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好了,咱们来瞧瞧吧。”我走进办公室,医生瞥了一眼他那台相当大的PDA,“你是约翰·佩里,对吧?”
“是的。”我说。
“我是拉塞尔大夫。”他说着,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看上去像是你家的狗刚刚死了。”他说。
“实际上,”我说,“死的是我的室友。”
“哦,没错,”他说着,又瞥了一眼PDA,“列昂·狄克。要不是这样,我为你弄完以后就该轮到他了。真是时运不济啊。嗯,那就把他从日程表上删掉吧。”他花了几秒钟在PDA的屏幕上点了几下,而后皮笑肉不笑地冲我咧了咧嘴。这位拉塞尔大夫对待病人的态度实在大有改善的必要。
“好了,”他将注意力转回我身上,“来看看你吧。”
办公室里只有拉塞尔大夫、我、供大夫坐的一把椅子、一张小桌子和两张小床。小床的形状同人体曲线一致,一道透明的弧形罩弯曲成拱,盖住两张小床各自所在的区域。每张小床的床头都有一条臂状连杆,末梢连接着一只杯状物。“杯子”看上去差不多跟人的脑袋一般大小。说实话,这玩意儿让我有点紧张。
“请过去,舒舒服服地躺好,然后我们就开始。”拉塞尔大夫说着,打开离我最近的小床的罩子。
“需要我脱掉衣服吗?”我问。既然是体检,当然需要看看这具身体。
“不用。”他说,“但如果你觉得这么做更自在,尽管请便。”
“难道还有谁在没有吩咐的情况下自己来个脱光光不成?”我问。
“事实上,还真有。”他说,“要是你一直以来都被告知以某一种方式做某一件事,这个习惯就很难改过来。”
我没脱衣服。我将自己的PDA放在桌上,朝小床走去,转过身,向后躺倒下去。拉塞尔大夫关上罩子,走了回去。“暂时别动,我调节一下小床。”他边说边点击他的PDA。我感到小床按照人体发出压力进行调整,让曲线更适应我的体形。
“真有点瘆得慌。”我说。
拉塞尔大夫笑了,“接下来,你会感到一点震动。”他说。说得没错。
“对了,”我说,小床在我身下轻柔地晃动,“刚才那些跟我一起在候诊室里的家伙,他们进来后都去哪儿了?”
“穿过那边那扇门进去了。”他冲身后挥了挥手,头也不抬,只顾盯着PDA,“那里是康复区。”
“康复区?”
“别担心,”他说,“我这话让体检听起来可怕多了。事实上,你的扫描已经完成了。”他又点了一下PDA,震动停止了。
“我现在该干什么?”我问。
“稍等一下就好,”拉塞尔大夫说,“我们还有一点事要做,还需要瞧瞧你的体检结果。”
“你是说体检已经结束了?”我问。
“现代医学真棒,对吧?”他说着,向我展示他的PDA的屏幕,上面正在下载我的扫描结果,“你甚至不用张口说‘啊——’。”
“没错,但结果会有多详细呢?”
“非常详细。”他说,“佩里先生,你上一次体检是什么时候?”
“大约六个月前。”我说。
“你的内科大夫有什么诊断说明?”
“他说我的身体还不错,就是血压有点偏高。怎么了?”
“嗯,他说的基本上没错。”拉塞尔大夫说,“尽管他好像漏掉了睾丸癌。”
“什么?”我说。
拉塞尔大夫再次将PDA转向我。这一次,屏幕上出现了我的生殖器的彩色显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私处呈现在眼前。“这里,”他指着我左边睾丸上的一个黑点说,“这就是节瘤。根部也很大。是癌症,错不了。”
我盯着他,“你知道,拉塞尔大夫,大多数医生都会用更加委婉的方式来发布噩耗。”
“我很抱歉,佩里先生。”拉塞尔大夫说,“我不想做出事不关己的模样。但这真的不是问题。就算是在地球上,睾丸癌也很容易医治,尤其是像你这样的早期病例。最糟糕的后果不过就是失去睾丸,没什么大不了的。”
“除非你正巧是那副睾丸的主人。”我抱怨道。
“这更多的是心理上的问题。”拉塞尔大夫说,“无论如何,此时此地,我不希望你为这个担心。几天后,你将接受全面的身体检修,届时我们会医治你的睾丸。这几天应该没问题。癌细胞仍停留在睾丸里,没有扩散到肺部或淋巴结。你没事。”
“我会失去睾丸吗?”我问。
拉塞尔大夫笑了。“我想你可以保住它。”他说,“但有没有其实无所谓,根本用不着担心。好了,除了我说过不算什么大事的癌症之外,你的身体状况跟同龄人一样好。这是个好消息,我们目前不需要为你做别的事了。”
“要是发现了一些很严重的病症,你们会怎么做?”我问,“我是说,如果是癌症晚期怎么办?”
