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这样的密林之中,透进来的阳光,全是零碎的一个个小圆点,落在攀满藤萝的古老粗大的树上,和地上积聚的落叶上,形成奇妙而诡异的图案。
原振侠跟着青龙,踏着厚厚的落叶,一直向前走着。直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青龙还是不开口,原振侠才忍不住问:“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青龙翻了翻眼睛,一副不愿意开口的样子,又向前走出了十来步,才道:“安全的地方。”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不是要到安全的地方去,我是要去找一个人——一个叫杰西的美国人。他是在……宋维曾表示过,他在磅士卑省南部的一个山区游击队中,那个山,叫暹拉萨山。”
青龙低叹了一声:“不论你要去做甚麽,你必须保持安全,死人是甚麽事都做不成的!”
原振侠不禁有点啼笑皆非,他一伸手,拉住了青龙,不让他再向前走:“安全当然重要,可是我必须找到那个人。要安全,在曼谷更好,何必进来?”
青龙眨着眼:“当你不顾一切要来的时候,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保护你。在这里,你还是一切听我安排的好!”
原振侠苦笑,这时,丛林中已经十分黑暗,可是青龙的双眼却闪闪生光,看起来如同野兽一样。原振侠知道青龙的话是对的,在这样的环境之中,青龙有着比他高一百倍的生存和适应能力!
原振侠叹了一声:“好,可是我还是要用最快的方法,见到杰西。”
青龙现出十分悲哀的神情来:“我们……会找到杰西,不但你想见他,连我也想见他。我要问他一个问题,这问题……”
他苦笑着,没有再说下去。
原振侠不知道他想问杰西甚麽,想了一会,才道:“你想问他的事,和你自己有关联,是不是?”
青龙忽然如同夜枭也似地笑了起来:“和我有关?是的,和我有关!”
他的笑声听来令人不寒而栗。自然,等到後来,原振侠就知道,何以他会忽然之间,发出这样可怕的笑声的原因了。
他们一面说着话,一面已经穿出了密林,来到了一条小河边的一个村庄上。那村庄已看不到甚麽房子,只有几堵被火薰黑了的泥墙还挺立着。
青龙先令原振侠伏下别动,然後,他像是一头野兔子一样,向前奔去,奔到了一堵泥墙之後,伏了下来,再招手令原振侠过去。当原振侠也来到了泥墙之後时,看到他把手掌紧贴在泥墙上,喃喃地道:“越南兵是白天来的。”
原振侠扬了扬眉,想问他怎麽知道,话还没有说出口,青龙已经道:“被火烧过的泥墙还是热的。”接着,他又喃喃道:“不知道又杀了多少人!”
他一面说着,一面缓缓地直起身子来,向泥墙的外面看去。月色虽然黯淡,可是原振侠还是可以把前面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刹那之间,他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那股寒意,令得他的身子把不住发起抖来。
前面是一片空地,那可能是原来村子中的空地,这时,满地都是灰烬,而在一大堆灰烬之上,横七竖八的有二十来具烧焦了的体。可能是用来生火堆的材料不够多,所以并未能把体都焚化,所以形象就格外可怖——有的体的皮肉被烧去了,露出了白骨;有的体蜷缩成了一团;有的体一看就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有的体头部被烧成了骷髅,可是身体却还完整……那些体,当然就是小村中原来的村民。他们可能世世代代居住在这小河边上,在河边肥沃的土地上勤劳地耕种,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但是如今,却全变成了焦黑的体。
从体的形态上,可以看得出他们在被烧死之前,经过多少痛苦的挣扎和哀号!
原振侠真是无法遏制自己心头的震惊和激动,他不住地发着抖。
青龙的双眼睁得极大,但是他的声音却很平静:“这是越南兵对付平民的方法,活活烧死!他们是被刺刀赶进火堆去的,不烧死,就被刺刀戳死。还有,活埋也是越南兵惯用的方法。”
原振侠的喉际,发出了一阵声响来。
就在这时,远处陡然传来了一阵犬吠声,接着,又有一阵声传了过来。青龙一伸手按下了原振侠的头:“越南兵还没有走远,他们正在杀野狗。”
原振侠忙和他一起蹲下,青龙面上的肌肉抽搐着:“那是最凶恶的北越兵,他们一见到柬埔寨人就杀……他们……”
青龙的喉际,像是有甚麽东西堵住了一样,令他再也说不下去。
原振侠勉力使自己镇定:“越南兵?”
