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又一座雕像
H300汽车开走十分钟后,邓飞才启动自己的汽车。几天前,他偷偷在萧的汽车尾部粘上一个信号发生器,经卫星接收,可以在他车内的屏幕上随时显示萧的行踪。这种追踪装置是很先进的,即使内行也难以发现。
与他的老式汽油车相比,氢动力汽车的性能要优异得多,时速常在150 公里以上,让邓飞追得焦头烂额。好在萧水寒体贴怀孕的妻子,常常有意放慢速度,每顿饭后还有一段休息。邓飞这才能勉强追上。
汽车沿着陇海高速公路一路东行。按邓飞的猜想,萧水寒可能是去北京,到中国科学院去继续对李元龙先生的探索。但过了洛阳,前边的汽车便掉头向南,两个小时后到达豫西南的宝天曼国家森林公园。从信号上看,萧的汽车没有在进山处停留,径直向林区中心开去。邓飞从没到过这里,他一手驾驶着汽车,一手在车内屏幕上调出宝天曼自然保护区的介绍。介绍上说,它处于我国第二级地貌分阶向第三级地貌分阶过渡的边缘,是伏牛山向东南延伸的最高山体,海拔1830米。既挡住了西北寒流的侵袭,又截留了亚热带温湿气流,属典型的北亚热带向暖温带过渡气候。生态环境独特,许多古代遗存的植物仍在这里繁衍生息。有桦栋、青杠、华山松,漆、桐、椴、桑等160余种林木;稀有树种有秦岭杉、香果、辛夷树、大果青杵等20余种;有豹、鹿、獐、羚羊、水獭、大鲵、红腹金鸡等100多种动物;有拔地而起的扫帚峭壁、牧虎顶、化石尖、中心垛等自然景观。汽车逐渐驶入宝天曼的中心地带,看到的景色确实十分秀丽清幽。河南地处中国的腹地,几千年来过度开发,且不说又是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战祸不断,所以,能留住这一块袖珍型的原始森林是很难得的。
从屏幕上看,萧的汽车已停下了,大约在五、六里之外,但眼前已是正规公路的尽头。邓飞下车仔细察看,发现路侧一条杂草丛生的碎石便道,便道通向一条山溪,上面有车驶过的痕迹,萧的汽车肯定是从这儿开上去的。但邓飞不敢再往前开了,前边人迹罕至,很容易被萧发现。他暂时还不愿与萧水寒弄个老将照面。
他向后倒了一段路,把车藏在树丛中。行李箱中有事先备好的行囊,里边有足够维持七天野外生存的物品,包括一个睡袋。他背上行囊,顺着山溪向前走。车内电子地图刚才显示出,这里离自然保护区的扫帚峭壁不远,萧水寒跑到这么荒僻的地方干什么呢。
他注意观察着萧水寒开车走过的痕迹。淡淡的车辙离开河滩,在一处无路的山坡上又向前开了200米,前边是一个依山而建的院落,那肯定是萧水寒的目的地了。
萧水寒把汽车停在院落前的一片空地上。周围林木葱郁,松树扎在石缝中,裸露着虬曲的树根。一道清泉穿院而过,几只喜鹊正在清泉旁饮水。萧水寒显然对这里的路径很熟,但邱风造访过李元龙家乡后,已经学会不惊奇了——这都是丈夫在“前生”经历过的地方嘛。
门开了,一个中年人惊喜地打量着他们。是个知识分子,穿着随意,一身休闲服,秃脑袋,大胡子。中年人笑着说:“哟,真是稀客,这儿很少来人的。难怪今早喜鹊一直喳喳叫呢,喜鹊叫,贵客到。二位请进,请进。”
院内有三间平房,青砖青瓦,花草修剪得很整齐。萧水寒说,我和妻子是慕宝天曼之名来游玩的,看见这座深山中的院落,就贸然闯进来了,希望主人不要怪罪啊。中年人说:“哪里哪里,盼都盼不来呢。我隐居在这儿搞研究已经十几年了,有时也觉得太寂寞,常盼着见到山外来的客人。”中年人问了客人的改名,自我介绍说,他姓白,是一位数学家,“其实我算不上数学家,倒是数学的敌人。我终生研究的就是数学的不确定性,是数学大厦上肉眼看不到的逻辑裂缝。我要躲在荒僻的山里向数学巨人发动进攻,让它生而复死再死而复生。”白先生笑着,又突兀地问:“萧先生,你们是不是刘世雄先生的后人?”