“‘晚期’是一个很不准确的词,佩里先生。”拉塞尔大夫说,“长远来看,我们全都是晚期患者。通过这次体检,我们真正想做的是让那些马上就会崩溃的新兵的身体稳定下来,确保他们能活过接下来的几天。你那位不幸的室友狄克先生的情况其实算不上太不寻常。很多新兵都活到了这会儿,然后正好在体检前死掉。对我们所有人而言,这都不是件好事。”
拉塞尔大夫查看了一下PDA,“喏,就以死于心脏病的狄克先生为例吧。本来可以去除他动脉里累积的斑块,为他提供强化动脉壁的药物来防止血管破裂。那是我们最常用的处理办法。只要稍加支撑,大多数七十五年工龄的动脉都可以再坚持一会儿。再以你为例,要是你患了晚期癌症,我们会控制肿瘤,让它们不会马上危及你的主要机能,并将已受其害的区域隔离起来,确保你在接下来的几天内不会出问题。”
“你们为什么不根治它呢?”我问,“既然能将受害区域‘隔离起来’,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大概也有能力将它完全整治好吧。”
“可以办到,但没这个必要。”拉塞尔大夫说,“几天后,你们就将接受更加全面的身体检修。我们只需要让你们活到那一刻就行。”
“话说回来,‘全面的身体检修’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等检修完毕以后,你会奇怪之前为什么要担心睾丸癌。”他说,“我向你保证。好了,现在我们还需要做一件事。头向前倾。”
我照吩咐做了。拉塞尔大夫伸手把那个让人心里发毛的杯子拉下来,直接伸到我头顶上方,“在接下来的几天内,我们需要很好地了解你的大脑活动,这很重要。”他向后退开,“因此,为了做到这一点,我要将一块传感器植入你的头颅。”说完,他点击着PDA的屏幕。到这时,我已经开始不放心他的这个动作了。杯子附着到我的头部,发出轻微的吸附声。
“怎么植入?”我问道。
“嗯,现在,你也许会感到头皮和后颈窝有轻微的刺痛。”拉塞尔大夫说。的确如此。“这是注射器在定位。它们就像微小的皮下针头,会将传感器注射进去。传感器本身非常小,但数量庞大,约在两万个左右。别担心,它们具有自动除菌功能。”
“会很痛吗?”我问。
“不会太痛。”他边说边点击PDA屏幕。顿时,两万枚微型传感器撞入头部,我的脑袋好像被四把镐柄同时击打,疼得钻心。
“该死的!”我双手抱住脑袋,朝小床的罩子上猛撞。“你这个狗娘养的!”我朝拉塞尔大夫吼道,“你说过不会痛的。”
“我说的是‘不会太痛’。”拉塞尔大夫说。
“不会太痛到什么地步?不会痛得像脑袋被大象踩了一样?”
