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海的人
世界上满是无数骄傲的种族,
他们的高洁不容侮辱。
以错误的方式去接触,将会给双方带来悲剧。
古时候,他们和地球人类接触,吸收了其中的一部分。
但是,那是另一个可怕的故事。
如果你想听,我也可以给你讲。
他们虽然有强大的勇气,但对现在的我来说太暴虐了。
如果可以满足我的愿望,我想听别的故事。
暴虐无法避免,
因为不可能永远逃避、躲藏。
如果总有一天不得不面对,那还是越早越好。
我不是逃避,
也不是躲藏,
只是现在还没有准备好。
总有一天,时机会来的。
时间推动一切,但不能将它看得过重。
在时间流扭曲的世界,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
时光荏苒,物非人非。
即使寻求不变的东西,能找到也只有空虚。
不变的东西永远得不到。
老师总在说些不可思议的话。
如果有不变的东西,那总有一天可以得到。
因为,那东西永远都在那里。
如果你是这样想的,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被永远的爱包围的少女的故事。
是啊,我是在看大海。
(那位老人这样回答我的提问。)
你是旅行者吧?嗯,果然如此。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这附近的人?呵呵,因为我在这一带好歹算是个名人,几十年了,差不多每天都会坐在这儿看海,一看就是一整天。这一带的人,不管是山上的、海滨的,全都知道我的事。所以你刚刚特意问我是不是在看海,分明就是向我坦白你不是这附近的人啊。
嗯,为什么晚上坐在这里看海?哈哈哈,是为了看那个啊。哎,什么都看不到?当然看不到啦,因为你没有望远镜嘛。来,我的望远镜借给你,这样就能看见了吧。
还是看不到?奇怪了,我这里明明看得很清楚……没关系,反正太阳就要升起来了,那时候就能看见了吧。
哦,不,不是说能“看见”海,海面永远都是漆黑的,不可能看见。让你看的是那个。漆黑的海面在早晨的超光照射下,就会闪烁起耀眼的雪白光芒,那是非常美丽的景象。
(我在老人身边坐下来,向他请教海面上究竟漂浮着什么东西。)
你真是个奇怪的小子,居然喜欢和我这样的老家伙说话。
好吧,那我就说说看吧。从哪里说起呢?我已经有好几十年都没和人说过这个故事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啊……唔,仔细一想,好像从没和人说过。大概以前一直都没有和人说的心情,也一直都没有愿意听的人吧……
第一次见到卡慕萝米,是在13岁那年的夏日祭典上。我还记得,初遇的那天,她混在熙熙攘攘的“人之子”中,一边踏着古怪的脚步,一边打量街道两边的货摊,脸上满是惊异好奇的神情。看到她那种很特别的、既像是走又像是跳的步子,直觉告诉我,她是个从海滨来的女孩。她的肌肤白得透明,浑身上下散发出年轻健康的活力。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卡慕萝米更美丽的女孩子——在那之前没有过,在那以后也再没有。我的一帮朋友喜欢损人,说我之所以会喜欢她,无非是因为她穿得比较暴露,露出了大片肌肤,勾起了我的欲望。哪有这回事!你要是能看到当时的景象,不用解释也会明白。
其实那时候的我还只是个孩子,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不近女色的英雄,从来都不肯正眼去看女生。但那个时候——就是第一次乘山车的那年,我竟然鬼使神差地主动去和她打招呼了。
我跟在卡慕萝米后面,呼吸急促,心里更是紧张得要命。我回想着平时同朋友说话的语气,表面上努力保持平静。
“你是从海滨来的吧?”我试图装出成熟的样子,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自信点,“是第一次来参观山上的夏日祭典吧?我领你参观参观怎么样?”