萧水寒笑道:“不,我们不是。你怎么这样问?”
白先生说,刘世雄是这座房的原主人,是一位成就卓著的生物学家,他性情比较古怪,从20几岁就遁世而居,在这儿发表了丰富的学术论文,但50岁时突然离开这里,从此音讯全无。这是90年前的事了。他走前预留了100年的房屋遗产税和修缮费,所以直到现在,这座房子在所有权上仍归刘先生所有。林区房管部门也十分重视这座房子的保护。“知道吗?我没有花一分钱就得到了居住权,但前提是要保持这座房子的原状,精心维护。你们可以看到,我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对,你做得很好,保持了房屋的原状。”
白先生把这句话看作是礼貌性的夸奖,而邱风却深深地看了丈夫一眼:他真的了解这座房屋的原状?他真的在这儿度过他的又一个“前生”?白先生笑着说:“所以我总觉得,某一天刘先生的后人会来这里处理房产的。”
萧水寒笑了:“我们不是刘先生的后人,你尽管安心住下去吧。90年了,不会再有人来讨要这所房子了。”
“贵伉俪今晚就在寒舍留宿吧,明天我带你们到附近游览,这儿山水清幽,不带一点浊世的气息,很值得一看。”
“谢谢。”萧水寒笑着说,“我们正要开口求宿呢。”
白先生把两人安排到书房,把沙发拉开,拼出一张宽床。墙上挂着刘世雄的遗照,眉目刚肃,目光沉冷。邱风痴痴地端详着照片,他和丈夫有什么关系?丈夫怎么会把他看成自己的前生呢?屋内摆着简朴的藤编书柜,几百本书在柜中或立或卧。邱风随手翻了几本,都是生物学书籍。白先生解释说:这些是刘先生留下的书,刘先生可以说是他的同道,终生远离尘世喧嚣,潜心思索生命之大道。他很尊敬这位从未谋面的科学家,所以连书房也保持原状,作为对刘先生的追念。
“谢谢,我替刘先生谢谢你。”萧水寒说。
白先生注意地看看他:“你真的不是刘先生的后人?你当然不是的,你已经说过啦,再说你们两位都不姓刘。但我怎么老有这个错觉。”他自嘲地挥挥手,把这个话题抛开。
邓飞在睡袋中睡得倒也香甜。睡觉的地点选在房屋高处的半山坡上,几棵华山松的树荫下。从这儿能越过院墙看到房内的灯光,也能用激光窃听器通过窗玻璃进行窃听。屋里的灯光不久就熄灭了,看来萧氏夫妇也累了,要养足精神明天爬山。不过,他们真是来这里爬山或观山景吗?萧水寒走访的地方显然是事先选定的,他更可能是为房子的住户而来。邓飞已经跟踪了这么多天,心中还是没有一点谱。
睡前他又跟龙波清打了电话,让他通过河南警方查一下这座房子的住户白先生的情况,特别是查查原住户刘世雄后来的下落。他已经发现,萧水寒总是同失踪的科学家有关联。天明时电话打来了,龙波清说:
“喂,老邓,这会儿住在什么地方?”
“深山老林里,还能住在什么地方!汽车也开不上来,我就睡在睡袋里。”
“注意身体,你毕竟已经66岁啦。你老伴昨晚还给我打电话,让我嘱咐你一定小心。你若有什么闪失,她要跟我算帐的。喂,情况查清了。房主人叫白吉原,是一位数学家,不大食人间烟火的,履历很清楚,没任何疑点。你说得对,我也觉得你更该注意原房主刘世雄,他的档案上说,他在2060年离开这里后确实失踪了,从此杳无音信。”
他的重音放在“失踪”两个字上。邓飞暗暗点头。李元龙,刘世雄,再加上后来的孙思远,已经是三个失踪的生物学家了!萧水寒对这三个失踪者的探访,恐怕很难用“巧合”来解释吧。龙波清知道老邓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说:“继续追查吧,看来这次能钓一条大鱼了!”