“不会像传感器彼此联系时那么痛。”拉塞尔说,“好在一旦它们联系起来,疼痛就会停止。好了,别动,只要一分钟就完事了。”他又点了一下PDA。我的脑袋中,八万根针同时刺出,向四面八方穿刺。
一生之中,我从来没有这么想揍一名大夫。
“我不知道,”哈里正说着,“我想这种样子挺有意思的。’他揉了揉脑袋。跟所有人的脑袋一样,他的头上也布满灰扑扑的斑点。两万枚皮下传感器正在那里测量脑部活动。
午饭时间,早餐小组又聚在了一起。这一次,杰茜和她的室友玛姬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哈里宣布我们现在组成了一个正式的小集团,将其命名为“老东西俱乐部”,并要求我们开始同邻桌进行一场互掷食物的比赛。他的提议被否决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托马斯指出,掷出去的食物我们是吃不到嘴的。虽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午餐确实比早餐更加丰盛。
“幸好这样。”托马斯说,“今天早上那次小小的脑部注射把我气坏了。午餐要是不这么好的话,我真会气得几乎吃不下去的。”
“难以想象。”苏珊说。
“请注意我说的‘几乎’这个词。”托马斯说,“但我告诉你,真希望我在地球上的时候也有那么一张小床。会减少百分之八十的诊约,我就有更多的时间去打高尔夫球了。”
“你对你的病人真是费尽心力啊。”杰茜说。
“不准诬蔑我。”托马斯说,“跟我一起打高尔夫球的大多是我的病人,他们都会巴不得多点打球的时间。唔,我很不愿意这么说,但是,那张小床确实让我那位大夫对我做出很高明的诊断,比我还高明。那玩意儿是诊疗大夫梦寐以求的东西。它发现了我胰腺里的一块微型肿瘤。在地球上,我是不可能发现它的,除非它再大许多倍,或是病人开始表现出症状。还有人发现什么让自个儿大吃一惊的潜伏病症吗?”
“癌,”哈里说,“肺癌。”
“卵巢囊肿。”杰茜说。玛姬也是。
“早期风湿性关节炎。”阿兰说。
“睾丸癌。”我说。
一听这话,全桌的人都做了个鬼脸。“哎哟。”托马斯说。
“他们告诉我,我会活下去的。”我说。
“只是走路的时候有些不平衡罢了。”苏珊说。
“够了。”我说。
“我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不医治这些毛病呢?”杰茜说,“我的大夫给我看了一个像警灯那么大的囊肿,但却告诉我别担心。我觉得自己不可能不担心这么一个东西。”
“托马斯,据说你是个大夫,”苏珊说着,轻轻碰了碰变成暗灰色的眉毛,“这里面那些小杂种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干脆给我们做一次脑部扫描算了?”
“我是真的一无所知。真要我猜的话,”托马斯说,“我认为他们是想在我们接受训练的时候观察我们的脑部活动。但这一点是无法通过将我们捆绑在机器上实现的,所以他们就想了个别的办法,将机器绑在了我们身上。”
“这一点我想到了,谢谢如此具有说服力的解释。”苏珊说,“我想问的是,这种测量有什么目的?”
“弄不清。”托马斯说,“也许他们到底还是要给我们移植大脑;又或者他们有办法补充新的大脑物质,所以得看看我们的大脑有哪些部位需要改进。只希望他们别再把另一套这种鬼东西扎进去了。第一套破玩意儿已经把我整死了。”
“说到死,”阿兰转向我,“我听说你今天早上失去了室友。你还好吧?”
“我很好,”我说,“但这种事儿还是让人心里憋得慌。我的大夫说,要是他能活到今天早上的体检,他们就很有可能替他除掉血管斑块什么的,让他活下去。我真该硬把他叫起来吃早餐,那样也许他就能活到体检的时间了。”
“别自责了,”托马斯说,“你不可能知道会发生这种事。生老病死是很自然的。”
“是啊,但不应该是在离‘全面的身体检修’没几天的日子里,这是我的大夫的原话。”
哈里插进来一句:“我倒不是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
“一听就知道没好话。”苏珊说。
“——只是当我上大学时,”哈里向苏珊掷了片面包,接着说道,“要是你的室友死了,你通常都会获准不参加那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大家都能理解,你毕竟受了打击嘛。”
“没错,你那位撒手人寰的室友也不用参加考试,原因一样。真稀奇!”苏珊说。
“这倒是个新鲜想法。”哈里说,“我想说的是,你觉得他们会允许你不参加今天安排的测评吗?”