青龙点头:“是,只有他们才吃狗肉,所以,杀了野狗烧来吃。”
原振侠低声问:“那我们……”
青龙转过身,背靠着泥墙坐了下来:“在这里先等一会,烧过了村子,他们暂时不会来搜查。”
他的声音一直很平静,但说到这里,忽然发起颤来:“我宁愿被野狗咬死,也不愿意落在越南兵的手里!”
青龙的声音令原振侠听得头皮发麻,他知道,自己是真正进入了一个人间地狱之中!
他曾在地图上了解过,从他降落在柬埔寨的地点,到宋维见到杰西的磅士卑省南部,有大约叁百多公里的旅程。这一段旅程,可以说每一步都充满了比死亡更可怖的陷阱!如果他也落入了越南兵的手中……原振侠又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寒战。对那些杀人已杀得红了眼、已变成了嗜杀狂魔的越南兵,现代文明的法规还能有甚麽用处?
他也转过身,坐了下来。声在响了一阵之後就静了下来,但是犬吠声却越来越近。
不一会,犬吠声已来到了离他们极近处,就在那满是体的空地之上。在犬吠声中,还夹杂着听来令人全身发颤的咀嚼声——那是野狗的咀嚼,野狗在嚼吃着人,嚼吃着烧焦了的人的体!
原振侠要竭力忍着,才能使自己不呕吐。由於那种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许多柄利锉,在锉刮着人身上的每一根神经一样,叫人头皮发炸,身上起着一层又一层的肉疙瘩。原振侠正全力在和这种感觉对抗,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青龙已经陡然紧张起来,不再坐着,而采取了一种奇异的方式蹲在地上,同时把背上的卡宾握在手中。
等到原振侠有了警觉之际,青龙已开始了行动,他手中的卡宾的柄,重重敲在一只已扑过泥墙来的野狗头上。而原振侠一抬头,看到的是第一只野狗白森森的牙齿,和鲜红色的长舌。他和那只野狗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以致可以闻到自狗嘴中,喷出来的那股中人欲呕的腐臭味!
他连忙将身子向後翻去,青龙又一柄,打在那条野狗的鼻子上,打得野狗发出了一下惨嗥,滚跌了下来。可是这时,另外又有叁、四条野狗,自泥墙的那一边疾窜了过来!
原振侠的动作,已经算是快疾的了,可是在他未来得及从那小背包中取出械来之前,他还是要不断狼狈後退。
追扑上来的野狗至少有七、八头之多,原振侠根本没有看清楚青龙如何对付野狗的机会,这时他已取在手,毫不考虑地就扳动了扳机。
一阵声过去,七、八头野狗全都倒在血泊之中。原振侠才定了定神,而青龙已经像鬼魂一样,扑了过来,又惊又怒:“你开?你——”
其馀冲过来的野狗,一起在已死的狗身上咬啃——这本是狼的天性,在这群野狗身上,充分地发挥了出来。原振侠还未曾领会过来青龙突然惊呼是甚麽意思,已看到青龙一面挥着手,一面飞也似向前奔了出去。原振侠绝想不到,一个人可以奔得如此之快。青龙一面奔,一面还在叫:“快逃!笨蛋,快逃,越南兵就快来了!”
