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近乎荒唐的遗产 第十四章
根据莱缪尔·格列佛在《格列佛游记》里的记述,有一个名为勒普泰的小岛,在那里,大人物无论听话还是说话,都必须通过“克里门诺勒”——翻译过来,大致就是“拍手”的意思,指某种肩负特殊任务的仆人。这种人只有一个任务,就是拿着一个用干气囊做成的拍子,每当他认为主人应该听话、说话时,就用气囊轻拍主人的耳朵或者嘴巴。如果没有这个干气囊,那里的大人物们就无法交流。
火星人从没见过拍手这种人物。灵老们用不着他们,就好像蛇用不着穿鞋一样。尚未解体的火星人倒是可以用用,但他们没有;这个观念与他们的生活方式背道而驰。
如果一个火星人需要几分钟或者几年时间来沉思,他尽管去做就是了;如果他的朋友想跟他谈谈,这位朋友就等着。永恒尽在手中,没理由急急忙忙。火星语里压根儿没有“急急忙忙”这个观念。速度、速率、同时性、加速度,以及其他种种永恒时间的抽象化理论,在火星的数学里自有一席之地,但与火星人的情感并无关系。
与此相反,地球人却永不止息地奔波忙碌,但这并非由于对时间有数学方面的需要,而是人类两性格局导致的狂乱的紧迫感在名叫地球的行星上,拍手系统慢慢发展着。在过去某个时候,地球上的任何一位统治者都会把朝廷设在公开的地方,让最卑微的臣民也能毫无阻隔地直面君王。直到国王们近乎绝迹时,这种习俗的遗风仍然保留了许久,比如英国人就可以公开陈情鸣冤(尽管没人这么做)。直至二十世纪过去大半时,掌管城市的大佬们中间还能找出几个比较机灵的,让自己的大门对任何一个铁路工人和流浪汉敞开。这个原则的遗体保留在美国宪法第一和第九修正案里。当然,它们后来被世界联邦的条例取代了。
到“胜利者号”从火星返回时,无论政府在名义上是何种形式,自由通达统治者的原则实际上已经寿终正寝。要知道一个人究竟有多重要,只消看看有多少层拍手把他与平头百姓隔开就行了。这些拍手被称作执行助理、私人秘书、私人秘书的秘书、新闻秘书、接待员、约会秘书,等等等等。所有这些官员其实都是拍手,因为每一个都对外界的声音有专断的否决权。
这批官员形成的大网造就了一批非官方人员,他们借助社交场合,或是走后门,或是不为人知的电话号码,绕过官方拍手的阻隔,直接去拍那些大人物。这些人被冠以“高尔夫伙伴”、“厨房内阁”、“说客”、“元老级政客”、“百分之五提成者”以及诸如此类的名字。这些人也有了网络,最后变得几乎和大人物本人一样遥不可及,于是产生了次级非官方拍手,负责绕开一级非官方拍手的拍手。假如一个大人物有着头等重要的地位,那么他周围非官方拍手的阵势必定十分可观,足以与一位仅仅是非常重要的大人物身边的官方方阵旗鼓相当。
身为职业莽汉、业余破坏分子、心甘情愿的寄生虫,朱巴尔·哈肖医生对“急急忙忙”几乎具有一种火星人的态度。他明白自己只有一点点时间可活,对灵魂不死又没有火星人或者堪萨斯人的信念,于是决定把每一个黄金般可贵的时刻都当作永恒―没有恐惧、没有希望,只有奢侈享乐。为了这个目的,他需要一个比第欧根尼的木桶稍大、比忽必烈的宫殿稍小的安身之处。他所拥有的是个简单的小地方,几英亩土地,用电网围起来免得受人打扰,一幢有大约十四间卧室的房子,里头有跑前跑后的秘书和其他现代化的便利设施。当然,要维持他朴素的小巢、养活那些惹是生非的雇员,这一切都需要银子。为此哈肖付出了最少的努力,并设法从中获取最大的回报。说到底,当富人总比当穷人容易些。哈肖希望在懒散的奢华中度日,只干那些让哈肖开心的事。
现在,形势逼迫他急急忙忙采取行动,为此他悲苦惆怅,而且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其实很享受这件事。
这天早上,他需要跟这个行星的首席执行官通话。他知道,拍手系统让这样的联络几乎变成了不可能的任务。哈肖鄙视拍手系统,尽管按他的地位,他自己原本也该有一个。但事实上,只要刚好得闲,他总是亲自接电话,因为每个电话都可能让他有机会对陌生人大放厥词,责骂对方竟敢无缘无故地侵犯自己的私人空间——这个“缘故”自然全凭哈肖定义。他知道,秘书长的官邸可没有这样的好事,秘书长先生绝不会亲自接电话。不过,哈肖在智胜人类习俗方面有多年的心得,用过早饭,他高高兴兴地开始处理这个问题。
他的名字带他缓缓通过了好几层拍手。他算是个小有名气的VIP,所以电话从没被挂断过。他被一个秘书转到另一个秘书,最后到了一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手里。无论哈肖说什么,对方似乎都愿意永无止境地听下去,但就是不肯替他接通尊敬的道格拉斯先生。
哈肖知道,假如他宣布火星来客跟自己在一起,对方一定会有所行动,但他并不认为结果会让他满意。他算计过,提到史密斯只会断送任何一丝接通道格拉斯的希望,同时引发对方下属的反应——而这并非他所愿。事关本·卡克斯顿的性命,哈肖不能冒这个险。一个下属很可能因为缺乏必要的权限或者野心过剩而让他们—败涂地。
可被人这样软绵绵地打发,实在考验他的耐心。最后他终于咆哮道:“年轻人,要是你没这个权力,就让我跟有权力的人讲话!给我接伯奎斯特先生。”
这个傀儡突然失去了脸上的笑容,朱巴尔愉快地看到自己终于刺中了对方的痛处。于是他乘胜追击:“怎么?别只坐着!拿你的内线给基尔打个电话,告诉他你一直让朱巴尔·哈肖等着。”
那张脸木愣愣地回答道:“我们这儿没有伯奎斯特先生。”
“我不管他在哪儿。找他来!要是你不认识基尔·伯奎斯特,问问你的老板。基尔伯特·伯奎斯特先生,道格拉斯先生的私人秘书。要是你在秘书长官邸附近做事,你肯定见过伯奎斯特先生。三十五岁,六英尺,一百八十磅,沙色头发,有点谢顶,笑口常开,一口好牙。要是你不敢打扰他,把这事儿推给你的老板做好了。别啃手指甲,动起来!”
