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尾声
司明的死讯很快传遍西柏县城,小城顿时一片欢腾。尽管危险并未真正消除——谁知道那个凶魔已在多少人体内种下了生死符?谁知道这些生死符什么时候发作?但既然凶魔已死,小城百姓宁可相信,噩梦已随他而去了。
只有鲁局长和吉中海他们处于哭笑不得的境地。凶魔已经伏法,这当然是件好事。但司明什么时候在体内种下了生死符?这种生死符是药物,还是其它手段?他是如何随心所欲地控制自燃的时刻?要知道,司明被捕后,每天24小时,他一直处于最严密的监视之下,但监视者从未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动作。他们检查了几天的录像带,仍是毫无头绪。
老百姓们不管这些。他们兴高采烈,狂饮达旦。凶魔已经死了,是谁杀死了凶魔?是玲玲,是年仅18岁的天使般的玲玲。所以,小城人把玲玲当成了小城的救星,当成了圣女贞德,盗盒的红线女,杀蛇的李寄。这位女英雄现在在哪儿?在看守所的牢房里关着哩。于是,愤怒地百姓把看守所围得水泄不通,高声喊着:“快放了玲玲!马上释放吉玲玲!”
县公检法三大家的头头忙聚到一起商议,他们不敢忤犯百姓的意愿,更主要的原因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关押吉玲玲。她为百姓除了一害,杀死了那个残害西柏的凶魔,让公检法的头头们长舒一口气,这样的功臣怎么能关起来呢。自然,从严格意义上讲,玲玲是一个杀人犯——司明只能算是一个杀人嫌疑犯,而吉玲玲却是证据确凿的杀人犯,因为,在法庭上,她当着睽睽众目把匕首插入司明胸膛时,那个半截家伙还活着,从法律意义上说还是一个活人。当然法律也是可以伸缩的,公检法的头头们很快达成了共识:他们认为,在玲玲动手前,司明已经以自燃的方式自杀了(这是有目共睹的),吉玲玲只是把死人又杀了一次,因此,她不是杀人犯。
两天后,玲玲出狱。她没有想到迎接自已的是这么一个场面。数千名及至上万小城百姓自愿地等候在看守所旁,把这条本来就不宽敞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不少人手里拿着鲜花,那架势就象是迎候外宾。看到玲玲出来,人群一下子沸腾了,人们高声喊着:吉玲玲!吉玲玲!吉玲玲!
田间禾站在最前边,他冲过去,把玲玲整个揽在怀中,泪水刷刷地淌下来,浇到玲玲的肩上。可是,田间禾的心很快凉了,因为,他怀中抱着的是一具冰凉僵硬的身体,它已被冥河之水浸透了,透着凛人的寒意,玲玲的表情漠然,目光空洞,步履僵硬。她已不是那个花苞似的少女了。在这一瞬间,田间禾清楚地预知了玲玲的命运。
田间禾忍着泪,忍着悲凄,匆匆对玲玲说,快回家吧,老外婆快咽气了。她在强撑着,想见你一面。他拉着玲玲上了早已备好的富康车,艰难地挤过狂热的人群,匆匆赶回家中。但是晚了,老外婆在10分钟前刚刚咽气。玲玲妈在撕心裂肺地哭着,她的悲痛主要不是因为老外婆的死——那已是人们静候多时的必然结局了——而是因为老外婆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刚才,老外婆回光返照,睁开眼睛说:
“玲玲还没回来?我等不得了,我先去了。”
说完就合上了眼睛。玲玲妈心中一凛,忍不住大哭起来,因为这句话太不吉利了!她说等不及玲玲,先去了,难道玲玲会随后……她看见女儿进屋,便一把抓住她揽到怀里,昏天黑地地哭起来。玲玲从妈妈怀里挣脱,到老外婆的床前俯下身,恭恭敬敬磕上三个头:
“老外婆,我回来了,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呢?”
