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说著,向原振侠望来,眼神之中满是求助的神色,任何人眼中充满这样的神色时,总有傍徨无依的神情配合,年轻人也不例外。

原振侠想起年轻人在传说中的冒险生活是如何多姿多采,敢独自面对世上最凶恶的犯罪组织,自然对他更表同情。

他忙道:“你只管说,说不完,我可以向医院请假,听你的故事。”

年轻人纠正了一下:“不是故事,是经历!”

原振侠抱歉地一笑,年轻人双手托住了头好一会,在那段时间中,他不断喝酒——他喝酒就像寻常人喝水一样,真教人怀疑在他血管中奔驰的,已经不是血液,而是酒精!

足足在七、八分钟之后,他才道:“大雪崩使公主失踪。我因为悲伤,而变得失魂落魄,这是所有怪事发生的前因——”

原振侠的声音充满同情:“我完全可以体会你哀伤的程度!”

年轻人缓缓摇著头:“你不能——事实上,没有人能,除非这个人和我有同样的经历。”

原振侠自然没有和他争论,他只是等年轻人把他怪异的经历讲出来。

年轻人在又叹了一声之后,才道:“惨剧发生的正确地点,是在挪威北部菲马克山区。”

那里地处北纬七十一度,根本不是甚么滑雪胜地,只是一些性喜冒险的人,才会到那地方去,挪威政府早就警告过,在这种不知名的陡峭的山坡上滑雪,若有任何意外,一切责任自负。

每年都有意外事故发生,也每年都有人到这种地方去,参加冒险的人说,只有那一区,才有斜度达到五十度的积雪山坡。而在这样的陡度。操纵著雪撬,向下冲下去的时候,那种快感,简直可以使人领略到人生的真谛云云——(当公主向年轻人提出要到那地区去滑雪的时候,就以这一点来打动年轻人的心。)

(年轻人在惨剧发生之后,自然对答应去滑雪,感到后悔之极。)

(不过在当时,他却兴高采烈,并且还说:“真有意思,西藏的密宗信徒,也常说,若是能从悬崖上纵跳下去,在急速的下坠中,可以明白人生的真谛!那是两种最速效的修行方法之一。”)

(公主大感兴趣:“另一种方式是甚么?”)

(年轻人在她的耳际低声说了一句,惹得公主用动人心魄的眼波,横了他一眼——那一眼,到现在,他一闭上眼,就在他眼前出现,自然,也使得他心头一阵揪痛。)

滑雪第三天,就发生了意外——当时,年轻人在峰顶,居高临下,他准备做一次超级冒险,从峰顶到峰脚,是的有一千公尺的斜坡,滑雪也受加速度的影响,滑下去的斜度越长,到后来,速度也就越快。

所以一般人,甚至连公主在内,都从半山腰起滑,滑五百公尺的距离,到速度最快时,也已超过时速一百公里,年轻人估计他从峰顶滑下去,到最后,时速可以超过两百公里,那自然是极度的刺激。

他也预估,如果和在半山腰中的公主,同时起步,他甚至可以在到达山脚前,赶上公主!

(三年来,他一直后悔,当时何以竟然没有和公主一起自峰顶滑下,或自己和她一起自半山腰起步——如果那样,那不是他们两个都没有事,就是两个人一起丧生,那对于一双相爱的人儿来说,完全一样,没有甚么分别,不论是死是生,只要是在一起,有甚么不同?)

他在山顶上,向在半山腰中的公主挥了挥手,公主也向他挥著手,就在他要滑下去时,雪崩就开始了——雪崩自距山顶的两百公尺处开始,在一下轰然巨响之后,突如其来地发生。

在积雪极厚的山区,雪崩是最常见的灾害,积雪越厚,山峰的坡度就越陡,大量的积雪,久而久之,积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一定会有一次天崩地裂、势子锐不可当的雪崩,把积雪自高处,推向低处。

别看雪花平时那么轻柔可爱,但是雪崩中的积雪,却可怕之极。那情形就像一个再温柔顺服的女人,一旦为情爱妒嫉而变得疯狂时,可以是最可怕的猛兽一样。

年轻人事后曾调查,证明确实曾有一次小爆炸,导致雪崩猝然发生——小爆炸其实只要半条烈性炸药就够了,甚至更少。事实上,在充满了雪崩危机的地区,只要对著积雪的山崖大声叫嚷,声波的回荡,就足以使得雪崩发生!年轻人当时知道那是人为的雪崩,是由于几乎在一秒钟之间,雪崩的势子,就骇人之极,激扬起来的雪,像喷泉一样,到处扬起了三十公尺高,一下子就把视线完全遮住了!

