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早晨,首席执行官悦石的日程排得甚满。鲸逖中心每天有二十三个小时,这便于政府依照霸主标准时间工作,而完全不会破坏本地的昼夜节律。五时四十五分,悦石接见她的军事顾问。六时三十分,她与二十多名议员、全局和技术内核的代表等重量级人物共进早餐。七时十五分,执行官传送至正值傍晚的复兴之矢,去为卡杜阿的赫尔墨斯医疗中心进行官方剪彩。七时四十分,她传送回政府大楼,接见包括李·亨特在内的顶级助理,预先熟悉一遍她将于十时整向议会和全局进行的演说。八时三十分,悦石又接见莫泊阁将军和辛格元帅,获知最新的海伯利安星系的战况。八时四十五分,她接见了我。
“早上好,赛文先生,”首席执行官说。她正坐办公桌后,三天之前,我正是在这间办公室第一次谒见了她。她朝一个靠墙的餐具柜挥了挥手,那里安稳地摆放着标准纯银壶,里面盛着热咖啡、香茶,以及卡福塔。
我摇摇头,坐了下来。有三个全息图窗显示着白光,只有我左边的那个显示着海伯利安星系的三维地图,正是我在战略决议中心的时候雅尼曾试图译解的那幅。在我看起来,现在代表驱逐者的红色图块似乎已经覆盖并渗透了整个星系,就像红染料溶解并混入了蓝色溶液。
“我想听你说说你的梦。”首席执行官悦石说,“我想听你说说你为什么不帮他们,”我回道,语调平淡,“为什么你任由霍伊特神父死去。”
想来悦石肯定不习惯别人以这种口气对她说话,至少在她跻身议会四十八年、当上首席执行官的十五年里是这样,但她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一边的眉尖稍稍扬了扬。“那么你梦见的事情都是真实的。”
“你怀疑这点?”
她放下刚才一直拿在手上的工作板,关掉它,然后摇摇头。“没有真的怀疑,只是在听你说出这些除我以外整个环网内再没另一个人知道的事情之时,我依然感到震惊。”
“你为什么拒绝授权他们使用领事的飞船?”
悦石的椅子转开,她抬头看着图窗,那里的战术显图不停移动、变化着,最新的讯息传来,红色的流动、蓝色的溃退、行星和卫星的运动,一切都在不停变化。我不知道战况是不是她的理由之一,但她没有这么说。她又转过身来。“难道我的每一个行政决定都得解释给你听,赛文先生?是谁赋予你这个权力的?你又代表谁?”
“我代表海伯利安上那群被你陷入两难之境的五个大人和一个孩子,”我说,“霍伊特应该能被救活的。”
悦石单手握拳,然后用食指关节敲了敲下唇。“也许吧,”她说,“也有可能那时候他已经死了。但那不是重点,对吧?”
我坐回椅子里。因为嫌麻烦,我没随身带上素描本,但双手空空,指头却想要握着什么东西,几乎发疼。“那什么才是重点?”
“还记不记得霍伊特神父的故事……他在往光阴冢进发的旅途中讲述的故事?”悦石问。
“记得。”
“每一个朝圣者都有机会向伯劳许一个愿。按传统,那个生物会满足其中一人的愿望,同时其他人的愿望会被拒绝,那些被拒绝的人都会被杀死。你还记不记得霍伊特的愿望是什么?”
我顿了顿。要记起朝圣者过去发生的小事很困难,无异于试图回忆上周梦境的细节。“他想把十字形取走,”我说,“他想为杜雷神父的……灵魂,DNA,反正就是那东西,争取自由……还有他自己的自由。”
“不完全是,”悦石说,“霍伊特神父想要死。”
我站起身,几乎撞倒了椅子,大步走向律动的地图。 “一派胡言,”我说,“就算他想死,其他人也有义务拯救他……你也有。可你让他死了。”
“是的。”
“你要让他们中的其他人也都死掉?”
