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鲁海峡攻防战
Ⅰ
看着新·卡米洛特市水陆两栖部队司令凯涅滋·基尔伏特准中将,另两人想道:真是个不招人喜欢的家伙,不得不和这种人进行联合作战,最近还真是不走运。
遇上爱克尔罗尼亚市防卫局次长兼装甲野战军司令阿路马利克·阿斯巴鲁后,另两人觉得:要为了救这种家伙而舍弃部下的生命,真是恕难从命。
面对普林斯·哈拉鲁特市正规军总司令代理由利·库路冈,另两人心想:造物主真是无能,只凭将这个男人放逐到地面一事,就足以抵消其他所有功绩。
三位年轻的司令,彼此交换着完全感觉不到善意与亲切粒子的视线。他们一边为不久的将来感到失望,一边尝了口各自面前的咖啡;然后不期而至地发出了相同的感想。
“真是难喝至极的咖啡!”
其他三人,泰多梅卡市第二混成军团司令涅·莱尼艾鲁,昆仑市机械化阻击部队司令塞萨陆·劳尔·根特雷拉斯中将,圣德拉市军副司令巴哈兹卤·夏丝德利中将也出现在会议室中;当六市大同盟军全体首脑到达会议桌后,室内的温度徒然开始下降——随行人员中的一人之后如此自白。
西历二一九二年,在后来的国际关系学上成为值得大书特书的一年。地球上所存在的七个都市国家中的六个,结成军事同盟;向剩余的都市布伊诺斯·松迪挑起战端。
“反布伊诺斯·松迪大同盟”的成立应被称为是政治炼金术最高境界的产物,这是数天前谁都无法想像的事。
数年来,布伊诺斯·松迪始终处于“第一市民”独裁者艾贡·劳德路普的支配之下。他梦想控制南极大陆,不顾一切地发动的侵略作战;但经波路达·尼古莱歼灭战一役后,他的野心被永远地囚印在梦想的世界中。随着曾经狂言无敌的空中装甲师团和坦克部队皆化为前卫艺术家手中的大群金属造型艺术,劳德路普天才军事家的名声也随之丢弃在南极大陆。他据守在名为布伊诺斯·松迪的城堡中,在他狭小的王国里暴戾恣睢、为所欲为。以他的表兄安凯卢·劳德路普为第一个祭品,处刑了近一万余人的恐怖政治虽然目前暂时告一段落,但其极端的独裁已经威胁到以议员制民主主义为共通理念的七都市的共同基石。就这样,时间、大义名分、追求利益等因素混合后,产生的微妙化学变化,在这年终于一举表面化。
不过,虽说政治层次的炼金术业已完成,但军事层次的友情与牺牲精神却并不见得会随之产生。六都市将各自军事组织中的精英们任命为指挥官,组织对布伊诺斯·松迪的联合军。总兵力数为二十五万六千四百人,达到了布伊诺斯·松迪全军总数的两倍半,满足了“具备比敌军更多的兵力”的首要战略条件。可是,其余的条件却远低于普通水准。
补给线过长、指挥不统一、各部队间明显缺乏协助与配合的意愿;对地理、气象相关信息的熟悉度远不及对手;要是细数的话,两手手指加起来都可能不够用。
六都市派遣的司令官中,莱尼艾鲁、根特雷拉斯、夏丝德利三人的战意并不多。而基尔伏特、阿斯巴鲁、库路冈三人的战意非但为零,甚至还达到了负值。他们三人都清楚彼此都是现实主义者。不会为了成就其他两者的功勋而牺牲自己任何一个士兵。而且,虽然这次他们站在同一阵线上,但下次会怎么样只有天知道。在这次战争中消耗战力内虚之时,要是被他人侵略的矛头冷不防地指向自己,可就得不偿失了。
六都市大同盟的成立后不久,就成为对各市当政者和军事首脑来说噩梦的温床。之前无人预测到的事态变成了现实。名为布伊诺斯·松迪的共同之敌——或者说是猎物被消灭了后,在七都市成为六都市后,有谁能保证其中的五都市不会结盟,将剩余的某个都市放入大餐盘中,以欲望的刀叉狠狠切碎成丁呢?
虽然无法天真地为加入压倒性多数派而欢呼雀跃。但反之,如果脱离这个大同盟,便无法分享名为布伊诺斯·松迪的美味猎物。不仅如此,还会亲手为他人创造把自己作为下一个猎物的口实吧。
就这样,六都市的野心和欲望成为束缚炙伤他们自身肉体和行动的枷锁。各市政府对将派遣至遥远拉丁美洲大陆的前线司令们都如此嘱咐道。
“用最小努力换取最大成果!”
如此一来,对六位司令来说,避免被他市的部队当成牺牲品,自然是最优先的课题。
虽然精神与物质上的负担都非常巨大,但也不能中止已决定的出兵计划。因为事到如今再宣布中止,不仅会让布伊诺斯·松迪沾沾自喜,还会提高独裁者的威信吧。
布伊诺斯·松迪的市街,从面向太平洋与大西洋邂逅的贝鲁海峡处展开。北有安第斯山脉,南临亚马逊海,长八十五公里,宽一点九公里至八点七公里。在贝鲁海峡中共有十四个小岛,在所有小岛上都筑有布伊诺斯·松迪军的炮台,两岸成为军事设施的展示场。独裁者劳德路普宣称这里的防守固若金汤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从南北两面突入贝鲁海峡后,进行登陆作战。”
这就是六都市大同盟的基本战略。这并非是六位前线司令现场作出的决定,而是大同盟成立前后,在泰多梅卡的会议场上,衣冠楚楚的人们制定的计划。作为战略当然没有明显错误之处,但实行的困难度这一要素,在那时却不知是否故意被遗忘了。
最初,仅凭借海上兵力进入火力侦察。在作好付出一定损失的觉悟后,舰队突击贝鲁海峡,以火炮和导弹攻击海峡两岸布伊诺斯·松迪军的军事设施。以此确认了敌火力分布,然后从陆地发起真正的攻击。
在面临海峡的一带,大部队一鼓作气杀向可以登陆的地点。一边占领布伊诺斯·松迪军分散的阵地,一边确保眺望海峡的高地,设置长距离火跑和导弹发射架。顺势完好地占领布伊诺斯·松迪军面向海峡的军事设施,完全控制海峡。随后让大同盟军的舰队通过海峡,向布伊诺斯·松迪市发射舰炮,使独裁者劳德路普屈服。到了这一阶段,大概还能期待反对独裁的市民们蜂拥而起吧。剩下的只有占领都市的要害,在他们的保护下树立“民主的”新政府。
“换言之,每个高地的占领,都与降服布伊诺斯·松迪市紧密相连。我觉得这是最合理的作战,你们怎么看?”
最年长者,五十多岁的莱尼艾鲁中将虽然态度消极,但总算是总结了作战方案。虽然其他人没有提出异议,但之后的讨论在龟速爬行中前进。
“那么,我想问问是哪个都市的军队首批登陆呢?”