年轻人发一下喊,向下滑下去,可是他只能下滑两百公尺左右——从雪崩一开始,积雪便被一股大得不可思议的力量推向下,如万马奔腾,如向下滚动的不是轻柔的积雪,而是石块,那种力量,无可抗拒,在山坡上的一切,一碰上了,除了毁灭之外,别无第二个结果!

当年轻人站在因积雪下移而露出来的岩石土时,雪崩以雷霆万钧之势在继续著,腾起的雪花更高,完全看不清下面发生了甚么事而本来在山坡上活动的所有人,也只有他一个人在山顶上——也就是说,他是这场雪崩唯一的生还者和目击者。

当时;天地苍茫,本来晴朗的天气,也似乎充满了愁云惨雾,雪崩所发出的声响,也如同鬼哭神号,本来好好的、壮丽的景色,这时也变得可怕之极,活脱是人间地狱,年轻人知道,没有任何生命可以在这样的大雪崩中幸存,只要积雪压下来时,处于积雪下方的,没有人可以活下来。

他当时已想到雪崩是人为,因为自然的雪崩发生,总有一点迹象可循,而且也一定由慢而快,不会一发生就那么猛烈。

他在心慌意乱之际,问自己:制造雪崩的人呢?难道也葬身在泻滚下来的积雪之中了?

事后,他和当地军警组成的搜索队的负责人,一位上校,有过一段对白。

那一段对白是十分重要的,对于了解那场年轻人认为必然是人为灾害的雪崩,可以增加多一点了解。

那位上校是一个条理分明,头脑伶俐的人,他说:“年先生,你若是坚持是人为的,试问,发动爆炸者,如何离开?”

年轻人回答:“可以是遥控装置——”

上校道:“遥控,也必然要在雪崩发生的一面,不可能在出的另一面——在另一面,无线电波无法透过山峰而起作用。你既然坚持当时绝对没有直升机,而在雪崩区以上又只有你一个人,那么,你再坚持是人为的,唯一的可能,就是——”

年轻人苦笑,接了下去:“唯一的可能,我就是制造灾害的人——”

上校抿著唇,望著年轻人,年轻人叹息著:“当然不是我。但一定是有点古怪的人,不知道用了甚么古怪的方法。使得这场灾害发生!”

上校摊了摊手,没有表示甚么。

搜索工作的结果,已经说过,所有遇害者的尸体都发现,只有年轻人的公主,没有找到。

年轻人发疯似的找了三个月之后,人人都劝他放弃,但是他不肯。

他选择了一个处于半山腰的石坪,用直升机运了各种装备来——那时他已开始用酒精麻醉自己,所以在“装备”之中,有各类美酒。

他运来了设备完善的“汽车屋”、发电装置……等等,准备在那石坪上长期居住。

挪威政府派出代表,要求他离开,但是他坚决不肯,而他又有法理上能在挪威长期居住的准许,所以有关方面也无可奈何。

就这样,年轻人在那个石坪上,一住就是三年。

那对于别人来说,简直不可想像,三年来,在那种荒僻的冰天雪地山上,陪伴他的,只是冰、雪、呼啸的风、酒和他对公主的思念。

他曾对著明月清风积雪,捶胸顿足地号哭,他也曾酗酒,并把自己整个身子都埋进积雪之中,他对自己的生命完全放弃了,也没有人知道他是甚么来历,都只把山中那个蓬头散发、满腮胡子的人,叫作“发疯的野人”。自然,根本没有人知道“发疯的野人”心中的痛苦。(年轻人叙述到他过去三年来的生活时,语调十分平淡,像是讲述的并不是他自己的事,而是别人的经历。但原振侠却可以在那种压抑的平淡之中,了解到他内心深切的痛楚。他用他的神情,表示了他对年轻人不幸遭遇的同情。)