“没必要,”首席执行官梅伊娜·悦石说,“那是他们的意志……也是伯劳的意志,如果这种生物真的存在的话。目前我所知道的,只是他们的朝圣之路太过重要,不可能允许他们……在作决定的时候……有一丝一毫的退缩。”
“谁的决定?他们的?六七个人……加上一个婴孩,这些人的生命……怎么可能影响到一个拥有一千五百亿民众的社会的未来?”当然,我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人工智能顾问理事会和霸主那些感知力稍差的预言家们小心翼翼地选择了朝圣者。但是他们有什么目的?不得而知。他们都像是密码,同整个海伯利安等式的终极之谜吻合。
悦石到底是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是只知道阿尔贝都顾问和她的间谍告诉她的那些?我叹了口气,又走回到椅子边坐了下来。
“你的梦有没有告诉你卡萨德上校的命运如何?”首席执行官问道。
“没有。我醒来的时候,他们还没回狮身人面像去躲沙暴呢。”
悦石微微一笑。“你意识到了,赛文先生,要达到我们的目的,更为便利的方法就是给你服用镇静剂,同时在你那位叫做弗洛梅的朋友用的吐真剂的作用下,将你连接上一个语音输出器,这样我们就能获得关于海伯利安上发生的一切更为持续的报道。”
我也回馈给她一个微笑。“是啊,”我说,“那样要方便得多。但是如果我借由数据网偷偷溜进内核,抛下自己的肉体,这样一来,你们就没那么方便了吧。如果我再次被监禁,我铁定会这么做的。”
“当然,”悦石说,“如果我陷入这样的境况,也铁定会这么做。告诉我,赛文先生,内核是什么样子?你的知觉真正居住的那个遥远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繁忙,”我说,“你今天见我,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悦石又笑了,这次我感觉出那是一个真正的微笑,而不是她作为政客所擅长使用的武器。“有,”她说,“我脑子里的确想着一些别的事情。你愿意去海伯利安吗?实体的海伯利安?”
“实体的海伯利安?”我木头木脑地重复着。突然有一种奇异的兴奋感漫过我的身体,手指和脚趾一阵刺痛。或许我的知觉确实驻扎在肉核,但我的身体和大脑都百分之百是人类,完全会受肾上腺素之类的化学物质控制。
悦石点点头。“上百万人想去那儿。想传送到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想近距离观看战争。”她叹了口气,移开工作板。“愚民,”她抬头看着我,棕色的双眼盛着庄重。“但是我想派个人去那儿,并亲自向我汇报。李今天早上要用新建的军用超光传输终端出去,我想你可以和他一起走。可能来不及到达海伯利安星球,但是至少可以进入星系。”
我脑子里一下冒出许多问题,而第一个涌出的念头令我感到有些羞赧。“那不会很危险吗?”
悦石的表情和声调都没有变化。“极有可能。虽然你会远远地置身火线之后,而且李也接受了详尽的指示,不让他自己……也不能让你……靠近明知有风险的地方。”
明知有风险的地方,我想。但是处在战争区域,邻近还有一个伯劳那样的生物在自由地四处游荡,有多少地方没有明知的风险?“好的,”我说,“我会去的。但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我得搞清楚为什么你要我去。我个人感觉,如果你只是想让我同朝圣者取得联系,那么把我送走,你就是在冒一个不必要的风险了。”
悦石点点头。“赛文先生,的确,我很有兴趣知道你和朝圣者的联系……虽然这联系有点势单力薄。但同时我也的的确确有兴趣获得你的观察和评价。你的观察。”
“但我对你来说无足轻重,”我说,“你根本不知道我同时还可能向谁报告,不论是出于蓄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可是技术内核创造的啊。”
