后拿着袋子,把这张纸交给一个医生,照他说的做。”
“谢谢你,中士。”
“走吧。下一个。”
房间里有一个穿军装的医生,还有六个穿便服的助手。拉撒路正确地读出了视力表,但医生似乎没怎么听。检查做得非常宽松。拉撒路只看到有一个人被拒绝;根据拉撒路粗浅的判断,这个人已经是肺结核晚期了。
只有一个医生像是希望能够发现问题。他让拉撒路弯下腰,把他的屁股分开,检查他是否患有疝气症,然后他让拉撒路咳嗽,还触摸检査他的腹部。“右边这块硬的东西是什么?”
“我不知道,先生。”
“你的阑尾被割掉了吗?是的,我看到伤疤了。摸到缝合线了;伤疤几乎看不出来。你的外科医生技术真不错;但愿我也能做出这么漂亮的手术。也许只是一些排泄物堆在了里面;吃一点泻药,明天早晨你就会把它排出来了。”
“谢谢你,医生。”
“不用谢,孩子。下一个。”
“举起你们的右手,跟着我重复……”
“保存好这些文件。明天早晨七点种之前赶到征兵站,把你们的文件给问讯处的中士看;他会告诉你们去哪里。如果你们把这些文件丢了,那也要来报到,否则山姆大叔会去找你的。就这样,士兵们,你们现在已经是军人了!从那个门出去吧。”
他的汽车还在那里;那个老黑人从汽车里出来。“一切都好,上校!”
“当然。”他心情愉快地附和着,从口袋里拿出一美元的钞票,“但我是‘二等兵’,不是‘上校’。”
“他们要你了?这样的话,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
“当然可以要!我不需要它了;服役期间,山姆大叔会照看我的,还会每月付给我二十一美元。所以,拿着它和刚才那一美元,去买杯杜松子酒,祝福我,二等兵特德·布兰松。”
“我不能那么做,上校——二等兵特德·布兰松,真的。我是白丝带成员,在你出生之前就宣过誓。你只管把钱收好,为我们去打德国人。”
“我会努力的,大叔。我给你五美元吧,你可以把钱交给教堂……然后为我祈祷吧。”
“嗯……如果你坚持的话,上校二等兵。”
拉撒路开着车沿麦克吉大道向南行驶,心情很愉快。别在意小事,享受生活!“凯——凯——凯——凯蒂!美丽的凯蒂——”他在一家杂货铺前停车,看了看卖香烟的柜台,发现了一箱已经快卖空了的白猫头鹰牌香烟。他把剩下的烟都买了,并要求把箱子也给他。他还买了一卷棉花和一卷外科用的胶带。一时冲动,他还买下了店里最大、最漂亮的糖果盒。
他的车停在一盏弧光灯下;他没有发动汽车,而是钻进后座,打开他的手提包,拿出背心和手枪。他开始拆开以前缝好的线,也不在乎会不会有人看见。用随身携带的折叠刀,他只花了五分钟就把几个小时的缝纫活都拆开了。厚重的金币叮当作响地滑进装香烟的箱子。他用棉花塞进箱子当填充料,再把箱子封上,用胶带缠了一圈,让它更结实一些。划烂的背心、手枪和往西去的火车票全都扔进下水道,拉微路残留的最后一丝忧虑也随着这些东西一块儿进了下水道。他微笑着站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灰。伙计,你老了。为什么?因为你一直活得太谨慎!
他心情愉快地驶出林伍德大道,来到本顿大道,完全不考虑城里每小时75英里的限速规定。他很高兴地看到布莱恩·史密斯家楼下的灯还亮着;这样他就不用叫醒家里的任何人了。他拿着糖果盒、象棋盒和那个用胶带封好的香烟箱子,沿着走廊走到房前。刚走到台阶上,门廊上的灯亮了。小布莱恩打开门,向外张望着,“外公!是布兰松先生!”
“更正一下,”拉撒路沉稳地说,“请告诉你的外公,二等兵布兰松在这里。”
外公立刻出现在门口,怀疑地打量着拉撒路。“怎么回事,你跟那孩子说了什么?”
“我让他告诉你们‘二等兵布兰松’来了,就是我。”拉撒路费力地把所有三样东西都夹在左胳膊下,腾出一只手仲到兜里,拿出在征兵站人家给他的文件,“看看这个。”
约翰逊先生看了看文件。“我明白了。可这是为什么?从你说的话,我觉得你不会这样做。”
“约翰逊先生,我从来没说过我不会应征入伍;我只是说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先做。这是真的,我确实有其他事情。而且,我对这场战争最终的结果是不是有意义还心存疑虑,这也是真的。但是不管我有什么想法——我应该把自己的想法藏在心里——现在到了把大家集合起来、向前进发的时候了。所以我去了征兵处,自愿入伍,他们接受了我。”
约翰逊先生把征兵文件还给他,大大地敞开大门。“进来吧,特德!”
