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有一个地方是新人类的归宿。

这条消息带来的希望在惠美子的头脑里奔跑着,每天、每分、每秒都是如此。和这条消息联系在一起的,还有关于那个外国人——安德森的记忆,他是那么确切无疑地告诉她那个地方真的存在。他在黑暗中握着她的手,他点头确认的时候,眼神十分严肃。

她现在每天晚上都看着罗利发呆,思索这个人到底知道些什么,以及自己是否敢于开口询问他在北边看到了些什么,询问他她怎么才能到安全的地方去。她有三次都走到了他身边,但每次都说不出话来,自然也就没法提出问题。每天晚上,她都在忍受坎妮卡费尽心机的折磨后,疲惫欲死地回到住处,然后在梦中前往那个新人类可以安全生活的地方,而且在那里不用取悦主人。

惠美子还记得三隅老师在培训室里给他们讲课的情景,身穿和服的新人类全都跪在地上,老师面对他们站在前面。

“你是什么?”

“新人类。”

“你的荣幸是什么?”

“我的荣幸是服务。”

“你的荣幸从何而来?”

“我的荣幸来自于主人。”

三隅老师可以通过一个开关将说话的速度加快。她有100岁了,十分让人惧怕。作为一名早期的新人类,她的皮肤几乎不会衰老。有谁知道她在这间培训室里教育过多少年轻的新人类?三隅老师似乎始终在那里,始终在教导他们。她愤怒的时候显得无情,但她的惩罚手段却是公平的。她总是给所有的新人类灌输一种信念:只要他们能很好地为主人服务,就能到达作为新人类的最高境界。

三隅老师还给所有的新人类介绍了水子地藏菩萨。这位菩萨即便是对于新人类仍旧怀有慈悲之心,在他们死亡之后,他会把他们的灵魂装在袖子里,将他们从基因玩物的地狱中拯救出来,进入真正的轮回。而他们的职责就是服务,他们的荣幸就是服务,他们的果报将在下一世到来,他们将成为真正的人类。优良的服务将带来最为慷慨的果报。

曾经,惠美子被岩户先生抛弃的时候,她是那么憎恨三隅老师。

但现在,她想到或许有一个人可以成为她的新主人:一个睿智的男人,一个将她引入与此前不同世界的人,一个可以给她岩户先生不会给她的东西的人。这个想法让她的心又开始跳动了。

也许只是另一个欺骗你的人?准备抛弃你的人?

她将这个想法摔得粉碎。这是另外一个惠美子才会有的想法,完全不是那个处于最高境界的惠美子所能想到的。有这种想法的她就像一只柴郡猫,将自身的满足置于一切事物之上,而不会想到自己所应处的生态位置。作为新人类,完全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

三隅老师在教导中说过,新人类的天性分为两部分。有邪恶的部分,那是由缠绕扭结的基因决定的动物本能所控制。而作为对这个部分的平衡,是文明和有教养的部分,这一半的天性懂得生态位置的重要性,能够区分什么样的行为是适当的,什么样的想法只是动物的冲动。这后一部分使新人类能够与广泛存在于国家和人民之中的等级观念相契合,并对他们的主人赐给他们来到这世上的机会表示感激。黑暗与光明。阴与阳。硬币有两面,灵魂也有两面。三隅老师帮助他们拥有自己的灵魂,帮助他们做好准备,接受为主人服务的荣耀。

坦白说,惠美子之所以会对岩户先生的看法如此糟糕,唯一的原因就是他竟然如此对待她。他是个虚弱的人。或者,如果她诚实地承认的话,也许她并没有做到所有应当做的事情。她并没有以最高的热情来为他服务。这就是令人遗憾的真相。她必须接受这个并不怎么光彩的事实,即使她在没有爱护之心的主人手下过得非常艰难。但也许这个外国人……也许……她今晚不会让那个悲观的野兽进入她的意识;她要让自己做梦。

曼谷的夜晚逐渐凉爽起来,惠美子走出大楼中的贫民窟。甲烷街灯的火焰让街道泛起绿莹莹的光,有种狂欢节的感觉。铁锅里炒着夜宵的面条,在菜市劳累了一天的农民在返回远郊的农场过夜之前,照例要吃些简单的夜宵。惠美子在夜市中漫无目的地行走,一只眼睛注意着可能出现的白衬衫,另一只眼睛则搜索着晚餐。

她找到一家卖烤章鱼的小摊,拿起一只在辣椒酱里蘸了下。烛光和阴影为她提供了掩护,她身上的方裙掩盖了她双腿的动作。需要注意的只是手臂的动作,如果她的动作足够缓慢、谨慎,让手臂靠近身体的侧面,那么她的动作只会被认为是过分讲究。