“你说得对,”悦石说,“但同时,在当下的鲸逖中心,乃至整个环网,你可能是最处身事外的局外人。同时,你的观察出自一名训练有素的诗人之眼,那是一位我崇敬的天才。”
我放声狂笑了一番。“他才是,”我说,“我只是个模拟物。一只寄名虫。一幅讽刺画。”
“你这么确定吗?”梅伊娜一悦石问。
我举起空空的双手。“我踏上这趟奇异的来生之路,已经过了十个月。我活着,清醒,有意识,却没写过一行诗,”我说,“我从没用诗来进行思考过。这还不足以证明我这个内核提取项目是个唬人的东西么?甚至我的代名对约瑟夫·赛文本人来说也是一种亵渎,我做梦也没拥有过他那样的卓越天赋……他同真正的济慈比起来确然相形见绌,可我冒他之名已是玷污。”
“那也许是事实,”悦石说,“也可能不是。不管是不是,我都请求你陪亨特先生一道完成这次去海伯利安的短行。”她顿了顿。“你并非……必须得……去。就很多方面来讲,你甚至都不是霸主公民。但如果你去了,我会非常感激。”
“我会去的。”我又说了一遍,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非常遥远。
“很好。你得带一些厚一点的衣服。不要穿那种在自由降落时会松掉或者引发尴尬局面的衣服,不过你也不大可能碰上这样的情况。先去政府大楼的主传输节点见亨特先生,安排在……”她瞥了一眼通信志。“……十二分钟之后。”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
“噢,赛文先生……”
我在门口停下。办公桌后那位年迈的女性突然间看起来非常弱小,而且疲倦异常。
“感谢你,赛文先生。”她说。
的确,上百万人都想传送至战争区域。全局一片吵吵嚷嚷,满是请愿、争论,关于公民能否传送至海伯利安,巡游航线请求发起短期的游览,行星政治家和霸主代表也要求获准去该星系旅行,执行“实况调查任务”。所有的这些请求都被否决了。环网公民——特别是那些有权有势,颇具影响力的霸主公民——都不习惯获得全新经历的权利被拒绝。而对霸主来说,全力作战依然是一项未曾有过的体验。
但首席执行官的机关和军部领袖依然强硬:任何公民或者未授权组织都不得传送至海伯利安星系,任何未经审查的新闻报道都不得公之于众。在那个信息通畅、无处不达的年代,这样的闭关政策真是令人发狂、使人心痒。
把授权牌给十数个安全节点校验过之后,我终于在执行部远距传输节点见到了亨特先生。亨特穿着黑色羊毛衫,衣着简朴,但在政府大楼的这个区域,却引得在场所有穿军部制服的人们的注意。我没多少时间可供换装,只是回到公寓,胡乱抓了一件宽松的背心,上面有很多口袋,可以装不少画具,还带了一个35毫米成像仪。
“准备好了吗?”亨特问。这个长着一张巴塞特猎犬脸庞的人见到我似乎并不高兴。他手里提着一个朴素的黑色小提箱。
我点点头。
亨特朝一个军部运输技术员打了个手势,于是一个一次性人口闪着微光出现了。我知道,这个东西是依照我们的DNA签名特别调谐的,不可能接纳其他任何一个人。亨特吸了口气,走了进去。我看着那扇水银般的人口表面在他通过之后泛起一阵涟漪,就像一条小溪在最清和的微风拂过之后,要回到平静的原初一般。然后我也走了进去。
据传闻说,人们在最初的远距传输器中的传送过程中不会有任何感觉,于是人工智能和人类的设计者对机器进行了修改,添上隐约的刺痛和经历臭氧电离的感觉,以让旅行者觉得已然完成了旅行。不管是事实还是虚构,在我从门口走出一步之后,皮肤依然充满了紧张感,于是我停了下来,左右张望。
很奇怪,但是确然如此。作战太空飞船出现在小说、电影、全息电影和刺激模拟的描绘,已经有八百年历史了;甚至在人类除了乘坐飞过大气层的改装飞机之外,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得以离开旧地的时候,他们的平面电影就已经开始描述史诗般壮丽的空战,还有大型星际无畏级战舰,装载着难以置信的军备,仿佛流线型的城市一样突进太空。甚至最近根据布雷西亚之战创作的蜂拥出品的战争全息电影里,也放映着大型舰队在狭窄得令两名地面士兵感到幽闭恐惧的空间内一决胜负,船舰迅速转航、开火、燃烧,就像希腊的三层桨战船挤进了阿忒弥希恩海峡。