又是这句不吉利话!玲玲妈重又嚎啕大哭起来。
玲玲变了,变得十分陌生。她终日沉默寡言,没有笑容,偶然说话,声音也沉闷干涩,没有了往日的水灵。她不再象过去那样跳跳蹦蹦,浑身有用不完的活力,而是行动迟缓拘谨,浑身包裹着一层不祥的外壳。她的亲人都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
她每天都认真地佩戴着黑纱,只有田间禾心里明白,她的黑纱不光是为老外婆,同样也是为司明佩戴的。那天,她赶到殡仪馆,以家属的名义领回了司明的骨灰,然后非常客气地说:
“禾哥,我想把司先生的骨灰洒到他的故乡,你能陪我去吗?”
田间禾忍着心头的痛楚答应了,他开着自己那辆富康,行驶百里赶到北阳,找到司明的故居。司明的父母已经去世,这儿住的是陌生的人家。故居前有一条小河,玲玲把骨灰一捧一捧细心地洒在河水里。看她的行事,很象是司明的未亡人。田间禾越看越觉得心里发冷,过去那个快乐天使呢?没有了,永远消失了。他恨恨地想,虽然恶魔已死,但他的魔法还在,还在冥冥中支配着玲玲年轻的身体。他已吸干了玲玲的青春、活力、激情和欢乐!
从北阳返回,一路上两人几乎无话,这种气氛过去从未有过。
第二天晚上,玲玲全家,还有田间禾和吉中海在一块儿吃了一顿团圆饭,按大伙儿私下的商量,准备在饭桌上安排玲玲的今后。吃饭中,田间禾小心地探问玲玲今后作何打算。最好能跟他一块儿回到广州,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玲玲直截了当地说:
“不,我要回北京。”
玲玲妈问:“你到北京干什么?人生地不熟。”
“我要为司明报仇!”
人们都瞠目结舌!玲玲妈惊怒地问:“你……你……”
“我要为司明报仇!这两天,我听说司明并没患遗传病,是那个姓白的老东西骗了他。不错,司明是个恶魔,我对他恨之入骨,但他恶得光明磊落,不能让他受小人之害!”
吉中海怒极反笑,他在这件事上所起的作用没对任何人说过,玲玲更不知道,所以,“小人”并不是骂他。但玲玲这种病态的仇恨仍使他寒心,司明是什么东西?一个连害四命的冷血杀手,没准儿玲玲体内还有他埋下的生死符哩,而玲玲如今唯一的念头就是为这个凶魔报仇!吉中海觉得,玲玲已深陷在司明的魔法中,变成了一个心境阴暗的小巫婆。他冷笑道:“好啊好啊,去干吧,为这个君子去向小人报仇吧。兄弟,拿酒来,为我有这么一个侠胆义肝的侄女干杯!”
吉中池看出哥哥的异常,迟疑着不愿去拿酒,吉中海干脆自己去酒柜拎来一瓶卧龙玉液,一只酒杯,也不谦让别人,自斟自饮起来。等玲玲妈终于夺走他的杯子,他早已酩酊大醉了。
晚饭后玲玲要出去向小冰小玉告别,田间禾陪她去了。他们走后,吉中池困惑地问:“哥,你是咋啦?我觉着你今晚不对劲儿。”吉中海哈哈大笑:“咋啦?玲玲骂的那个小人就是我!是我想的主意,是我与白教授一起逼司明走上死路的,要不,法律也拿他无奈,不知道他还要害死多少人哩。好,现在我的侄女儿反倒要为他报仇!”
玲玲爸妈难过地说:“哥,对不住你……”
“别说这些没油没盐的话!我心里难受!我比你们还心疼,一个冰清玉洁的好闺女,硬是被司明的魔法迷住了,他死了还要害人!死了还害人!凶魂不死!”
他推开弟弟和弟媳的挽扶,摇摇晃晃回公安局了。
三天之后,玲玲和田间禾到了北京,找到了白教授。田间禾不忍心批评她的乖张,更不放心她一人去胡闹,所以坚决跟她一起来了。玲玲冷冷地盯着满头银发的白教授,直截了当地问:
“是你用小人伎俩害死了你的学生?”