“想由贵军来负责。”
“不行,以我军的能力是不可能做到的。还是贵军的经验与实力更值得期待。”
六位司令谁也不想接下这个烫山芋,或露骨或婉转地推卸责任。
六人的阶级都是中将,谁都不想置于他人的下风。虽然并非不想手握全战局的主导权,但避讳承揽责任的想法,更要在其之上。基尔伏特身穿完美礼节与谦让的甲胄,阿斯巴鲁以冷笑和讽刺见招拆招,库路冈满脸不快地沉默不语。
本该有某位身处众人之上的角色,负责统一指挥六都市全军。但如果某市司令手握总指挥权的话,便会把他市部队送入险境里,而把自己的部队留在安全地带吧。彼此猜疑之后,六都市决定派遣相同阶级的司令,组成合议制。在得知这个决定的瞬间,感到这场战争会失败者,在六人中至少占了半数。他们现在热衷于思考用最小限度的损失从战场安全撤离的方法。
结束了成果疏浅的会议,六人走出设置在太平洋与安第斯山脉狭小夹逢地带上的帐篷,交换了纯粹出于礼仪的寒暄后,乘上各自的车辆离去。那时,在帐篷外负责警备的某个士兵,听到了以下的喃喃自语。
“无论多么无益的作战,在正式执行前当然是不会失败的。”
这是谁的发言不甚明了。基尔伏特、阿斯巴鲁、库路冈三位司令当时都正在他的附近,并非本意地聚集在一起等候车辆。
Ⅱ
离三十岁生日还差五十五天的琼汰·诺儒特之所以能成为布伊诺斯·松迪市北部管区司令是由于,“第一市民”艾贡·劳德路普发起的大量肃清,造成军队首脑们从公务地表被尽数扫入墓穴所致。
在他坐上那个位置之前,诺儒特侍奉过五位管区司令,而这五人已尽数西归。最初的一人是因脑血栓病故,其余四人则是构成劳德路普漫长肃清进行曲中的一个音符。一人是被怀疑与圣德拉市有染。另一人被当成武装政变未遂的同谋,还有一人的罪名是莫须有的挪用国家资产,最后一人是因同性恋方面丑闻而下台。四人都在没有物证的情况下被军事法庭判决有罪,并被当日处刑。
“劳德路普虽然不是圣人君子,但却要求部下们都是圣人君子”这是劳德路普遭到后世如此恶意讽刺的由来。
在坐上管区司令的地置时,琼汰·诺儒特不过是个中佐。因为觉得这军衔过于缺少威严,劳德路普突然赐予这位缺少战场经验的年青士官以少将军衔。连跳过大佐与准将的三级特别进升。
劳德路普是个无能的独裁者,赞同这种意见者为数很少。无论是作为政治家还是作为军人,他都具有普通人以上的才能。也有些辛辣言论说他“在自我表演才能方面极其出众”。但不管怎么说,可以确定的是,他在控制才能的精神机能方面大概存在缺陷。他的心境似乎与发生故障的淋浴器很相似,热水与冷水交换喷出,与适温状态永远无缘。
这种倾向开始激烈加速,当然是在前些年,南极大陆作战失败以后的事。在劳德路普看来,为了加强自己的权威,与其获得些许的小成功,还不如惩处他人才是正途。
琼汰·诺儒特在相貌方面对劳德路普没有什么竞争意识;虽然他不是丑男,也有着“艺术家风格”般的纤细五观,但却是个拄拐杖的瘸腿。他在演习事故中失去了一只脚,左脚脖被突然倒车的装甲车给压碎了;他本应就此退役,但因为这种伤残对文职工作没什么影响,而他的射击技术也很优秀,才能得以继续留在军队中。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一技之长,在劳德路普这种人物的支配下,无业残疾人士的生活非常困难,所以他应该可以算是个幸运儿吧。不过,他本人曾经获得过当年射击大赛金牌的经历,劳德路普不输给其他众多独裁者喜欢沽名钓誉的性格,都起到的莫大的作用;而诺儒特妻子歌露娜利雅还直接向独裁者寄信投诉,这才确保了丈夫的职位。
这次诺儒特能一举晋升为少将,也许是因为有关他的记忆还残留在“第一市民”的脑海中吧。不管怎么说,劳德路普深悉人事权的效果,或者应该说他对这效果深信不疑才对。
接受任命回到回到官舍的琼汰·诺儒特,径直走到客厅中摆放的妻子相片前。
“我回来了,歌露娜利雅。”
诺儒特对照片说道,半拖着不方便的左脚,在只有面积宽敞,却没有一件像样家具的房间中游走了一圈。古旧的地毯上,留下他拖曳的足迹。自己动手倒了杯咖啡,他手持杯子坐在刺绣面料式的沙发上,那是正对着相片的位置。
“这次我成了少将哟,被人称为将军阁下了。不过肃清这种东西还真能让人才见底呢。我竟成了管区司令,真是不敢相信!第一市民阁下想必也并不情愿吧。”
一年前去世的妻子,在相片中温柔地微笑着。诺儒特两眼中摇曳着回忆的雾霭。他似乎将自己置身于超越时间意义的境界中。
“或者是自暴自弃了吧?那倒并不是无法理解,恐怕他也没想到其他六都市会一起牵手发动攻击吧。不过,我觉得不必那么恐慌。虽然凑齐了数,但这数字是否能同样发挥作用呢?”
边说着边站起身来,从玻璃柜中取出一瓶威士忌。向喝完咖啡的杯中轻轻注入,接着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敌人不可能从安第斯山直行而下。所以大概是入侵贝鲁海峡后,从海上发起攻击吧。你也是知道的,海峡被我军的炮火所覆盖。敌军大概会付出重大伤亡。如果能拖延时间,敌军形式上的统一就会出现破裂吧。因为他们想的都是战斗时少受损失,渴求的是胜利后独占利益。”
诺儒特的洞察力很准确,如果说六位前线司令正考虑如何减少伤亡,那么后方的政治家们正忙着在以古老资料绘制的地图上规划,占据哪里,租借哪里,指定哪里为无关税地区等春秋大梦。
统一、团结之类仅仅是词典的字眼,并不拥有实体。
“不管如何,我都不会把这个城市交给其他都市的家伙们。放心吧,歌露娜利雅。”
不久后,新任司令将酒杯放在地板上,裹着毛毯在沙发上进入了梦乡。
(插图8)
在布伊诺斯·松迪市的窃听中心,公安警察的部下们控制着数万个窃听器,二十四小时监听着“第一市民”的敌人。一位主任对部下问道。
“诺儒特少将的窃听结果怎么样?”
“这是所有记录!”
录音带重播着新任北部管区司令的声音,重复了两次,他们以听觉侵犯他人的私生活。
“虽然多少带着些批判的口气,但没有什么危害之处,不必告发了。”
“与离世妻子的照片对话,真是个哀伤的男人呢,明明还这么年青,快点再婚不就好了吗?”
“不过,嘛~~总之,他是第一市民阁下任命的管区司令阁下大人——少将阁下。如果立下武勋,就会更上一层楼。到时希望他能体谅我们做这种事是因为上司下达的命令。”
部下无言地耸了耸肩膀。
九月十一日,六都市同盟的大规模运输舰队,在太平洋方面现身了。以雷达发现它们的布伊诺斯·松迪警戒舰在发出紧急报告后不久,便永远地失去了踪影。导火线已经点燃。
北部管区司令的琼汰·诺儒特少将,乘坐装甲四轮驱动车《ALC》前去侦察。同行的只有两台负责护卫的《ALC》,从城市以北到达海峡与太平洋的交接之处。
虽然说是九月上旬,但在大倒转之后,此地已经进入了金秋时节。在安第斯山顶万年积雪的下方,遍布着金澄澄的树林,海峡淋浴着秋日的阳光,也变成了一条黄金绸带,长达八十五公里延绵至南方。太平洋的波浪趁着今日的强风,无数白浪齐头并进,带着与其海洋之名不符的狂傲向着海岸狠狠冲来,又迅捷退下;目前从陆上还未发现敌军的身影。
“敌军会突然登陆吗?司令。”
对着部下的提问,诺儒特微微歪着脖子。他的表情让人觉到不可靠,部下们感到一阵不安。
“不,我不那样想。首先只会以海上兵力进行火力侦察。之后,选择战略据点开始登陆,然后会选择能控制海峡的地点。”
“能详细说明一下是哪里吗?”
虽然部下的声音里混入了揶揄的微粉子,但诺儒特并不介意。
“当然是高地之处。”
说完,诺儒特从《ALC》上下来。柱着松叶拐杖开始步行,拒绝了参谋和副官们惊慌失措的跟随,只带着手持水筒的少年勤务兵,悠闲地沿着海岸一路漫步。
诺儒特下属共有四个步兵师团,二个炮兵连队。总兵力是三万八千八百四十名,全员配备自动步枪,虽然反坦克重武器还算充实。可与敌军相比却难以遮掩火力软弱的劣势。用望远镜遥远着海岸一带的诺儒特,突然向少年兵问道。
“敌人的指挥官都是一群低能者吗?”
“怎么可能嘛,AAA、凯涅滋·基尔伏特准、由利·库路冈的大名连我都知道。”
“名将们指挥的大军吗?那自然是地上最强的军队。不过,那也须指挥官们能那相互配合才行。”
诺儒特在望远镜中侦察地形,被岩石和灌木覆盖的连绵丘陵,让人联想到逶迤着的冬季波涛。少年兵耐心等待着,放下望远镜的司令柱着松叶杖,又走了起来。少年兵没费什么功夫就追了上去,心志细腻的少年兵始终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距离处。
“能展开大军的地点就在这里。”
司令的喃喃自语,随着风滑过少年兵的耳际。
“这样的话,目的就是那个山丘吗?”
