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越古旧物品买卖商店”这个名称,看起来有点不很明白,但其实十分简单,那是一家古董店,而这家古董店老板的名字,就叫南越。和多年之前,曾经烽火连天,而今又成为难民的最大来源的那个叫南越的地方,全然无关。

南,并非一个很常见的姓氏,但也不是太偏僻。南越的祖上,是在中国北方开设古董店的,他也经营了这一行,可以说是受家庭的影响。

但是他的古董经营方法,却和全世界所有的古董店不一样。他绝不要求顾客上门,当然不做广告,甚至於有顾客上了门,他也爱理不理。

直到他认为找上门来的人,是真正对古物有认识的,他才肯加以接待。不然,只怕上门来的顾客,谁也忍不住他昂着头,那种不屑的神气,不等他鼻子中发出第叁下“哼”声时,就已经拂袖而去了。

也许因为他太喜欢扬着头,自鼻子中发出“哼”声,来表示他对人看不起的缘故,他的鼻子相当大,而且鼻孔朝天。再加上他脸有横肉,一点也不像别的古董商那样,满脸笑容,舌灿莲花,可以把一块烂木头说成是杨玉环当年的浴盆,所以“南越古旧物品买卖商店”的生意,极其清淡。

既然是“买卖商店”,当然也有人拿着古物来向他兜售。奇怪得很,他对於买进古董的兴趣,比卖出古董的兴趣大得多,凡是有人来向他兜售古物的,他倒是一定热情招待。那可能是他本身对於古物,真正有兴趣的缘故。

而且,据曾经和南越有过交易的人说,他绝不压人家的价钱。要是来向他兜售的古物,价值一百万美元,他会告诉来人,先付一半,馀下的一半,等他把古物出售了之後再给。

由於他的商店生意这样清淡,几乎一年也卖不出一件东西,所以来兜售的人,大都拿了一半的钱就算。

反正古董是没有标准价钱的,拿到别的古董商那里去,只怕连一成的钱也要不到。

在这样的情形下,“南越古旧物品买卖商店”积存的货物,越来越多,南越也不在乎,反正他的上代有的是钱。他自称自己的目的,是把古董交流到真正欣赏古董的人手中,而不是把古董当作流行商品。

当然,南越也不是全然没有生意上门的。他对於中外的各种各样的古董,有着极深的认识,这一点,是全世界所有顶尖的古董经营者都一致公认的。也由於这一点,使他有了一桩意外的大生意。

南越的那桩大生意,在旁的古董商来说,那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大批金元宝一样,不知道要多麽喜欢才是。可是南越却一样懒洋洋地置之不理,把那封买主的来电,放在一边,过了好多天,也没有回覆。

那封长电,是他在十天之前收到的。

南越住在一所十分古老的大房子之中——当然,身为古董物品买卖商店的主人,是不高兴住在一所现代化的洋房之中的。

他住的那所大宅,已有超过四百年的历史。是明朝一个大官,在一次剧变之前,抽了他主人的後腿,假借着“道不行,乘桴浮於海”这句夫子名言,带了大批财物,变卖了他在江西家乡的千顷良田,携了家人,一直向南走,来到了海边的一个小岛上。

这个小岛在当时,还是一个荒凉渔村,他却在那里停了下来,兴工建造了一所巨宅。

这个大官,从此就在这个小岛上住了下来,子子孙孙一直繁衍着,已经和岛上原来的居民,打成一片。

若干年之後,这个小岛由於人为的关系,起了剧烈的变化,在国际贸易上的地位,渐渐重要。而变化越来越剧烈,到了近代,这个小岛在国际金融贸易上所扮演的角色,简直成了人类历史上的事迹。

而到了这时候,一个荒芜的渔村,也成为一个聚居着几百万人口的国际性大都市了。

大官的後代,已早放弃了这所巨宅。城市中至少有超过十幢五十层以上的建物,是这个家族的财产,谁还会要一所几百年之前造的,虽然坚固,但是却陈旧阴暗的大宅?