进屋时,拉撒路只见人影晃动,朝后面去了。很显然,家里大多数人都没睡。外公领他走进客厅。“请坐。我去告诉我女儿。”
“如果史密斯太太休息了,我觉得还是不要打扰她了。”拉撒路违心地说道。(喂,外公,你别去!我要悄悄溜进去,和她在一起。但这是一个我会永远藏在心里的秘密。)
“别担心。这是她愿意知道的事情。嗯,那个文件——我能拿给她看看吗?”
“当然’先生。”
拉撒路坐在那里等着。几分钟之后,艾拉·约翰逊回来了,把入伍证明还给了他。“她马上下来。”老人长舒了一口气,“特德,我为你感到骄傲。今天早些时候,你让我很失望——我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我不能接受你的道歉,因为没有什么需要道歉的,先生。我的话讲得太突兀了,也没有把话说清楚。我们能忘了这件事吗?你愿意和我握握手吗?”
“什么?是的。当然了!来!”两个男人郑重地握了握手。(也许外公现在还能够伸平手臂,端起一个铁砧——我的手指都被握疼了。)
“约翰逊先生,你能帮我照看些东西吗?我没时间安排这些了。”
“嗯?当然!”
“主要是这个箱子。”拉撒路把用胶带封好的香烟箱子递给他。
约翰逊先生接了过去,吃惊地扬起盾毛。“很重。”
“我把我保险箱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了。这是金币。战争结束后,我会回来取它的......如果我没有回来,你能把它给伍迪吗?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
“什么?你听我说,孩子,你会好好地回来的。”
“我也希望这样,那时我会来取它。但我也有可能在运兵舰上爬梯子的时候摔下来断脖子。你能照我说的做吗?”
“好的,我会的。”
“谢谢你,先生。这个是现在给伍迪的礼物。我的象棋。我没法带着它到处跑。我本想把它送给你,但你会想出理由拒绝它……伍迪不会这么做。”
“嗯,好吧,先生。”
“这是给你的礼物——其实并不完全是上面写的那样。”拉撒路把汽车的转让声明递给他。
约翰逊先生看了看声明。“特德,如果你要把你的汽车送给我,你要再想一想。”
“只是名义上的所有权转移,先生。我想做的只是把它留在你这儿。布莱恩会开车;他现在已经是个很好的司机了,他天生就是个好司机;甚至史密斯太太可能也会想学开车。史密斯上尉回家后,他会觉得有车很方便。如果他们送我到这附近的地方训练,而且在把我派到海外战场之前给我一些休息时间,那么我也会来用车的。”
“但为什么给我一份转让声明?当然,这车可以放在我们的谷仓里,而且布莱恩——两个布莱恩——都会开它。我自己可能也会学开车。但是不需要写这个呀。”
“哦。我没有把话说清楚。假设我被送到其他的地方,比如新泽西——但又想把车卖了,我可以花一美分给你寄一张明信片,这样就很简单了,因为你拥有那辆车。”拉撒路又补充了一句,“或者我也有可能会从梯子上摔下来……这种情况下也是同样的道理。如果你不想要它,你可以把它转让给小布莱恩。随你怎么办。约翰逊先生,你知道我没有亲人——所以为什么不把事情弄简单些呢?”外祖父还没来得及回答,史密斯太太进来了。她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脸上带着微笑(她哭过,拉撒路很肯定)。她伸出手,“布兰松先生!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
“谢谢你,史密斯太太。我只是路过,来对你们说声谢谢,并向你们告别。我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
“哦,请一定再坐一会儿!至少要喝杯咖啡,而且孩子们也要和你道别。”
一个小时以后,他仍旧在那里,仍旧很开心——他一直很开心。他把糖果盒给了卡洛尔以后,糖果盒立刻被打开来,给所有的孩子吃。拉撒路喝了许多加了厚厚的奶油和很多糖的咖啡,还吃了一大块莫琳自己做的、上面带有巧克力糖霜的白蛋糕,过后他又接过来一块蛋糕,说自己自从早餐以后就没有吃过东西。莫琳想起身给他做饭的时候,他强烈地表示反对。最后他们达成了一致,让卡洛尔去厨房给他做一个三明治。
“这一天很忙,”他解释道,“我没有时间吃东西。你让我改变了计划;约翰逊先生。”
“是吗,特德?是怎么改变的?”
