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大卫·安德森意识恢复的时候可不怎么舒服。

他的左侧身体开始尖锐地刺痛,每一次呼吸都疼得更厉害。他也无法清晰地思考,他想不起来自己现在在哪儿,也想不起怎么到这儿来的。但作为士兵接受过的训练让他首先对自己的伤情作出诊断。

肋骨断了,肺部塌陷。

每一处伤都不致命,但都肯定会让他步履维艰。他小心翼翼地翻滚到背部着地的姿势,想要举起右手,转一下圈,看一下损害的程度,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让他昏了过去。

锁骨骨折,肩膀可能脱臼。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单轨电车撞飞了。

这一下生物异能冲击可真要命。

他突然全都想起来了。他不知道他昏迷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格雷森为什么没有杀他,但是他还活着。

努把力,士兵,站起来。

他尽量不歪曲身体,这样就不会加重肋骨的伤势。他小心翼翼地不要压到胳膊,避免触动到锁骨。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结果只是重重地摔倒在地,已经撕裂的左踝韧带彻底废了。

他倒在地上,一波波剧痛袭来,他开始在头盔里呕吐。他胃部开始反射式痉挛,导致碎裂的肋骨又是一阵剧痛,引发咳嗽,而咳嗽又把塌陷的肺部压得更紧,感觉像是有人在他的胸腔里面掐他。

安德森知道唯一能停止这多米诺骨牌一样的连锁疼痛的办法就是躺下不动,于是强忍住脚踝、胸部和肩膀的疼痛,让身体停止翻滚。

他张开嘴,深长地呼吸了几下,尽力无视呕吐出来涂满嘴的上顿饭的恶心味道。与嘴里的臭味相比,头盔里的臭味更加恶心。

剧痛终于沉淀成一股钝痛,他慢慢用完好的手解开头盔的扣子,让头盔掉到身边的地板上。他尽力保持呼吸平稳,与贪婪呼吸新鲜空气的欲望作斗争,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撑到坐姿。

安德森用旁边的墙作支撑,终于努力站了起来,所有的重量都放在右腿上。他看见霰弹枪就在他身前几米的地方。

环境隔离服释放出稳定的药物凝胶,注入他的体内。剂量被调得很低,太多强效药会让他重新陷入昏迷不醒的状态。有限的药剂不足以治疗他的伤势,但可以让他对付疼痛时轻松一点。

安德森缓慢而谨慎地慢慢上前捡起霰弹枪。每次在受伤的脚上加一点重量,他都要皱一下眉。他用那只受伤的胳膊举起枪。枪的重量向下压在他握枪的手上,导致一阵剧痛穿透他破裂的锁骨,但他别无他法,只能这样举着枪。他需要用好的那只手扶着墙以支撑身体的重量。

安德森咬紧牙关,沿着去着陆港的方向蹒跚而行,希望在格雷森逃掉之前截住他。因为肺部塌陷,他只能又短又浅地呼吸,蜗牛般的挪动竞艰难得如同全力冲刺。

不久,在他全身循环的镇痛药就开始起效,延缓了休克,也让他开始犯困。

保持专注,士兵,完成任务再休息和娱乐。

卡莉想要找到一个办法与格雷森沟通。她直接呼唤格雷森时,收割者充耳不闻。但她要求收割者慢点时,格雷森就能向他们施加微妙的影响。似乎如果能使收割者专注于外面的什么事情,他们就会放松对格雷森的控制,格雷森也就能得到一些自由。

“你们为什么来这儿?”卡莉问道,“你们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她不知道收割者会不会回答。她只是为了吸引收割者,这样格雷森就有机会出击。不过,就算有了出击机会他又能做什么,她也说不清。

“我们在寻求拯救。”令卡莉吃惊的是,格雷森说话了,“拯救你们和我们。”

“拯救?采集者就是为了拯救?拯救那些人类殖民者?就像你们对格雷森做的这样?”

“他已经经过改造。他已经进化了,超越了细胞和有机垃圾的杂乱组合。”

“正是这种杂乱使他独一无二,”卡莉反驳道,“也使他很特别。”

她注意到格雷森放缓了步子。如果格雷森依然在他体内,如果他还有一点点影响,那么他正在用这点影响使收割者慢下来。他想要为她争取脱逃的时间。卡莉能做的事情就是两个人一直说话。

“为什么你们不能不管我们?为什么你们不让我们怡然自得地过自己的日子?”