当他说到最後一句话时,他整个人如同兔子一样,跃上了一个小土丘,消失在土丘的另一边。
原振侠这才陡然吃了一惊,也向前奔去。他奔出了没有多久,不远处已经有密集的声传了过来,一想到落在越南兵手中的後果,原振侠自然而然地拚命向前奔着。当他也奔上了那个小土丘之际,他实在支持不住了,滚跌进了一大丛灌木之中。这时,他已经可以看到一小队越南士兵,跳过了那堵墙,吆喝着向前追来。
原振侠大口喘着气,只觉得有人在拉他,身不由主向小土丘下滚了下来,一直滚到了一个池塘的边上。那是一个死水池塘,塘水中长满了藻类的植物,所以,塘水看来是一种浓稠的暗绿色。
这时,原振侠才来得及看清楚,拉着他滚下来的就是青龙之际,青龙已将一根竹管,塞进他的手中,再拉着他,几乎连一停都不停,就滚进了池塘之中。当他们两人滚进池塘时,池塘面上浮满了的浮萍散了开来,但随着他们沉进了塘水之中,浮萍重又聚拢了来,看起来就像甚麽也未曾发生过一样。
原振侠一进了水中,脑中一片混沌,他紧闭着眼睛,也闭着气,知道这是自己历险过程中的第一次生死关头。等到他几乎难以再回气之际,他才想起青龙给了他一根竹管,他忙把竹管咬在口中,缓慢而小心地使竹管的另一端伸出水面少许,以供呼吸空气。塘水并不深,原振侠感到自己的下半身,几乎陷进了污泥之中。
这时,他的神智已经略为清醒了一些。他一动也不敢动,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水塘,塘底的污泥之中,由於积年累月水草的沉积,有着许多沼气。他要是一动,气体向上升,水面就会冒起水泡,那麽,接踵而来的越南兵,就会知道有人藏在发绿的塘水中了。
在水中,原振侠隐约听到了一些人声,接着,便是一阵又一阵的声。可能是向着池塘漫无目的发射的,他感到了水的震动,而且,由於击溅起的水花,就在离他不远处,如同骤雨一般地下来。
原振侠这时,才感到了真正的惊怖,那水塘并不大,在盲目的射击之下,子弹射中他们的机会实在太大了!泡在这样的脏水之中,就算子弹只擦破一点表皮,怕也会立时发炎化脓,伤口在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会变成无可救药的坏疽!
当他感到了极度惊恐之际,他真想不顾一切地跳出来。可是他的身子只是微微震动了一下,就立即感到有一只强而有力的手,紧紧捏住了他的手背,不让他有任何动作。
原振侠的心跳剧烈,他知道,青龙就在他的身边,在警告着他,绝不能动!
这时,原振侠也知道,青龙作为一个能在中南半岛中活动的传奇性人物,绝不简单。如果不是他赶了来和自己会合的话,自己这时候,不成为越南士兵的俘虏,也早已成为旷野上的弃了!他更知道,听他人的叙述是一回事,自己的亲身经历,又是一回事!
当他在听宋维讲述他如何历尽艰难,才见到杰西少校时,他虽然知道其间的历程绝不简单,但是也难以想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和死神搏斗的那种危险!
原振侠也想到,当阮秀珍带着一个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寻找她的丈夫之际,虽然单听叙述,已经令人不寒而栗,但秀珍实际身受的痛苦,又岂是人类的语言所能表达於万一的?
身在污水之中,他呼吸艰难,思绪紊乱,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麽长。没有多久之後,他又感到手上、脸上传来了异样的刺痛,那种刺痛简直是无可忍受的,为了控制着不动,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簌簌地发着抖。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感到青龙的手松了开来,原振侠迫不及待地挺直了身子,把头冒出了水面,深深地吸着气。可是他仍无法睁开眼来,当他勉强抹去糊在眼上的水藻时,他才看到了青龙。
青龙就在他的身边,双眼眯成了一道缝,在四面看着。原振侠看到他头发上、脸上全是污绿色的球藻,这本来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青龙的整个脸上,还布满了一条条五花斑驳、蠕蠕而动的东西,那些东西一条叠着一条,看起来可怖之极!
原振侠陡然一怔,脸上剧烈的刺痛,令得他不由自主,伸手向自己脸上摸去。触手所及,是冰冷滑腻令人忍不住要呕吐的感觉。同时,他也看到,自己手背上,也布满了那种一条一条蠕动的东西。
他实在忍不住,陡然叫了起来。青龙喘着气,拉着他,踏着塘底的污泥,一步一步向塘边走去。当他们终於离开了水塘之後,原振侠就尝试着,想把紧紧吸在他脸上、手上的那些五色斑驳、又肥大又丑恶的中南半岛上特有的吸血水蛭拉下来。
可是那些水蛭吸得如此之紧,原振侠把其中的一条拉成了两截,剩下的那半截,仍然紧吸在他肌肤之上。这种情形,简直是令人疯狂的!原振侠的动作也有点反常起来,他奔向一株树,把自己的身子在树上用力擦着。青龙赶了过来,一言不发,陡然挥拳,打在原振侠的下颚上。
那一拳的力量相当大,令得原振侠一个踉跄,失跌在地,他用乾涩的声音叫:“这……算是人间吗?”
青龙的声音同样乾涩,可是却有着异样的镇定:“比起落在越南人手里来,简直是天堂了!”