“你知道的,我想我跟你说过,我本来计划七月一日去旧金山,办些生意上的事。然后就发生了现在这件事,国会对德宣战。所以我计划立刻去旧金山,把我在那边的事情处理一下——然后再参军。我看见你的时候,我马上就要走了,东西都收拾好了。是你让我认识到德国人不会等着我处理好个人事务。所以我立刻报名参军了。”拉撒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有点羞怯、不好意思,“我准备好的行李还在外面的车上呢,哪儿也不去了。”
艾拉·约翰逊看上去有点难受。“我没有想要催你,特德。花几天时间把你自己的事料理好,这也没什么;他们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成立一支军队。我知道,我见他们试图这样做过,在1898年。唉,也许我可以替你去一趟?我可以作为你的代理人。因为——嗯,看样子我不会太忙的。”
“不用,不用!非常感谢你,先生。我刚开始没有想明白。我是按照‘和平时期’的思考方式,而不是‘战争时期’。是你把我带上了正轨。我去了西联邮局,给我在旧金山的经纪人发了一封夜间电报,告诉他我想让他做的事;然后我写了一封信,指定他为我的代理人,作了公证,又去城里的邮局把这些东西都寄给他了。都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拉撒路对他即兴编的这个故事很满意,连他自己几乎都要信以为真了,“最后就是报名参军。但那个手提包——你觉得能不能把它放到阁楼上?我不能拿着个手提包去当兵。里面只有一些盥洗用品。”
“我会把它收好的布兰松先生!”小布莱恩说,“就放在我的房间里吧。”
“是我们的房间。”乔治更正道,“我们会把它收好的。”
“等一等,孩子们。特德;如果丢了那个手提包,你会很伤心吗?”
“不会呀,约翰逊先生。为什么这么问?”
“那么你就带着它吧。今晚回住所后,你要重新装一下里面的东西。你一定装了白衬衫和硬领衬,这毫无疑问。这些东西你不需要。如果你有工装衣的话,带上它们,还要带上一双合脚的旧高腰鞋,可以在行军的时候穿。袜子都要穿自己的。还有内衣。我猜测——根据以前不愉快的经历——他们不会立刻备足军装。事情会很混乱,很多方面都是。你可能在参军后一个月或更长的时间里都得穿自己带的衣服。”
“我认为,”史密斯夫人郑重地说,“父亲说的是对的,布兰松先生。史密斯先生——就是史密斯上尉,我丈夫——离家前也说过类似的事。他没等收到发给他的电报就走了——电报几个小时以后才送到——因为他说他知道刚开始的时候会出现混乱的情况。”她撇了撇嘴,“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更强烈一些。”
“女儿,这种情形,无论布莱恩怎么骂都不过分。如果特德能够按时吃上饭,他就已经够幸运的了。任何一个能分清自己右脚和左脚的人都会被抓去成为一个上等兵。他们不会关心你穿的是什么,但是你要关心,特德。所以带上一些你会在农场里穿的衣服。还有鞋——舒服的、不会让你行军不到一英里的时候就让你脚上起泡的鞋。嗯,特德,你知道‘冷奶酪’这个窍门吗?如果你要在一个星期、或者更长的时间里一直穿着鞋子,这个办法可以保护你的脚。”
“我不知道,先生。”拉撒路回答道。(外公,你以前教过我——或者说“以后”——这个方法很管用,我从来没忘记过。)
“如果可能的话,先把你的脚洗干净、擦干。接着用冷的奶酪涂遍你的脚,尤其是脚趾间的部位。也可以用凡士林,含有石碳酸成分的最好。要涂很多,弄上厚厚的一层。然后穿上袜子——如果可能的话,要穿干净的,不得己的话也可以穿脏的,但一定不要不穿——最后穿上靴子。刚站起来的时候,你可能会觉得像站在一桶肥皂液里。但你的双脚会感谢你的。你的脚趾不会烂,或者不会烂很多。照顾好你的脚,特德,还有,保持肠道畅通。”
“父亲!”
“女儿,我是在和一个士兵说话,告诉他一些能救他性命的事。
如果这些孩子不能听这些,就让他们上床吧。”
“我觉得也到时间了,”莫琳回答道,“至少得安排小一些的孩子先睡。”
“我不要睡觉。”
“伍迪,照妈妈说的做,不许顶嘴,否则我要在你的屁股上把棍子打折。这条命令一直有效,直到你的父亲打完仗回家。”
“我要等二等兵布兰松走了以后再睡觉!爸爸说我可以。”
“嗯。我会用一根棍子来告诉你这在逻辑上是不可能的;这是唯一能让你认识到这一点的办法。莫琳,我建议我们从最小的孩子开始,让他们挨个告别,然后直接上床睡觉。最后我会陪着特德去电车站。”
“我要开车送特德舅舅回家!”