年轻人说:“请稍等。我这就去查查看。”
“我当然要等。把基尔给我找来。”画面被抽象图案取代;一个声音说:“通话尚未结束,请稍等。本次延误不会计费。在此期间请放松——”舒缓的音乐响起,朱巴尔靠在椅背上,四下看了看。安妮坐在电话的摄像镜头之外,正读着一本书。在哈肖的另一边,火星来客同样在镜头外,正戴着耳机收看立体电视。
朱巴尔暗想,一定得把这个伤风败俗的叽叽呱呱盒子送回地下室去。“在看什么,孩子?”他伸手打开了扬声器。
迈克回答道:“我不知道,朱巴尔。”
声音证实了朱巴尔的忧虑:史密斯在听弗斯特教派的礼拜。
电视上,牧羊人正在朗读教会的通知:“——晚餐之前,‘圣灵在行动’,青年队将向大家公开表演,所以别忘了早些来,看小伙子们大干一场!咱们的教练霍恩思比兄弟要我跟队上的孩子们说一声,只带头盔、手套和球棒就够了,咱们这回可不是去跟罪人干仗。不过,小天使还是会拿着急救箱随时待命,以防谁热情过了头。”牧羊人顿了顿,展现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现在是一则激动人心的消息,我的孩子们!兰姆则天使给我们的兄弟亚瑟·李温克和他的妻子多萝茜送来了消息。你们的祈祷被批准了,你们将在星期四一早破晓时分升人天国!站起来,亚特!站起来,多蒂!向大家鞠个躬!”
镜头转过来,显示集会的人群,并集中到了李温克兄弟和李温克姊妹身上。众人疯狂鼓掌,高喊“哈利路亚”!李温克兄弟不停地跟周围的人握手,架势活像个拳击手;他的妻子红着脸站在他身旁,一面擦眼睛一面微笑。
摄像机切回牧羊人身上,他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继续用轻快的语气说道:“欢送会在午夜开始,准时锁门——所以记得提前到达,大家齐心协力,把它变成我们的羊群前所未见的、最快乐的狂欢;因为我们都为亚特和多蒂感到骄傲。葬礼将在日出后三十分钟举行,那以后,需要在清晨上班的人可以马上用早餐。”牧羊人突然板起面孔,摄像机镜头也拉近了,直到他的脸充满整个电视,“上次欢送会之后,教堂的司事在一间快乐屋里找到了一个空啤酒瓶——属于一个由罪人蒸馏的品牌。那件事巳经了结了;犯罪的兄弟忏悔了自己的罪行,还做了七倍的补赎,甚至拒绝了使用现金支付时所享有的折扣——我敢肯定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但请想一想,我的孩子们:冒失去永恒的快乐的风险,在一件世俗的商品上省下几个小钱,这值得吗?永远别忘了在商品上寻找那个幸福、神圣的许可印。迪格比大主教的脸在许可印上对你们微笑。别让哪个罪人塞给你什么‘一样好'的货色。我们的赞助商支持我们,他们也理应获得我们的支持。亚特兄弟,很抱歉在如此快乐的时刻提起这样一个问题——”
“没关系,牧羊人!尽管继续!”
“——但我们必须永远牢记——”哈肖关掉了扬声器。“迈克,你不需要看这个。”
“不需要?”
“唔——”唉,这孩子早晚会知道这些东西,“好吧,继续看吧。不过待会儿过来跟我谈谈。”
“好的,朱巴尔。”
哈肖正准备加上些忠告,好抵消迈克那种对什么事都按字面理解的倾向,可电话的“等待”音乐变弱、消失,屏幕上出现了画面。是个四十岁左右、被朱巴尔归为“条子“一类的男人。
朱巴尔气冲冲地说:“你不是基尔·伯奎斯特。”
“你找基尔伯特·伯奎斯特有何贵干?”
朱巴尔的耐心仿佛正在经受最痛苦的考验,“我希望跟他通话。你瞧,我的好伙计,你担任公职吗?”
那人犹豫了一下,“是的。你必须——”
“我‘必须'个鬼!我是个公民,你的工资里也有我交的税。我只想打一个简简单单的电话,却花了整整一个早上。你们把我从一头没脑子的笨牛转到另外一头,每一头都在公家的饲料槽里吃得肥头大耳。现在又是你。告诉我你的名字、职务,还有工资号。让我跟伯奎斯特先生谈话。”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哈,得了吧!我没必要回答;我是不任公职的公民,你不是。而且,我所问的问题任何公民都有权要求任何公职人员作出回答。源自奥凯利诉加利福尼亚州一案,1972年。我要求你亮明身份:名字、职业、编号。”
对方用单调刻板的语气回答道:“你是朱巴尔·哈肖医生。你来电的地点是——”
“就为这个让我等了这么久?太蠢了。我的地址在任何图书馆、邮局或是电话中心都能找到。至于我的身份,每个人都知道。每个识字的人。你识字吗?”