司令从口袋中取出折叠好的军用地图,确认地点。
“知道那个山丘叫什么名字吗?军用地图上似乎没有记载。”
被司令问到的少年点着头,从口袋中取出自家绘制的地图。他是在这周围的零散小村落中长大的,所以他的工作是后勤兼导游。
(插图9)
“卡路迪那斯丘陵。”
诺儒特对少年兵俯首笑道。
“虽然不知道是否是个好名字,但把司令部安置在那里吧。”
“是个好名字哟。”少年兵保证道。
“哦~~为什么?”
“卡路迪那斯是我曾祖父的名字。”
“原来如此,那么这次一定能打赢。”
还没有到三十岁的年青司令,柱着松叶拐杖,沿着步履艰难的海岸,走向来时《ALC》的方向。
Ⅲ
九月十五日。
贝鲁海峡攻防战第一发炮弹鞭笞秋日的海面是在当地时间八点二十五分。
海峡东岸——卡路迪那斯丘陵完备森严的地下壕中,柱着松叶拐杖的司令琼汰·诺儒特一边被振动和轰鸣声包围,一边思忖道。
“贝鲁海峡、阿路马利克·阿斯巴鲁、还有由利·库路冈!如果与他们一对一比试用兵的话,我连一分胜利的余地也没有。可是,如果是一对三的话,也许反而有可乘之机。”
对琼汰·诺儒特来说,总算是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不过,可以说他的希望过于节制了。作为年青军事家而声名远播的三人之间存在的,可不仅仅是矛盾的缝隙,而是足以令大象横穿而过的巨大龟裂;并且其他三人之间则是一面足以抵达卫星轨道的高大厚墙。
在炮火中混杂着使雷达无效化的铝片干扰弹在空中爆炸;黑烟中飞天而起的无数银色细片,格外受到年青士兵们的注意。
在强袭登陆艇上阿路马利克·阿斯巴鲁这边,幕僚鲍兹威鲁大佐正通过望远镜在观察战况。
“敌军的重坦克正向这里冲来。一百二十毫米·二连射莱福加农炮,备有全天候瞄准装置,以及二十五毫米机关机……还有什么东西乱七八糟地跟在后面,看不清是什么呢。”
“造一架那种重装坦克的费用,足够我养一打情妇了。”
“一想到那个是为了被人破坏才制造的,我就觉得浪费至极啊;那东西要比孩子的玩具更难处理。”
“孩子是用自己的饭钱来买玩具,军人则是用别人的饭钱来买兵器。孩子会饿肚皮,军需企业则会吃到撑饱。”
在“AAA”的声音中带着不成调的恶意高音。
“现实世界就是这么一回事。所谓的权力,就是能将他人合法牺牲的力量。所以大家才会都想要。”
鲍兹威鲁大佐谨慎地避开了附和上司过于露骨的政治言论,再次举起望远镜远眺;在他视野的前方,敌军的重装坦克正被许多巨大的钢铁火球所笼罩;数秒的空白后,振动鼓膜的轰鸣继续响起。哦~~鲍兹威鲁大佐一边单手塞住耳朵、一边发出感叹;那辆敌方坦克继续无动于衷地在山脊线上移动。
炮舰上,一位炮手向炮术长报告,他一脸绝望的神情。
“两百毫米口径大炮在近距离射击,但毫发无损,对方装甲实在太厚了。”
“再怎么厚也不及我老婆脸上的粉底,我老婆的粉底啊,那可是连中子射线都可以反弹的呀。”
炮术长笑了,但那刻意做出的笑声,部下们却并未附和。因为相同的笑话已经听了十次以上,足以让感觉神经麻木了。
在长达共四个小时的炮战,或者说单方面炮击后,登陆开始了。登陆艇在海岸聚集,武装士兵们踩着脚踝深的海水,在海岸的沙滩上印入自己的第一个脚印;登陆舰艇激烈摇动,虽然有晕头转向者和跤到自己舌头的士兵,但登陆行动在不战而胜中结束了。基尔伏特、阿斯巴鲁、库路冈一脚踩上了各自负责进攻的区域。
没有在大浪波涛中受到枪炮的洗礼,那么说来是打算将自己引入内陆吗?侵略者这样想道。可是这种想法太天真了。在登陆开始的两个小时后,最初的炮声从海峡两岸响起,在侵略者的军队中炸开,溅射出血肉与硝烟的火花。
琼汰·诺儒特在海峡西岸的悬崖上架设了机枪,因此在东海岸登陆,正攀登斜坡途中的泰多梅卡军,毫无防备地遭到了来自背后的扫射。
将士们发出哀鸣倒下,死伤者的鲜血乘着气流,形成红色气雾在斜坡流淌。同时,丘陵上的枪炮一齐开火。被乌兰238弹直接命中的《ALC》,喷出火焰与黑烟;人形的火堆发出惨叫声,从车门里滚了出来。重叠响起的枪声很快熄灭了那惨叫,斜坡被死亡与破坏所覆盖。
“原来如此,我们应该在西岸架设炮火,越过海峡发射炮击,以便援助友军呢。”
由利·库路冈冷静地评价道,但他并没有实行自己的判断。目前要想在西岸架设炮火,就必须先以实力排除悬崖上的布伊诺斯·松迪军,而这样一来就会遭到来自东岸丘陵上的扫射。大概会付出巨大损失吧。
“没有必须如此帮助泰多梅卡军的义务。”
库路冈这样想道。其实他有救助友军的义务,在成立六都市大同盟时,明确规定了军队间相互协助扶持的义务。不过就因如此而屈服的话,他也就不是库路冈了。他一丁点也没有要对那种毫不现实的条约负责到底的记忆。因此,他做的只是让自己的部队在西岸射击的死角地带进行集结,然后通过枪战向泰多梅卡军进行援助。或者说仅止于试着援助。因为他的位置,就连居于高处丘陵上的布伊诺斯·松迪军的火力也只能勉强到达。
不过,无法进行短兵相接的白刃战,普林斯·哈拉鲁特军的枪战一直持续到黄昏。
这一天,六都市大同盟军,以防御者三倍的兵力发动登陆作战,但却被牢牢钉死在海峡东岸的海岸边,寸步难行。
说得极端点,大同盟军的A市部队展开激战时,B市的部队开始休息,B市的部队开始死战时,C市的部队开始睡觉;就这种样子,不要说相互配合了,就连起码的互通信息也达不到要求。
对于琼汰·诺儒特来说,这是让他各个击破的天赐良机。或者说,是通向胜利的唯一道路。灵活运用以自动火炮为核心战力的机械化炮兵部队,第二天继续成功阻止了侵略军前进的脚步。
“血色红叶,满山赤染”。
虽然有些文辞过饰,但六都市大同盟军的官方记录中就是如此记载的。特别对于泰多梅卡军与昆仑军来说,用来形容他们血流遍野的惨状其实并不夸张。
昆仑军在付出了巨大伤亡后,再也难以招架敌军正面展开的火力。于是向在邻近区域作战行动中(或者说是装作在作战)的普林斯·哈拉鲁特军求援,却被冷淡地拒绝了。
如果普林斯·哈拉鲁特军的司令不是由利·库路冈,而是卡莱尔·修泰米兹的话,恐怕是不会拒绝出战的吧。随后为了救出一千名昆仑军士兵,而造成损失自己三千名部下的结果。就算修泰米兹预估到这样的结果,也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去帮忙,这就是他的为人。正因为清楚这点,修泰米兹才极力推荐库路冈成为普林斯·哈拉鲁特派遣军的司令。他知道只有比自己更冷静且远见卓识的库路冈,才能带着更多的士兵活着返回母都市。
库路冈并不尊敬修泰米兹的才能,值得他尊敬的才能拥有者,并不栖息于这个行星的表面。不过,这个男人讨厌亏欠他人,对于他人的信任他会坚持以实绩来回答;他一次也没有辜负过修泰米兹交给他的责任,无论那是多么平淡乏味的任务。
就这样,从那天开始一周的时间内,普林斯·哈拉鲁特军始终采取一边适当地消耗些弹药,一边拖时间的战法。虽然因此给他市军队添了麻烦,但那在库路冈的责任范围之外。
Ⅳ
“AAA”指挥的爱克尔罗尼亚军,比普林斯·哈拉鲁特军更为谨慎小心地回避着战斗。尽管如此,还是无法毫发无伤,战死者的总数已经超过五百人。
“哼,我们为之流血的土地,战后会变为租界,成为政治家和投机商们趋之若鹜的地方。凭什么要我们为了那些家伙的非纳税所得,而在这种边陲之地战死不可?”