拉撒路觉得到他说话的时候了。“布莱恩,谢谢你。但我们今晚还是别给你妈妈再增添一件需要担心的事了吧。电车几乎可以把我直接送回家……而且从明天开始,我连电车都没得坐了;我要走路了。”
“是这样”,外祖父赞同道,“他要行军。‘左右左,左右左!——头昂起来,英勇豪迈!’特德,布莱恩的父亲已经任命布莱恩担任护卫中士,在他回来之前负责保证这个家庭的安全。”
“那么他就不能擅离职守,为一个二等兵当司机把他送回家了,对吗?”
“在护卫长——也就是我以及今天的长官——我的女儿在场的时候,他是不能这样做的。这倒提醒了我,趁这些小朋友和你亲吻道别的时候,我去找一些旧军装;我觉得你穿着会合适的。如果你不介意这是别人穿过的衣服的话。”
“先生,我为自己能穿这些衣服而感到非常骄傲和自豪!”
史密斯夫人站了起来。“我也有一些东西要拿给布兰松先生——二等兵。南希,你能带着伊瑟尔睡觉吗?还有卡洛尔,你能带上理査德吗?”
“可二等兵布兰松还没有吃他的三明治!”
拉撒路说:“对不起,卡洛尔小姐。我太兴奋了,都忘了吃了。嗯,能否请你把它包起来给我?我一回到家就把它吃了,它会让我睡个好觉的。”
“就这么办吧,卡洛尔。”她的母亲说,“布莱恩,你能带上理查德吗?”
又说了一些客套话以后,拉撒路按照从小到大的顺序和每个孩子告别。他抱了一会儿伊瑟尔,看着婴儿天使般的笑容,他自己也对她笑了笑,亲了亲她的前额,把她递给南希。南希抱着她上楼,很快又回来了。为了亲吻理査德,拉撒路不得不单膝跪地,那孩子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他知道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他紧紧抱着拉撒路,嘴巴在他的脸上抹了一下。
然后是伍迪来和他吻别。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但拉撒路已经不再因为触摸“自己”而感到不舒服了,因为这个小孩不是他自己。在这种奇特的转世经历中,拉撒路只能从对方身上找回一些零星记忆。他不再想掐死他了——或者说,不那么经常想了。
伍迪用拉撒路还不习惯的亲昵口吻在他耳边悄声道:“那个象棋真的是象牙做的吗?”
“真的象牙。象牙和黑檀木,跟你妈妈钢琴上的琴键一样。”
“嘿,太棒了!这样吧,等你回来,二等兵布兰松叔叔,我会让你玩这副象棋的。随时都可以。”
“我会打败你的,我的棋友。”
“等着瞧吧!嗯,再见。”
小玛丽眼里含着泪水,亲了他一口,从房间里跑了出去。乔治在他的面颊上吻了一下,低声道:“你保重,特德舅舅。”然后也离开了房间。小布莱恩说:“我会好好照料你的车——我要像你一样把它擦得锃亮。”他迟疑了一下,突兀地在拉撒路脸颊上吻了一下,带着理査德离开了。
卡洛尔把他的三明治整齐地包在蜡纸里,还用一根丝带系好。他向她表示了感谢,把三明治放进外套的一个口袋里。
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踮起脚尖,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里面有一张给你的便条!”——然后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下,迅速离开了。
南希站到卡洛尔刚才的位置上,轻声说道:“那张纸条是我们两个人写给你的。每天晚上为爸爸祈祷的时候,我们也会为你祈祷。”她扫了一眼她的妈妈,然后把手放在拉撒路肩上,深深吻了他的嘴唇,“这不是再见,这是au revoir!”她离开的速度比她妹妹还要快,高昂着头走路的姿势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
史密斯太太站起来,双手捧着一本小书。“这是送给你的。”这是一本袖珍《新约圣经》,翻开在最后一页。他接过书,看着上面已经有些褪色的题字:
“赠给莫琳·约翰逊,1892年耶稣受难节,谢谢她的悉心照料。马修七世。”
题字下面,有几行刚写上去的、斯宾塞体的字:
赠给二等兵西奥多·布兰松
忠于自己和国家。
莫琳·史密斯1917年4月6曰
拉撒路咽了口唾沫。“我会珍藏它,并且随身带好它,史密斯夫人。”
她轻声说道:“西奥多……好好保重。一定要回到我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