惠美子从一个女人和她的女儿那里,买了一份用香蕉叶包起来的炒尤特克斯米粉。那女人用的炉火是蓝色的甲烷火苗,这是非法的,但这种燃料至少是有办法取得的。惠美子坐在简易的柜台边,将炒米粉送入口中,辣椒的味道让她感到嘴里燃起了火焰。其他人用古怪的眼光看她,其中有些人露出厌恶的神情,但他们并没有做什么。有些人甚至已经熟悉了她。这里的人们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自然不会再让自己纠缠到发条人和白衬衫之类的事情里。她觉得这可以视为一种奇特的优势。白衬衫遭到极度的鄙视,除非绝对必要,人们根本不愿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她把炒米粉送入口中,再度想起那个外国人说的话。

有一个地方是新人类的归宿。

她试着想象。一个村子,其中的居民全是那种一动一停的特殊动作,而且皮肤极为光滑。她渴望能够去那样一个地方。

但与此同时,她心中还有另一种感觉。那不是恐惧,是一种她从未预料到的情绪。

厌恶吗?

不,那个词太强烈了。更合适的描述似乎是:有那么多她的同类不体面地逃离了自己的岗位,这让她感到一阵不快。他们与自己的同类住在一起,却没有一个统领他们的人,即便是岩户先生也好。整个村子里的新人类没有一个可以服务的主人。

惠美子用力摇了摇头。服务又为她带来了什么?像罗利那样的人。还有坎妮卡。

即便如此……一个新人类的部落,隐藏在丛林之中?拥抱一个八英尺高的苦力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那就会是她的爱人吗?或者,她的爱人将会是一个像岩户先生的工厂里的那种触手怪?那怪物像印度教的神祗那样,有十只手臂和一张只会吃东西、流口水的大嘴巴。那样的生物怎么可能到北方去呢?他们为什么会选择那里的丛林躲藏?

她极力压下厌恶的感觉。不管怎么说,不会比坎妮卡更糟。她已经形成了把新人类视为奴隶的思维定式,尽管她自己就是新人类的一员。如果她能理性地思考,她就会明白,任何一个新人类都不会比昨天晚上她接待的那个客人更糟。他干了她,然后在他离开之前朝她吐痰。可以确定的是,和一个皮肤光滑的新人类躺在一起绝不会比那更糟糕。

但是,在村子里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呢?食用蟑螂、蚂蚁,以及一切尚未葬身于象牙甲虫腹中的东西吗?

罗利是个生存专家。你是吗?

她用手中的四英寸长的红星牌竹筷搅着炒米粉。不为任何人服务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她敢那样吗?仅仅是想一想,就让她头晕目眩,几乎要摔倒在地上。如果没有主人,她会做些什么?她会不会成为一个农民?也许在那些山中种植罂粟?她会像她听说过的那些古怪的山中部落的女人那样,吸着银质烟枪,把牙齿染黑吗?她不禁觉得可笑。她能想象那样的生活吗?

惠美子迷失在自己的思考之中,差点没有发现危险的接近。仅仅是运气拯救了她——她刚巧看到坐在对面桌子旁的男人那吃惊的眼神和随后埋头对付食物的动作。她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整个夜市似乎突然间变得安静了。

然后,仿佛饿鬼一般,穿白衣服的人出现在她身后,谈论着他们在寺庙见到的那个女人。那个急切地想要取悦他人、卑躬屈膝的女人。惠美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夹着炒米粉的筷子停在双唇之间,苗条的手臂在突如其来的压力下开始发抖。她想放下筷子,但她不敢那样做。做出任何动作都可能暴露身份,因此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身后的那两个人在等待食物的同时相互交谈,给她以莫大的压力。

“……终于做得太过火了。我听说布罗姆伯卡迪在办公室里上窜下跳,尖叫着说要砍了他的脑袋,‘我要把斋迪的脑袋放在盘子里,这次他太过分了!’”