有个士兵对战友们如此述说,然后他就被逮捕了。这并非是反战组织活动的一环,只是倾吐个人的不安与不满。接到这份报告的“AAA”嘴唇两端闪动着辛辣的笑容。
“这个士兵说到点子上了。大概在小学里被老师教育不能说谎吧。这是道德教育的成果。要是处罚的话岂不是在否定教育吗?”
“……可是,这种言论未免太过反动和恶劣了,将军!”
“恶劣的不是这个士兵,如此恶劣的是事实本身,指出实情当然会变得同样恶劣。”
下达了不予追究的指示后,阿斯巴鲁在纸杯中注满了威士忌。令人不快的事件,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可以成为喝酒的借口。
“我想起来了。龙威议员还在爱克尔罗尼亚的时候,曾经向议会提出过:赞成发动战争决议的政治家有义务第一个前往前线之类的法律提案。虽然最后被议会束之高阁。”
“只要自己不成为受害者,就没有比战争更有趣的东西了。”
鲍兹威鲁大佐回应道,随后不动声色地伸出了自己的纸杯。阿斯巴鲁一把抄起放在那里的威士忌酒瓶仰头狂灌,随后大佐咧着嘴倒竖起酒瓶。眨眼间浮现出遗憾神情的鲍兹威鲁大佐故意轻咳了几下。
“说起来,龙威议员现在正在泰多梅卡呢。过得还好吗?”
这个问题,在开战前的会议席上,阿斯巴鲁自己也曾私下问过。
“对了,龙威议员现在还好吗?”
“恩?啊~~是有这么个人。怎么劝他都不肯成为议员选举的候选人,蹲在农园里不出来。真是个怪人呢。”
泰多梅卡军司令涅·莱尼艾鲁将军这么回答。
那大概是因为他不喜欢和你这种没神经的家伙打交道。阿斯巴鲁心中冷笑道。
在司令部帐篷外,夜晚的强风粗暴地狂飙着。“AAA”将烈酒与担忧的不快感一起饮尽后,捏烂了纸杯。
九月二十四日,夏丝德利将军指挥下的圣德拉军,以彻底的消耗战,突破了布伊诺斯·松迪军防御阵地的一角。圣德拉军在开战以来,首次到达了高地,眼看就能突破山脊线了。
讽刺的是,因为圣德拉军的炮火造成丘陵上方的土层崩溃,引起的沙土流与落石中断了攻击势头。而山丘斜坡吹下的气流,将大量烟尘引向圣德拉军。
琼汰·诺儒特看准了圣德拉军的撤退,分出一部分兵力从正面牵制行动迟缓的普林斯·哈拉鲁特军,另将主力兵力迂回到圣德拉军的侧面。
虽然由利·库路冈一眼看穿了敌军的阳动作战,但却没有采取任何积极的对应。
此时,如果库路冈拥有全军的总指挥权,大概会将大部分兵力一举投入主战场,占领丘陵,追击全面退却的布伊诺斯·松迪军吧。然而,库路冈并没有那种权限。没有权限等同于没有责任。不过,库路冈姑且还是试着将他的见解以无线电通知圣德拉军司令夏丝德利中将,但得知因电波妨碍而无法通信后,也就没再做出任何无益的努力。总之,只要对敌军的阳动作战采取适当的对应,就能避免普林斯·哈拉鲁特军的损失。
先不管库路冈为人的本质,在这场攻防战中,他是彻底作为利己主义的使徒来行动的。在眼前的战斗告一段落后,副官向正准备钻入帐篷的库路冈问道。
“司令,请下达指示。”
“适当地打一下。”
“适当?能给些具体的指示吗?”
副官弗陆纳大尉的声音混杂着半分困惑半分习以为常,库路冈不厌其烦地回答道。
“别浪费弹药,别妨碍司令的疗养。”
“疗养——吗?”
“司令正在失眠疗养。”
裹着毛毯,库路冈倒头就睡。他说的是事实,因为他有失眠症的倾向,所以这次不能说是在装病。
几乎同一时刻,在长达三小时的枪战后,凯涅滋·基尔伏特准指挥下的新·卡米洛特军也控制了丘陵下方的一块区域。成排的特殊合金防御壁与战壕在枪林弹雨中,紧急构建起野战阵地。在这时发生了一件难以置信的小事。他们收到来自母都市的通信,为了使新·卡米洛特在战后处理上占据有利地位,要求他们尽早攻入布伊诺斯·松迪市内,占据市中心地带;基尔伏特不得不为之愕然。
“基尔伏特将军,这是命令。些许的牺牲在所难免。但一定要占领圣·马丁广场,那里是布伊诺斯·松迪市最有经济价值的地带。”
“些许的牺牲指多少?要产生一万名未亡人和孤儿,市政府才会觉得满意吗?或者说,还觉得不够?”
“这是与效果相抵的损失哟。”
“无论如何,在下绝不会让士兵因胡来的作战行动而白白送死!”
“不是白白送死,是名誉的牺牲。我们这里努力控制市民们无责任的反战言论,而在前线的你要是也不鼓舞士兵的话,那还如何是好?”
“如果市政府的大人物们能来最前线,并名誉地战死的话,我马上把士兵们的士气上升到沸点给你看。”
超过基尔伏特耳膜承受能力的爆炸声在他身边响起,榴弹的碎片掠过他的头发。基尔伏特单手拿着对讲机,不断向部下们发出指示。但他的行动似乎并未给对讲机另一头的大人物带去半点感动。
“总之,这是命令,将军。”
“那么也请对布伊诺斯·松迪军下命令吧。让他们放弃无谓的抵抗,把都市双手奉上吧。”
基尔伏特的声音已经降至冰点以下。
“这是圣战。为了打倒暴戾恣睢的独裁者劳德路普。还有比这更有意义的战斗吗?”
“那是他们的独裁者,而不是我们的独裁者。给予劳德路普权力的布伊诺斯·松迪市民们,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以血赎罪自然无可厚非,但难以置信的是我们难道也有去背负罪孽的义务吗?”
“没有漫长讨论的空暇,现在唯有行动起来。”
“真是同感。”
回答的同时,基尔伏特右手徒然发力,拉断了话筒的电线。他向着身旁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幕僚们转过头说道。
“最好还是换个交税的对象吧。只会下达错误命令的家伙根本不顶用。”
Ⅴ
九月二十九日。
战斗激烈,却在毫无进展中结束。
泰多梅卡军暂时到达了丘陵顶上的外沿区域,立即受到反击,面对交叉火力,他们并没有退却。看来莱尼艾鲁将军对于占领地,是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弃了。
接到这份报告的时候,阿路马利克·阿斯巴鲁嗤笑起来。
“哼,始终拘泥于战术上的胜利。明明能不能活着回去才是重点。难道觉得在高地阵亡的话,会离天国比较近?”
这种批评应该说是过于苛刻了。泰多梅卡军虽然也想后退,但他们的退路却完全暴露在布伊诺斯·松迪军榴弹炮部队的眼皮底下,身陷进退维谷之中。
琼汰·诺儒特麾下的布伊诺斯·松迪军士气远远高于六都市大同盟军的推测与期待,借用“AAA”的话来说就是“认真的工作狂”。并非为了独裁者,而是为了母都市存亡之战的信念,或者说错觉之源,不断让他们抵御着强大敌人的攻击。
仅仅这天,泰多梅卡军的战死者就突破二千四百名,损失坦克六十五辆,火炮四十门,伤亡极为惨重。
司令莱尼艾鲁将军被指挥车旁落下的炮弹碎片给击中,左上肩部负伤。痊愈需要三星期,不过指挥上没有什么大碍。对这份报告,大概既有为之安心者,也有为之咋舌者吧。
“AAA”阿路马利克·阿斯巴鲁的部队,也遭到无耐的损失。因泰多梅卡军的半崩溃,爱克尔罗尼亚部队的右翼暴露了,在撤退的前一刻,遭到敌军炮火袭击。对于“AAA”来说,这二百名战死者在他的计算之外。
(插图10)
“今天真是这场战争中第二倒霉的日子。”
阿斯巴鲁一边后悔逃跑晚了,一边抱怨;幕僚鲍兹威鲁大佐随即问道。
“对于司令来说,曾经的哪一天是最大的倒霉日?”