“我们是轮回的看守者。我们是造物主和摧毁者。你们的存在只是一瞬,只是火花。我们可以灭绝它,或者保存它。向我们臣服,我们就会让你永生。”

“我不想要永生,”卡莉说道,“我只想成为我自己。”

他们现在几乎没有向前走了。格雷森终于将他们心急火燎的逃亡变成了缓慢的行进。

“有机生命体生存,死亡,然后被遗忘。你们没法完全理解任何超越这些的东西。然而确实存在超出你们理解的领域。”

格雷森的说话方式有些奇怪。她知道格雷森在代表收割者说话,但看上去他——或者他们——实际上想要卡莉理解他们的立场。似乎他们想要说服卡莉同意他们,但他们不知道如何展开卡莉能理解的论证——也许只是因为有机生命体没法理解超智能机器而已。

“我们是进化的顶点,”他们继续说道,“不过我们看到了你们种族的潜质。你们可以得到提升,可以把有机生命体的缺点扔到一边。你们可以超越自己。”

这些话没有多少说服力,但卡莉感觉似乎别有深意。

“你们的认识受到遗传的限制。你们无法看到超越你们自己短暂存在的东西。而我们的知识是无限的,就像我们本身一样。”

卡莉似乎在潜意识层面开始理解格雷森话中的意义。

“我们宇宙的生存法则是完美无缺的,永恒不变的。你们的抵抗只会导致自身的灭亡。你们无法阻挡我们。”

卡莉仿佛陷入了收割者的魔咒当中,她甚至没有发觉自己在频频点头。

冷凯听到走道上面传来说话声,声音很微弱,又很远,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但他能认出是格雷森的声音。

他伸出手,搭在尼克的肩膀上,示意他停下来。尼克没有注意到说话声,回头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冷凯。值得赞扬的是,他知道保持安静。

冷凯继续凝神倾听遥远的说话声。确认他们距格雷森不远后,他朝附近一个开着门的黑黢黢的办公室指了指。两人走了进去,冷凯立即关上门,打开灯。

冷凯小心地低声说道:“我听见走道里有声音。绑匪就要来了。”

“我们要怎么办?”尼克问道,未成年的童声里夹杂着紧张和激动。

“我觉得他们在往着陆港走。他们会经过我们这里。”

尼克点点头,表示刚才说的他都明白了。

“我没有武器,但是你有。”冷凯继续道,“如果我们在这儿等着他们经过,你能不能聚集起足够的能量用强力冲击波把他们都干掉?”

“你是说杀了他们?”尼克疑惑地问道。

“他们是危险的人。”冷凯警告道,“如果我们不杀了他们,他们就会杀了我们。”

“我……我以前从来没有杀过人。”

冷凯同情地点了点头。“没事的,我理解。你这个年龄的人要做到这点实在要求太高了。也许我们应该藏起来让他们过去。”

“不,”尼克慌忙答道,“我不想藏起来。我可以做到。”

“你确信你可以完成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可以做到。”尼克发誓道。

“很好。计划是这样的——我们在这儿等着,门关上,灯也关掉,直到他们走过,然后我按下面板,你跳到走道里面,趁他们来不及转身用尽全力打他们。”

“这不是从他们背后捅刀子吗?”

“这不是打游戏,尼克。这种事情上没有什么公平竞赛。”

“好的,可以。”

“我现在要关灯了,你准备好了吗?”

尼克点了点头,冷凯关上了灯,房间一片黑暗。一开始似乎完全没有光亮,但过了一会儿,他们的眼睛就可以看清房间里的各个光源发出的微弱照明:办公室超网终端上闪烁的信息指示灯,计算机控制台和视频显示器上的开关灯,墙面控制面板上显示门没有锁上的绿色指示灯。光源并不多,不过足够他们看清楚自己在黑暗中的身影。

冷凯把耳朵贴到门上仔细倾听。他听到格雷森在说话,偶尔卡莉还会插几句。他不会告诉尼克卡莉也在——这可能会让尼克不愿意发动攻击,而如果能有机会结果掉格雷森的话,冷凯非常乐意牺牲卡莉。

他俯视尼克,非常吃惊地发现他脖子上闪烁着微小的火花。他看到这个孩子在聚集能量。他的身体以微小的脉冲释放着黑暗能量,火花越来越多。

格雷森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门前,他们走路的速度比冷凯想象的慢得多。他们经过门前,他等了一下,让他们又走了几米,然后按下面板。