“我不知道。”我说,“就算他们同意,我也不接受。我还能干什么,整天坐在房间里?要说压抑的话,那地方是最让人压抑的。有人在那个房间里死了。”
“你可以换房间,”杰茜说,“也许还有其他人的室友也死了。”
“这种念头真够变态的。”我说,“不管怎样,我不想挪地方。当然,我为列昂的死感到难过,但现在,整个房间都是我的了。”
“看样子,你的复原过程已经开始了。”阿兰说。
“只是想尽力忘记那件事。”我说。
“你不怎么爱说话,对吧?”苏珊突然对玛姬说。
“对。”玛姬说。
“嘿,大家日程表上接下来是干什么?”杰茜问。
哈里和我一块儿参加第一场测试。我们被指引到一间会议室,桌椅已经摆好了。
“真是活见鬼,”坐下来时,哈里说,“像回到了中学时代。”
我们那位殖民专员走了进来,充当考官。哈里的判断得到了进一步证实。“你们现在将接受基本语言和数学技能的测试。”考官说,“第一场测试题正下载到你们的PDA上,多项选择。请在三十分钟的时限内尽量多答题。如果你在三十分钟内提前完成了所有题目,请坐着别动,或是检查自己的答案。请不要同其他受试人员商量。现在开始。”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PDA,上面是一道词语比较题。
“你们一定是在开玩笑。”我说。房间里别的人也在吃吃发笑。哈里举起手。“老师,”他说,“我需要拿多少分才能上哈佛?”
“这样的笑话我以前也听过。”殖民专员说,“请大家静下心来答题。”
“为了在数学考试里好歹拿个高分,我已经足足等了六十年。”哈里说,“来瞧瞧这一次能考出个什么成绩吧。”
第二场测试更离谱。
“请盯着这个白色方框。只用眼睛,头不要动。”殖民专员调暗房间里的灯光。六十双眼睛聚焦在墙上的方框。慢慢地,方框开始移动。
“我真不敢相信,来到太空,竟然是为了这个。”哈里说。
“也许会好起来的。”我说,“走运的话,一会儿还有另一个白色方框。”
第二个白色方框出现在墙上。
“你以前来过这儿,对吧?”哈里说。
接下来,哈里和我分道扬镰。我独自享受了下一批测试。
我进去的第一个房间里有一名殖民专员和一堆积木。
“请用这些积木搭一栋房子。”殖民专员说。
“搭完后能奖给我一盒果汁吗?”我说。
“我尽力而为。”殖民专员承诺道。我用积木砌成一栋房子,然后走进下一个房间,那里的殖民专员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
“请从迷宫的中央开始,看你能否走到外围。”
“老天爷,”我说,“吃了迷药的老鼠都能做到。”
“我希望你能做到。”殖民专员说,“好吧,咱们来看看你怎么做。”
我做到了。下一个房间的殖民专员让我念出数字和字母。我学乖了,不再琢磨为什么,只管按他们的吩咐做。
下午晚些时候,我被惹火了。
“我看过你的档案。”殖民专员说。这是一个瘦瘦的年轻人,看上去仿佛一股大风就能把他像风筝一样放上天。
“知道了。”我说。
“档案上说,你结过婚。”
“没错。”
“你喜欢吗?喜欢婚姻吗?”
“当然。跟不结婚相比,结婚更好。”
他假惺惺地笑了,“后来出什么事了?离婚了?到处拈花惹草?”
这家伙虽然讨厌,可原本还有那么一丁点儿东西,让人觉得挺逗。但现在,我不觉得他逗了。“她过世了。”我说。
“哦?怎么回事?”
“中风。”
“我喜欢中风。”他说,“砰,脑子炸成一团糨糊。幸好她一中风就翘了辫子,不然她会肥成这样,你知道,像一只卧床不起的大萝卜。你还得拿一根麦管什么的喂她。”他发出一阵吸食食物的声音。
我什么都没说。我的一部分脑细胞正在计算,看自己能以多快的速度冲过去拧断他的脖子;但我仍旧坐着没动,突如其来的震惊和愤怒占据了大部分思绪。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在我的脑海深处,有个声音告诉我赶紧开始继续呼吸,否则我就要昏倒了。
殖民专员的PDA突然哗哗哗叫了起来。“好了,”他说着,飞快地站起身来,“我们的测试结束了。佩里先生,请允许我为刚才对您妻子过世所做的评论表示歉意。我在这儿的工作就是尽可能迅速地从新兵身上激起愤怒的反应。我们的心理模型显示,你对我刚才发表的那类评论会产生极端负面的反应。站在个人立场上,我绝不会对您的亡妻发表那样的评论,这一点请您理解。”
我傻呼呼地冲着他眨了好几下眼睛,这才朝他怒吼道:“这是什么恶心变态的测试啊?!”