若不是关於这所巨宅,有着一个宝藏的传说的话,只怕早已根本没有人注意了。

有关巨宅之中有宝藏的传说,也十分模糊。只是说,当建造这所巨宅的大官,在督造这所巨宅之际,十分严格,每一块砖,几乎都经过挑选。而且,砌砖用的灰浆,是用糯米煮成了浓汁来调的,这样,坚固的程度,就在普通灰浆的一百倍以上。

(这倒是得到了证明,在最近一次,大官的後代子孙,想拆除几堵墙的时候,动用了现代化的器械,几经辛苦,最後还不得不动用到烈性炸药,才能把要拆的墙拆掉。至於他们为甚麽要拆掉那巨宅中的几堵墙,这一点,留待以後再说。)

传说,大官宦囊丰富,一生之中,集的奇珍异宝极多,这又要简单地从那大官的来历说起。

原来大官也不是甚麽大官,只是一个身分特殊的人物。这个身分特殊的人物,姓名已经是没有意义的事,可以不提,而他的身分,却值得一说。

原来他是明朝的一个藩王——宁王府中的总管。宁王是明太祖朱元璋做了皇帝之後,就封下来的一个封号,最早是封给他第十七个儿子朱权的,一直传下来,传到朱权的玄孙朱宸濠。

朱宸濠这个人,在明史中十分有名。志大才疏,放着好好的王爷不干,忽然想起做皇帝来,於是招兵买马,积极行动,终於在大明正德十四年起兵,想从王府所在地南昌打到南京去。但是不到两个月,就兵败被捕,自然砍了头。

朱宸濠这个人,还有一点有趣的地方,是他不但在正史上,以“宁王之乱”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稗史小说上,这个人也大大有名——七剑十叁侠和他有关,连叁点秋香的唐伯虎,也有人和他扯上关系,说唐伯虎是因为不肯在宁王府的手下做官,这才故意风流放纵的。

这些,全是闲话,不能说和整个《灵椅》的故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关系不算太大。可是这一段历史,却非简略地知道不可。

宁王既然要起兵造反,自然要广集奇才异能之士,而且要准备大量的金钱,搜罗奇珍异宝。

那个大官是宁王的心腹,一切事情,大半是由他经手的。然而就在宁王起兵造反的前半年,这家伙却突然离开了江西。据说,把宁王苦心积虑,搜罗了好多年的奇珍异宝,拣好的,全都带走了——大宅之中有宝藏的传说,就是由此而来的。

虽然到了现代,已隔了四百多年,可是如果有家传异宝的话,几百年是不会失散的。但是这个家族之中,却一直没有甚麽珍宝流传下来,只知道当他们第一代来到这小岛上的时候,金银极多。据说大海船用来压舱的,不是石块,而是金块。

这传说应是毫无疑问的事实,因为如果金银不多的话,怎能在当时荒芜的小岛上,起上这样考究的一所大宅子?

可是,比起金块来更有价值的宝物,却一直没有怎麽见过,所以才有了传说。传说是那个大官,在亲自督造这所巨宅之际,造了一个十分隐的密室,把所有的奇珍异宝,价值连城、可以供来作造反之用的大批宝贝,藏在这个密室之中。

至於这个密室在大宅的何处,几百年来,既然有了这样的传说,谁不想把它找出来,可是却从来也没有人成功过。

据岛上的人说,直到七、八十年前,大宅中子孙繁衍,实在挤不下了,才有人肯搬出去,就是为了还想找到密室。

至於是不是真有这样的一个藏有大批珍宝的密室存在,传说归传说,找寻归找寻,却一直没有被人发现过。

大宅子虽然大,原来造的时候,连仆在内,不过是供二、叁十个人住的。等到住的人超过了叁百以上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空间,都塞满了人,真要是有甚麽密室的话,也早已被发现了。到後来,住的人越来越多,原来辉煌的巨宅,看起来比难民营还不如了。

而且,大宅子是造在一个山坳之中,不但交通不便,而且随着小岛变成一个现代化的城市,这所大宅,几乎得不到任何现代化设施的供应。一直到如今,水的供应,还要靠山间的溪流,引到一个蓄水池中,才能取用,其落後可想可知。