尼克开始行动——他冲到走道里,发出少年的怒吼。

积聚储存的生物异能电荷实际让尼克身体很不舒服。他的牙齿好像在啃一层锡纸,眼睛刺痛,而且还嗡嗡耳鸣。但如果这一切意味着他有机会帮助阻止劫匪并给桑德斯小姐留下印象,那一切都值。

办公室的门打开了,他冲了过去,向敌人释放出所有被压抑的能量。他意识到卡莉正是他要压碎的二人之一时,已经太晚了,他把年轻人生中最强大的一次生物异能发了出去。

能量从他的身体中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像出栏的猛兽,而他没有心智训练,也没有控制力立刻关掉这股能量。他能做的最多的就是加以调整,将其从一束集中的致命力量强行发散为冲击波,分散到更宽广的区域中。

他的喊声让卡莉和格雷森都转向尼克。他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脸,两个人被甩飞到墙上的时候,眼睛因为吃惊而大大睁开,然后落到地上。

“再打他们一下!”称自己叫史蒂夫的文身男从办公室门里喊道,“干掉他们!”

尼克不知所措地呆站在那里,恐怖地盯着一个奇怪的半人半机器的东西站起身朝他走来。

尼克的尖叫给了卡莉足够的时间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双手抱住自己,以防御冲击,但生物异能冲击波还是狠狠地击中了她,她腰带上的手枪也被震松了,掠过地板。

幸运的是,她撞到墙上的地方是肩膀而不是脑袋,而且她一直保持意志清醒。她不知道尼克是怎么找到他们的。她只知道尼克攻击了格雷森,成了收割者眼中的威胁。

卡莉从地板上站起身,沿走道向格雷森冲去。格雷森举起枪向袭击他的小男孩开火时,卡莉撞到了他身上。卡莉把格雷森撞得失去平衡,但他们两个摔倒在地上时,她听见了枪响,还有尼克吃惊的惨叫。

格雷森站起身,用那只可用的手抓住卡莉的皮带,把卡莉拎起来。卡莉就在他的胳膊下面吊着,就像一袋面粉,然后被丢在一边。

这一扔让卡莉像直升机旋翼一样在空中转了几圈,胳膊腿狂舞。卡莉还没来得及团好身减小冲击,就面朝下撞在地上。

她被撞得眼冒金星,一阵眩晕,甚至没法转身看看身后发生了什么。

冷凯从办公室里看到尼克中了枪,子弹击中了他的腹部。小伙子跪在地上痛苦地喘着气,冷凯已开始行动。

他看到手枪从卡莉的皮带上掉下,知道如果想赢得对决,一定要拿到那支枪。格雷森把桑德斯扔到一边,他这一走神给了冷凯宝贵的一瞬间。他滑过地板捡起枪,一个打滚背部着地,向格雷森开枪。

但收割者太快了。冷凯冲过去拿枪的时候,他大步上前,一脚把枪从他手中踢飞。力量大得踢碎了冷凯的手腕。

冷凯知道一切都完了。他抬头看着这只逼过来的怪兽,准备迎接自己的死亡。他听到雷鸣般的一声巨响,缩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没有被打死。

格雷森从他身边蹒跚走开,冷凯看到了巨响从何而来——安德森站在走道中间,单手持枪,霰弹枪的把手死死顶着他的腹部。他的右臂软绵绵地搭在身侧,用不上力。

安德森又开了一枪,格雷森身体一抖,轰然倒下。

格雷森背朝下躺着,直直瞪着天花板,大口喘气。他感觉收割者正在放弃他的躯体。他的血管都崩裂了,他们指挥他们自己的意识遁入黑暗的虚空。最后的生命火花消逝时,只剩下格雷森自己的躯壳。

他终于不再受收割者控制,世界逐渐黯淡下来。他转过头,看到卡莉勇敢地撑着站起来时,他微微一笑。

格雷森的脑袋懒洋洋地靠在原来的位置上,又一次直直瞪着天花板。视野里出现了一名亚洲血统黑发男的头和肩膀,格雷森花了一小会儿才想起这就是那个在地狱犬牢房里攻击他的男人。

生命似乎慢了下来,他听到了熟悉的砰砰两声枪响,这是所有地狱犬特工都会的标准双击法。两粒子弹钻入他的头骨,一切都最后一次遁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