邓飞忽然说:“停!”然后是几分钟的沉默。停一会儿他说:“我似乎听到了远远的汽车声。这边天已经放亮,是不是那两个跟踪者也进山了?”
“很可能,我接的报告说,他们一直在你们之后跟着,大概有二三十里距离。那两个人的身份已查清了,是14天前从国外来的,一个是台湾人,叫蔡永文,有黑社会背景。另一个是G国人,叫马丹诺,背景不详,估计也是黑社会的。所以……”他把后半句话咽到肚里,“好好查吧。对了,明天我派人送你一把手枪,连同持枪证。不过你要绝对避免和这两个家伙发生冲突,他们交给我负责。”
挂断电话,邓飞又注意倾听一会儿,山林中没有听到什么响动,更没有汽车的响声,也许刚才是自己的错觉?
天渐渐亮了,那间院子里有了动静,邓飞也把行囊收拾好。大约8点钟时分,一行三人从院子里出来,无疑,那是主人领着两个客人去逛山景,萧水寒还背着一个颇大的背囊。邓飞悄悄跟在后边,他跟得很谨慎,拉远距离,只是用望远镜时刻把三人罩在视野里。三个人没走多远,大概三四里光景吧,前边是一堵拔地而起的悬崖。三个人在悬崖前停下,热烈地商量着什么。邓飞原以为他们在寻找绕过悬崖的途径,直到从望远镜里看到萧水寒脱下外衣,把一盘绳背到背上,才恍然悟到他要干什么——他要徒手攀岩!刚才他看到的三个人的热烈讨论,肯定是邱风在竭力阻止丈夫。邓飞十分纳闷,在20年的监视中,他知道萧水寒体格健壮,爱好体育运动,但从未注意到他搞过攀岩。而对于一个没有进行过攀岩训练的人,面前这堵悬崖实在是太险恶了,何况他已经50岁!他怎么会心血来潮,“老夫聊发少年狂”呢。邱风仍在劝止,但显然没有奏效,远远看到萧水寒拍拍妻子的肩膀,潇洒地向悬崖走去,开始向上攀登。这会儿别说邱风了,就连邓飞也为他捏一把汗。
不过,攀了几步之后,邓飞看出他显然不是生手。他不疾不徐,动作轻松舒展,对攀登的路径似乎心中有数,几乎不用停下观察。一会儿工夫,他已攀到30多米。这会儿头顶是一块突出的石头,没有可以着力的地方。听见邱风在喊,肯定是让他退下来。萧水寒向下边挥挥手,把膝盖卡在石棱上休息片刻,两手交替到臀部后的粉袋里抓一把镁粉,然后十只手指抓牢头顶的石棱,身子突然悬吊起来!邓飞心中扑扑通通地跳着,崖下的邱风干脆用双手掩住眼睛。萧水寒用两手在石棱上倒了两次,把身体慢慢拉起,然后身体一荡,脚尖在远处的一个凹坑里蹬牢了,再把身体慢慢移过去。
他终于翻到这块石头之上,以上的道路就比较容易了。20分钟后,他到了山顶,把登山绳固定好,拉着绳一纵一纵地坠下来。邱风扑上去,不顾第三者在场,紧紧地抱着他,捶着他的后背,这一会儿她一定是涕泪交加了。萧水寒轻轻捋着她的长发,大概在安慰她。
邓飞对萧水寒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己即使在体力最棒的时候,也不敢奢想徒手攀上这个悬崖!而萧水寒已经是50岁的人啦。同时他也迷惑不解,萧水寒千里迢迢跑到这儿,就是为了一次攀岩活动?