“哈肖医生,我是警务人员,我要求你合作。你为什么——”
“呸,先生!我是个律师。公民只在特定情况下才有义务与警方合作,例如追捕犯人的现场;即便这样,仍然可以要求警官证明自己的身份。这是‘追捕行动当中'吗,先生?你是不是马上就要从这个该死的电话里跳到我这边来?其次,在合理合法的前提下,公民也有义务在警方调査过程中予以配合——”
“这就是调查。”
“调査什么,先生?想要求我配合,你必须首先亮明身份,让我对你的真诚感到满意;说明你的目的,而且——如果我提出要求——背诵相关条例,证明那个‘合理的需要'真实存在。你一样也没做。我希望同伯奎斯特先生通话。”
那人下巴上的肌肉在抽搐,但他还是回答了:“我是联邦特勤部的海因里希上尉。你打电话到秘书长府邸却转到了我这里,这足以证明我的身份。不过——”他掏出一个钱夹,弹开,送到摄像镜头前。哈肖瞅了眼他的身份证。
“很好,上尉,”他怒气冲冲地说,“现在你可否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要阻止我与伯奎斯特先生通话?”
“伯奎斯特先生无法接听。”
“那你怎么不直说?把我的电话转给哪个和伯奎斯特平级的人。我是指直接为秘书长工作的人,基尔那种人。我不打算让哪个下级奴隶来塘塞我,那些人连替自己擦鼻涕的权力都没有!要是基尔不在,那看在老天份上,给我接个等级相当的人!”
“你一直想与秘书长通话。”
“正是。”
“很好,你可以解释一下,你找秘书长有什么事。”
“我也可以不解释。你是秘书长的心腹助理吗?你能参与他的秘密吗?”
“问题不在这儿。”
“问题就在这儿。身为警备人员,你应该很清楚。我会解释的,解释给一个我知道有权接触敏感材料、享有道格拉斯先生信任的人听,而且只能点到为止,让他明白必须让我跟秘书长通话。你确定找不到伯奎斯特先生吗?”
“相当确定。”
“那就只好找别人了——一个和他等级相当的人。”
“既然秘密到这种程度,你就不该用电话联络。”
“我的好上尉,既然你追踪了电话来源,肯定应该知道我的电话装有接听最高安全级别回呼设备。”
特勤部上尉没有理睬这话,只回答道:“医生,我就直说好了。在你解释你的意图之前,你哪儿也去不了。如果你再打电话,你的电话同样会转到这间办公室。打一百遍,打一个月,结果都一样。直到你合作为止。”
朱巴尔开心地笑起来,“现在没这个必要了。你说漏了嘴——是无意的吗,还是有意为之?好了,现在我得到了采取行动之前所需要的那一点点情报。当然,这是说如果我必须采取行动的话。我也可以暂时不行动,今天之内……总之,现在的关键词已经不再是‘伯奎斯特'了。”
“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
“我亲爱的上尉,拜托!这可是没加密的线路。对了,你知道,或者说应该知道,我是扮猪吃老虎的高手,刚才就是诈了你一家伙。”
“我没听明白,你说什么来着?”
“你没学过成语吗?天哪,现在的学校都在教什么呀!回去玩你的扑克吧,我不需要你了。”朱巴尔挂断电话,设置成十分钟之内拒绝接听,唤了声“都过来吧,孩子们。”接着回到游泳池旁,在他消磨时间的老位置上坐下。他提醒安妮随时准备穿上公证官的大氅,要迈克留在附近,随叫随到,给米丽安下达了关于电话的指示,然后便逍遥起来。
朱巴尔丝毫没有觉得不快。他没指望一下子就能找到秘书长。秘书长周围是一圏围墙,而他侦察到了一个突破口。他希望同海因里希上尉的这个回合能带来一个更高层的电话。
即便没有成功,与特勤人员的相互恭维本身也是一种奖赏,让哈肖浑身暖乎乎的。哈肖坚信,有些脚丫子生来就是供人踩的,这样才能改良人种、促进公众福利,把官员源远流长的傲慢打压到最低限度;他一眼便看出,海因里希正长着这么一双脚。
但他还是不禁有些怀疑,自己还能等多久?他的“炸弹”行将瓦解,况且他也答应过吉尔为本·卡克斯顿采取行动。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杜克走了。
是临时有事,还是溜之大吉(或者大凶)?朱巴尔不知道。杜克昨天出来吃了晚餐,早餐时便没再现身。这种事在哈肖的家里稀松平常,其他人似乎都没怎么在意。
朱巴尔的目光穿过游泳池,停留在迈克身上,发现他正努力尝试照搬朵卡丝的跳水动作。哈肖暗自承认,自己今早是故意没有问起杜克。事实上,他不愿意跟熊打听阿吉哪儿去了。熊没准儿会回答的。
好吧,对付软弱只有一个法子。“迈克!到这儿来。”
“好的,朱巴尔。”火星来客从游泳池里出来,像只急切的狗狗一样小跑过来。哈肖上下打量他一番,觉得他比刚来时起码长了二十磅……全是肌肉。“迈克,你知道杜克在哪儿吗?”
“不,朱巴尔。”
好了,这下就放心了;这孩子根本不会撒谎。不,等等!朱巴尔猛地想到,迈克就像台计算机,问什么说什么……而在盒子消失以后,迈克似乎并不知道那个该死的盒子哪去了。“迈克,你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
“我和吉尔下楼的时候看见杜克上楼去了,在今早该做早饭的时候。”迈克骄傲地加上一句,“我帮忙做了早饭。”
“那是你最后一次看见杜克?”