“我也认为这是一场让人极度不愉快的测试,我再次向您道歉。我只是奉命完成任务,没别的。”
“老天爷!”我说,“你知道吗,我差点冲上去拧断你的脖子。”
“事实上,我知道。”他的声音镇静自若,说明他真的知道,“我的PDA一直在跟踪您的思维活动。在您准备跳起来之前,它发出了警示铃声。但就算它不响,我也知道。我一直在干这份工作,我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仍在努力平息自己的怒火。“你对每个新兵都这么做?”我问,“那你怎么还能活到现在?”
“我理解这个问题。”那人说,“事实上,之所以选我承担这一职务,就是因为我身材瘦小,让新兵觉得他们能把我打得稀巴烂。我是个‘一无是处的小个子’,但是,如果有必要,我能制伏一名新兵。当然,通常情况下没有这个必要。如我所说,这项工作我已经做了很久了。”
“这可不是个好差事。”我说,总算让自己恢复了正常的精神状态。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那人说,“我觉得这项工作很有意思,你看,每一名新兵都会被不同的事激怒。但你说得没错,这份工作压力很大,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
“我敢打赌,你在酒吧里不太受欢迎。”我说。
“实际上,大家说我很有魅力,当然是指我不故意挑衅他人的时候。佩里先生,我们的测评结束了。穿过您右手边的门,就可以开始进行下一场测评了。”
“他们不会再招惹我了,对吧?”
“您可能还会生气,”那人说,“但如果那样,原因出在您自己身上。这样的测试我们只做一次。”
我朝那扇门走过去,却又停住脚步。“我知道你是在做自己的工作,”我说,“但我仍然希望你知道,我妻子是个非常好的人,她不应该被人这样利用。”
“我知道,佩里先生,”那人说,“我知道。”
我穿过了那扇门。
下一个房间里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士,全身上下一丝不挂。她希望我尽自己所能,把我七岁生日宴会上发生的一切告诉她。
“真不敢相信,他们竟在晚饭前给我们放了那部电影。”杰茜说。
“不是在晚饭前,”托马斯说,“接下来还放了《兔八哥》。话说回来,那部电影其实也没那么糟糕。”
“没错,嗯,也许你不会被一部大肠解剖的电影弄得反胃到极点,医生,但我们都觉得那部电影讨厌透了。”杰茜说。
“这么说,你不想要你的排骨哄?”托马斯指着她的盘子说。“有没有人遇上一个询问自己童年的裸体女人?”我问。
“我遇上了一个这样的男人。”苏珊说。
“女人。”哈里说。
“男人。”杰茜说。
“女人。”托马斯说。
“男人。”阿兰说。
我们都望着他。
“怎么了?”阿兰说,“我是同性恋。”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我是说那个裸体的家伙,不是阿兰的同性恋倾向。”
“谢谢。”阿兰干巴巴地说。
“他们想挑起某些特殊的反应,就是这样。”哈里说,“今天的所有测试都旨在评估最基本的智力或情感反应,这是更加复杂细腻的智力和情感能力的基础。他们只想弄清我们的基本思维和反应。裸体显然是想激起你的性兴奋。”
“但打听童年又是怎么回事?这才是我的疑问所在。”我说。
哈里耸了耸肩,“如果不来上一点儿罪恶感,单纯的性有什么可兴奋的?”