所以,尽管宝藏的传说十分诱人,但久而久之,也就陆续有人搬出去,到後来,搬出去的人越来越多。

虽然,本来全是有血缘之亲的一家人,但是几百年之後,实在已经和陌生人没有甚麽分别了。於是,在大宅几乎沦为荒废的情形之下,族中有一个人,提出了一个建议:对祖宗遗下的巨宅之中,是不是真有宝藏一事,来作一次最彻底的清查。

这件事从提出来到实行,也真不简单。支族繁衍,也超过一千人以上,哪些人有权决定这件事,实在也很难下一个断论。

幸而整个族谱,自从南迁以来,还保留着,於是委托律师,一个一个去找。还在本地的自然容易找,有的早已移居外地,有一个甚至已在东非洲马达加斯加岛上,和土着成了婚。

足足经过了五年之久,才算是找到了绝大多数人。有的同意付出一笔费用,作彻底搜查之用,有的根本不相信巨宅中有甚麽宝藏,连搜寻的费用也不肯拿出来。

他们的办法倒也十分公平,肯出费用的,将来发现了宝藏,可以分一份,不肯出费用的,就当作弃权论。

等到所有的法律手续全都办好了之後,大搜寻就开始了。

别看只是要找一个密室,工程真的还十分浩繁,费用也十分钜大,委托了英国的一家专门工程公司进行。这家工程公司,曾经在欧洲好几处着名古堡之中,运用新式的探索仪器,发现过许多道密室,是这方面的专家。

单是那些笨重的仪器,要从英国运过来,已是大费手脚了。英国的工程专家,工作倒是一点也不马虎,先把整个巨宅画成了平面图,在绘画期间,把巨宅中的破烂家具,全都搬到了空地上。

那些破烂家具,在几百年之前,也曾有过它们灿烂的岁月。可是到如今,再好的紫檀木料,只怕也只能用来做筷子了——几乎没有一件是完整的。

在绘制平面图时,注定了每一个空间的尺寸。工程专家随即发现,这所巨宅的建造工程,真是一丝不——在拆除了所有的加建部分之後,他们发现,每一堵墙的厚度,都是分毫不差的,外墙厚一尺二寸,内墙厚八寸。

其中,只有一幅墙是例外。

这幅墙的一边,是一间大房间,原来作甚麽用的,已经不可考究了。还特地请来了对中国明代传统建有研究的专家,研究了一番。

大多数的专家,认为这间房间的位置,十分特殊,进门处,还依稀可以看到门楣上,有“避秦斋”叁个字的石刻。所以断定,那是造这所大宅的主人的书斋。

这一个论断,十分令人兴奋。因为屋主人的书斋,那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所在,而那幅怪异的墙,一边是紧靠着书斋的,可见其重要性。

而这幅墙的另一面,倒不难查考。那是一个佛堂,建造也和其他任何房间不同,叁面墙上,全是石刻的佛像——并不是浮雕,只是浅刻,线条也不见得如何生动,显然不是甚麽高手的杰作。

那些浅刻,也因为年代的久远,或是经过曾住在这里的孩童的破坏,而变得剥蚀不堪,但至少还可以辨认出来。

丈量的结果,令人兴奋,因为发现这堵墙的厚度,竟然是五尺!

不论是甚麽墙,就算是古代的城墙也好,也没有道理厚到五尺的,由此可知,这幅墙的中间,是空心的。也就是说,传说中的宝藏密室,就在这幅有两丈长的墙之间。

试想想,两丈长,如果中间有叁尺空间,那是六十平方尺的空间了。在这样的空间中,不知道可以贮放多少奇珍异宝了!