白教授很有涵养,平静地说:“你是指那份假报告?没错,是我干的。司明曾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但我作梦也想不到,他会走火入魔,疯狂到杀人害命!他已成了为害社会的冷血杀手。所以,能为除掉他出一点力,是我感到欣慰的事。怎么,同样是被害人的吉玲玲小姐反倒要向我复仇吗?”
吉玲玲不说话,盯着他,目光十分歹毒,田间禾担心地看着她,时刻做好应变的准备。昨晚,他已借着耳鬓厢磨的时机,检查出玲玲并没带凶器。那么,她是打算怎么为司明报仇?女人的心思真是不可捉摸啊。
白教授继续说:“不过说句实在话,‘诛杀元凶’的荣誉落不到我身上。我不是想在你面前洗刷,我说的是事实。我准备的那份基因报告是无可挑剔的,它可以骗过所有外行和内行,唯独骗不过司明。因为我相信,以司明的智力,即使面对一个毫无破绽的基因报告,他也不会轻易相信的。所以,他这么痛快地自行了断,一定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玲玲逼问。
“我不敢肯定,因为他的行事准则大异常人,也许他是想以身殉法,所谓以鲜血激醒群众的蒙味;也许是为了解脱——他在为信念杀人,但杀人终究不是他的本性。这样,他就能以自己的死亡来卸下杀你的责任。当然,”白教授看看玲玲,隐晦地说:“也可能是另一种原因,他是以自己的陪葬来向你伏罪。”
他的话其实够明白了,那就是说,司明已把生死符种到了玲玲体内,她的死亡并没有被豁免。田间禾面色苍白,不敢看玲玲的眼睛。玲玲沉默了很久,忽然站起身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田间禾领玲玲到邻近一家粤菜酒家,要了一瓶茅台。玲玲与他碰了杯,一饮而尽,立即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嗽平定后,她让田间禾再斟上一杯。
“禾哥,恐怕这是我们的诀别酒了,我知道你是个好男人,我打心眼里爱你敬你。但咱俩恐怕没办法白头到老了。禾哥,我的心已经死了,我好象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一个生死符在卡卡地走动,不知道死神会在什么时候降临,也可能是10年后,也可能是明天,或是5分钟后。而且,是那么一种死法……”她打了一个寒颤,缄口不语。
田间禾心痛地看着她,真不忍心离开她。但他也清楚地知道,两个人已经分道扬镳了。司明留下的魔法已种入她的心中,永远无法取出。他所喜欢的那个心地单纯、快乐善良的姑娘实际已经死了。田间禾叹息着,同玲玲碰了杯:
“玲玲,我永远是你的朋友,比爱人更亲密的朋友,如果你需要,一个电话我就会从千里之路赶来。你答应我,好吗?”
玲玲莞尔一笑,答应了。
他们相互拥抱着,度过了没有情欲的一晚。第二天,田间禾要送玲玲回西柏,玲玲执意不让。但这时,西柏公安局的电话追到田间禾的手机上了。原来在检查司明的遗物时发现了司明的遗嘱,是他在看守所写的。遗言中说,一旦他有什么不测,他把在北京的房屋、产业全部留给北阳市西柏县的吉玲玲。
玲玲妈的电话也随之打来:“不要,玲玲千万不能要!万贯家产咱也不能沾边,他的东西都沾着邪气,沾着它,一辈子都脱不了噩运!”