(原振侠同时地想到:一定是有甚么转变,才使年轻人结束了“发疯的野人”的生活。)

(的确,是有了极特异的变化。)

那一天,年轻人呆坐在石坪上,面向著西方,每当夕阳西下时,他总是面对著西方坐著,看火红的夕阳,在山梁之间缓慢地沈下去,看漫天的红霞,渐渐变得绚丽的紫色。有时还会有一抹亮丽的浅红,可是不消几分钟,整个天地之间,就是一片淡淡的灰蒙蒙,不会有甚么真正的黑夜,因为皑皑的积雪,可以把最微弱的星月微光,反映成为一种蒙胧的、暧昧的半明不暗的光线。

年轻人十分讨厌这种环境——那吞噬了他的公主。所以每当这样的时候,他就更加急着喝酒,努力使酒精进入他的血管,循著他体内的循环系统,在他身体各处奔流。大循环和小循环,酒精在主动脉、中动脉、小动脉、毛细血管、小静脉、大静脉、上下腔静脉中任意冲突,使得整个身子,像是可以浮在半空之中。脑中浑浑噩噩一片。甚么也不能想——要命的是,只能想一点,想念所爱的人,这就形成一阵又一阵的心痛,使他手按在心口,发出可怕的呻吟声——这也几乎是每天晚上都不变的,可是今晚却不同。

不同的并不是由于今晚是月圆之夜,月色、雪光相映,出奇地明亮,也不是由于他把喝空了的酒瓶,用力向山谷之中抛出去时所发出的那一下惨叫声,听来格外令人心酸。而是当他又随手拿起一瓶烈酒,用拇指推开瓶塞,正要把瓶中的酒,倾进口中时,他突然看到,在自己坐著的,映在雪地上的影子旁,多了一条人影。

月亮才出现不多久,雪地上的人影又细又长,可是一眼看去,还是可以肯定,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影!

他的体中,虽然已充满了酒精,可是他的脑子,还保持著三分清醒,他陡然叫了起来:“公主——”

一面叫,一面他疾转过身,人也同时站了起来。

既然有影子,必然有人。那是一个女人,然而在这样的山上,不可能有别的女人出现。那一定是他三年来日思夜想,魂牵梦系的公主!所以,当他转过身来时,兴奋得整个人像是要炸开来一样——他已经张开双臂,准备向前扑出去,把公主紧紧拥在怀中,可是脚下一个踉跄,令他几乎仆跌在积雪上,一时间,他不懂得如何才能收住势子,他仍在向前冲跌著,一直到了石坪的边缘,仍然无法收得住往前窜的势子!

石坪下面,是至少超过两百公尺的山谷,他眼看要冲跌下去了,才在他的背后,产生了一股力量,使他停止在石坪的边上——有人在他的背后,抓住了他的衣服,拉住了他。

他知道拉住他的是甚么人,因为刚才一转身过来时,他就会和这个人打了一个照面,那是一个极美丽的女人,全身像是里在一重又一重的黑烟之中,所以在雪地上看来,也就格外夺目。

那女人的脸色极白,几乎比皑皑的积雪还要白,这就使她那双漆黑的胖子,看来更深遂动人——当年轻人一转过身来,一和那双眼睛接触时,他就可以肯定,对方的眼神中,有著说不尽的语言!

在这样的境地之中,突然看到了这样的一位美女,只能使人想起两种情形,一是自己喝醉了,出现在眼前的,只是幻象。二是原来真有“仙女下凡”这回事!

可是,那对年轻人来说,都没有意义。当他看到有女人的身影时,他以为是公主突然出现了,而转过身来,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美人!

(就算眼前的美人比公主更美,那又怎样?)