工程专家调来了X光透视仪——依照那个主持人的意思是,既然发现了有这样的空间,就乾脆把墙挖开来算了。可是工程专家却不肯,要做到十足功夫,主持人只好依他们。

透视工程又花了叁天。从一幅一幅的照片之中,显示那二十尺长的墙,几乎全是实心的。虽然实心的、五尺厚的墙,有点不可思议,但是透视仪器是不会错的。

“几乎全是实心的”,固然令人沮丧,但也不至於完全失望,因为还有叁尺,证明是空心的。

那叁尺证明是空心的地方,X光透视摄影的结果,显示出其中有一个形状十分奇特的东西。由於墙相当厚,所以相片也十分模糊,那东西的形状不规则,单从相片上看来,根本分辨不出是甚麽东西来。

工程专家有了这样重大的发现,自然高兴莫名。主持人也十分高兴,立时拍电报,打电话,通知所有的人来到,参加砖墙的挖掘仪式,以昭公允,看看藏得那麽密的,究竟是甚麽东西。

当开挖那幅墙的时候,来的人超过叁百。可是砖墙砌得那麽结实,用了很多器械,包括最重型的手提风镐在内,都无法把墙打开一个洞。又由於空间不大,再重型的机器无法运进来,所以第一天,忙了一天,无功而退。

那麽结实的砖墙结构,又使英国来的工程专家,赞叹了半天。当天晚上,决定了用炸药,把墙炸开一个洞来。

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前,曾经引起争论,不少人怕在爆炸的同时,把里面的宝藏弄坏了。讨论的结果是,再由工程公司,去聘请炸药专家来行事。

当第四天,炸药专家兼程赶到,来看爆破工作的人,比第一次多了一倍。人人都满怀希望,感到极度地兴奋,好像一大批珍宝,已经化成了金钱,进入了他们的银行户头一样。

爆破工作从当天早上开始,一直到中午时分,才准备就绪。穿上了防震衣的专家,请所有的人离开。其中有几个不放心,唯恐在一声爆炸之後,大颗大颗的钻石会满天乱飞,叫人捡了便宜去,所以坚持要留下来,看着爆破的一刹那。

专家无法可想,一面骂着人,一面又加工安装防爆网,以免在爆破时碎砖飞舞伤了人。这一来,等到专家按下炸药的控制钮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控制钮一按下去,轰地一声巨响,烟雾弥漫。贴着墙角的那几个人,几乎都被爆炸的威力震昏过去。

那个主持人勉力大叫:“别动!谁也别动!”

而爆炸声一起,在外面的人,也争先恐後涌了进来,把那间本来是十分宽大的书斋,挤得水不通。

工程专家反倒全被挤在门外,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群“疯子”,究竟是在干甚麽?

这时候,如果真的满地是奇珍异宝的话,只怕人踏人,也得死上好几十个人。

而事实上,有的人一进来,就忙不迭在地上捡东西。事後就有好几个人,指骨被踏断,或是手被踏得又红又肿的。

当然,就算是第一个冲进来的人,看到地上的东西就捡,他们拾到手中的,也不过是因为爆破而溅开来的碎砖块而已。

在屋中挤得人人都无法转身的时候,主持人声嘶力竭,总算劝得一半人退了出去。另外还有一半人,看来是怎麽也不肯退出去的了。

主持人没有办法,只好道:“大家看,墙上已经有了一个大洞,墙中的东西,就快可以取出来了,请大家让出一点空地来!”

这两句话,倒是十分有效的,在屋中的人,总算让出了一些空地来。这时,门外、窗外全是人,拚命向内看着。

每一个人都看到,墙上炸开了一个相当大的洞,大约有一公尺见方左右。只是墙里有些甚麽东西,还是看不清楚。

主持人来到了墙洞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亮了手中的强烈电筒,向墙洞内照去。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墙洞之内,於是,他们看到了那个东西。

当他们才看到那东西之际,他们实在不知道那是甚麽东西。因为那东西的样子不规则,而且十分古怪,超乎他们的想像和期待之外。

他们期待一口箱子,一个柜子,或者是一尊大肚佛像,在佛肚子之中,藏满了珍宝,诸如此类。

可是那东西却甚麽也不是——在X光照片中,模模糊糊,看不清那是甚麽东西来,这时,在电筒光芒的照耀下,人人可以将之看得清清楚楚。但一时之间,还是不知道那是甚麽东西。

其实,那究竟是甚麽东西,也不是真正令人无法明白的。只是大家在看到了那东西之後,实在太错愕了,而且,再也想不透,何以这样的一件东西,要放在那麽安全、牢固而隐的地方?