“之后杜克我没有看见,朱巴尔。我自豪地烧了面包。”
“我敢打赌你烧了。要是你不当心点儿的话,你会给哪个女人当个好丈夫的。”
“哦,我烧得非常非常小心。”
“朱巴尔——”
“唔?什么事,安妮?”
“杜克一大早吃了点东西,然后急急忙忙进城去了。我以为你知道。”
“哦,”朱巴尔见风使舵,“我还以为他打算午饭之后再走呢。”朱巴尔突然感到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倒不是说杜克于他有什么要紧——当然不是!多年以来,他一直尽力避免让任何人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但如果真有什么意外,还是会让他有些烦恼。一点点,至少。
把一个人送到跟其他一切东西成九十度夹角的地方,这难道违反了哪条法律不成?
不是谋杀——只要这孩子把它用于自卫,或是替他人作正当防卫,例如吉尔。宾夕法尼亚州关于巫术的法律或许适用……但起诉状该怎么遣词造句?说不定会很有趣。
民事诉讼的可能性同样存在。窝藏火星来客能否被定为窝赃罪?很可能会发展出一批全新的法律条款。尽管医学和物理学的从业者们还蒙在鼓里,但迈克已经一脚踢飞了这两门学问的底线。哈肖回忆起相对论给许多科学家带来的悲剧。他们无法理解,只好对爱因斯坦大发雷霆,借谩骂和攻击来逃避。他们的避难所是条死胡同;对于那些无法变通的老派卫道士而言,唯一能做的就是两腿一蹬,让年轻的头脑接管世界。
他祖父曾告诉他,细菌理论出现时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医生们一直到死都把巴斯德称作骗子、傻瓜,还有其他更糟糕的字眼,却压根儿不肯去检验那些证据,因为他们的“常识”告诉他们,那是不可能的。
好吧,他能预见到,迈克将要引起的反应肯定比巴斯德和爱因斯坦加起来还要大。这倒是提醒了他——“拉里!拉里在哪儿?”
“在这儿,老板。”他身后的扬声器回答道,“下头的工作间。”
“带着紧急按钮吗?”
“当然。你说睡觉也得带着。我带了。”
“蹦上来,把它交给安妮。安妮,让它和你的外套待一块儿。”
她点点头。拉里回答道:“就来,老板。这就开始倒计时吗?”
“只管上来。”朱巴尔发现火星来客还站在自己跟前,像一尊人像雕塑一般安静。雕塑?嗯……朱巴尔在记忆中搜索着。米开朗基罗的“大卫”!没错,就连那稚嫩的手和脚,恬静而肉感的脸庞,还有那头乱蓬蓬的长发都很相似。“没别的事了,迈克。”
“好的,朱巴尔。”但迈克仍旧等待着。
朱巴尔问:“有什么心事吗,孩子?”
“关于我在那个天杀的叽叽呱呱盒子里看到的东西。你说‘不过待会儿过来跟我谈谈'。”
“哦。”哈肖想起了弗斯特教的节目,不禁牙疼似的缩了一下,“没错,但别管那东西叫‘天杀的叽叽呱呱盒子'。那是个立体影像接收器。”
迈克一脸迷惑,“那不是个天杀的叽叽呱呱盒子?我听错了你的话?”
“它的确是个天杀的叽叽呱呱盒子。但你必须叫它立体影像接收器。”
“我会叫它‘立体影像接收器'的。为什么,朱巴尔?我不灵悟。”
哈肖长叹一声,类似的梯子他已经爬过好多遍了。跟史密斯的任何对话都会翻出某些无法用逻辑解释的人类行为,想解释它们完全是无休无止地浪费时间。“我自己也不灵悟,迈克,“他承认道,“不过吉尔希望你这么叫它。”
“我会的,朱巴尔。吉尔的希望。”
“现在,告诉我你都看见听见些了什么,还有你灵悟到了些什么。”
迈克开始回忆那个叽叽呱呱盒子里的每一个字和每个动作,连广告也不例外。他几乎已经读完了大英百科全书,自然看过关于“宗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犹太教”、“儒教”、“佛教”,以及与此相关的文章,却什么也没灵悟到。
朱巴尔了解到了以下情况:一,迈克不知道弗斯特教的节目是宗教性的;二,迈克记得自己读过有关宗教的东西,但没能理解,所以把它们储存起来,准备今后冥想;三,迈克的“宗教”概念一塌糊涂,尽管他能引用九种字典上的定义;四,迈克在火星语言中找不到任何与人类宗教教义相当的字眼;五,朱巴尔对杜克形容为火星“宗教仪式”的习俗其实并非宗教性的;它们对于迈克而言,就像杂货市场对朱巴尔一样,是再实在不过的事;六,人类的“宗教”、“哲学”和“科学”概念在火星语中无法区分——因此,既然迈克以火星语思考,他也就不可能分辨它们。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从“灵老”那里得来的“知识”。所谓“怀疑”,他从未听说过,“研究”也一样(火星语里没有对应词);灵老们无所不知,绝无谬误,任何问题的答案都尽在他们掌握之中,无论是明天的天气还是宇宙目的论。迈克看过一次天气预报,却以为那是人类“灵老”为尚未解体、仍处于实体状态的人传来的消息。他对大英百科全书的作者也有类似的推想。
但最后还有一点(对于朱巴尔来说也是最糟糕的)迈克把弗斯特教的礼拜灵悟为宣布人类的两个成员即将解体,进入人类“灵老”的行列——这让他激动得难以自持。他灵悟得对吗?迈克知道自己的英文并不完美;他“不过是个蛋”,曾经因为无知犯了许多错误。但这一次他灵悟得对吗?他一直期待着同人类的“灵老”见面,他有许多问题需要解答。这是不是一个机遇?或者他必须进一步学习才能做好准备?