“那次行动之后,他给了手下每人5000铢。”

“既然他被抓了,这笔钱看来不会给他的手下带来多少好处。”

“话是这么说,五千铢啊。不用说,布罗姆伯卡迪肯定吐血了。他的损失恐怕要超过五十万。”

“斋迪就像巨象那样横冲直撞。那老头子可能认为斋迪是头陶拉匹公牛,正在和他父亲比蹄印的大小,找机会击败他。”

“看来是没机会了。”

他们的身子撞到了惠美子,她剧烈地颤抖起来。这就是她的终结。她的筷子会掉下来,然后他们便会发现她是个发条人。尽管他们就在她的身边,以一种自信的男性姿态撞到了她,其中一个白衬衫的手还碰到了她的脖子,好像是被别人撞了一下才不小心碰到的,但他们仍然对她视而不见。也许突然之间,他们会看到她。她会暴露在他们眼前,一个除了过期的身份证明和进口许可之外什么都没有的新人类。然后她就会被投入化粪池,像被投进去的粪便和残渣那样迅速分解,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一动一停的特殊动作,这种动作让她就像被涂了一身发光虫的排泄物那样显眼。

“不过,我真没想到他会在阿卡拉特面前磕头。真是太糟了。我们都为此丢了脸。”

他们的交谈陷入了短暂的冷场。然后,其中一个说:“大婶,你的甲烷火苗看起来颜色不太对。”

那女人不安地笑着,她女儿的笑容也同样不安。“我们上周才给环境部送过礼。”她说。

那个把手放在惠美子脖子上的人开口了,但他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止。她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在他的触碰之下颤抖。“那么,也许我们得到的消息是错误的。”

那女人脸上的笑容逐渐消退,“可能是我记错了。”

“那好,我很乐意检查一下你的财务状况。”

她极力设法维持脸上的笑容,“没必要麻烦你们。我会派我女儿马上过去。你们把这两条鱼拿去吃吧?你们薪水不多,可也得吃好。”她把烤架上最大的两条罗非鱼拿出来,送给那两个白衬衫。

“你真好,大婶。我正好饿了。”白衬衫把用香蕉叶包好的鱼拿在手上,转身离开,继续在夜市中穿行,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给人们带来的恐慌。

那些人一走,女摊主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她转向女儿,把钱塞到她手里,“到那边的警察岗亭去,一定要亲手把钱交给斯里蓬警官。我不想再见到那两个人。”

惠美子脖子上被那个白衬衫碰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痛。太险了。实在是太险了。有时她竟会忘记了自己是猎物。有时她愚蠢地以为自己和人类没多大区别。惠美子将最后一点炒米粉送入口中。她不能再等待了。她必须去见罗利。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

罗利坐在酒吧的高脚凳上转过身子,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觉得好笑。“真的吗,惠美子?”他微笑道,“你找到新的主人了,对吗?”

在他周围,其他姑娘正陆续到来,她们互相谈笑,朝神龛行礼。有几个姑娘还留下了一点供品,希望能吸引到一个仁慈或有钱的主顾。

惠美子摇摇买,“不是新主人。我想到北方去。到新人类生活的村子那里去。”

“这事是谁告诉你的?”

“那里确实存在,对吗?”他脸上的表情告诉她确实存在。她的心脏开始有力地搏动。这并不只是一个谣言。“那里确实存在。”她更为坚定地说道。

他盯着她,读着她脸上的表情。“可能吧。”他示意酒保阿甸再给他倒一杯酒,“但我得警告你,在那边的丛林中,生活非常艰苦。如果庄稼没有收成,你只能吃昆虫度日。甚至连昆虫也不多,能吃的东西大都被锈病和日本造基因修改象鼻虫给毁掉了。”他耸耸肩,“还有极少的鸟类。”他再次盯着她,“你应当留在接近水源的地方。你在那里肯定会过热的。相信我,那里的生活太困难了。就算真的不想再留在这里,你也应该找个新主人。”

“今天白衬衫差点抓住我。如果留下来,我就会死在这里。”

“我付过钱了,他们不会抓你。”

“不。我在一处夜市……”

“你去夜市干什么?如果你想吃东西,到这里来。”罗利皱起了眉头。

“我很抱歉,但我必须离开。罗利先生,你是个有办法的人,你肯定认识能帮我搞到通行证的人,能允许我通过检查站的人。”

罗利要的酒送过来了,他啜了一口。这个老头就像一只乌鸦,带着死亡与腐朽的气息端坐在高脚凳上,看着他手下的妓女来上夜班。他带着几乎不加掩饰的厌恶盯着她,仿佛她是粘在他鞋子上的一块狗屎。他又喝了一口酒,“往北边的路很难走,而且死贵。”

“路费我可以自己挣。”