(陌生的——)

他在那一霎间,所受的打击之甚,比本来几乎已经绝望了还要深重。他本来准备对著人扑过去,这时硬生生转了一个方向。

酒精似乎在那一霎间全涌上了他的头部,使他无法控制自己,要不是那女人拉了他一下,他只怕跌下山谷去了。

他喘著气,就著手中的瓶酒,又大口喝了几口,没有勇气转过身来。在感觉上,拉住他的手已经松开了,他听到,在他身后,传来了一下低沈的、缓慢的,像是有千愁万绪的悠悠叹息声。

这些日子来,年轻人的每一次呼吸,都是一下叹息,他对于这种声音,再熟悉也没有。所以一听之后,自然而然,也伴之以一下长叹!然后,令他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那甚至使得他已扬起了的酒瓶,僵在半空,而不是熟练地把酒倾进口中。他听到一个十分动听的声音,也可以肯定,声音出自一个诚挚的心灵,没有任何嘻笑的成分:“唉!你要一直折磨自己多久?不必再等下去,她已经死了!我告诉你。她已经死了!真不明白……一个生命的消失,竟然会对另一个生命造成那么大的损害。实际上,每一个生命都完全可以独立生活——”

声音动听而诚挚,可是所说的话,却又理智得令人心寒。年轻人的喉际,发出了一阵“格格”的声响,他有许多疑问,可是都不问,只是道:“有一些人。当感情和另一个人结合在一起之后,就无法单独生活了……”

那女人的声音听来更轻柔:“这……就叫作爱情,是不是?”

年轻人用一下长叹,作为回答。这时,他已经逐渐镇定了下来,使他可以缓缓转过身来,面对幻象——当时他的确认为那是幻象,因为事实上,绝无可能会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有一个这样的美女,来和他讨论爱情!然而,当他转过身,再次面对那美女时,他还是有足够的清醒可以知道,在眼前的,并不是幻象,而是实实在在,有一个那样的美女在他面前,和他的距离不超过一公尺……

他盯著那美女看,山上的气温极低,长年都在摄氏零度之下,这时,他估计是摄氏零下十五度左右,可是那美女身上所穿的,是甚么衣服呢?使得她看来如同里在一重一重浓烟之中的,是黑色的轻纱,山风相当劲,吹得那袭轻纱不住颤动,有时紧贴著她的胴体,令她玲珑浮凸的娇躯,如同裸露。有时吹得飞扬起来,她虽然凝立著不动,但是却又显得灵劲无比。

年轻人把她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打量了两遍——他喝了不少酒,动作不免有点迟钝,但是他的目光,还是十分锐利。

那美女十分安详地站著,承受著他的眼光。

年轻人大口吸进冰冷的空气,又抓起了一把雪,在自己的脸上用力擦著,直到完全可以肯定,真是实实在在有一个人在自己的面前时,才问:“你是谁?”

美人扬了扬眉:“很难向你解释,只好对你说:我就是我……”

年轻人的声音有点发颤:“你怎么可以肯定……她……我的她……已经死了……”

美人叹了一声,双眼之中,现出了一股极难捉摸的复杂神采:“很简单……是我做的事,那场雪崩,我结束了十九个人的生命。”

年轻人呆立著不动,酒使得他的思绪有点呆板。尤其那几句话,听来实在不是那么容易理解。他张大了口,麻木地问:“你……制造了那场雪崩?”

美人轻缓地点头,年轻人陡然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为甚么?”

美人的神态和声音,甚为平静:“因为我要结束那十九个生命——”

年轻人仍在嘶叫:“为甚么?为甚么?”

美人的语声中,竟然有了责备的意味:“我已经一再说了,你应该明白——”

年轻人陡然仰头大笑,笑得眼泪迸流——在他的脸颊上,凝成了一颗颗的泪珠,又随著面部肌肉的抖动,而簌簌地落下来。

他一面笑,一面逼近那美人,一定是他那时的神情十分怪异,所以使得美人的神情十分诧异。而当他一开口说话,连他自己也不以为那是自他口中所发出来的声音,听来简直可怕之极,像是甚么猛兽在受了重创之后的嘶叫:“你杀了那么多人,你制造雪崩的目的,就是为了要结束那么多人的生命?”

那美人的双眼仍然极其澄澈,她看来只有惊讶。并没有恐惧,她的回答是:“对!”

年轻人说到这里时,已经喝完了一瓶酒,当他用不知是由于酒精的影响,还是由于心情的激动而颤抖著的手,又拿起另一瓶酒来时,原振侠也听得呆了!