那东西,实在是很普通。成年人的脑筋复杂,不肯相信事实,少年人思想比较简单,在人人屏气静息之际,就有一个少年,陡地叫了起来:“咦,是一张椅子!”

是的,那东西,是一张椅子。虽然它的形状,和别的椅子有点不同,但是那实实在在,是一张椅子。

那张椅子是半圆形,有着椅背、扶手。整个椅背和扶手,恰好成为半圆形,椅背是直的。

乍一看之下,令人觉得那不像是椅子的原因,是由於这张椅子,只有一只椅脚在椅子的中间。那椅脚是圆柱形,圆柱相当旧,直径只有五公分左右,这样细的一条椅脚,应该是无法支持椅子的。

根据重心原理,一条细的柱形的椅脚,是无法令一张椅子保持平衡的。但是,这张椅子却四平八稳地放着,一点也不歪斜。

这一点,说穿了其实也简单得很,一点也不稀奇。因为那柱形的椅脚,有一截是插在地上的,这样一来,自然可以使椅子保持平衡了。

椅子的质地,一时之间,看不出是甚麽的。椅背和扶手,以及椅面,都大约有五公分厚,看来像是一种石头,或是一种金属。

当所有的人,看清楚了那的而且确是一张椅子之後,神情之怪异,真是难以形容。主持人也在怔了半晌之後,道:“是的,一张椅子。嗯,这张椅子,要全是黄金的话,倒也……值不少钱。”

他在讲到“倒也值不少钱”的时候,口气无精打采至於极点。他对这次行动的费用是多少,再清楚不过,那是一笔相当钜大的数字。就算那张椅子,真是黄金铸成的,在变卖了之後,除去费用,也就所馀无几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手中的电筒,顺手交给了身边的一个人,伸手进墙头去,抓住了那张椅子,用力向上提了一提。

自然,那张椅子,如果真的全是黄金铸成的话,那麽重量会十分惊人,气力再大的人,即使是世界重量级举重冠军,也无法将之提得起来。

可是这时,主持人一提之下,发出了一下惊呼声,身子向後一仰,几乎跌倒,後面的人忙把他扶住。

原来他是用的力道太大了,而那张椅子又十分轻,所以当他用力向上一提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向後仰跌了下来。

当他站定之後,那张椅子,已被他自墙洞之中提了出来。他愕然片刻,把椅子放了下来——这时,由於地上没有洞可供椅脚插进去,所以椅子是放不稳的,一放下来之後,就歪倒在一边。

虽然找到了一幅夹墙,可是花了那麽大的工程,把墙弄了开来,里面除了一张椅子之外,甚麽也没有——即使是那张椅子,甚至也是不能坐的!

那个接了电筒在手的人,已经自墙洞中攀了进去,用电筒四面照着。人人都可以看得清楚,那个窄小的空洞之中,甚麽也没有了!

那人失望得用力踢着砖墙,一时之间,也忘了造这屋子的人是他的祖宗,竟然用十分难听的粗话,骂起造房子的人来了。

他一开始骂出口时,失望情绪迅速弥漫,几乎人人都喃喃地骂了起来。

那些人一面骂着,一面就拿那张椅子出气,有的人用力踢着它,有的人举起来摔它。外面的人也知道,甚麽也没发现,只发现了一张椅子,也都十分失望。椅子传到了外面之後,更被人抛来抛去。

那张椅子虽然轻,但是倒十分结实坚固,不论怎麽掷,怎麽抛,并没有损坏。有几个年轻人,仗着自己气力大,想把那个长的椅脚拗断,却用尽了气力,也无法成功。

这时,在屋中的人,都已经来到了外面的空地上。当那张椅子再一次被重重抛了出去,在地上弹了几下,又落下来之际,主持人双手高举,大声道:“各位,这……椅子被放在这个地方,一定有道理的,我建议我们好好研究它一下!”