原振侠急速地喘着气。青龙已在迅速地集枯枝,又自衣衫中取出一个油布包来,解开,取出了火柴,点燃了枯枝。
他把燃着了的枯枝,向脸上、手上吸满了的水蛭烧去。肥大的、吸饱了鲜血的水蛭发出难听的“滋滋”声,在火炙之下,丑恶的身子才开始蜷曲,一条一条跌了下来。
原振侠也跟着做。每一条水蛭落下来之後,皮肤上是一个深红色的血印,看起来,如同被无数个吸血鬼咬过一样。
等到他们消除完身上最後一条水蛭之後,他们才松了一口气,互望着。
原振侠尽量想使自己保持镇定,不住地告诉自己:我曾经冒过险,曾经经历过大风雪,曾经……我一定可以挺得过去!可是他内心深处,却实实在在知道自己以前的冒险,比起目前的处境来,真正不算甚麽。所以他的身子,仍然把不住在发抖:“青龙,你……又救了我一次!”
青龙苦笑了一下,一面把燃着的枯枝踏熄,他并不望向原振侠:“以後,除非是万不得已,千万别开,你应该学会使用别的武器。”
原振侠吞了一口口水,喉际发出了一下奇异的声响。青龙又道:“越南士兵,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自小在战场上、在炮声中长大的。他们精於辨认每一种不同型号的武器所发出的声响,你使用的械,是他们没有的新式武器,他们一听就听出来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如今的环境之中,实在像一个白痴。他十分诚恳地道:“对不起,真对不起。”
青龙盯着他:“如果你想退缩,我倒有一条比较安全的小径,可以把你送到泰国边界去。”
原振侠又吞了一口口水。在有了刚才那样可怕的经历之後,地球上任何角落的生活,比起来都舒服得像天堂一样了!
而且,再向前去,还不知道有多少凶险在等着他,他真的可以考虑退缩。
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说,在他的性格之中,有一份异样的执拗。这种执拗,平时绝看不出来,在平时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甚麽出色的表现,甚至在自己的感情生活上,也是迷惘的、不知所措的。但是一旦当他性格中的那股拗劲发作之际,那就绝不会有甚麽力量,可以使他回头!
所以,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不,我还是要向前去。如果你不想去,我只好尽力自己照顾自己了!”
青龙没有说甚麽,只是伸手抓了一下头发,一抓之下,抓下了一把球藻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一起站了起来,青龙抬头看了看天,向前指了一指,又向前走去。
当晚,他们一直走到天亮,才又见到了一个被焚烧过的村子,找到一间坍了一大半的茅屋,相约每人轮流睡两小时。原振侠一躺下来,整个人四肢百骸,像是全都散开来一样,一下子就睡着了。
接下来的日子中,原振侠和青龙已渐渐接近了游击队活动的地区。当他们终於和一支游击队见了面时,已经是七天之後的事情了。
这七天之中,自然有许多可以详细记述的事,例如他们两人合力对付了一整排的越南兵。
当他们遇上第一支游击队的时候,就是把那一排越南兵的武器,作为礼物送给游击队的。
在这七天之中,原振侠也迅速学会了如何在密林和沼泽之中生存,学会了如何去适应滂沱大雨,和躲避各种各样的毒蛇毒虫。他也发现,情报机构给他的“应急用品”,几乎全是没有用的。要在这样的环境之中生存,最重要的是生存的意志,一种人与生俱来,但在文明生活中已逐渐淡忘了的、原始的、狂野的求生本能!
由於和整个故事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这些经历就略过不提了。要说一说的是,这次经历,使得原振侠的生命历程中,添了新的一页,那经历令得他更机智、更坚强、更成熟!
他们在游击队的基地之中,受到了热烈的招待。当晚,甚至还有男女游击队员,为他们而围绕着火堆,进行了传统的舞蹈。
他们并没有耽搁,一直向前走,叁天之後,已经进入了磅士卑省,那一带全是崇山峻岭。虽然越南军队,曾对山上的游击队发动了好多次猛烈的进攻,但是游击队熟悉地形,越南军队讨不了好处,除了进行严密的封锁之外,再也没有甚麽进一步的军事行动,所以他们的行程也容易了不少。
那一天晚上,月色出奇地好,青龙选定了过夜的地点,两人仍然采取一个睡觉,一个保持清醒的方法来休息。
在熄灭了的篝火之旁,原振侠双手抱膝,回想起这十天来的种种经历,多少次的险死还生。虽然前途如何,犹未可测,但是他对自己毅然决定不退出,感到十分骄傲。青龙闭着眼躺着,突然道:“你一直没有问我,见了杰西之後想问甚麽?”