他好几次想插口打断年轻人的叙述,但是又实在不知道如何说才好——那个身披层层黑色轻纱的美人,他可以肯定,那是黑纱——来自幽灵星座的使者!结束一些地球人的生命,取得他们的灵魂,那正是他们在地球上活动的目的!

可是原振侠却又实在不知从何说起,这时,年轻人说到伤心激动处,声音和身子一起发颤,双眼之中,充满了不可测的疑惧,样貌看来有点可怖,也有著深切的悲哀和伤痛。

他咬牙切齿地道:“当时我就决定,不论她如何美丽动人,也或许她神通广大,甚至她可能是甚么妖魔鬼怪,但是我要杀死她,我要用最原始的方式杀死她。我要……扼死她……”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双手紧紧扼住了酒瓶。他指节骨凸起,骨节发出“格格”的声响来,原振侠知道他真的可以把瓶扼碎!

他叹了一声:“你无法扼死她,因为她根本不是人——”年轻人突然震动,双手松开,望向原振侠:“你真的知道她?”原振侠尽量使自己平静:“你就是为这个来找我——”

年轻人的喉际,发出了一阵听来十分怪异的声音,双手抱住了头,好一会不出声。原振侠乘机打电话到医院去告假,院长在电话中向他咆哮,他自己也觉得医生业务之外的事情太多了,或许这说明他不适合在医院中服务,他在那一霎间,考虑要离开医院。

他轻轻放下电话,伸手在年轻人的肩头上,拍了一下,年轻人抬起头来,神情惘然:“她……她真……可以肯定……公主死了!”

原振侠声音苦涩:“如果她这样说了,那就一定是事实……对不起,我只能这样回答——”

年轻人的神情,更陷入极度的迷惘之中:“她又为甚么要来告诉我?”

原振侠摇头:“我不知道,你……没有问她?”

年轻人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问了……”

他接连叹了几声,才继续说下去。

年轻人的全身,似乎都在冒著愤怒的火焰,竟然有人在他的面前,那么直接,那么赤裸裸地承认了自己杀人的罪行,而遇难者之一,又是他的公主!

他本来是一个十分理智的人,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就算完全没有酒精在他体内推波助澜,他也一样会做出那个决定——用最原始的方法,扼死她!

他缓缓地扬起手来,十只手指,像是毒蛇一样地扭曲著,发出“格格”的声响,双眼之中,射出复仇者应有的怒火,喉际先是咕咕作响,当愤怒积聚到一定程度时,他发出了一下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双手突然伸向前,已经紧紧扼住了那美人雪白的颈!

当他的手和美人的颈部相接触时,他就全身皆震——竟然那么冷,简直是扼住了根冰柱——但是更令他震悸的是美人的神情!

任何人,别说是一个看来十分纤弱的美人,就算是一个极强壮的猛男,被他强而有力的双手扼住了脖子,而且十指在渐渐收紧之际,都不可能现出这样神情来的:而她居然就是那样的神情——十分不解地望向他,还低叹了一声,而且,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年轻人无法明白何以她在自己的双手紧扼之下可以做到这些的,但是她的确做到了!不但做到了,她还十分从容地开口说话:“你想扼死我?你做不到这一点的,因为我不是人,不会像人那样丧失生命,我和你完全不同,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

年轻人那时,只觉得脑中轰轰作响,他的样子简直有点狰狞,他自然而然问:“你是甚么?”

那美人低叹一声,声音有点幽幽地:“我是来自幽灵星座的使者!”

年轻人再度发出声音嘶哑的吼叫,嘴角向上一扬,他双手仍然紧扼著对方的脖子,把那美人摔得双足离开了立足点,他还不断晃动著,使得她的身子剧烈地晃动,她有点不快,“不要这样……不要……”

可是那种无力的话,如何阻止得了年轻人那种狂暴的动作?