“我最讨厌他们那场惹我生气的测试。”托马斯说,“我发誓,我当时正打算揍那家伙一顿。他说芝加哥小熊队已经连续两个世纪没得过世界冠军,早该被降级了。”
“我觉得这话没错呀。”苏珊说。
“别招惹我。”托马斯说,“听着,我警告你,别拿小熊队开玩笑。”
如果说第一天的测试是污辱你的智力,那么第二天的测试就是污辱你的体力,或者说,把你当成没有半点体力的人。
“这里有一只球,”一名考官对我说,“拍它一下。”我照做了,随即被告知继续下一场测试。
我沿着小型跑道走了一圈。我奉命跑了一小段。我做了一小段柔软体操。我玩了一段视频游戏。我奉命用光枪射击墙上的靶子。我游了游泳。(这一部分我很喜欢。我一向喜欢游泳,只是不喜欢把脑袋扎进水里)两个小时的时间,我和其他几十个人一起留在一间娱乐厅里,他们让我们爱干什么干什么。我打了打撞球。我打了场乒乓球。我还玩了玩推盘游戏。
任何一项活动中,我都没流一滴汗。
“这究竟是他妈的什么军队啊?”午饭时,我问我们那个小俱乐部的其他老东西。
“还是有一点点道理的。”哈里说,“昨天我们进行了基本智力和情感测评,今天是基本体能测评。看样子,他们只对构成高级活动基础的部分感兴趣。”
“真没想到,打乒乓球也是高级体能活动的指标。”
“手眼配合,”哈里说,“对时间的把握,精确度。”
“很难说你什么时候需要将一枚手榴弹用球拍打回去。”阿兰插进来一句。
“没错。”哈里说,“那你希望他们怎么做?让咱们去跑马拉松?跑不了一英里,我们就会全体倒下。”
“只有你吧,肌肉松弛的家伙。”托马斯说。
“我纠正一下,”哈里说,“咱们的朋友托马斯会跑过五英里,到那时,他的心脏才会迸裂——如果在此之前他没有由于食物原因而引发腹部绞痛的话。”
“别傻了,”托马斯说,“人人都知道,跑步前需要补充碳水化合物。所以,我要回去再拿一些意大利长面片。”
“你不用跑马拉松,托马斯。”苏珊说。
“反正时间还早。”托马斯说。
“说真的,”杰茜说,“我的日程表上已经没有别的项目了。今天剩下的时间里,我都没有安排。明天,日程表上唯一的一件事就是从0600点到1200点,‘实现体能增强’,还有晚饭后2000点全体新兵集合。”
“在明天之前,我的日程表上也没安排了。”我说。我扫了一眼满桌的人,看来大伙儿今天的事都做完了。“嗯,那么,”我说,“咱们玩什么?”
“不是有推盘游戏吗?”苏珊说。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哈里说,“1500点,有人有事吗?”我们都摇了摇头。
“好极了,”哈里说,“到那时,来这儿见我。我来为老东西们安排一次实地考察旅行。”
“来这个地方没事吧?”杰茜问道。
“当然没事。”哈里说,“就算这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他们又能怎样?我们还没真正入伍呢,不可能把我们送上军事法庭。”
“没错,但他们说不定会把我们从密封舱扔进太空。”杰茜说。“别傻了,”哈里说,“那会浪费清洁空气的。”
哈里将我们带到飞船殖民区的瞭望甲板上。我们这些新兵从未得到过明确指示,禁止登上殖民区的甲板,但也没人说我们可以这么做,或是有这个权利。我们就这样站在空荡荡的甲板上,像七个逃学去看西洋镜表演的小学生。
从某种角度而言,还真是看西洋镜。“在今天小小的训练中,我偶然同一个殖民专员聊了聊。”哈里说,“他说,亨利·哈德森号将在1535点进行今天的跃迁。我想咱们当中还没人真正见识过跃迁是什么样子,所以我问他应该去哪里观看才合适。他提到了这里。这就是我为什么把大家带到这儿来。还有——”哈里瞥了一眼他的PDA——“四分钟。”
“很抱歉,”托马斯说,“我不想耽误大家的时间。意大利长面片很好吃,但我的大肠显然希望提出异议。”
“以后请不要随意分享类似的信息,托马斯。”苏珊说,“我们跟你还没那么熟。”
“嗯,如果不分享这种信息,咱们怎么才能熟悉起来呢?”托马斯说。没人费心去回答这个问题。
“有人知道我们目前在哪里吗?我是说在太空中。”几分钟的沉默之后,我问道。
“我们仍然在太阳系范围内,”阿兰指着窗外说,“那些星座还能认出来。看,那是猎户座。要是我们飞得足够远,星星就会改变它们在天空中的相对位置,星座的样子也会改变,无法识别出来。”
“我们会跃迁到哪里去?”杰茜问。