卡慕萝米瞥了我一眼,然后就当我这个人不存在似的,径直走开了。但她那一眼已经贯穿了我的胸膛,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
我紧追在卡慕萝米身后。
“别跑啊,留下来陪我吧。”
话一出口,我就被自己的厚颜无耻吓了一跳。此时此刻,我的所作所为几乎和附近那些不良少年一样。不过我的脸皮终究没有厚到那样的程度,只追了两步就不敢再追,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卡慕萝米走开,任由与这个美丽少女接近的机会一点点地消失。
但幸运的是,卡慕萝米站住了。
“我不是坏人。”我不顾一切地开始解释,“我平时都不是这么轻浮的,真的,从来都不是。我最看不起的就是整天跟在女人后头耍流氓的家伙。但是,那个……就是说……今天稍微有点不一样……反正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有股冲动,特别想和你说话。”
这次,卡慕萝米没有瞥我,而是转过身来直视我的脸,不过感觉就好像是看到什么古怪的东西似的。她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举起手中的团扇,对着自己的脸颊轻轻扇起来。
卡慕萝米的前额沁着一层细汗,几缕秀发贴在上面,不时被团扇的风吹得飘起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在周围的空气里散开,我的鼻子痒痒的。
“今年我要乘山车——你知道山车吗?是装饰得很华丽的大车哦!夏日祭典的重头戏,就是全村的青壮年拉着山车,绕着整个村子转圈。等山车的速度达到最快的时候,用普通光可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最多只能看到一团闪烁着的模糊影子。就算用超光去看,也只能看到支离破碎的山车残像。”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停了一下,偷偷看了看她的反应。
她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还是像刚才一样,用一种仿佛看见了什么古怪东西似的眼神看着我。不过我发现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了,像是想说什么。
“到缘日那天,村里会把所有十台山车都拿出来比赛,到时候场面会精彩得不得了。去年祭典的时候,就因为有的山车速度太快了,带起的冲击波把街道两边的货摊都给冲垮了。更出奇的是,山车一跑起来,怎么都停不了,去年就一直绕着村子跑了三个月,而且拉山车的人之子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他们的时间比真实时间慢了几百倍,都以为才过去几分钟而已。”
她矜持地笑了笑。看上去,我的夸夸其谈起了效果。
“别笑啊,是真的。拉山车的时候,只有经过特别选拔的人之子才能站在上面。不管怎么说,那到底是以亚光速飞奔的山车啊!站在上面就已经很困难了,更不用说还要在上面又跳又唱,而且山车拐弯的时候还要比谁跳得高,相当危险。五个人里差不多要有三个人会被离心力甩出去,甩出去的家伙要么撞上围观的人,要么撞上地面,运气不好的话,死掉都有可能呢!不过我们一点都不在乎,谁让我们是男人呢!”
听到这里,卡慕萝米轻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侧过头向旁边看去。我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大概是我说得太过火了。我虽然只是在说自己村子里滑稽有趣的风俗,但谁知道会不会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会不会让她觉得我们这里是个很野蛮的地方?
我急得开始乱夸海口了。
“好不容易来这里参观祭典,要是不去看看山车,那绝对是白来一趟。对了,你想不想到山车上站站看?本来女人是不能上去的,但你要想上去的话,我可以帮你,只要我去打声招呼就行了。”
我紧张地注视着她的反应。她的头偏在一边,视线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
突然之间,她像是河堤决口般大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在我耳朵里蔓延开,让我痒痒的。我享受着这种感觉,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过了好久才重新找回我自己。
“为什么突然笑成这样?”
“因为……”她捂住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因为你根本是在信口开河嘛。”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很后悔自己刚刚说了那些蠢话。但紧接着我便发现她的眼里满是笑意,于是松了口气,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你这个小孩子,还真有意思呢。”卡慕萝米微笑着说。
到底该怎么判断她微笑的含义呢?我糊涂了。其实我并不是没有见过年轻女子对我微笑,但以前见到的都是那种向着比自己年幼很多的男孩露出的居高临下式微笑,而这回,我们两个人的年龄差距并不大——那年卡慕萝米不过才15岁。13岁的少年爱上15岁的少女本来是很自然的,但反过来说,15岁的少女对13岁的少年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这个问题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弄明白。女人的心思,实在是非常奇妙的东西。
“那么怎么样?我带你参观吧?”我怕少女改变主意,赶忙接着她的话说。
“嗯……”卡慕萝米微微侧着头,用清澈的大眼睛看着我,“确实呢,我不太了解山村的事情,想好好听你说说……可是没有时间啊,我今天就要回去了。”
“啊?可是,明天才会有山车啊!好不容易来参观夏日祭典,不看山车就回去的话实在太可惜了呀!”
少女的目光忽然转到我的头顶上。
“卡慕萝米!在干什么呢?”身后传来粗声粗气的问话。
我转过身,一个高个男子站在我身后。男子身上的衣服明显就是海滨人常穿的样式。就是那个时候,我知道了少女的名字原来叫作卡慕萝米。
“爸爸!”卡慕萝米稍稍有些惊讶,“你不是在旅馆休息吗?离出发还有点时间,好好泡个温泉浴……”
“不行,我糊里糊涂的,差点忘记了。二十倍村到晚上会关门,我们就没办法进去了。当然,虽然说是晚上也不会一直都很黑,路上不可能有山贼什么的,进不了村子也没什么关系,最多就是露天睡罢了。可是话说回来,带着个小姑娘,睡在野外总是不好。”卡慕萝米的父亲转头瞅我,“你在跟我女儿说什么?”