一个年轻人叫了起来:“还要研究?”

他一面说,一面拿起那张椅子来,用力抛了出去,抛过了一堵围墙,落在一个院子中。那院子,恰好是用来堆放自屋中搬出来的所有破烂家具的。

主持人苦笑:“研究一下……也花不了多少钱!”

一个已届七十的老者摇头晃脑:“算了吧,这椅子,被放在墙中间,我倒知道是甚麽用途!”

老者一说,人人都向他望来。老者捋着胡子,慢条斯理:“古时,在造房子的时候,总要将一点吉祥的东西藏在隐的地方,例如墙脚下、柱墩中、梁柱上,来保佑合宅平安,这张椅子,就是这个用处的。”

老者的话,得到了不少知道中国古代建,的确有这样传统的人的认同和附和。可是一些年轻人却不相信,大声道:“椅子算是甚麽吉祥的东西?”

那老者有点恼怒:“後生小子知道甚麽,椅者,不偏不倚,持中之物。中庸之道,是我国之传统,我们的祖宗,是要子子孙孙守着这个道理!”

年轻小伙子挨了一顿训,没有再敢说甚麽。而那张已被扔进了破烂家具堆中的椅子,也没有人再去过问了。

整件“发掘藏宝”事件,看来像是一出闹剧,应该结束了。然而,还有一个尾声,就是英国的工程公司的帐单开来了。

那是相当大的一笔数字,即使是几百个人分摊,每人也得拿出不少来。於是,原来认了数的人开始有九成以上,左推右宕,把主持人弄得无法可施,只好道:“大家都不肯拿钱出来,反正旧房子放在那里也没有用,不如卖掉它来抵数吧!”

主持人的这个提议,倒获得了一致通过。

於是,在“古老巨宅一座,连地出售,包括巨宅内的一切陈设用品”的广告,刊出之後的第一天,南越这个古旧物品的爱好者,就找到了主持人。

在南越而言,这是他一生买卖的古物之中,最大的一件了。在别人看来,是旧得不堪的屋子,在他看来,一砖一石,全是古物。

主持人在成交之後,自己都不好意思:“帮你清理一下再交给你吧!”

这一句话,把南越吓得一头冷汗,双手连摇:“不要,千万不要!我甚麽都要,你千万别动!”

就这样,南越就拥有了整所巨宅,包括那些被搬了出来的破烂家具在内。

主持人心满意足,就把巨宅和他们的寻宝故事,讲给了南越听。

南越听了之後,表面上没有甚麽反应,只是淡然道:“哪有那麽多宝藏!”

可是他心中却在想:你们这群傻瓜,整所巨宅就是宝藏,就在你们眼前,何必去找!

但是不用多久,南越就开始怀疑,究竟那些人是傻瓜,还是他自己是傻瓜了。

他想将巨宅清理一下,作为他的住所和店铺。对一个古董商人来说,还有甚麽比住在一件大古董之中更适合的呢?

可是,宅子实在太旧了,除了结实的墙之外,所有的东西,几乎全要换过。举个例子来说,原来宅子中的窗花,全是用上好的枣木,雕出各种花样图案来的,如今皆已毁坏。重新装一装,南越找了人来估价钱,是八十万美元,别说其他的了。

南越算得是财力雄厚的人,可是叁年不断地修饰这幢巨宅,也几乎令得他吃不消。在逼不得已的情形下,他只好忍痛卖掉了两件古物,来作为弥补。

那两件“古旧物品”,一件是两片玉符,足有一尺长,一面刻有阳符,一面刻有阴符,玉质纯净无比,是周朝的物品。另一件,是一对上佳的宋汝窑花瓶,足有叁尺高,那可以说是宋瓷中的极品了。