这也难怪,当我走上舰队的旗舰时,我期望自己将会走上跟全息电影里一样广阔的舰桥,巨大的屏幕显示敌舰的情况,高音喇叭会齐齐轰鸣,高矮不齐的司令官在战术指挥面板前聚作一团,而飞船则忽右忽左地不停倾斜。想到这些,我心跳加速,手掌心也变得略略有些湿润。
亨特和我所站的地方应该是个发电车间狭窄的走廊。喷有色码的管子四处扭曲,只有在固定的间隔区域不时地出现一幅手柄或是气密舱门,显示我们确实身处飞船的内部。从艺术级触显和交互式控制面板所显示的内容来看,走廊只是显示了某些用途,而不是直接通达其他地方,就它整体的效果来说,与幽闭恐惧和原始技术毫无二致。我有些期盼,希望能见到从电路节点间连出的缆线。有个垂直的升降机井将我们的走廊分割开来;透过另外的舱门,可以看见其他那些狭窄而混乱的通道。
亨特朝我看了看,微微耸耸肩。我猜,我们是否有可能被传送到了错误的目的地。
两人尚未开口,这时,一名年轻的军部太空少尉就穿着一身黑色战服从一条侧廊走了出来,向亨特敬了个礼,说道:“欢迎来到‘赫布里底号’舰,先生们。纳西塔元帅命我向二位传达他的致意,并邀请二位前往战斗控制中心。请随我来。”说完,这位年轻的少尉转了个身,伸手抓住一个横档,然后将自己拉人了一个狭促的垂直机井。
我们尽可能跟着他。亨特挣扎着,以免弄掉他的小提箱,我也在往上爬的时候努力不让我的双手被亨特的脚后跟踩到。爬了几码之后,我意识到这里的重力远不到一标准重力。事实上,这根本不是重力,感觉更像是有一大群渺小却坚持不懈的手在把我“往下”压。我以前知道,有的太空船会把整艘船罩入一级密蔽场,以此来模拟重力,但现在是我的首次直接经验。那感觉并不真正令人愉快:面对持续不断的压力,我就像是在顶风而行,而除了这种感觉之外,我还遭受着狭窄的走廊、袖珍的舱门和各种设备乱作一团的防水壁历带来的幽闭恐惧感。
“赫布里底号”是一艘3C通讯控制指挥船,战斗指挥中心既是它的心脏,也是它的大脑——但这个兼作心脏和大脑的东西却并不怎么出类拔萃。年轻的少尉带我们经过了三个气密舱门,领着我们走下最后一条走廊,沿路有海军警卫把守,他们一一向他们敬礼。最后我们被留在了一间大约二十码见方的小屋,那间屋是如此的喧闹,被众多人员和设备挤得满满当当的,以至于我的首个冲动就是要退回到舱门之外,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这里没有巨大的显示屏,但有许多年轻的军部太空军官聚集在神秘的显示器前面,他们或是僵坐在那儿,完全陷入刺激模拟仪器,或是站在跃动的随调板面前,那看起来像是从六个舱壁上伸出来的。男男女女都像是绑在了自己的椅子和感官支船架上,只有一小部分官员——他们当中的大多数看起来不像粗野的武士,更像受尽折磨的官吏——在狭窄的走廊上来来往往,轻拍着背上的附属物,大喊大叫,要求更多信息,把植人物插孔插入控制台。这些人中的一个向我们匆忙赶来,看着我俩,敬了个礼,然后问我道:“亨特先生?”
我朝我的同伴点了个头。
“亨特先生,”这位体形硕大的年轻中校说道,“纳西塔元帅现在想见您。”
整个驻海伯利安星系的霸主军队的最高指挥官足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一头浅浅的白发,皮肤远远超出了他的年龄所应有的光滑程度,脸上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像是刻上去的痕迹。纳西塔元帅穿着黑色高领制服,但没有戴等级勋章,只在衣领上别了一颗红矮星。他的双手粗硬,看起来甚为有力,指甲却是新近修剪的。元帅坐在一个小小的平台上,四周环绕着各式设备和静止的随调板。繁忙而有条不紊的职业型疯狂似乎在他身边漫流,就像一条激流绕过一块岩石,而石头仍岿然不动。
“你就是悦石派来的信使,”他对亨特说,“这位是谁?”
“我的助理。”李·亨特说。
我努力压制住想要扬起眉毛的冲动。
“请问有何贵干?”纳西塔问,“如你们所见,我们很忙。”
李·亨特点点头,朝四周看了看。“我有一些文件要传达给你,元帅。有没有什么地方能让咱们私下谈谈?”