铃声救了朱巴尔;朵卡丝端来了三明治和咖啡。朱巴尔默默地吃起来。正好,史密斯的教养告诉他,用餐是冥想的时刻。朱巴尔有意拖延,让自己有机会好好琢磨琢磨——同时诅咒自己竟让迈克看了电视。唉,这孩子必须弄明白宗教是怎么回事。既然他要在这个乱七八糟的星球上度过一生,这就没法避免。但是,该死,要是能等到迈克适应了荒唐的人类行为模式之后该多好……还有,第一次竟然就碰上了弗斯特教徒!
作为一个虔诚的不可知论者,朱巴尔对所有宗教一视同仁。在他看来,从卡哈拉里沙漠中布希曼人的泛灵论到最最理性主义的信仰,各种宗教之间并没有高下之分。但从感情上讲,他对某些宗教的厌恶超过其他,而新启示教会一直让他恨得牙痒痒。弗斯特教徒们毫不掩饰地宣称自己能跟天堂直接联线,从而独占真知;他们傲慢得极不宽容,他们的美式足球对抗还有他们的义卖大会——这一切都让他郁闷。假如大家非得上教堂不可,他们怎么就不能稍微体面些,去参加天主教、基督教科学派或者贵格会之类的?
假如上帝存在(对此朱巴尔保持中立)并且希望被人崇拜(朱巴尔认为这一假设成立的可能性不大,但由于他自己的无知,所以他依然承认其可能性),那么,一个强大到可以塑造星系的上帝,他会接受弗斯特教徒奉献的那种群魔乱舞、荒谬绝伦的狂欢,并以此作为对自己的“崇拜”吗?可能性似乎微乎其微。
但朱巴尔还是以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诚实承认:弗斯特教徒或许真的拥有真理,完完全全的真理,绝无虚假的真理。宇宙至多也就是个傻里傻气的地方,但在所有对它的解释中,可能性最小的就是根本不作任何解释的随机偶合说,即认为某种抽象的东西“正巧”是原子,而原子又“正巧”排列组合在了一起,组合方式“正巧”看上去仿佛存在着内在规律,某些排列组合又“正巧”拥有自我意识,其中两个“正巧”是火星来客和一个秃顶的老皮囊,里头装的正是朱巴尔。
不,他没法咽下这么一个“正巧”理论,尽管它在那些自称科学家的人中间十分流行。随机偶合并非对宇宙的充分解释——随机偶合不足以解释随机偶合;罐子不能装下自己。
剩下的还有什么?“最低假设”也并不更值得青睐;奥卡姆的剃刀没法切开首要的问题:圣灵的本质是什么?(圣灵就圣灵吧,别在这个词上纠缠不休了,你这个老混蛋。它是个盎格鲁-撒克逊单词,简短、单纯,不是什么被禁的脏话。至于它所代表的东西,反正你不明白,就用它当个标签也挺好。)在所有假设中,我们有理由更靑睐其中的一个吗?当你一无所知的时候,答案无疑是:不!朱巴尔承认,尽管自己已经年纪一大把,但岁月并没能让他理解宇宙的基本问题。
弗斯特教徒没准儿是对的。
但就算这样,他狂躁地提醒自己,还有两个问题没有解决:他的喜好和他的尊严。假如弗斯特教徒独占了真理,假如天堂的大门只对他们敞开,那么他,朱巴尔·哈肖,一位绅士,宁愿拒绝新启示教而成为“罪人”,并且接受许诺给“罪人”的永无止境的痛苦。他的眼神不够好,看不见上帝的脸庞……但也不算太坏,足以看出谁配得上跟自己平起平坐——而那些弗斯特教徒全不够格!
但他还是看得出迈克为什么会被误导。弗斯特教徒在选定的时间“上天堂”,听上去的确与自主“解体”很像。朱巴尔毫不怀疑,火星人的确是自主解体。可对于弗斯特教徒的这种做法,朱巴尔怀疑更准确的措辞或许是“谋杀”。当然,这一点从未得到证实,也极少有人做这样的暗示。弗斯特是第一个按时“上天堂”的,死在他预言的那一刻;从那以后,这就成了他们拥有特殊恩宠的标志……已经好多年了,没有哪个验尸官莽撞到胆敢调査这些死亡事件。
倒不是说朱巴尔关心他们的安危什么的——好的弗斯特教徒就是死的弗斯特教徒。
但这样解释起来恐怕会很困难。
拖延是没用的,再来一杯咖啡也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容易些。“迈克,谁创造了世界?”
“抱歉?”
“看看周围。所有这些。还有火星,恒星。一切。你、我、所有人。灵老有没有告诉过你是谁创造了宇宙?”
迈克迷惑不解地说:“没有,朱巴尔。”
“呢,难道你从没想过?太阳从哪儿来?是谁把星星放在天上的?谁发动了这一切?所有东西,每一样东西,整个世界,宇宙……谁创造了它,我们才得以在这儿谈话?”朱巴尔顿了顿,对自己的说辞惊讶不已。他原本准备采取惯用的不可知论,结果却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采取了过去律师培训中传授给他的方法:一个正直的律师,哪怕他并不赞同自己的委托人,也要极力为他申辩。现在的他就在努力支持他本人并不赞同、但却为大多数人类所接受的宗教信仰。他发现自己竟然无可奈何地当上了族人正统教义的辩护律师,而对手——他也说不清对手是谁,也许是一切非人类的智能生命的观点吧,“你的灵老们是如何回答这些问题的?”