“凤凰星系。”阿兰说,“但有了这句话,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凤凰’是行星的名字,而不是恒星。有一个星座叫‘凤凰’,就在那儿。”他指着某个星群说,“但凤凰行星并不在那个星座的任何恒星附近。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它位于天狼座,在更北边。”他指向另一个暗淡些的星群,“我们从这儿看不见它。”
“你对星座真的很了解。”杰茜敬佩地说。
“谢谢。”阿兰说,“我小时候曾想当一名宇航员,但宇航员的收入低得要命,所以我转而成了一个理论物理学家。”
“发现新的亚原子微粒能挣大钱吗?”托马斯问。
“呃,不能。”阿兰承认道,“但我发展了一种理论,帮助我所在的公司发明了一种用于海军舰艇上的新的能源容纳系统。公司有利润分享激励计划,我获得了百分之一的利润。钱多得怎么都花不完。相信我,我的确尽力去花了。”
“富有一定是件不错的事。”苏珊说。
“还不错,”阿兰说,“当然,我现在不再富有了。参军就等于放弃了财富。还会失去别的东西。我是说,在大约一分钟内,我花在记忆星座上的时间就将彻底白费。我们要去的地方没有猎户座、小熊座或是仙后座。我对星座的思念将超过对金钱的惦念。这话听起来也许很愚蠢,但却完全是事实。挣钱随时都可以,但我们再也不会回到这儿来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些老朋友。”
苏珊走过去,一只手臂揽住阿兰的肩膀。哈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PDA。“时间快到了。”他说着,开始倒计时。数到“一”时,我们全都抬起头,望向窗外。
跃迁并不戏剧化。这一秒钟,我们瞭望着一片繁星点点的天空;下一秒钟,我们瞭望着另一片天空。要是你眨了眨眼,那就错过了。但就算这样,你还是能分辨出这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天空。我们也许不具备阿兰那样的星座知识,但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知道怎么从星座的形状来辨认出猎户座和北斗大勺。现在,它们已经无处可寻。这样的空白当然只能隐隐察觉到,但它就在你心里,确实存在着。我扫了阿兰一眼。他像根柱子一样立在那儿,握着苏珊的手。
“我们在转弯。”托马斯说。亨利·哈德森号开始改变航向,我们望着行星朝逆时针方向滑动。突然间,在我们头顶盘旋的是凤凰行星庞大的蓝色臂膀,其上(或者按照培训课上所说,应该是其下)是一座繁忙的空间站,大得看不到尽头,我们只能呆若木鸡地瞪大双眼望着它。
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让人吃惊的是,说话的居然是玛姬。“看这个大家伙!”她说。
我们全都转头望着她。她明显有些生气了。“我又不是哑巴,”她说,“只是不大说话罢了。这一幕值得发表评论。”
“一点儿不错。”托马斯说着,转回头望着它,“跟它相比,殖民空间站简直像一堆粪。”
“你看见了多少艘飞船?”杰茜问我。
“不知道。”我说,“几十艘吧。说不定有几百艘。这以前,我甚至不知道世间存在着这么多星际飞船。”
“如果我们当中还有人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哈里说,“此刻就是修正这种错误的最好时机。”
我们站在那里,望着窗外的新世界。
我的PDA在0545点报时,将我闹醒。不对劲。我设定的闹钟时间是0600点。屏幕在闪烁,有一条标注为紧急的消息。我点了一下那条消息。
注意
从0600点到1200点,我们将为所有新兵进行最后的体能增进摄生治疗。为确保迅速完成这一进程,所有新兵务必待在各自的房间,殖民军官会来到房间,带领你们前去接受体能增进治疗。为保证这一过程的顺利进行,所有房门将在0600点后关闭。如果需要去洗手间,或者有其他必须在寝室之外完成的个人事务,请利用这段时间。如果在0600点之后需要使用洗手间,请用PDA同你房间所在甲板的殖民地工作人员联系。
你将在约定治疗时间之前十五分钟得到通知,请在殖民地军官来到你的门口之前穿好衣服、做好准备。今天不供应早餐;午餐和晚餐的供给时间跟平时一样。
在我这个年纪,你不需要第二次提醒我去上厕所。我吧嗒吧嗒地来到洗手间,解决了问题。但愿我的治疗时间能早些,我可不想请求得到许可去上厕所。