“别用过去时,要用将来时提问。今后情况会变好的预见,在我看来比除尽圆周率的可能性还要低呢。”
事到如今,阿斯巴鲁的这种见解不再是少数派。
大同盟军不要说是攻入布伊诺斯·松迪市了,现在就连控制海峡北岸都还未实现,远远出乎许多人的意料。
“现场指挥司令在干什么?按照预定,布伊诺斯·松迪市不是早该失去所有防御据点,就差缴机械投降了吗?”
从新·卡米洛特再次发来的通信,不由分说地责骂前线司令。
“正采取最佳对策。”
凯涅滋·基尔伏特准一面为通信器不止一台而感到遗憾,一面简短扼要地回答。他故意省略了目的状语,由此可见这回答的独辣之处。从一开始他就全盘否定这次远征。为了取得对布伊诺斯·松迪的胜利而鞠躬尽瘁之类的事,远在他思考地平线的彼岸。当寒冬到来之际,没有御寒装备的远征军便不得不放弃战争开始撤退。直到那时为止极力回避无益的战斗,将损失减到最小。基尔伏特采取的最佳对策正是为此而努力的。
“虽然他市的士兵很可怜,但还是请他们负担损失吧。”
不过他并未公然露骨地表现出来。他并不喜欢被人指责犯下利敌行为。实际上,在他看来,因发动侵略行动而导致布伊诺斯·松迪军民同心的六都市同盟主导者,才真正配得上利敌行为之名。
此时,与基尔伏特持相同看法的僚将,至少还有两人。他们以各自的方式,为了让自己的部下生还,巧妙地对上层的命令阳奉阴违。换言之被称为“大同盟军”或是“大远征军”的大部队,其实只有半数在作战。如果这样也能取胜,那岂不是在冒犯军事学法则了吗?
十月六日。
因为地面部队的海峡东岸作战毫无建树,后方的大同盟综合作战委员会终于斩断本就不长的忍耐尾巴。决心只凭借海上战力突破海峡,直指布伊诺斯·松迪市。
大同盟的海上战力比起布伊诺斯·松迪市,原本就占有压倒性优势。十月一日,在亚马逊海面,联合舰队曾经炮击了前来攻击运输舰队的布伊诺斯·松迪舰队,并将三艘驱逐舰,六艘导弹巡逻舰送入海神波塞冬之口;所以他们现在才充满信心地图谋海突破峡。考虑到双方海上战斗力的对比,这个作战计划也并非完全无谋。但是,无论体积作战计划,在纸上谈兵中,都不难成功。
无视布伊诺斯·松迪的地面战斗力,强行突破贝鲁海峡的作战;在十月二十二日,以彻底失败而告终。与海峡北部地面部队的联系,因布伊诺斯·松迪军的妨害而失败,突入海峡的二十艘舰艇,受到两岸导弹和高速巡逻舰的鱼雷攻击,再加上电磁吸附式水雷,让舰艇逐一爆炸沉没。还有些运气不好的,因沉没的僚舰阻挡了航路而打算迂回之际,却被导弹打个正着,一幅溃不成军的惨相。
以海上战力强行突破海峡失败后,大同盟军不得不醒悟到:要获得胜利除了依靠地面部队控制沿岸以外,别无他法。大概是终于考虑到冬季到来的影响吧,从后方紧急发来“十月内再次展开全面攻势”的粗糙命令。但再次开战之前,是不可能准备好冬季作战补给的。
“还没放弃吗?真是群贪得无厌的家伙……”
阿斯巴鲁咋舌道。他没有配合海上部队突入海峡,是因为事先已报告过地面部队已无余力作战;但报告似乎收效甚微。
十月二十四日。
初冬第一场冰雨,降临到六都市同盟军的头上。暗褐色的苍穹低垂着笼罩头顶,潮湿的寒气巨幕一波波涌来,击打在将士们的身上。
“冬之女王,似乎已吹响最初的笛声。”
阿路马利克·阿斯巴鲁虽然是个散文气质的拥有者,但此时却使用富有诗意的表达方式。不过,鲍兹威鲁大佐觉得那并非他的创作,而是引用了某人的箴言才对。
“现在开始,温度每降低一度,士兵的斗志就会随着减少一层吧。”
“那该怎么办?”
“本想拖到春天,但似乎行不通呢。”
我们先撤吧之类的话,到底还是说不出口。况且他不喜欢听到阿路马利克·阿斯巴鲁打了败仗之类的指责。再者,就算回到母都市,将其立场与行为正当化的理由也是必要的。那群躲在安全的温暖地带玩弄军备预算数字的鼠辈们,比起战败更愤恨于不战而退。
“弹药和兵器我会用光给他们看。因为我不想被与市政府蛇鼠一窝的军火大佬们记恨。不过,被士兵的家人们怨恨也不是件有趣的事。”
不过,离胜利条件如此遥远的战争也实属罕见,“AAA”不由得苦笑起来。古典军事学中的“天时、地利、人和”尽数欠缺。尤其在缺少第三个条件这点上,阿斯巴鲁自己也怀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抱疑问,全力完成交予的任务”之类的奴隶道德标准,阿斯巴鲁根本不屑一顾。
不管如何,重任与期待再次投注于地面部队。十月二十五日,六都市各军的前线司令,在可以远眺卡路迪那斯丘陵的掩体司令部内,整齐排列出满脸不快、精疲力竭的扑克脸。不过,六人中的半数也许是在装出超过真实的疲劳表情。基尔伏特凝视着面前的墙壁,阿斯巴鲁的视线在天花板上涂鸦,库路冈观察蚂蚁在地板墙角爬行的轨迹。
库路冈、阿斯巴鲁、基尔伏特三人以各自的方式表达着不快,而其他三人则更不快且不幸。比如说库路冈只要忍耐阿斯巴鲁和基尔伏特;而昆仑军司令根特雷拉斯,则必须忍耐库路冈、阿斯巴鲁、基尔伏特这三人的存在。
被人询问意见的库路冈,中断了蚂蚁的观察回答道。
“本来就不是个好季节,这是不可能取胜的作战。”
库路冈的声音不带任何温度。再加上用过去式陈述事态,正好与他冷淡批评家的模样相得益彰。
“到了十月后半,新北极的寒气流将沿着海峡袭来。要开战就该选择春季或是初夏。不过,就算如此;补给线过长的不利依然无法克服。”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有什么用?”