她看来无法可施,只好双臂环抱向年轻人的头,把自己的身子靠向年轻人,以求稳定下来。

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年轻人只觉得她身子靠向自己,柔软之极(虽然隔著厚厚的御寒衣,依然可以觉出那种极度的柔软),但同时,也寒冷之极(虽然隔著厚厚的御寒衣,依然可以觉出那种极度的寒冷)。

年轻人叹气,不由自主的松开了她的脖子,踉跄后退,盯著她看,身子抖得和筛糠一样。

那美人轻叹一声:“你……这是何苦……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思念,竟可以到这一地步!”

因为实在不能相信在实际生活中会有这样的事发生,虽然实际生活有时荒谬起来,可以比任何想像更荒谬十倍!他觉得,既然一切都虚幻,何必那么认真!他高声纵笑,又把酒倾进自己口中。

他一面笑,一面问:“你忽然来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了甚么?”

他刚才狂暴的动作,一点也没有引起美人的害怕,她向他走近:“不想看到你再这样折磨自己!”

他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叫了出来:“我是不是折磨自己,关你甚么事?”美人的脸上,居然显出了迷茫的神情:“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说了这两句话,转身向外走开去,恰好这时,一阵风过,把她身上黑色的轻纱,吹得有一幅扬了起来,扬向年轻人的脸,年轻人又是一声怒吼,一伸手,抓住了轻纱,用力一扯,“嗤”地一声,拉下了一大幅来。

接著,眼前甚么也没有了,进入他体内的酒精,也到了他不能支持的极限,他还想再去找那美人,可是身子一个不稳,就栽倒在积雪之中。

年轻人只觉得浑噩一片。他开始以为一切全是一场梦。

这也几乎是这三年中,他结束每一天生命的固定形式。他知道,人在酒醉之后,身体抵抗低温的能力会削弱,通常,甚至于零下两三度,就足以使人毙命,所以,他穿著十分有效的御寒服,可以使他在醉得不省人事的状态下,跌卧在积雪之上。不至于因为低温而丧生。

也照例,早上的阳光刺激他醒来。他绝不会立即张开眼睛,那时,他已经很清醒了,知道在猛烈的阳光之下,积雪会反射出多么可怕的强光,足以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中,令眼睛灼伤!

他闭著眼睛,由于每晚都有不同的梦,所以他也习惯在这时候——那可能是他一天之中,极短暂的清醒时刻,把昨晚的梦想上一想。

他立卸觉得昨晚的“梦”太奇特了!

不但奇特在一切经过都那么清晰地印在他的记忆之中,而且,他的右手,正紧捏著一团又轻又软的纱!

他深深地吸进了一口寒冷的空气,他的左手,仍然握住了一瓶酒,他先喝了一口酒,才放下酒瓶,仍然闭著眼,双手把轻纱摊开来,约有一平方公尺大,他把它对摺,再对摺,摺到小得只能覆盖他的脸的上半部,然后,遮在眼上。

他记得,那轻纱应该是黑色的——黑色的轻纱,里在一个令人心跳的胴体上,那身体柔软而冰冷,那不是人的身体,那个看来那么美丽,承认制造了雪崩,杀了许多人的美女不是人,不知是甚么东西!

昨晚的一切,不是梦,是真实的经历!

那美女突然消失了——是他醉了,再也感不到美女的存在,还是那美女离开之后他才跌倒的,这一点,他已经无法肯定。

但只要有这幅纱在,再只要睁开眼来,纱是黑的,就可以证明昨天晚上发生的,是实实在在的事!

他这时,倒真的希望一睁开眼来之后,覆在眼前的轻纱是红的、黄的、绿的……可是,那是黑的。

至少有十重以上的黑纱,遮在眼上,光线依然十分强烈。他叹了一声——昨晚的遭遇如果是真的,那么,公主的死,也就是不变的事实——他不愿意这是事实,他要生活在永远无法实现的生活中!

他缓缓地回到了汽车屋中,煮了一杯极苦的咖啡,大口吞下去,刺激得胃部在抽搐,然后,对著那幅黑纱发愣,好久好久,他才喃喃地道:“不是人……不知道有没有名字?”

他在自言自语,可是话方一出口,他突然感到有清晰的声音,在他耳际响起:“有的,你看著的东西,就是我的名字——”

年轻人讶异莫名,大声道:“一幅……黑纱,你的名字是黑纱?”

那声音——分明就是昨晚那美人的声音:“听起来怪了一点?”