我被她父亲的气势镇住了,哑口无言。
“我刚刚在向他问路,”卡慕萝米帮我解了围,“然后就说了说山车的事情。”
“山车?”男子皱了皱眉,“那种东西太危险了,不许去看。”
“我又不是要去看山车,”卡慕萝米用甜甜的声音对她父亲说,“可是呢,现在往二十倍村赶,是不是太急了点?路上慌慌忙忙的,实在有点吃不消。与其这么匆忙,还不如晚点出发。其实就算明天再走,我们回到海滨的时间也只比预定的晚十几分钟而已。”
“唔……”男子好像在考虑她的建议。
她趁着父亲没注意,飞快地眨了一下眼。我吃了一惊,她突然丢一个眼色给我是什么意思?不过她眨眼的速度太快了,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无意的,还是要向我传递什么信息。为了弄清楚,我也壮着胆子向着她眨了一下眼。
“在干什么呢?”我的动作被她的父亲看见了。
“啊,沙……沙子迷住眼睛了。”
我暗自祈祷能蒙混过去。
“没有风也会迷住眼睛?”
“眼睛大的人常常都会被沙子迷到。”卡慕萝米轻轻拉了拉父亲的袖子,“爸爸你不明白的。”
“怪不得。你好像也经常说自己被沙子迷到。”
“我去找妈妈,跟她说我们还要住一个晚上。”卡慕萝米说着想要跑开。
“不,等等。”父亲拉住了卡慕萝米的手。
卡慕萝米怔了一下。
“不行!”男子大声地说,“差一点就给你说糊涂了。二十倍村的一天相当于这里的五天,就算我们迟一天出发,到达二十倍村的时候还是夜里。要想在早上到达二十倍村,我们就必须延迟两天半再出发——说是两天半,但我们又不可能在半夜的时候从这个村子走,非得等到早上才行,所以实际上就变成延迟三天,到海滨的时候就会变成迟四十多分钟,所以必须现在马上出发才行。”
“迟四十分钟能有什么关系啊!”卡慕萝米大声喊起来。
“时间就是金钱,旅馆住宿费也是个问题。现在不走,就会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了。”男子拉着卡慕萝米的手,“好了,快走吧。”
“等一下,爸爸!”卡慕萝米扭过身子,“这样对这个孩子很不礼貌。刚刚他还说要领我参观呢。”
“真是对不起啊,小子。”卡慕萝米的父亲瞥了我一眼,冷笑了一声,“不管怎么说,你情窦开得好像太早了点吧。”
说完,他抓着卡慕萝米的手就要把她拉走。
“那……那个……”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怔怔地盯着卡慕萝米。
“明年我还会来的。”卡慕萝米从我身旁擦过的时候,压低声音对我说,“就算明年来不了,后年我也一定会再来的。”
低声的耳语和甜美的呼吸一起在我的胸膛里蔓延开来,把我的心填得满满的。
我想回答她说,我会一直等着她,但舌头僵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的心追在两人身后。我想紧紧握住卡慕萝米的手,但是一步都迈不出去。我只能怔怔地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背影,目送他们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卡慕萝米没有回头。
第二年,卡慕萝米没有出现。
夏日祭典期间,我一直都在村里梭巡,盼望能够看到她的身影。山车对我失去了吸引力,甚至连大家拉着山车从我面前经过都没有注意到。过去的一年里,我满脑子都是与卡慕萝米见面的情景,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连乘坐山车的资格都懒得去争取了。
夏日祭典上,我不单等着卡慕萝米出现,还主动去和海滨来的人之子打招呼,试图从他们那里打听到卡慕萝米的消息。
海边来的人之子都知道她。他们说,她的父亲是在海滨开商铺的。前些日子,她们一家决定要参观山之村的夏日祭典,所以商铺的营业就停了几天,不过最近好像又重新开张了,所以这回的夏日祭典估计不会再来了。
我问他们,卡慕萝米会不会独自来山上。他们说,那男人不像是一个会放心让小女孩独自上山的父亲。
就这样,等到夏日祭典的最后一天,卡慕萝米也没有出现。我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年,卡慕萝米的形象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再次与她相会,几乎已经成了我生命的全部意义所在。可是,为什么我会这样肯定地认为自己能再次见到她呢?
