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只蚂蚁
1969.10 中国皖西山区
天刚蒙蒙亮,牛头山水库工地已经忙碌起来。在凛冽的秋风中,不少民工还打着赤膊,他们两两一组,用抬筐向坝上抬石头。他们不知道这个匆匆上马的水库在一年后的雨季即遭冲溃,从此再没有修复。他们像蚂蚁一样辛苦噙来的石头将顺着水势散乱在十几里的山沟里。
民工群中有一个人戴着眼镜,左腿微瘸,步伐迟慢,他后边的抬伴又故意把筐绳往前挪,抬筐一下一下地碰他的后腿弯,使他越发步履踉跄。走过队长面前时,身后那个人大声报告:
“队长,这个牛鬼蛇神偷懒!”
队长恶狠狠地训斥道:“皇甫右山,老实接受改造!”
皇甫右山黑瘦的脸上木无表情,听完队长的训斥,又把抬扛放到肩上。这时一个中年汉子抢过后边的抬杠,笑着说:
“正好我也是左腿瘸,咱俩正配对。队长,让我来教训这个老鬼。”
几分钟后,队长看到瘸汉子扔下抬筐,拉着皇甫右山往山后的窝棚走去,队长大声喊:
“瘸老三,你干啥去?”
瘸老三嘻皮笑脸地说:“棋瘾发了,让这反革命陪瘸三爷玩玩。队长你怕啥?他又不是小妞。”
队长面红耳赤,那天他同一个小妞在窝棚里干活,让这个瘸鬼撞见了。他不敢得罪这个根红苗正的刺儿头,张张嘴没有喊出来。瘸老三来到窝棚,命令道:
“把你的医药箱拎过来。”
皇甫右山默然照办。瘸老三笑嘻嘻地说:
“卷起左腿裤子来,包扎包扎。你贼胆包天,想把自己弄残废逃避改造呀,前天我亲眼看见你用脏水往腿里注射,还揉了一些树叶末、细土撒上面。”
他的左腿上有一条长长的伤口,肌肉外翻,略有红肿。皇甫右山平静地摇摇头:
“不,我是做试验。”
“什么试验?”
“说了你也不会懂。”
这句话反倒激起了瘸老三的好奇,他孩子气地央求:“你说说嘛,说说嘛,反正没事,你放心,只要我在这儿,他们不敢喊你上工。”
皇甫右山犹豫一会儿才说:“你左腿上曾有一个老疮,几次用药也不收口。有一天你在水田里被蚂蟥叮上,你用鞋底一阵拍打,结果把老疮也治好了。有没有这事?”
“对呀,有这事。”
“村里的田二娃,屁股上长个大疖子,那天捣蛋,被他爹狠揍了几板子,疖子也好了,对不?”
“这事我不大清楚,兴许有。咋啦?”
“每人体内都有一套抵抗生病的系统,叫免疫系统。只是,外界的细菌或病毒侵入后,免疫系统的反应常常慢了一些,或反应程度低了一些,或者不等病菌完全消灭后它们就收兵回营。我要试验的方法就是人工刺激这个系统,调动人体内所有潜能,用这种方法来治病,代替吃药打针。”
瘸老三笑道:“那敢情好,省了药钱。你试成没有?”
“还没有,不过一定能成。你看我这个伤口,经过第一次注射,它化脓后收口了。伤口附近的免疫系统已经被唤醒,我昨天特意洒了一些脏东西,但它没有再继续发炎,证明我的刺激是有效的。”
瘸老三豪爽地说:“那你就接着试!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话,皇甫老弟,我这人眼里不掺砂子,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好人、贵人。虎落平阳被犬欺,没要紧,总有一天你会扬眉吐气!你该干啥干啥,我上外头给你把风!”
瘸老三一瘸一拐地走出去了,皇甫右山在篙荐下翻出记事本,匆匆记下试验情况:
“1969年10月15日,在左腿股四头肌中间一段和界于缝纽肌二分之一处,注入松节油、蓖麻油等混合油液。6小时后,局部出现条纹状和蜘蛛状充血,体温升高至38。2℃,8小时后恶寒,体温39℃,一星期后排脓液20毫升。又用污水经纱布稍作过滤向原创口注射,并向创口洞腔内探送垃圾粉未,均未造成感染。”
他想了想,又加上两句:“已见胜利曙光。我将推翻西医的理论基石!”
他把记事本塞到被褥下,走出窝棚。瘸老三正仰着头往一棵酸枣树上撒尿,一边自得其乐地哼着黄梅戏。往工地望去,满坡的红旗,满坡的民工,就象一群漫无目的四处乱撞的蚁群。他怜悯地望着他们,象上帝在巡视自己的羊群,忘了自己也是其中最卑贱的一员。直到听见队长恶狠狠的喝斥声,他才回到现实中。他喊上瘸老三,又融入忙碌的蚁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