原振侠淡然一笑:“那是你想问的问题,我何必问?”
青龙幽幽地长叹了一声。这十天来,原振侠对青龙的了解,自然增进了不知多少,他可以说,从来也未曾见过一个比青龙更坚强、有着更强的斗志的人,几乎任何恶劣的环境,都不能令他屈服。这样的一个人,和这种幽幽的叹息声,本来是绝不能联在一起的。但是那一下充满了无奈、惘然和空虚的叹息声,却又偏偏是他所发出来的!
原振侠向他看去,看到青龙虽然闭着眼,但是眼皮却在颤动着,这说明他还在急速地转着念头。原振侠顺口问了一句:“想到甚麽了?”
青龙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又叹了一声。
在叹了一声之後,青龙睁开眼来,眼神一片迷惘:“我想起了秀珍。她现在不知道在哪里?莱恩上校找到她了?还是宋维找到她了?”
原振侠没有出声。当一个男人在思念他心底深处的女人之际,旁人说甚麽都是没有用的。
青龙的声音听来乾涩:“我……唉,我要去问杰西的是,何以秀珍是他的妻子,而且又那麽爱他,为了和他重聚,不知经历了多少……苦痛,而他会竟然表示不愿和秀珍重聚!”
原振侠低叹了一声:“这的确是不容易明白的一件事,照你们的情形来看,秀珍简直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女人,何以杰西会不肯再见她?”
青龙陡然叫了起来,他突如其来的叫喊,把原振侠吓了老大一跳。他叫着:“杰西如果不要她,我要!我愿意以我所有的力量去爱她!”
原振侠想挥手令得他镇定一些,可是青龙的话才一出口,一边不远处,就传来了阴恻的声音:“只怕轮不到你吧!”
这一句话突然自阴暗中传来,真令得青龙和原振侠两人大吃一惊。青龙立时一跃而起,原振侠转向声音传来处,估计距离不会超过五公尺!
那发话的人,是甚麽时候来得离他们如此之近的?这些日子来,原振侠在各种各样的经历之中,已经养成了极度的警觉,就算有一头田鼠来到了那麽近,他也应该可以觉察到的。可是如今,是一个人在距离那麽近处!这个人要是有恶意的话……原振侠想到了这里,不禁冒起一股寒意!
而随着那句话,只见一个瘦削的人影,自阴暗之中闪了出来。那人两目阴森,在月色下看来,更见可怖,不是别人,正是宋维!
宋维一面走出来,一面盯着青龙,冷笑着:“我早就该知道你见过她的,果然不错!”
青龙急促地喘着气:“是又怎样?”
宋维直来到面前才站定:“你把我骗到清迈去,以为我会从此找不到你?”
青龙已迅速镇定了下来:“我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相反地,料定你会追来。嘿嘿!你只顾来找我,忘记会便宜了莱恩上校!”
宋维现出十分凶狠的神情,咬牙切齿地道:“不,我不会便宜他!”
由於宋维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是如此的凶狠,原振侠失声道:“你……”
宋维陡然向原振侠望来,发出一连串的冷笑声:“你以为那美国人是甚麽好东西?只有你这种白痴,才会给他利用!他要你深入险地来见他的朋友,他自己安然留在曼谷享福!”
原振侠坦然道:“我是自愿的!”
宋维如同夜枭一样笑了起来:“你们可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两天之前,我设法把他的行踪告诉了越南军队,希望他以联合国难民专员的身分,能保住他的性命!”
原振侠和青龙互望了一眼,宋维有点得意洋洋:“要他到柬埔寨来,再容易也没有,我只不过暗示了一下,我知道秀珍在柬埔寨,我要去找她,他连想都没想,就跟了来了。”
他讲到这里,又向原振侠指了一指:“你还不认为被利用了?莱恩为了秀珍,就亲自来,可是找杰西,他却要你来!”