根特雷拉斯中将怒目而视。他始终不渝地指挥着正直、诚实、无回报的战斗,结果就是部下阵亡的数字,比起基尔伏特、阿斯巴鲁、库路冈三者的总和还要多得多。因此,他相信自己要比这三人加起来都更有发言权。
“动员了超过三十万人的大军,一无所获地撤退。这真是个不错的笑料。虽然冬季的确快要来临,但在到来之前使布伊诺斯·松迪屈服也并非不可能。只要所有六都市军舍弃小我,为了共同的目标,团结一心,就一定能建立战术优势。”
他的主张并非单纯缺乏说服力,至少另两名将军颔首着同意他的看法。而另三人则好像在听着已经灭亡民族的宗教歌曲一般,带着毫无诚意的表情向着各自的方向。
“六都市组成的大同盟军,在战斗力方面完全满足胜利的条件。但是,他们的司令数过多,协调心太少。这种不平衡将无法引导他们走向有利的局面。”
开战之后,琼汰·诺儒特曾向独裁者支配下的市政府如此报告。随着战况的推移,证明了单腿不便的年青司令的洞察之准确。然而,因为总兵力对比是一比三,大同盟军的司令也并非个个无能,所以这场战争有着足够出现危险局面的余地。
在第二天,十月二十六日的战斗中,凯涅滋·基尔伏特准的指挥极为巧妙。他先引出布伊诺斯·松迪军的一支部队,然后在其到达最远行动范围之时,施以猛烈的反击。在局部优势火力打开的战线缺口上,新·卡米洛特军紧咬不放;在半日之内,向前推进了比过去一个月还多的距离。
如果琼汰·诺儒特到达与直接指挥晚上两个小时的话,凯涅滋·基尔伏特准肯定能完全占领卡路迪那斯丘陵。那样的话,六都市同盟军便可以在丘陵上设置导弹发射架与远距离大炮;在控制贝鲁海峡制海权的同时,对布伊诺斯·松迪市进行炮击。恐怕几天之内就能迫使敌人签订城下之盟吧。
不过,七都市共存体制变为六都市共存体制的机会,似乎暂时丧失了。卡路迪那斯丘陵顶部的斜坡倾斜度非常大,而且因为地基柔软,坦克和大炮自不必说了,有时就连四轮装甲车也会因轮胎陷于黏土之中,而急速降低前进速度,为了推进短短八十米的距离往往要耗费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在没有遮蔽物,被敌军炮火覆盖的斜坡上;士兵们只能藏身于坦克或者坦克残骸的身后,根本无从还击。
Ⅵ
半途而败的战术,还不如最初就失败的战术。基尔伏特没有如此自嘲的空闲,他的指挥车冒着枪林弹雨前进,因泥泞的黏土导致车身无法动弹后,他跳下车开始徒步前行。
背后徒然喷射出轰鸣、闪光、强热。回头越过肩膀,发现指挥车已中弹燃烧起来。基尔伏特沉默不语,此时的他不是在回避枪弹,而是在烟炮与冰雨的浓汤中游泳,从大块岩石的左方向作半周运动。
凯涅滋·基尔伏特准钢玉色的瞳孔中,映出琼汰·诺儒特握着手枪的身影。
可是,基尔伏特并未改变姿势,控制表情的肌肉没有丝毫动弹;在迫近的死亡面前,他就好似在激流中巍然伫立的岩石般,正视着枪口。这是就算面对执掌生死的超越者,也拒绝弯膝折腰的刚毅。
琼汰·诺儒特犹豫着是否开枪。他的犹豫中包含着诗意与非诗意的理由。诗意的理由在于敬畏对手的刚毅;非诗意的理由在于疑惑,那份刚毅到底从何而来?难道诺儒特自己才是被瞄准的一方?不管是哪种原因,诺儒特的踌躇只不过是在沙漏中掉落的沙粒才能计算的瞬息,但却足以改变状况。在琼汰·诺儒特周围,瞄准他的近半打的子弹把地皮都掀了起来,诺儒特与基尔伏特同时相后跳去,就在那时,豆大的雨滴再次落了下来,水之帘幕远远隔开了两人。基尔伏特与诺儒特的个人史就这样翻入下一页。
结果,这天位于上方位置的守军一直保持着优势,攻击方不得已只好悻悻而归。
而最悲惨的莫过于莱尼艾鲁将军指挥下的泰多梅卡军。
在他们的退路上,有数个巨大的泥潭等候着他们。数天前,大地被他们的炮击给轰得坑坑洼洼,雨水流入后形成了泥潭。将士们不得不跳入泥潭,半游泳半逃命。被泥浆弄得行走不便,正要摔倒之际,后方的坦克却徒然压来,将发出悲鸣的士兵碾碎;混杂着泥水、鲜血与内脏一起飞溅到其他士兵们的脸上。身心交瘁的士兵们,已经丧失了对这种事发出悲叹的神经弹性。不过,对于那些造成自己现状的犯人,他们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憎恶了。
“王八蛋,我要是活着回去,一定要宰了所有对这次出兵投赞成票的议员。那些家伙现在肯定躺在暖炉前的沙发上,拈着手吃鱼子酱。”
……这么喊叫的士兵应该没有可以透视一万公里彼岸的能力,但他却从偏见与憎恨之中准确地把握了事实。
同一天的几乎同一时刻——时间差诚然无法忽视,在六都市大同盟后方本部所在地新·卡米洛特,各都市代表团的三百六十人,正在夫人们的陪同下,火热地举行盛大的庆祝宴会。占领布伊诺斯·松迪后领土划分的谈判似乎圆满落幕了。
“不过,真是些没用的家伙呢。明明拥有对手三部的兵力,却连市街也无法攻入,真是丢脸。”
他们对于耻笑自己的军队,有着自己堂堂正正的理由。因为胜利是早就注定的事,剩下的只要军队打赢便万事大吉。
“确实如此,真没用呢。只会一味要求补给物资。”
“太宠孩子和士兵的话,都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人不受点苦是成不了才的。沾满血泥,互助战友,越过死亡的经验,才会让他们健康地成长嘛。”
“说得好!能锻炼人的学校,没有比战场更好的地方了。饥饿与污秽都是富贵的经验。”
“没有必要轻信他们的所有要求。他们吃胞后就会想打瞌睡了。我觉得可以让他们动动脑子去掠夺布伊诺斯·松迪军的物资,满足自己的需要。”
在这些讴歌言论自由之人跟前的餐桌上,堆积着多到无法挪动的鱼子酱,以及由大龙虾组成的小山丘和广阔平原。发动战争者比作战者过着更低水准生活的例子,在历史上从未有过。这是在人类发明了战争这种简便解决手段以来,不曾改变的法则。
在七都市的战争中,补给问题是经常无法摆脱的难题。把三十万人的士兵移动到一万公里之外,就非得搬运三十万人的粮食与燃料不可。就算是在二十世纪后半的大批量空运时代中,确保如此巨量的物流也并非易事。更何况当前只有完全依赖陆路与海路来负担,再加上运输队自身的燃料费也无法忽视。要说这是经济高效的话,恐怕就是自欺欺人了。
最前线的士兵们,从战场被遗弃的敌我双方士兵们的尸体上,抢夺携带口粮用以果腹。贪图于沾满血腥与泥土味的黑面包,冷冻蔬菜还未解冻(或者说无法解冻)就直接放在嘴里狂嚼。
因为是以冬季到来之前完成作战为前提所制订的补给计划,士兵们连隔热纤维制的防寒服也未装备。对着因寒冷、疲劳、愤愤不满而拒绝行动的士兵们,军曹厉声斥责道。
“你们不是难民,都一副什么熊样。鼓起勇气站起来,站起来战斗!”
随后一个士兵,将写有“勇气”字样的纸片,贴在燃料耗尽的坦克车身上,朝着军曹冷笑道。
“好啦,这样的话,没有燃料的坦克也能动起来了哟。”
承受着士兵们饱含敌意的嘲笑合奏曲,军曹一脸铁青地离去了。虽然他很想把那个士兵痛揍一顿,但分明感到其他士兵的枪口正朝向他集中。
到了午后,雨雪的势头更猛;同时伴随着气温下降,视野能见度降低;士兵们的士气从通向忧郁冬季的斜坡上,无止境地滚落而下。
Ⅶ
在布伊诺斯·松迪军的司令部中,琼汰·诺儒特将军披了一件粗制的大衣,眺望着雨幕。比起指挥数万军团的将军,他给人的印象更像是位等候毕业考试的学生。
十月二十日,诺儒特从管区司令晋升为布伊诺斯·松迪全军总司令。开战前不过是一介无名士官的他,现在却已是母都市防御战的英雄、勇气与爱市精神的象征。连续肃清活动后,将大任交给无名士官的劳德路普,从结果上可以说是成功了。大规模的肃清扫尽既存人力资源的同时,也给了未知人才予以机会;这是历史上极为罕见的例子,“贝鲁海峡攻防战”也是如此。琼汰·诺儒特这个看着亡妻照片自言自语,性格无法用开朗阳光来形容的青年,本来最多也就是个能升到佐官层次的人物。但话说回来,成为将军的他似乎比身为佐官的他更具有才能。这对于偶然录用他的人来说,应该能感到满意吧。
就这样,琼汰·诺儒特接受了布伊诺斯·松迪防御总司令的称号,晋升为中将。独裁者将人事权作为诱饵,钓上那些与自己持相同价值观的人。这是他常使的手段。而且他根本没想过,存在与自己持不同价值观的人类。“第一市民”劳德路普从心底里深信,自己大度地把多到奢侈的恩宠,赐给了这位除却打仗便一无是处的无名青年。
在构成六都市大同盟军司令部的六位司令中,最忠于军人与国家权威责任的模范人物大概是塞萨陆·劳尔·根特雷拉斯中将吧。虽然他对此次远征绝无好感,但比起士兵们的生命,对他来说上司的命令与自己的军功,拥有更高的重要性与紧急性。
十月二十八日,直通胜利与光荣的机会,好像就在他眼前伸出了无形之手。
这天,对于昆仑军的前进,布伊诺斯·松迪军的抵抗极为微弱。看来似乎是弹药见底了吧。昆仑军的前进,过了正午后,好像滚石般顺利。根特雷拉斯命令南下的所有部队全速前进,自己也乘着《ALC》待机在前线阵地附近。
“昆仑军前进了,阿斯巴鲁将军。”
“随他们便,山丘上埋着他们的考勤卡吗?急什么呢?”