“朱巴尔,我没灵悟……‘问题'在哪儿?我很抱歉。”
“呃?我没灵悟你的回答。”
迈克有些迟疑,“我试着说。但词语……词语不……对。不是‘放’。不是‘创造’。是当下。现在的世界,过去的世界,将来的世界,都是当下。
“‘往昔如何今亦如何,没有尽头的世界——'”
迈克快乐地微笑起来,“你灵悟了!”
“我没有。”朱巴尔闷闷不乐地回答道,“我在引用,呃,我们的一位‘灵老’说过的话。”他决定另起炉灶;用上帝作为造物主的神性做开场白不大合适,迈克领会不了造物的概念。哼,他朱巴尔自己能不能领会这一点也还难说呢。很早以前他就同自己约定,在偶数的日子里假定宇宙已由造物主安排妥当,奇数的日子里则设想宇宙既非由谁创造,却又持之永恒(有点像脑袋咬尾巴的蛇一样夹不清)。哪个假说都能回避另一种假说的自相矛盾之处,同时又显得荒谬无比。每个闰年,他多出了一天,可以完全沉浸于唯我论的放纵。就这样,他把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搁置下来,三十多年来再也没去想它。
朱巴尔决定先解释最广义的宗教,待会儿再来对付神和神性的概念。
迈克同意朱巴尔的看法。学识的规模确有不同,从巢仔也能灵悟的小学识到只有灵老才能充分灵悟的伟大学识。接下来,朱巴尔想在大小学识之间划一条线,好把那些“伟大的学识”比做“宗教问题”。但他的这一尝试并未成功。对迈克而言,有些宗教问题根本不成其为问题(例如“创造论”),其他一些在他看来又只是些“小”问题,其答案哪怕对巢仔也显而易见(例如死后的生命)。朱巴尔放弃了,开始谈起人类宗教的多样性。他解释说,人类有上百种不同的方法来教授“伟大的学识”,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答案,而且个个都宣称自己的答案是真理。
“什么是‘真理'?”迈克问。
(“什么是真理?”一个罗马审判官也这样问过,然后此人便洗手不管了。朱巴尔真希望自己也能这么做。)“当你正确地回答一个问题时,你的答案就是真理,迈克。我有几只手?”
“两只手。”迈克修正道,“我看见两只手。”
安妮从书本上抬起眼睛,“六个星期,我就能把他变成一个公证官。”
“安静,安妮。事情已经够难办的了。迈克,你回答得没错;我有两只手。你的答案是真理。假设你说我有七只手呢?”
迈克有些困惑,“我没灵悟到我能那么说。”
“对,我想你不能。但如果你那么做了,你就没有说对;你的答案就不是真理了。但是,迈克——仔细听着——每个宗教都宣称自己是真理,宣称自己的话是正确的。但它们的答案又如此不同,就好像两只手和七只手的区别。弗斯特教徒这样说,佛教徒那样说,穆斯林又是另一种说法。许多答案,各不相同。
看上去迈克在极力思考。“全都说得对?朱巴尔,我没灵悟。”
“我也一样。”
火星来客一脸困惑,突然微笑起来,“我会请弗斯特教徒去问问你们的灵老,然后我们就会知道了,我的兄弟。这件事我该怎么做?”
几分钟之后,朱巴尔满心厌恶地向迈克保证,自己会安排他会见某个弗斯特大嘴巴。而且,尽管他好说歹说,迈克仍然以为弗斯特教徒与人类的“灵老”有联系。迈克的困难在于他不知道谎言是什么东西。“谎言”和“虚假”的定义都储存在他脑子里,却毫无灵悟的迹象。一个人也许会“说错”,但那只可能是个意外。于是,迈克根本没想过弗斯特教派撒谎的可能性,他们说什么,迈克就信什么。
朱巴尔试着向他解释,所有的人类宗教都自称同“灵老”有这样那样的联系,然而它们的答案却各不相同。
迈克很耐心,也很困惑,“朱巴尔我的兄弟,我试过了……但我没灵悟这怎么可能是对的。在我们那里,灵老说的总是对的。你们——”
“等等,迈克。”
“抱歉?”
“当你说‘我们’时,你指的是火星人。迈克,你不是火星人;你是地球人,人。”
“‘人’是什么?”
朱巴尔呻吟起来。他知道迈克能引用字典上的定义。还有,这孩子问的问题从来不是故意惹你心烦;他总是为了得到信息——而且期待朱巴尔能给他答案。“我是人,你是人,拉里是人。”
“但安妮不是人?”
“唔……安妮也是人,一个女性的人。一个女人。”
(“谢谢,朱巴尔。”——“闭嘴,安妮。)
“婴儿是人吗?我看过图片,在天杀的叽叽——在立体影像机里也有。婴儿的形象和安妮不同……安妮的形象和你不同……你的形象也和我不同。对了,婴儿是个巢仔人吧?”
“唔……是的,婴儿是人。”
“朱巴尔……我想我灵悟了,我的同胞——‘火星人’——也是人。不管样子。样子不是人。人是灵悟。对吗我说得?”
朱巴尔决心退出哲学学会,还是去织布的好!什么是“灵悟”?这个词他已经用了一个星期——直到现在也没灵悟。但什么是“人”?——只没有羽毛的两足动物?上帝的形象?或者是那个所谓“适者生存”的循环定义所产生的偶然结果?必须受死亡和税收双重折磨的生物?火星人似乎已经战胜了死亡,他们好像也没有人类所谓的钱、财产和政府之类,他们又怎么可能有税收呢?