原振侠在那时,心头真的感到了一股悲哀,很有点鄙视莱恩上校的为人,一时之间,心绪惘然。他望着宋维,望着青龙,心中暗叹着:男女之间的缘分,本来就是最不可思议的,但是再奇,也奇不过这叁个男人和阮秀珍之间的缘分了。
宋维本来是越南的高级军官,为了秀珍,抛弃了一切。莱恩不但身分高,而且有着一个人人欣羡的美满家庭,但是也为了秀珍,而抛弃了一切。青龙对秀珍的迷恋,倒可以理解,但是看他的情形,一直把自己的心意深藏在心底,叫他面对着秀珍的话,只怕他连正眼都不敢看她一下。
而秀珍,又不是甚麽圣洁的仙女,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且曾有过极可怕的经历!
男女之间的缘分纠缠,还有比他们之间更加奇特的吗?
在原振侠思索时,宋维又笑了起来:“莱恩就算不死,只怕也要有好久不能再自由,我算是已经铲除了他。青龙,轮到你了!”
他在这样说时,身子微微弓了起来,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青龙看起来像是十分不经意,可是他的眼神却在告诉人,他已经准备好了对付任何剧烈的搏斗!
原振侠叹了一声:“你们争甚麽?秀珍根本不把你们放在心上。她心目中,只有她的丈夫,你们再争,也没有用处!”
宋维面肉抽搐:“先争了再说!”
原振侠怒道:“你把全世界男人全杀了也没有用,甚至把杰西杀了也没有用。秀珍根本不会要你,绝不会!”
宋维陡然震动了一下,原振侠再也想不到,那麽凶狠的一个人,自己几句话会令得他陡然崩溃。他在一震之下,突然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嗥叫:“那我该怎麽办?那我该怎麽办?”
一时之间,原振侠又是骇然,又是好笑。宋维是这样剽悍的一个人,可是这时哭得像是一个无助的儿童一样。想起刚才青龙的长叹声,加上宋维如今的样子,原振侠心中不禁问了好几遍:情是何物!
青龙对宋维显然连半分同情也没有,在宋维嗥叫的时候,他冷冷地道:“你最好死去!”
宋维像是未曾听到诅咒一样,双手掩着脸,抽抽噎噎,痛哭不已。
青龙神情厌恶,站了起来,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我们走吧,在这里多待一分钟,我怕会忍不住要呕吐了!”
原振侠对宋维的态度略有不同。他虽然憎恨宋维的为人,而且几乎死在他有毒的小刀之下,但是他倒看出,至少宋维对秀珍的爱恋十分真心。他向青龙摇了摇头,来到了宋维的面前,宋维陡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抬起了头,满面泪痕地望定了他。
原振侠低叹一声:“如果你真爱一个人,就不一定要得到她!”
宋维颤抖着:“我如果得不到,为甚麽要爱她?”
原振侠沉声:“得不到也可以爱,你想想,若是硬要秀珍和你在一起,她怎会快乐?”
原振侠话讲到一半,宋维已经道:“和一个那麽爱她的男人在一起,她有甚麽理由不快乐?”
青龙在一旁,已经不耐烦地叫了起来:“和这种人多讲甚麽,留点气力赶路吧!”
原振侠本来是想劝宋维几句的,可是看起来也劝无可劝,只好作罢。青龙已急急向前走去,原振侠跟了上去。整夜,他们都在默默赶路,而每次回头,都可以看到宋维阴魂不散似地跟在後面——接下来的叁、四天都是如此,虽然相互之间绝少讲话,但他们看起来,就像是结伴而行一样。
几天下来,原振侠发现宋维适应环境的能力,还在青龙之上!
宋维可以在看来全是荒草的大地上,挖掘出烤熟了之後甜香四溢的野薯来,也可以在看起来只有稀薄泥浆的小河中,抓起又大又肥的泥鳅来。他熟悉地形,知道各种各样的捷径,而且精通当地不同种族的人所操的各种语言。
在那几天中,他们之间极少讲话,可是连青龙也不能不承认,有宋维在一起,他们的行程更顺利得多。宋维对越南军队的行踪,更是熟悉之极,他甚至听到了零星的声,就可以知道那是甚麽番号的越南军队,有多少人,以及指挥官指挥作战的习惯等等。
那天傍晚时分,他们在一个隐蔽处停了下来,宋维一路上都在采摘一种不知名的山果,已有了相当数量。他先生着了一堆火,等火熄了,再把那种山果放进这炽热的馀烬之中煨着,呆呆地望着那堆灰烬。
原振侠走近他,由衷地道:“越南军队失去了你,实在是一种损失。”
宋维口角牵动了一下,现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并没有出声。原振侠又道:“如果抗越的柬军能够得到你的话,那比一万人还有用!”