听到报告的“AAA”对着冰冷的空气,冷笑不已。
“没前额叶①的指挥官,就没有长命百岁领取退休金或养老金的资格。”
①前额叶是脑中用于思考、意志等神精作用的中框部。
他很清楚。所谓的陷阱,就是诱导敌人前往其希望前进的方向。布伊诺斯·松迪军弹药的减少大概是实现。可六都市同盟军也并非拥有无尽的弹药。比起熟知地形地利的布伊诺斯·松迪军,同盟军的命中率很低,消费的却是敌军三倍的弹药。因冬季气候恶劣,来自太平洋方面的海上输送开始断绝。结果虽能证明补给计划的迟缓,但对阿斯巴鲁来说已经不能再消耗,本就捉襟见肘的弹药了。双方如果耗尽弹药进入白刃战,山丘下方位置将极为不利的道理不言自明。为了预防最糟事态,非得留下些弹药不可。
“昆仑军要被自己的长官害惨了。”
他预言敌军会先让昆仑军呈突出位置,随后从背后炮击切断昆仑军的退路;最后以集中火力歼灭密集的昆仑军。他的预言完全中标。
“根特雷拉斯将军战死。”
听到这份报告时,阿斯巴鲁正在自己帐篷中喝啤酒。那是本周配给的最后一瓶。
“愿他的灵魂安详吧——当然如果那家伙真有灵魂的话。”
据说根特雷拉斯将军被穿甲炮弹直接命中,上半身不知道被轰到哪里去了,只有下半身摔倒在鲜血与泥泞中。失去指挥官的士兵们慌乱逃窜、无序被杀。
“逃跑了?真是群胆小鬼,把山丘上的战友尸体与自己的自尊心丢了一地后,决定滚下来了吗?”
无情的口吻说着无情的台词,阿斯巴鲁将空空如也的啤酒瓶高高扔向铅灰色的天空。他喊来了鲍兹威鲁大佐,下令如果敌军追击的话,就射击掩护败退的己方军队。对于这个男人来说,这已是他对友军作出的最大协助,也是对自己的准确判断所作的最大让步。总之由于他的指令和其后的指示,减少了昆仑军的损失是不变的事实。
不过,阿斯巴鲁当天晚上就为自己下达的指令,感到后悔不已。因为在这场无法完胜的战争中,减少损失也就意味着战争将被延长。
在阿斯巴鲁为母都市撰写战况报告时,首先无情地描写了昆仑军的惨状,然后开始叙述自军的状况。
“另一方面,我军上至司令部,下至一介普通士兵,都未曾退却过半步,确保占领地……”
“AAA”阿路马利克·阿斯巴鲁并未虚构内容。只是没有记述军队未曾前进半步的事实。就算如此,如果是有正常阅读能力之人,便能明白战况的不利。阿斯巴鲁心想,不明白的家伙就是低能。不过这场愚不可及的远征本身,就已证明市政府首脑的愚昧了。
此时由利·库路冈,因邻接昆仑军的溃败,而一时陷于自军崩溃的危机之中。如果此时他能慌张一下,便证明这个男人也有些可爱之处。不过从一开始他就没指望过僚军,所以他沉着冷静地指挥后退,没有出现任何掉队者。
由利·库路冈的打算有些惊世骇俗。他此时正计算着煽动昆仑军为司令报仇雪恨,让别人牺牲从而使自军滴血不沾地后退。并且,最后通过自军的后退,诱使敌军突出,如布伊诺斯·松迪军在丘陵下展开的话,就炮击丘陵上部,制造一场人工山崩,把所有敌军全部埋入泥土之中。不过,因为琼汰·诺儒特严令伊诺斯·松迪军的控制攻势,最终没能得逞。就这样,在凌寒与泥泞中不断流血的“贝鲁海峡攻防战”之名本身,其实是在述说长达百日连续凄惨战斗的归宿。战火终究还是没有波及布伊诺斯·松迪市区。
十月三十一日,依然冰雨连绵。
凯涅滋·基尔伏特准与阿路马利克·阿斯巴鲁两位将军在总司令部不期而遇。现在也只有这里才能喝到咖啡,所以他们明知难喝却还是来了。在等待咖啡之时,阿斯巴鲁开口道。
“差不多是极限了。”
“同意阁下的看法。恐怕继续作战既无益也不可能。”
两人同时转过视线,透过窗户眺望被冰雪笼罩的海峡。虽然因确认了与自己持同样见解之人的存在,而无法置疑心中的安心感。但不愉快的心情却化为海浪,围绕着心底翻腾难以平息。毫无高潮、纠缠不清的连续战斗,给他们的身心都带来了徒劳感的重负。
“我们跨越半个地球来到这里,稍微改变了贝鲁海峡西岸的地形。在地理学上,不正是一场意义深远的出色作战吗?”
在阿斯巴鲁好像笑声的波动中包含着毒素,这波动透过窗户,深深渗入溶化于冰雨中的大地中。终于等来的咖啡,热气腾腾地熏着基尔伏特沉默的下颚。阿斯巴鲁也拿起咖啡杯,忽然愤愤不平地嘟囔道。
“可是,一想到劳德路普取胜后的得意表情,就没什么好心情。那家伙想必正期待着美味的胜利贺宴吧。”
凯涅滋·基尔伏特准用钢玉般的瞳眸看向阿斯巴鲁,将自己的意见继续沉默了数秒后。
“……我不那样认为。”
“AAA”饶有兴趣地对视着他。
“哦~~为什么?”
“赶走我们守护母都市的人,并非待在官邸中的劳德路普。”
基尔伏特只说了一句,但足以活化阿斯巴鲁的脑细胞。
“原来如此,因为一个舞台上不需要两个主角呢。”
虽然六都市大同盟军,受到彼此之间不配合、厌战情绪、还有最致命的半数司令消极态度的影响,不断瓦解。但布伊诺斯·松迪军击退压倒性数量的敌人却是事实。正因为数年前,劳德路普侵略南极大陆失败的记忆还未风化,所以诺儒特司令的名声将更光辉夺目吧。
“二流的独裁者,都是善妒之人,现在劳德路普大概正对新的英雄妒火中烧吧。一方面思考着既不伤及自己体面,又能排除诺儒特的方法;另一方面却考虑到对方的军事才能,而举棋不定。”
“那么,要推一把吗?”
“AAA”阿路马利克·阿斯巴鲁脸上荡漾着微笑的涟漪,转瞬即逝;凯涅滋·基尔伏特准钢玉色的瞳仁一隅捕捉到了那份笑容,一言不发。
阿斯巴鲁当场开始撰写发给敌军的通信文稿草案。
“布伊诺斯·松迪军将士们勇敢战斗的姿态,让我军刻骨铭心。特别是对司令琼汰·诺儒特将军的才能与气量,不禁深怀敬畏。没能为他带来更相称的光荣……”
要求基尔伏特署名之后,也签上自己的大名,阿斯巴鲁再次绽开带着毒素的笑容。
“数年来,在七都市的战争中,侵略的一方必定败北。猴子在相同道路上迷路了三次后,也会找到正确的出口。而那些担任公职的人,似乎连猴子的层度也不如。”
基尔伏特低声自语道。
“尽管这次是六都市联合对抗一个都市,结果还是惨败收场。他们多少也会反省一下了吧。”
“正因为是六都市所以才会输。”
阿斯巴鲁故意用辛辣的口吻指出了基尔伏特避免明言的事实。
“六个脑袋的龙,还不如一个脑袋的蛇。我算是切身体会了。”
“阁下认为自己获得总指挥权便赢得了吗?”