不过,南越总算在这所巨宅中定居了下来。他是个独身人,有两个老仆跟着他,叁个人住在这样大的巨宅之中,真是静得会出鬼。

可是南越却引以为傲,当他在宅子门口,挂上“南越古旧物品买卖商店”的招牌之际,那种神态,就像是登基做了皇帝一样。

他自然也将他商店的新地址,印发了许多封信,寄给他的同行,和世界各地着名的博物馆。不过令他扫兴的是,邮差坚决拒绝步行一小时,把信送到宅中,要他在路口装一个信箱。

南越发了一阵脾气,可是在交涉无效之後,他只好在破烂家具堆中,找了几片镶有螺钿的紫檀木,自己动手,制成了一个全世界最别致的邮箱。

南越足足花了一年的时间,来整理那一大堆旧家。最引起他兴趣的,自然就是那张椅子,事实上,那也是一大堆破烂之中,唯一完整的东西。

他本来的野心,是想把那所巨宅,完全恢复到几百年前,初起好时的旧观。但是他在几个月之後,就发现那实在是没有可能的事。别说把屋子修葺得像原来一样了,单是想找明朝的家具,来布置这所宅子,也不可能,就是把全世界现存的明代家具加起来,也还不够!

南越对於古代家具,也有相当深刻的研究,而且也有很好的收藏。只不过他的收藏,作为一个古董商而言,自然是丰富的了,但是要来布置巨宅,却不及百分之一,只是勉强布置了一间书斋、一间卧室和一个客厅而已。

不过虽然如此,他的几个同行,和对古代家具有认识的人来看过之後,也已经叹为观止了。一本专门性的杂志,甚至说这宅子中的明代家具,可以说是一个盛大的展览了。

中国的家具陈设,发展到了明朝,是一个大巅峰。所有家具,都极注意线条的简洁优美,所以明式家具,有许多的造型,一直流传至今。

这是题外话,只是想说明南越所要的,是真正的明朝古物,而不是要仿制品而已。

那张独脚椅子,引起了南越绝大兴趣的原因相当多:第一,是他在那主持人的口中,知道了这张椅子发现的经过。

第二,这张椅子,是整个宅子中唯一完整的东西。

第叁,这张椅子的样式,使他感到了极度的迷惑。那张椅子的样式,已经描述过,在南越的知识范围中,明朝是没有这种样子的椅子的。

第四,这张椅子是用甚麽材料制成的呢?看来不是金属,也不像是木头,色泽十分暗,质地又十分轻,是一种灰扑扑的颜色,可是又十分结实。南越曾用十分锐利的锯子,想锯下一小块来,研究一下究竟是甚麽材料,可是却连痕迹也没有留下。

第五,引起了他莫大兴趣的,是若干日子之後的事,他又发现了那张椅子,有一个十分奇特的性能——他在最初的时间,只是研究这张椅子,并未曾想到去坐它一坐——椅子最大的功能,自然是供人坐,可是这张椅子只有一只椅脚,根本无法平衡。当然,勉强要坐,也还可以,但肯定不会舒服。

直到那一天,他把书斋布置完成——在墙上悬上了陈老莲的一幅〈和合两仙〉,又挂上了陈鸿寿的对联,这两位,都是明代书画大家。

然後,他又把四幅裱镶好了的扇面,挂在另一幅墙上的一个架子之上,那架子旁是一对宣化铜香炉——四幅扇面的作者是唐伯虎、文徵明、祝枝山和沈周。南越最喜欢的,还是沈周所画的那两只小鸡,嫩黄毛茸,简直就像会叫会走一样活泼可爱。

然後,他对着那个被炸药炸开的大洞,皱着眉头。当修葺装修工程开始的时候,他就曾为这个大洞伤过脑筋,他曾想将之补起来,可是,又哪儿去找同样的大青砖来补呢?

而且,他对那个小小的空间,也有着一种莫名的好奇:在这样的一所巨宅之中,留着这样的一个小空间,究竟有甚麽用处呢?

单纯是为了放一张椅子?放一张椅子在里面,又有甚麽作用?

南越当然知道,巨厦大宅之中,放上一些镇宅的吉祥物事,是很普通的事。但是一张样式那麽古怪的椅子,却实在叫人无法不好奇。

所以,最後他决定,保留那个墙洞,只是把原来被炸药炸开时,边缘参差不齐的地方修了一下。使得整个墙洞,看来是一个美丽的长椭圆形。

他准备在洞内的空间中,放上一尊佛像,只不过一时之间没有合适的,所以里面还空着。

那天,当他布置好了字画之後,他向墙洞看了半晌,心中在想:这墙洞後面的空间,本来是安放那张怪椅子的,何不仍然把那张椅子放进去?