然而这孩子是对的;形象与“人”的定义毫无关系,形象并不重要,它不过是装酒的瓶子。你甚至可以把人从他的瓶子里取出来,就好像那个被俄国人“拯救”的可怜虫,他的大脑被裹在玻璃里,接上无数电线,活像个电话中转站。老天爷,好个恐怖的玩笑!不知那个倒霉鬼是不是能欣赏其中的幽默。
但是,从火星人的角度看,人类和其他动物该如何区分呢?一个掌握了遥控悬浮术(天晓得还有些别的什么)的种族会为工程学叹服吗?如果会,那么阿斯旺水坝和一千英里的珊瑚礁哪一个会拔得头筹?人的自我意识?不过是自大而已,谁能证明鲸鱼精子或者红杉不是超越人类极限的哲学家和诗人?
有一个领域,人倒是无与伦比:他能不断花样翻新,发明更大更有效的方法去消灭、奴役、折磨,永远使他成为对他自己而言最难以忍受的大祸害。在这方面,人类所展示出的创造性简直没有止境。人是他自己最严酷的玩笑。幽默的根基其实就是——
“人是会哈哈大笑的动物。”朱巴尔回答道。
迈克想了想,“那我就不是人。”
“嗯?”
“我不会哈哈大笑。我听过大笑声,它让我害怕,后来我灵悟到它并不害人。我试着学习——” 迈克把头向后一扬,发出刺耳的咯咯声。
朱巴尔捂住耳朵,“停下!”
“你听见了,”迈克悲伤地说,“我不能做对,所以我不是人。”
“等等,孩子。你不过是还没学会罢了……还有,硬学是学不会的;但你会学到的,我保证。只要你跟我们在一起,时间长了,你自然会发觉我们是多么可笑,那时候你就会哈哈大笑了。”
“我会吗?”
“会。别担心,不要强求。真的,孩子,一旦灵悟了我们,就连火星人也会放声大笑的。”
“我会等。”史密斯平静地同意了这个安排。
“还有,在等待期间,别怀疑自己是人。你是人。人生自女人,生而麻烦……总有一天你会充分灵悟它,并且大笑出声——人是会嘲笑自己的动物。至于你的火星朋友嘛,我不知道;但我灵悟他们也可能是‘人’。”
“是的,朱巴尔。”哈肖以为会谈可以到此结束,不禁松了口气。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到如此尴尬了,上一回已经是十分遥远的过去了。有一天,父亲向他解释了小鸟、花朵和蜜蜂的事——只可惜太迟了。
然而火星来客却不肯善罢甘休,“朱巴尔我的兄弟,你刚才问我:‘谁造了世界?’当时我没有词语表达为什么我灵悟这不是一个问题。我一直在想词语。”
“想到了吗?”
“你已经告诉我了,‘上帝创造了世界’。”
“不,不!”哈肖道,“我告诉你的是,宗教谈到了很多东西,它们中的大多数都说‘上帝造了世界’,我还告诉你说我没有充分灵悟。‘上帝’只不过是它们用的一个词而已。”
“对,朱巴尔,“迈克附和道,”就是这个词,‘上帝’。”他加上一句,“你灵悟了。”
“我必须承认我没有灵悟。”
“你灵悟了。”迈克坚定地重复道,“我解释。我没有词。你灵悟。安妮灵悟。我灵悟。我脚下的青草在美丽的欢乐中灵悟。但我需要那个词。那个词就是‘上帝’。”
“接着说。”
迈克得意地指着朱巴尔,“你是上帝!”
朱巴尔抬起一只手,啪一声拍在脸上,“哦,耶稣基督——我都干了些什么啊?听着,迈克,放松些!你没理解我的意思。对不起。非常抱歉!忘了我的话,咱们另找一天,从头再来。不过——”
“你是上帝,”迈克庄重地重复道,“凡灵悟者,是上帝。安妮是上帝。我是上帝。快乐的青草是上帝。吉尔总美丽地灵悟。吉尔是上帝。所有的塑造、制作、创造加在一起——”他用火星语叽哩咕噜地说了些什么,然后微笑起来。
“好吧,迈克。不过别着急。安妮!你都听见了?”
“那还用说,老板!”
“录卷带子。我得好好下一番功夫,不能让这事儿就这么过去。我必须——”他朝天上瞟了一眼,“哦,上帝啊!所有人,各就各位!安妮!把紧急按钮设成‘死人’级别,看在上帝份上拇指别离开它;他们或许不是朝这儿来的。”他又抬头望了望,两辆空中汽车正从南方飞来,“恐怕他们的目的地正是这儿。迈克!躲到游泳池里!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去最深的地方,留在那儿,别动——我派吉尔来找你之前别出来。”
“好的,朱巴尔。”
“现在!行动!”
“好的,朱巴尔。”迈克跑了几步,然后膝盖伸直,脚尖绷着,双脚并拢在一起,以这种姿势跳进水里,消失了。
“吉尔!”朱巴尔大喊一声,“跳进池子再出来。你也是,拉里。如果有人看见了迈克,我要让他们搞不清有多少人在用游泳池。朵卡丝!快上来,孩子,再跳进去。安妮——不,你得拿着紧急按钮。”
“我可以拿上我的外套,去池边坐着。老板,你想要延迟‘死人’设置吗?”
“唔,三十秒。如果他们降落,穿上你的公证大氅,然后把拇指再放回按钮上,等着——如果我叫你过来,马上放飞气球。我绝不会乱喊‘狼来了’,除非——”他手搭凉棚向上望去,“其中一辆要降落了……看上去有点像条子拉货的家伙。哦,该死,我还以为他们会谈判呢。”
第一辆车盘旋着降落在游泳池旁的花园里;第二辆开始在低空绕圈子。看大小,这些车子像是运送部队的,车身上还有代表联邦的地球标志。
安妮放下无线电中继器,迅速换上自己的职业装束,然后再次拿起中继器,拇指放回到按钮上。第一辆车刚落地,车门便打开了。朱巴尔像只好斗的哈巴狗似的朝它冲了过去。车里出来一个人,朱巴尔咆哮道:“把那辆该死的破车从我的玫瑰花丛上挪开!”