年轻人摇头:“名字,只是一个符号,无所谓怪不怪,黑纱?你不是人,是一种我所不明白的存在?”

声音还是那样清丽动人:“是,就像你是一种我所不明白的存在一样——”

年轻人并没有去寻找声音的来源,他不是普通人,有著丰富的冒险生活经验,他知道,这时他“听”到有声音,那是某一种力量在影响他脑部活动的缘故。发出声音的人,根本不在他视线范围之内——他愣愣地望著那幅黑纱,回忆著她的样子,在他的回忆之中,黑纱这个“神秘存在”,绝不可否认,是一个美丽之极的女人,除了她的身子,竟然是那么冷之外,她毫无疑问是一个美女!

年轻人用力摇了一下头那是人在极度的茫然之中的一种无意识的动作。然后,他又听到了动听的女声,有点迟疑,但是又十分诚恳:“对不起!”

年轻人震动了一下,他知道她为甚么道歉,是她制造了那场雪崩使得十余人丧生,包括公主在内!也就是她,当他还怀著万分之一的希望时,来告诉他,不必等了,公主已经死了!

年轻人反应极快,一字一顿:“不必道歉,因为我绝不会原谅你!”

好一会没有声音,年轻人又狠狠地道:“你不是人,我无法杀死你,如果你是人,我一定亲手置你于死地!”

又过了好一会,正当年轻人以为再也不会听到黑纱的声音时,他忽然感到,身子左侧,一股寒意直逼了过来,他不由自主将身子向右靠了靠,半转过身去。却已看到黑纱俏生生地站在那里。

她不知是用甚么方式进来的,但一定进来得十分急骤,因为她轻纱的衣袂,还在摆动,使得她看来更加虚如幻,不像是真实的存在。

年轻人一扬眉,指向她:“不管你是一种甚么形式的存在……只要是一种存在,就必然有可以令这种存在消失的方法——”

黑纱秀眉微蹙:“理论上应该是这样——”

年轻人陡然提高了声音:“那我就会尽一切力量去寻找那种方法,令——”

黑纱走近一步,澄澈的目光,如同寒星。逼视著年轻人:“令我消失?”

年轻人大声答:“是——”

黑纱低叹著:“这种行为,你们称之为——”

年轻人的声音从齿缝中直迸出来:“报仇雪恨——”

黑纱侧著头——她的长发如同瀑布一样,泻向一边,露出半边雪白的颈子来,由于她皮肤白腻,所以发脚处那些稀稀的短发,看来也格外清楚,样子十分诱人。

她有相当不解的神倩:“如果……报仇雪恨,能令你快乐,不像过去三年那样,几乎每秒钟都在痛苦之中,那我倒可以告诉你令我由存在变成不存在的方法——”

年轻人耐著性子,才听完了她的话,尽避她的语调之中,充满了诚意!可是年轻人对她的反感并未稍减,他嘿嘿冷笑了两声:“告诉我,我会立刻付诸实行!”

黑纱轻咬了一下口唇,她脸色本来就白,这时,连嘴唇也是浅白色的,看来十分异样,她道:“我们的存在,是一种能量,这种能量和地球人所熟悉的能量相反——”

年轻人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头:“我没有兴趣知道你是甚么样的能量,只想知道消灭你的方法——”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手指直指著黑纱,几乎就在她面前晃动,黑纱在这时,忽然舌尖轻吐,在他的指尖上,轻轻舔了一下。

年轻人只觉得在那一霎间,一股凉意自指尖直袭进来,转眼遍体生寒,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

他全然不知道对方这个动作是甚么意思——若是对方的身分不是如此怪异,他自然知道那样的动作,是代表了男女之间的亲昵。

可是,一个来自幽灵星座,不知是甚么形式存在的一种“能量”,难道在有了一个美女的外型之后,也会有女性的情意?

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刹那之间,他又感到了另一股寒意刚才的寒意,由黑纱的舌尖上传过来,这次,由他内心深处产生,因为事情实在太诡异了!

他望著黑纱,黑纱也望著他!

好一会,黑纱才道:“五万伏特以上的高压电,可以令我们这种能量消失,你就可以杀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