宋维苦笑着:“谢谢你的夸奖。越南军方正出钜额的赏格,要捉我归案,柬埔寨人也不会相信一个越南人的。我是逃兵,但不是叛徒。”
原振侠摊了摊手:“我并没有要劝你背叛的意思……”
他才讲到这里,宋维陡然叫了起来:“别动!谁都别动,青龙,你也别动!”
青龙这时,正在几步之外蹲在地上,宋维一叫,他陡地转过头来。原振侠看到他面上的肌肉陡然抽动了一下,在原振侠还未曾知道发生甚麽事之间,只见青龙一撮唇,已把他长咬在口中的、竹子削成的、十分尖锐的一枝牙签向前直射了出去。
原振侠见过他射出这种牙签的劲力和准度,若是说,青龙一射出这种牙签,可以把叁公尺之内的人眼睛射瞎,原振侠绝不怀疑。
而这时,牙签显然不是射向任何人,而是射向空地。原振侠忙看过去,只见有一条颜色十分奇特的小蛇,正自草丛中缓缓游出来。那条小蛇,只不过筷子般大小,色彩是一种浅浅的金黄色,似乎还有一点深棕色的斑纹,不容易看得真切。
可是它的头部,却形成一种大得惊人的叁角形,一望而知是含有剧毒的毒蛇!
那条金黄色的毒蛇在地上游走,势子不算是十分快。比较起来,青龙射出的牙签,势子快速绝伦,一下子就射向它的蛇头部分。
牙签一射中了那条小蛇,接下来发生的事,是在至多十分之一秒之内发生的——来得如此之快,以致原振侠在当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麽事,要到事情发生之後,才确切知道,自然连叫喊一声之类的反应也来不及。
当时,他只是看到,牙签一射上去,就有黄色光芒一闪,那条小蛇已不见了踪影。紧接着,青龙发出了一下绝望的呼叫声,听来令人毛发直竖。等到原振侠向青龙看去时,只见那条小蛇挂在青龙的口边,看来像是它被牙签射中,就立即窜了起来,一下子就咬中了青龙的腮边,离口角不远处。
青龙仍然蹲着,他神情之惊惶,简直到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地步。
原振侠直到此际,才发出了“啊”的一声。而宋维就在这时,一跃向前,一伸手,捉住了那条小蛇的七寸,令得蛇口张开,又细又长的森森白牙,也就离开了青龙的脸颊。在青龙的脸颊上,有着两排七、八个小孔,也未见有甚麽血流出来,青龙的身子在剧烈发着抖。
小蛇被宋维捉住了七寸之後,蛇口张得老大,但是无法咬中宋维的手。它的身子反卷了过来,紧缠住了宋维的手腕。
宋维的声音之中,也充满了惊怖:“叫你别动,你逞甚麽能!”
青龙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老远的地方传来一样:“有……救?”
宋维盯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原振侠一见这样情形,忙道:“别急,我有抗毒蛇的血清!”
中南半岛的山岭,是着名的毒蛇出没地区,所以原振侠的救急包中,有着抗毒蛇血清。他一面解下背包,为了争取时间,把背包抖开,让里面的东西全都跌出来。他一手抓起了一盒血清,一手已抓起了注射器,同时,凑近口去,想将青龙伤口中的血液吸出来——毒蛇的毒液要和血液混合了之後,才发生毒性。所以,急救被毒蛇咬的人,用口去吸伤口,是不会有害的,除非那人的肠胃之中有着伤口。
可是,原振侠才一凑近去,青龙发出了一下怪叫声,一伸手,就把他推了开去。
青龙的那一推,用的力道是如此之大,以致令得原振侠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原振侠又惊又怒:“青龙,你……”
青龙急速地喘着气:“我一个人已够了,你看看清楚,那不是蛇!你的血清也没有用,那……那是……最毒的……东西,那……”
他讲到这里,双眼向上翻,显然喉际的肌肉已经僵硬,再也发不出正常的声音来,发出来的,只是一种可怕之极的“呵呵”声。
原振侠虽然听到了他的话,可是还是不顾一切,把注射针的尖端插进了盛载血清的小瓶之中。可是还未等他把血清抽进注射器之中,宋维已经道:“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