我的治疗时间不早不晚。0900点,我的PDA提醒了我;0915点,我的房门上传来一阵猛烈的敲击声,还有一名男子在喊我的名字。我打开门,发现对面站着两名殖民专员。我得到他们的许可,赶紧到洗手间稍作停留,然后跟随他们从我所在的甲板回到了拉塞尔大夫的候诊室。我又等待了一小会儿,然后获准进入了他的诊疗室。
“佩里先生,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他说着,伸出一只手。陪伴我前来的殖民专员从稍远的那扇门走了出去。“请到小床上去。”
“上一次我这么做的时候,你用手提钻把几千块金属碎片弄进了我的脑袋,”我说,“要是我对于再度爬上小床并不是那么热情,还请原谅。”
“我明白。”拉塞尔大夫说,“但是,今天的治疗将是无痛的。而且咱们的时间有限,所以,请吧。’他走向小床。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过去。“只要让我感觉到刺痛,我就会打你的。”我警告道。
“很公平。”拉塞尔大夫说着,将小床的罩子关上了。我注意到与上次不同的是,拉塞尔大夫将罩子门在了小床上;也许他拿我的威胁当真了。我并不介意。“请告诉我,佩里先生,”他边门罩子边说,“你觉得过去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很让人困惑不解,也很让人生气。”我说,“要是我知道自己将被当做学龄前儿童来对待,也许我就不会报名参军了。”
“差不多每个人都这么说。”拉塞尔大夫说,“那就让我稍微解释一下我们一直以来都在试图做些什么吧。我们植入大量的传感器有两个原因。首先,也许你已经猜到了,我们在监控你发挥各种功能和经历一些基本情绪时的脑部活动。每一个人的大脑处理信息和经验的途径都大致相同,但与此同时,他们又会采用一些特殊的方法和途径。这就好比每个人都有五根手指,但又有各自不同的一套指纹一样。我们一直试图做的就是分析出你的脑部‘指纹’。听懂了吗?”
我点了点头。
“很好。那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要让你连续做两天荒谬而愚蠢的事了吧。”
“比如让我跟裸体女人讲述七岁生日宴会的事。”我说。
“我们从那次交谈中获取了大量真正有用的信息。”拉塞尔大夫说。
“我看不出你们是如何获取的。”我说。
“这是技术上的问题,”拉塞尔大夫向我保证道,“无论如何,在过去的几天内,我们对你的大脑如何操作神经系统和产生各种刺激都有了不错的了解。这些信息都可以被我们用来当做模板。”
我还没能问这是什么的模板,拉塞尔大夫就接着说了下去:“其次,大批的传感器不仅能记录你的大脑活动,还能实时传送你的大脑活动表现。换言之,它能传播你的意识。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跟具体的大脑活动不同,意识是无法记录的。要是想实现传送,就必须是实时的。”
“传送?”我说。
“没错。”拉塞尔大夫说。
“要是我问你,你究竟在说些什么鬼话,你会不会介意?”我说。
拉塞尔大夫微微笑了,“佩里先生,当你报名参军时,你认为我们会使你重获青春,对吧?”
“对。”我说,“人人都这么认为。你们不能让老年人去打仗,但却征召了他们,那就不得不采用某种方法使他们变年轻。”
“你认为我们是怎么做的?”拉塞尔大夫问。
“我不知道。”我说,“基因疗法,移植克隆器官。你们通过某种方法换出旧器官,植入新器官。”
“你说对了一半。”拉塞尔大夫说,“我们的确会采用基因疗法和克隆移植。但却不‘换出’任何东西,除了你。”
“我不明白。”我说。我感到极度寒冷,仿佛现实从我脚下被猛地拽走了。
“你的身体已经老了,佩里先生。它已经衰老了,干不了多久了。没必要再努力去拯救或更新它了。它既不能随时间增长而增值,也没有备件可以让它运作如新。当人体衰老的时候,它就是老了。所以,我们要扔掉它,彻底抛弃。我们只需要拯救一个器官,也是唯一一个尚未衰退的器官——你的思维,你的意识,你的自我。”
拉塞尔大夫走到稍远那扇门边,殖民专员就是从那里离开的。
他敲了敲门,然后转头望着我,“好好看看你的身体吧,佩里先生。”他说,“因为你就要跟它说再见了,就要前往另外一个地方去了。”
“我要去哪儿,拉塞尔大夫?”我问道——嘴里发干,几乎无法产生说话所必需的唾液。
“去这里。”他说着,将门打开。
殖民专员们从门外走进来。其中一人推着一架轮椅,上面坐着一个人。我伸长脖子去看。我开始颤抖。
那是我。
五十年前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