可是他继而一想,又摇起头来。由於那张椅子的样式奇特,和其他所有的陈设,全然不相配衬,放进去,会使整个书斋的气氛,受到破坏。

可是他在再想了一想之後,还是决定把椅子放回去,而另外用一幅十分精致的明代绣花锦幔,把这个洞遮起来。这样,就两全其美了。

他十分高兴,先郑而重之,把那幅绣花锦幔,自一个自动维持恰当的湿度和温度的温柜中,取了出来,抖开,挂上,发现十分调和。

然後,他再搬了那张椅子来,自墙洞中跨了进去。

那张椅子相当轻,一个人可以轻易地将之举起来。他把唯一的椅脚,对准了地上的那个圆洞,插了下去,椅子就平衡了。

当他放好了那张椅子之後,望了一下,心中才起了要在那椅子上坐一坐的念头。南越这时,起了要在这张椅子上坐坐的念头,也是很自然的事。他想了,就坐了上去。

那张椅子的独脚相当长,虽然有大约叁十公分被插进了地上的圆洞之中,还是使椅子看来相当高。南越不算是一个矮个子,可是他在坐了上去之後,双脚就不能自然放在地上,只是脚尖点着地。

用这样的姿势来坐着,当然不是很舒服的事。如果不是南越一直使用中国古代家具的话,他可能更不惯,因为,椅子的质地十分硬。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南越只坐了一会,就不想再坐下去了。

在他离开椅子之前,他又自然地变换了一下坐的姿势,把身子向後靠,把双脚缩了起来,放在椅面上,双手抱住了膝盖。

就在那一刹间,他感到了极度的讶异!

他曾花了不少日子去研究那张椅子,绝对肯定那张椅子的每一部分,都是十分坚硬的。那唯一的椅脚,看来虽然细,但是也坚硬无比,他试图锯一点下来而失败,就是失败在椅脚上。

可是这时候,他这样一坐之後,整张椅子,却因为他人体的移动,而轻轻晃动了起来。

要一张独脚的椅子,椅脚又是插在地洞之中的,轻轻晃动起来,只有两个可能。其一是地洞比椅脚大,椅脚可以在地洞中作有限度的移动,那麽,椅子就会晃动,但这种晃动,在感觉上,必然是不平稳的。

可是这时,南越感到的晃动,却十分平稳舒适。

这真令得他惊呆之极,因为那只有另外一个可能了——就是那张椅子的椅脚,是用一种可以弯曲的材料制成的。例如一根十分强力的粗弹簧,就可以有这样的效果。

可是,他又十分清楚地知道,那椅子的椅脚,坚硬无比!

所以,当那种晃动的感觉才一产生之际,他还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是头晕了,所以才有这种感觉。但随即,他就肯定那不是幻觉,他的而且确是坐在椅上,那椅子正在晃动。晃动的幅度还相当大,他可以左、右、後各摇动大约二十五度。

他低下头去看地洞,那地上的洞,恰好和椅脚吻合,并没有可供摇动的空隙。

那麽,一定是椅脚变软了,变得有弹性了?

可是他却又无法肯定这一点,因为那椅子的背和扶手一样高,又是半圆形,他探出头去,无法看到椅子的独脚。

南越还以为向前看,可以看到椅子的独脚是不是在弯曲。可是那椅子是半圆形的,椅面的前面很平,当他的身子向前俯,俯到了一定的角度时,就无法再坐定在椅子上,必会向前冲跌出去,跌落在地。

他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离开了那张椅子的。当他落地站定之後,椅子直挺挺地,他用力去摇那椅子,休想摇动分毫。

休想摇动分毫是正常的,因为,地洞大小和椅脚吻合,而椅脚又是十分坚硬的。可是,当他又坐了上去之後,椅子却又可以晃动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