纳西塔元帅咕哝了一声,手掌拂过一个变阻感应器,于是我们身后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浓密,随着密蔽场逐渐启动,凝结成一种半固体状的薄雾。来自战斗控制中心的噪声完全消失了。我们三人被隐在了一座小小的安静的圆顶建筑中。
“赶紧说吧。”纳西塔元帅说。
亨特打开小提箱,取出一个背面印有政府大楼标记的小信封。“这是首席执行官给您的私人信件,”亨特说,“供您在有空的时候阅读,元帅。”
纳西塔又咕哝了一声,把信封放在一边。
亨特把一个更大的信封放在桌上。“这是一份硬面拷贝,内容是议会关于如何进行这次……啊……军事行动的提议。你也知道,议会的意思是让这场战役速战速决,尽快达到有限的目标,尽量减少人员伤亡,并且对于我们新的……殖民资产给予一般性的帮助和保护。”
纳西塔的尊容略略抽动了一下。他没有去看那份传达议会意愿的文件,连碰都没碰一下。“就这些吗?”
过了一阵,亨特才回答了他。“就这些了,最后你还可以通过我向首席执行官传达一些私人信息,元帅。”
纳西塔盯着他。他小小的黑色眼珠没有表现出激烈的敌意,只有不耐烦的神色,我猜,那种神色永远不可能平息,除非那双眼睛因为死亡而黯淡。“我可以通过私人超光通信联系上首席执行官,”元帅说,“非常感谢,亨特先生。这次没有回复讯息。现在能否请您发发慈悲,回船中央的远距传输节点去,以便让我继续从事这次军事行动。”
密蔽场在我们周围瓦解,噪声像水流越过正在融化的冰坝一样漫涌进来。
“还有一件事。”李·亨特说,他温柔的嗓音在战斗中心各种技术性的杂音中几乎都淹没不见。
纳西塔元帅把椅子转过来,等待他开动金口。
“我们想下去,到下面的行星上,”亨特说,“到海伯利安上。”
元帅的愁容似乎更深了。“首席执行官悦石的人可没说要安排一艘登陆飞船。”
亨特直视着他的眼睛。“雷恩总督知道我们可能会去。”
纳西塔朝一块随调板瞥了一眼,打了个响指,然后对着一个匆忙过来的海军少校一顿咆哮。“那你们得快点了,”元帅对亨特说,“刚好有一艘邮船要从二十号港出发。尹佛奈斯少校会带你们过去,到主跃迁船。‘赫布里底号’将会在二十三分钟之后从此处启程。”
亨特点点头,跟着少校离开了。我紧随其后。但元帅的声音让我们止步不前。
“亨特先生,”他喊道,“请转告首席执行官悦石,旗舰从此刻起过于繁忙,不方便再接受其他任何政治性访问。”说完,纳西塔便转身面对着闪烁的随调板和一长溜等待指令的下属了。
我跟着亨特和少校,回到了错综迷人的曲径之中。
“这儿应该开几扇窗子。”
“什么?”我脑子里一直想着其它的事情,没有注意听他的话。
李·亨特转头看着我。“我从没坐过没有窗户或观景屏的登陆飞船。感觉怪怪的。”
我点点头,左右四顾,第一次注意到它狭促而拥挤的内部空间。确实,登陆飞船的载客舱中,只有未作任何修饰的舱壁,此外就是一堆堆供应品,还有一名年轻的上尉与我们在一起。这似乎和那艘指挥船幽闭恐惧的气氛如出一辙。
我向别处看去,又回到了先前自 我们离开纳西塔之后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跟着这两人去二十号空港的路上,我突然间想到,我自己会失去什么东西,却没有失去。我之所以对于这次旅途感到焦虑,其中一部分原因正是我想到自己会脱离数据网;我像是一条离开了海洋,独自思考的鱼。我知觉的一部分原本正淹没在那片海域的某处,来自两百颗星球、内核的数据和公众链接的海洋,全数由曾经叫做数据平面的看不见的媒介维系,现在它被称作万方网。
离开纳西塔的时候,我依然还能听到那特别的海洋的搏动——虽遥远,却持续不断,就像是在距离海岸一英里的地方听到的浪潮之声——这个念头震慑着我。在匆忙赶往登陆飞船的路上,直到在登陆飞船上安顿下来,脱离主舰,乃至在进入地月轨道,在进入海伯利安大气层边缘之前最后十分钟的冲刺过程中,我都一直在试图弄明白这个现象。