罗利没有回答。酒保把吧台擦干净后,和一名助手抬出一箱冰块——来自奢侈品制造商Jai Yen,Nam Yen。冷静的心,冷冻的水。

罗利举起酒杯,阿甸将两块冰投进去,发出清脆的响声。一旦从隔热箱中取出,冰块立即就在炎热的空气中开始融化。惠美子眼看着冰块逐渐化成液体。阿甸往冰块上面倒水。她感到自己就快要燃烧起来了。俱乐部的窗开着,却连一丝风也没有,而且现在时间还早,大楼中仍旧闷热难耐。转风扇的黄卡苦力也都还没来。俱乐部的墙壁和地板都散发着热量,这些热量完全无法散去。罗利又举杯喝了一口冰水。

惠美子盯着这一幕,她的身体在燃烧,心中期望自己能够出汗。“罗利先生。求求你。非常抱歉。求你,”她犹豫着,“给我一杯冷饮。”

罗利又啜了一口冰水,看着更多手下的姑娘鱼贯而入,“养个发条人真是太他妈贵了。”

惠美子羞惭地微笑着,希望能缓和他的怒气。终于,罗利露出厌烦的表情,“好吧。”他朝阿甸点了下头。一杯冰水被送到她的面前。惠美子没有立刻把它喝掉,她将这杯水靠在脸上、脖子上,解脱的快感让她几乎开始喘息了。她喝完了水,再次把杯子靠在皮肤上。她紧紧地抓着那个杯子,好像那是个有魔力的护身符,“谢谢您。”

“为什么我要帮你离开城市?”

“留在这里我会死的。”

“这不是笔好生意。雇用你本来就不是好生意。而付出贿款,把你送到北边那么远的地方——这绝对不是好生意。”

“求您了。任何事我都可以做。您可以使用我。”

他笑起来,“我有真正的姑娘。”他的笑容消失了,“惠美子,问题在于你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我。你把你每天晚上挣到的钱都喝掉了。你的贿赂需要钱,你的冰水也需要钱。如果我不是这么善良的话,我会把你扔到街上去,让白衬衫送你去化粪池。无论如何你都不是一笔好生意。”

“求您了。”

“别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去做好工作准备,我可不想在顾客来的时候你还穿着上街的衣服。”

他的话语有权威者的那种不容置疑的特性。惠美子下意识地鞠了一躬,准备服从他的命令,但她立刻又停了下来。你不是一条狗,她提醒自己。你也不是一个仆人。服务给你带来的只是被丢弃在天使之城的魔鬼手中。如果你还像一个仆人那样做事,你只会像一条狗那样死去。

她挺直身体,“很抱歉,我必须到北方去,罗利先生。而且要尽快。需要花多少钱?我一定会挣来的。”

“你就像只该死的柴郡猫,”罗利突然站了起来,“总是想从死尸身上咬下点什么来。”

惠美子畏缩了一下。虽然罗利已经上了年纪,但他是一个外国人,而且是在收缩时代之前成年,营养状况非常好。他显得很高大。她又往后退了一步,那高大的身影让她失去了勇气。罗利阴冷地一笑,“这就对了,别忘了你的地位。你想到北方去,可以。但你得等到我完全做好准备,而且你必须挣到给白衬衫的所有贿款才行。”

“要多少?”

他的脸涨红了,“比你到现在为止挣来的全部还要多!”

她向后退去,但是罗利抓住了她。他把她拉到近前。他的声音因长期饮酒变得低沉,他低吼道:“你曾经对某人是有价值的,我看你因此忘了作为发条人的本分。但是,让我们把话说清楚,你现在是属于我的。”

他瘦骨嶙峋的大手在她的胸前乱摸,捏住一个乳头开始扭动。疼痛让她发出呜咽,她在他的手下完全失去了力气。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就像毒蛇的眼睛。

“你的每一部分都是属于我的。”他喃喃道,“如果我想要你明天被投入化粪池,你就不存在了。没有一个人会在意。日本人或许认为发条人有价值,但在这儿,你不过是一件垃圾。”他再度大力扭动。她战栗地吸了一口气,坚持着不要倒下。他露出微笑,“你是属于我的。给我记住了。”

他突然放开她。惠美子跌跌撞撞地退后,伸手扶住吧台的边缘。

罗利又端起酒杯,“等你挣到足够去北方的钱,我会告诉你的。”他说,“但你要为此工作,努力工作。别再挑挑拣拣。如果哪个男人想要你,你就跟他去,让他开心,这样他就会愿意回来,再次尝尝那种新鲜的感觉。我手下真正的姑娘很多,每个都能提供天然的性服务。如果你想去北方,你最好能提供更有特色的服务。”

他扬起脖子,把杯中的饮料喝完,将杯子放在吧台上让阿甸再给他倒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