“我还没有那么自大。”
阿斯巴鲁耸耸肩。
“而且首先,凭什么为了实现那些只把士兵生命视为消费品的政治家的妄想,非得费尽心机不可?我要是获得总指挥权,与其出战找死,还不如坐等那些政治家中途放弃。”
“身为军人却在批判政治吗?”
“我才没批判政治。我是在谴责犯罪。”
阿斯巴鲁的声音,就好像高山上的热温泉,在低温中沸腾。察觉到这点的基尔伏特,钢玉似的双眼微微一眯,打量着僚友。表情就如同看见了某只脾气暴躁的野狗正保护小狗一般。
总之不管如何,成立六都市大同盟的政治魔术,似乎并未带来军事魔术的连动。基尔伏特心想这样也不错。如果七都市变为六都市,那其中某都市定会被新的五都市给盯上。七都市的生存游戏暂时还会继续下去。
在两人离去后,由利·库路冈出现在总司令部内,随后也马上离去;他把剩下的咖啡,连瓶一起带回了自己的帐篷。
Ⅷ
十一月十五日。
六都市大同盟军一无所得两手空空地,开始从贝鲁海峡撤退。之所拖了两个星期才撤退,是因为说服后方司令部需要花费不少的时间,其间出现无益战斗的牺牲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正确来说,他们还得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保护海峡的布伊诺斯·松迪军将士们发出的胜利欢呼声。大同盟军战死者八万四千人,负伤者十二万九千二百人,其中两成是进入十一月后产生的,寒冷和营养不良造成体力不足再加上药品匮乏,轻微的负伤也能导致死亡。
第二天、十六日,布伊诺斯·松迪市的第一市民劳德路普离开城市,访问卡路迪那斯丘陵的激战阵地。五百名护卫队员,严守在得意洋洋的独裁者身旁。
在丘陵顶部的尽头,柱着松叶杖的司令独自伫立着遥望海峡。在他的头顶上,笼罩着比起胜利者来说,更适合于失败者的铅灰尘色天空,冬雪的尖兵开始翩翩起舞。
离开护卫队,劳德路普一人走近柱着松叶杖的英雄,亲切地搭话道。
“在看什么呢?将军。”
“在海峡的另一连,有我妻子的墓地。”
“哦,那真是……”
就连独裁者也不禁失去了伶俐的口齿,单腿不便的司令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口吻继续说道。
“我的妻子,是被急救车送往病院途中去世的。因为急性脑出血发作。”
“真是不幸。”
“本来是可以获救的。可是,某个政治家举行游行,封锁了周围的道路,就连急救车也被禁止通行。我再怎么恳求警官也还是遭到拒绝。因为如果放行的话,他们就会遭到严惩。所以他们也是不得已。”
“那是……”
“那时,我下定决心。当应该敬爱的第一市民,当那家伙站在政治家光荣顶点的瞬间,我要亲手了结他。”
琼汰·诺儒特的双眼,正面直视着劳德路普的脸。
劳德路普没有笑,也笑不出来。随着青年司令那并非独创性的语气逐渐展开,他双眼中开始注满冰冷敌意的寒光,独裁者神经中枢各处设置的信号灯开始红灯闪烁。在他心脏皮肤上的面料,正被外力挤压成枪口型。劳德路普鼓足勇气后,挤出一串七零八落的只言片语。
“你的妻子……可是……进升你为中将的……你……”
“那是你的错,第一市民。你已经渡过了与你才能相匹配的荣华富贵。接下来就轮到甘心情愿地承受与你为人相符的惩罚了吧。”
响起两声枪响!但因为消音器,以及枪口顶着身体的缘故,不过发出深呼吸程度的音量。那声音随着劳德路普的呻吟声一起,被大风吹散。
加害者一方的手,将松叶杖夹在对方腋下,支撑着被害者的身体。
“这样可不行,第一市民,你不能就这样死去。请别让我失望。至少,也要让你尝尝与我妻子歌露娜利雅所受的同等时间的煎熬才行……”
然而,劳德路普失去光泽的双眼带着诺儒特倒映的身影,就那样匆匆倒下了;他似乎坚决不肯现实暗杀者的愿望。转身面向发现不对劲、哑然失声的护卫队员们,诺儒特露出一个灰色的笑容。
“事情就如你们所见到的,以叛逆罪向我射击吧,那是你们的义务。”
那确实是护卫队员的义务。但他们义务只进行到一半。当他们举手抬起枪时,便停止了行动。一位队员,以恭敬的态度拾起琼汰·诺儒特扔出的军用手枪,递交给柱着松叶杖始终站立的诺儒特后,说出了十分工整的台词。
“您是英雄。您从假扮十字军的侵略者和倒行逆施的独裁者,从他们双方的魔手中守护了我们的母都市。”
“……”
“您拯救了我们的未来。为了母都市的再建,请发挥您不凡的才能吧。”
诺儒特眨着眼睛。他明明投身黑暗的感情激流之中,可是终点却并非百尺悬崖,而是与其说缓慢,不如说温润的沉淀沼泽。他摇了摇头,松叶杖重重敲击在地面,大声喊道。
“布伊诺斯·松迪会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倒行逆施的独裁者?给予劳德路普权力的是谁?就因为他是高个美男子而且善于雄辩,就给予他压倒性支持的家伙又是谁!”
护卫队员们带着困惑的微笑,回应着司令的激昂。诺儒特的怒火空转着,乘着寒风远去。诺儒特再次张开了怒吼的嘴形。
“我只是为妻子报仇。妻子没有给那家伙投过一票,却因为他的政治游行而丧命。支持那家伙的民众,间接地杀死了我的妻子。”
被责怪为与独裁者同罪,对于护卫队员们来说并非本意。
“那是因为我们都被劳德路普给骗了。在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追悔莫及了。”
“这是被欺骗者的错!有多少人警告市民,那家伙得到权力宝座时会变得怎么样。视那些大声疾呼者为非法市民,肃清他们,以他们的棺材为床铺的劳德路普支持者们,却反过来要装成被害者的样子吗?”
诺儒特踢了一脚沙子。初次失算让他有些动摇。他本没打算活下去。外有六都市大同盟军,内有独裁者。对母都市来说,他既亲手打倒了两面的敌人,又报了妻子的仇。他在这世上的任务应该已经全部完成了。然而,本该负责射杀他的护卫队员,却将在一分钟前还是忠诚对象的人,当作崩溃的雕像般无视。
“诺儒特将军,您才是代替已经倒下死去的劳德路普,成为母都市最高指挥者的不二人选。”
“请指引我们吧。我们发誓忠于您。率领军队进入母都市,向市民们公开事实吧。”
“住口,都给我住口。”
诺儒特喘息不已。
在他心底,恐怖的深渊正不断扩大龟裂。他似乎看到了,向伫立在阳台的独裁者,挥舞手臂与小旗的人群海洋。
他们不是什么被害者,与其说是被独裁者欺骗,还不如说是装作被独裁者欺骗。他们玩弄名为独裁者的玩具;玩腻了后,就匆匆丢入垃圾筒。接着寻找下一个英雄,下一个能够玩得更愉快的玩具。
活在本该死去的时间中,琼汰·诺儒特听见自己背后重重关上的,无形之门的轰然声响。
十一月二十日,从太平洋出发前往麦哲伦海峡的共同运输舰队旗舰甲板上,基尔伏特与阿斯巴鲁并肩倚靠在栏杆上。他们彼此都不想看到对方的表情。不久,基尔伏特开口道。
“官方记录中会如何记录拥有三倍兵力却落败而归者的败因呢。”
“是啊,大概会写成因为冬季过早降临吧。”
“冬季过早降临吗?或者会说是秋季过于短暂。不管哪种,只要这样记载,那么无视一万或二万公里的距离,继续尝试征战者将会络绎不绝地涌现吧。”
“他们想做蠢事是他们的自由。不过,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必须被卷入其中。”
凯涅滋·基尔伏特准颔首赞同,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事般,表情变得很不愉快。而阿路马利克·阿斯巴鲁也变得满脸不爽。他们都注意到了刚才用了“我们”这种表达形式,两人陷于非友好沉默之中。而在他们五米左右的距离处,也倚靠在栏杆上的由利·库路冈一边被含有盐分的冰冷水气打湿头发,一边思索着:如果旁边这两个人能稍微再配合点,应该能进一步减少自军的阵亡人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