那边萧水寒已经穿上衣服,三人漫步返回。邓飞藏到路边的林里,听着三人有说有笑地走过去。他们回到那座院子里,没有多停,没有吃午饭,不久就出来了。主人陪着他们上了车,挥手告别,然后H300在河滩路上晃晃悠悠地开走。
邓飞没有随他们离开,半个小时后,他敲开白先生的院门。龙局长说这位白先生可能不是萧水寒此行的目标,但邓飞要亲眼看一下才放心。白先生开了门,好奇地看着他。不等主人发问,邓飞忙问道:
“请问,萧水寒夫妇来你这儿了吗?我们在进山时失散了,我发现他的汽车车辙通向这边。”
“噢,他们刚刚走,也就是半个小时吧。你没碰上他们?”白先生疑惑地问,“这儿到山外边只有一条路的。”
邓飞懊恼地说:“没有碰上。刚才我走错了一段路,一定是那一会儿正好错过了。”他笑着说,“他们这么快就走了,老萧攀岩了吗?他告我说要来这里攀岩的。”
白先生笑道:“攀了,他来这儿也就是攀了岩,而后就匆匆离开,甚至没有顾得上看看山景。我真佩服这位萧先生,听说他已经50岁了,50岁还能攀岩的人恐怕不多吧。”
邓飞苦笑着说:“说实话,我真不理解他为什么一定要到这儿来攀岩。小风——就是他妻子——一直在劝他,但一直没能劝动。这儿的攀岩活动很有名吗?”
“不,这儿从来没有人搞这项活动。”他想了想,更正道:“听林区管理员说,这座房子的原主人刘先生在世时喜爱攀岩,但那已经是90年前的事了,乡人都差不多淡忘了。”
邓飞噢了一声――也许,萧水寒这次攀岩是对已故刘先生的纪念?他与白先生又攀谈一会儿,对白先生印象很好,这是一个心地坦诚、热情随和的男人,从他的言谈举止看,他只是萧水寒此行的局外人。白先生诚恳地留他吃午饭,他婉辞了,说要赶紧出山追那两位,再远就追不上啦。白先生把他送出院门,临出门时,邓飞无意中向院内扫了一眼,正是这一眼让他有了此行最大的发现。院子东边是依山而建的,充作院墙的石壁被藤蔓严严地盖住。但这会儿,藤蔓被拉开了,藤叶的向阳面都是深绿色,但这会儿露出很多暗红的叶背,显得比较凌乱。直到这时他还没有意识到那里会有什么情况,只是由于老公安的本能,不在意地指指那儿:“那儿是什么?”
白先生笑了:“噢,忘了忘了,应该让你参观一下的,萧氏伉俪看了很久呢。”
白先生领他走过去,拂开藤蔓:“喏,就是它。”
邓飞忽然眼睛发亮!在山崖的整块巨石上雕着一只狮身人面像,刀法粗犷,造型飘逸灵动。雕像表面复满青苔,看来已有相当年头。邓飞一眼看出,它的造型与天元公司门前的象牙雕像非常相似,不,可以说是完全相同,甚至大小都相近。所不同的只是这个雕像没有那么精致。邓飞问:
“真漂亮!是您的作品?”
“啊不,”白先生笑道,“我可没有这种艺术细胞,听说是这间房子的原主人留下的。其实我正奇怪呢,刚才来的那位萧先生竟然知道它,刚才攀岩之后,他直接对我说,他想看看这座斯芬克斯雕像。”他好奇地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他不是刘世雄先生的后人,可他对这儿非常熟悉。”
邓飞的脑子迅速转动着。这座雕像就像调查之途中的一个界碑,从此之后,调查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在此之前,他们对萧水寒只是怀疑,只是推理,但这座雕像出现后已经完全可以断定,萧与这三位失踪的生物学家确实有某种联系。前后相差至少90年的两座雕像如此肖似,它们之间一定有某条线在连着。但究竟是什么联系?他心中仍然全无端倪,还是龙局长的那句话,90年前,120年前,萧水寒还在他曾祖的大腿上转筋呢。
白先生紧紧地盯着他,再次问道:“萧先生怎么知道这座雕像?说实话,他的这次闪电式来访在我心中留了很大一个迷团。”
邓飞这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噢,我不知道,他没告诉过这座雕像的事。”
白先生不甚满意——他想邓飞一定是不愿说罢了——但他礼貌地保持沉默。邓飞心中觉得歉然。这位白先生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大孩子,他一定认为“萧水寒的朋友”是在说谎吧。不过他没法子做解释,他向白先生道谢,然后匆匆追赶萧的汽车。一路上,他一直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三位壮年失踪的科学家。两个相似的斯芬克斯雕像。还有两个与他同道追踪的可疑人。这些细节已经构成了一个足够坚实的逻辑框架。在27年的监控中,邓飞第一次对萧水寒真正滋生了敌意,他已肯定,萧水寒的圣人外衣下必定藏着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