那人说:“朱巴尔·哈肖?”
“让那个蠢猪把那辆烂货升起来,退后!退到花园外头,停在草地上!安妮!”
“来了,老板。”
“朱巴尔·哈肖,我有一张逮捕令,奉命逮捕——”
“你就是奉命逮捕英国国王我也不管;把那堆垃圾从我的花上挪开!然后,老天在上,我要指控你——”朱巴尔瞅了眼对方,似乎刚刚才看见这么个人,“哦,原来是你,”他轻蔑地说,“你生来就是个傻子吗,海因里希?或者还需要后天的学习才能这么蠢?那头穿制服的蠢驴是什么时候学的飞行?”
“请检査逮捕令。”海因里希上尉谨慎、耐心地说。
“把你的婴儿车弄到我的花床外头去,否则我就要提起民权诉讼,让你们跟退休金说再见!”
海因里希有些犹豫。“快!”朱巴尔吼道,“还有,告诉那些从车里出来的乡巴佬把脚抬起来!那个长兔牙的白痴正站在一朵伊丽莎白·M·休伊特上!那可是得过奖的!”
海因里希转过头,“你们——小心那些花。帕斯金,你正踩着—朵。罗杰斯!把车升起来,开到花园外面去。”他转向哈肖,“满意了?”
“等他把车挪开之后——不过你们还是得赔偿损失。让我们来看看你的证件……把它们给公证官看,大声清晰地表明你的名字、等级、组织和工资编码。”
“你知道我是谁。我有一张逮捕令,授权我——”
“我也有授权,可以用霰弹枪把你的头发分开,除非你遵守条例按部就班。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在电话上见过一个塞在衬衫里的家伙,和你有些相似——但我还是认不出你来。你必须以特定的方式,自己报出你的身份。《世界章程》第二部分1602段。那以后,你才能执行你的逮捕令。其余那几只猿人也一样,还有那只为你驾车的猴子。”
“他们都是警务人员,听我的命令行事。”
“我可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警务人员。他们没准儿是在哪家服装店租了几套不合身的小丑衣服。法律条文,先生!你们闯进我的城堡。你说你们是警务人员,还宣称这次入侵有合法的逮捕令。除非你们能证明我错了,我会一直说你们是非法闯人……这让我可以行使主权,动用武力驱逐你们——就在大约三秒钟之后。”
“我不会建议你这么做。”
“你有什么资格建议?如果我在试图行使我的权利时受伤,你的行为就变成了主动攻击——而且是使用致命武器,假如那些驴子带的是枪的话,我看挺像。民事和刑事,一个也跑不了。怎么,伙计,我能剥了你的皮做门垫!”朱巴尔收起一只瘦巴巴的胳膊,捏紧了拳头,“滚出我的地盘!”
“慢着,医生。我们照你说的做就是。”海因里希已经涨红了脸,但声音仍然控制得很好。他拿出自己的身份证明,朱巴尔只瞟了一眼就递还给他,让他给安妮看。于是,他陈述了自己的全名,说自己是个上尉,隶属联邦特勤部,并背诵了自己的工资编码。海因里希一脸寒霜地下达命令,其他队员和司机也一个个走完了这套冗长的过场。
结束之后,朱巴尔立刻和和气气地说:“好了,上尉,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我有一张逮捕基尔伯特·伯奎斯特的许可状,上述许可状的授权范围是这块地产及其建筑。”
“把你的许可状出示给我和我的公证官。”
“我会的。我还有另一张逮捕令,与第一个相仿,授权我逮捕吉尔·博德曼。”
“谁?”
“吉尔·博德曼。罪名是绑架。”
“我的天啊!”
“还有一张是赫克托·C·约翰逊……一张给瓦伦丁·迈克尔·史密斯……还有一张是你,朱巴尔·哈肖。”
“我?又是偷税漏税?”
“不。这一个和那一个嫌犯的从犯……以及其他事件的重要证人。就算没有逮捕令,我自己也会以妨碍执行公务的罪名把你抓起来。”
“哦,得了吧,上尉!自从你表明身份、举止开始合法之后,我可是再合作不过了。而且会继续合作下去。当然,我还是要起诉你——外加你的直接上司和政府,罪名是那之前的非法行为……对于你们任何人以后可能的所作所为,我也不会放弃任何权利或者追索权。呣……好长的抓人单子,我算明白你干吗要带上另一辆车了。不过——天哪!——奇怪了。这个,唔,博德曼女士?——我看见她的罪名是绑架了一个叫史密斯的家伙,可这张逮捕令里史密斯又似乎被指控为在逃犯。我弄糊涂了。”
“两者都有。他逃跑了——然后她绑架了他。”
“这么实施起来不是有些困难吗?逃跑和绑架的难度都挺大的呀。他又是以什么罪名被监禁的呢?逮捕令上似乎没有说明?”
“我怎么会知道?他逃了,就这么简单。他是个逃犯。”
“哎呀!我想我得向他俩提供我的服务,做他们的法律顾问。有趣的案子。如果出了一个娄子——或是几个,很可能会导致其他问题。”
海因里希冷冷地一笑,“你会发现这么做不太容易,你自己也得在里头缚着。”
“哦,我相信时间不会太长。”朱巴尔提高声音,转头面向房子,“我想,如果霍兰法官在听的话,可以马上执行人身保护程序了——为我们所有人。还有,如果联合新闻正好有辆通讯车在附近,还得赶紧弄清楚我们会被关在哪儿。”
“真不愧是个讼棍,哈肖。”
“诽谤,我亲爱的先生。我记下了。”
“对你能有多大好处?这儿没别人。”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