玲玲关了电话,久久沉默,然后,她凄然说:“不沾他的东西,我就没有噩运了吗?不,我要,我要继承他的遗产。”
田间禾离开了郑州办事处,离开了那片伤心之地。半个月后,他从广州赶来看望玲玲。他发现,玲玲已在司明的住宅里牢牢扎根,心境举止已与这座屋子浑然成为一体。屋子丝毫没变,嵌有天地二字的黑白太极图高悬在客厅中央,静静地俯瞰着苍生,透着一股巫气。玲玲黑亮的长发挽在头上,松松地打成一个髻。从她的打扮和心境来看,她已经在半个月内跨出少女阶段,变成一个少妇了。
或者说,是司明的未亡人。
玲玲很高兴他的来访,忙不迭的去厨房整治菜肴。田间禾赶去帮忙,他问玲玲今后作何打算,玲玲不在意地说:
“什么打算也没有,司先生留的财产足够我花一辈子了,我想永远呆在这儿,陪着他的遗物,把他留下的书全部读完,也许那时我会懂得他的思想。”
她说得十分轻松,但田间禾却觉得心里发冷。那个死者仍在紧紧缠绕着玲玲,看来她终生难以脱身了。吃饭中田间禾说:知道司明把遗产留给玲玲后,他放心了,因为这说明(田间禾小心地说)“他很可能并没在你体内种下生死符。”司明是在决定自杀后写的遗嘱,既是这样,司明大概不会让玲玲死了。田间禾生怕这句话会引起玲玲的悲伤,谁知玲玲浑不在意。她不经意地说:“可能吧,反正我已习惯了,我几乎已把这件事给忘了。对了,禾哥,今晚住哪儿?你留在这儿吧,这么大的房间,你用不着睡沙发了。”
田间禾觉得心中发苦。在玲玲家的沙发上和她的小闺屋里,两人度过了令人难忘的十几个日夜。虽说两人没越过那条界限,但情热之中也曾有过裸体相拥。不过,田间禾十分清楚,在这间属于司明的屋子里,绝不会有过去的肌肤相亲了。
他不愿留下,饭后他就客气地告别。
送走禾哥,玲玲一个人在屋内徜徉。满屋的书,满屋的光盘,那上边尽是佶屈聱牙、难以卒读的东西,就象是上帝的符咒。但玲玲发下海誓,一定要强迫自己读下去,一定要读懂司明留下的所有书籍,那时,她才能和司明在同一层面上对话。夜里,她揉着困涩的双眼上床,作了一个长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变回那个天真活泼、单纯快乐的小女孩儿,赤着双脚在书柜前认真查看。司伯伯就在这儿,在她头顶上方,在冥冥中慈爱地看着她。她问:司伯伯,你要杀死我,那么到底我有什么遗传病?司明平静地说,你有BRCAI基因,它将使你在40岁前患上乳腺癌。很奇怪,这个判决在玲玲心中没有激起一丝儿涟漪。她接着天真地问:司伯伯,你有这么多书啊,我怎么一点也看不懂呢,你能给我指出一条捷径吗?高高在上的司伯伯叹息着,傻孩子,你干吗要读懂它?其实我也不懂。我曾自以为懂了,实际上根本没懂。上帝的天书是无限的,无限的东西你怎么可能在有限的人生中读懂呢。其实,不懂也是一种幸福,真把它读懂了,人就不是人了。
不是人,那是什么?她不解地问。司伯伯说:是一部基因机器,是自然选择这部绞肉机中暂时存活的一部基因机器。
即使在梦中,玲玲还在做着推理,她觉得眼前的一切不是梦景,因为司明说的话绝不是她自己能在梦中想出来的。她想,验证是否是梦景,有一个好办法,那就是问一问生死符的事。因为梦景是不会对未知事物给出明晰答案的。她问:
“司伯伯,你在我体内种下生死符了吗?你尽管告诉我,我早就习惯了,早就不怕了,我只想知道它在什么时候发作。”她透过虚空看到了司伯伯的疚悔神色,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低声说:玲玲,对不起。玲玲莞尔一笑:“伯伯,干嘛老说对不起呢,我已经不怪你啦。但我想请你告诉我实情。”
司伯伯不说话,他的目光穿透生死之界,盯着玲玲的脚下。玲玲心有所悟,低下头去,一团青色透明的火焰正从涌泉穴处升起,沿着小腿上的血脉经络迅速向上蔓延……
她从睡梦中疼醒,急忙抱着双脚观看。她看到的仍是一双洁白的玉足,肤色红中透白,没有任何异常。但足部有强烈的疼痛感,她的心脏狂跳着,几乎要碎开。
丁铃铃!急骤的电话声,她跳下床(似乎能感到双足被烧灼后的疼痛)抓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是妈妈焦灼的声音:
“玲玲,你好吗?你没事吧。”
“没事,妈妈,我很好,你怎么啦?”
“死亡大奖,西柏县又有人接到了死亡大奖的通知!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