军部总是为拥有自己的人工智能、自己的数据网和处理源极而引以为傲。表面上看,是因为他们需要在环网各星球间那广阔的空间,以及环网万方网之上那黑暗而寂寥的空间运行各种操作,但真正的原因多半是几个世纪以来军部强烈地想要特意向技术内核展示他们的独立。然而,在一艘处于既非环网亦非保护体之地的军部无敌舰队中心的军部战舰上,我却调到了某个令人欣慰的背景数据和能量涌流,那和我在环网任何一个地方能找到的一模一样。真是有趣。
我想起了远距传输器给海伯利安星系带来的链接:不只是跃迁船和远距传输密蔽球体在海伯利安的J3点像一个发光的新月一样飘浮,更有数英里长的千兆超频光纤如蛇一般穿行过永久跃迁船的远距传输入口,微波中继器在那几英尺之间机械地往返穿梭,以近乎实时的效率中继它们的讯息,指挥船上受到驯化的人工智能,邀请——并接收——指向火星上和其它地方的奥林帕斯高级指挥的链接。某些地方,或许就连军部领导集团、他们的行家和盟友都还不知道它的存在,而数据网已然潜入。内核的人工智能知晓在海伯利安星系之内发生的任何事情。如果我的肉体现在要死了,我也可以像平常一样逃遁,通过那些悸动的链接逃向环网之外的秘密通道,凌驾于任何人类所知的数据平面之上,丝毫不会被谁发觉,并沿着数据链接隧道进入技术内核本身。不会真正地进入内核,我想,因为内核包围着、包裹着其它地方,就好比一片接纳不同洋流的大海,而我们也可以把大型的海湾流看作是它们分割了海洋。
“我真希望这里有一扇窗户。”李·亨特低声说。
“是啊,”我说,“我也是。”
随着登陆飞船一阵急速冲刺和剧烈的颠簸,我们进入了海伯利安的上层大气。海伯利安,我心里思忖。伯劳。我身上沉重的衬衣和背心似乎变得黏糊糊的,已经粘在了身上。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不用说,我们正在飞行,以数倍于声速的速度划过湛青色的天空。
年轻的上尉从走廊那边探过身来。“是第一次着陆吧,先生们?”
亨特点点头。
上尉嚼着口香糖,可见他有多么的放松。“你们两人都是从‘赫布里底号’上来的技师?”
“对,我们正是从那里来的。”亨特说。
“我想也是,”上尉咧开嘴笑了,“我是要送一个快递包裹到济慈附近的海军基地。现在是第五次出行了。”
一阵轻微的颤动传遍我的全身,我记起了首都的名字;海伯利安曾经有人人住,那是悲王比利和他的侨民,全是诗人、艺术家和其他不适应时代的人,因为贺瑞斯·格列侬高的入侵而流亡至此——尽管那次入侵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正在参与当前伯劳朝圣的诗人,马丁·塞利纳斯,在将近两个世纪以前建议悲王比利将首都以此命名。济慈。本地人把以前的旧城叫做杰克镇。
“你不会相信有这样一个地方,”上尉说,“它是一个真正的死胡同,哪儿也去不了。我的意思是说,这里没有数据网,没有电磁车,没有远距传输器,没有刺激模拟,什么东西都没有。难怪总是有他妈的成千上万的土著要在空港附近扎营,还攻击防护栏,想要到环网里去。”
“他们真的在攻击空港?”亨特问。
“么有,”上尉说着,“啪”地吹破了他的口香糖,“但是他们已准备好入侵,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所以第二海军营已经在那里设立了防御带,并派兵警戒入城的道路。另外,现在那些乡下人认为我们总有一天会建立远距传输器,并让他们传送出去,离开这场他们自讨的苦头。”
“他们自讨的苦头?”我问。
上尉耸耸肩。“一定是他们做了什么坏事,才会引得驱逐者对他们恨之入骨,对吧?我们却要来这里为他们火中取木。”
“是火中取栗。”李·亨特说。
口香糖又“啪”了一声。“管它是什么。”
风的沙沙声越来越响,逐渐变成一阵尖啸,隔着船体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登陆飞船在地上弹跳了两下,然后开始平稳地滑行——真是不祥的流畅——就像是进入了一条高于地面十英里的冰斜道。
“真希望我们这儿有扇窗户。”李·亨特低声说道。
登陆飞船中又闷又热。很奇怪,弹跳竟有些令人轻松,更像是一只小小的帆船在缓慢的浪涛中浮沉。我闭上眼睛,休憩了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