因为卡慕萝米亲口对我说,她会再来的。
可我那时候是不是听错了?是不是我自己的愿望太过强烈,以至于她明明什么都没说,我却以为自己听到她说了?即使我没听错,那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心话?会不会是她在欺骗我?即使她不是怀着欺骗的恶意,会不会是因为看到我灰心、失望而产生同情,忍不住说谎安慰我?就算不是……
也许,她是打算明年夏日祭典的时候再来吧。
我缠着家人给我买了只望远镜,喏,就是这只。五十年了,这么古老的望远镜到现在还能用,确实很难得。你要知道,这可不是从海滨拿来的骗人玩意儿,真的已经用了五十年。你可以去问问附近的人之子,一点都没骗你。要是你还不相信,还可以去做年代测定看看。
(我对老人说,不用做年代测定,我相信这望远镜确实很古老。)
唔,相信我就好,实在有太多人不相信了。我们这里确实也有这种事情:把山上的东西拿到海滨去,在那里放一段时间再拿回来,然后就当作自己家族的传家宝来炫耀。真是无聊的家伙啊,那种东西在山之村看起来好像是经过了不少时间,可是只要做一下年代测定,马上就会露馅。
对了,望远镜的原理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的理科学得不好,我说。)
哦,这样啊。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清楚,都是五十年前的知识了,只能试着给你解释看看。
(老人根本不管我是不是想听,自顾自地说起了望远镜的原理。)
人之子的祖先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还没有发展出感知超光的能力,也就是说,那时候只能感觉到远处物体发出的普通光,所以生活非常不方便。以自身为中心,距离越远的地方,地面就会抬升得越高,感觉就好像是住在一个大瓮的底部,连村子的全貌都看不到,天空也只有小小的一片,感觉和从试管里往外看一样。
好在后来大家都可以感知超光了,慢慢也就能认识世界的真实形状了。不过没人知道这种变化究竟是怎么发生的。究竟是因为大家自然而然地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还是因为进行过某些人为的调整,没人知道。
对了,你知道超光也有很多种吧?能量高、速度慢的超光,行动方式和普通光差不多。人之子能够感知的超光与之相反,是能量低、速度快的超光。
其实,如果人之子能够感知的超光种类太多,反而不能正确认识世界的形状。能量低、速度快的超光由于运行轨迹最接近于直线,所以恰好是最适合的。
不过,虽然说能够看到世界的真实形状是一件好事情,但是超光也有问题。直线前进的超光对远处的东西反映得不是很清楚。比如说从这里看大海,只能看到水平线下面悬着根黑线。
对了,你知道这里到大海的距离有多远吗?从这里到大海,水平距离差不多有250公里,但是因为有时空变换的因素,实际的距离会缩短;反过来说,这里的海拔大约是5公里,但实际上要下到海滨去的话,至少要走10公里才行。
我只去过海滨一次。
从海滨看大海,只能看见面前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即使站在海滨,也只有靠近海滨的海面看得比较清楚,远处的海面还是看不清楚。
刚刚说过,超光有很多种。速度慢的超光和普通的光差不多,都会受到引力的影响,运行轨迹弯曲得很厉害,到不了远一点的地方;速度快的超光虽然能够保持直线飞行,可是又看不清。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一种速度合适的超光,它的运行轨迹具有适当的曲率,这样才可以看到想看的地方。不过这样也有副作用,就是远处的景色会出现在天空的方向上。
望远镜的作用好像就是帮助我们找到一种速度合适的超光。
一拿到望远镜,我就马上跑到村子后面的树林里去看海滨村。那个时候,这里面向大海的视野就已经很开阔了。海滨村离大海大概有100公里,离这里大约150公里。村里面的情况看得还比较清楚,因为山之村里1米的距离在海滨村里会被拉伸到100米,当然能够看得清楚;但在另一方面,由于上下距离被压得很薄,每样物体下面的部分差不多都会被遮住,没办法看到。
就算用低倍率,也能看出那里每一家的房子形状都很奇怪。低矮的建筑还好一点,高的建筑都很怪异地扭曲着,感觉就像是看到某种不可能的图案一样。大部分建筑都是砖石结构,道路上也铺着整齐的石块,路两边好像还有草地。
为了观察人之子,我调高了望远镜的倍率。当然,我不可能看到人们家里的情况,只能看到那些走在路上的人之子,而且能看到的只有头顶到肩膀,肩膀下面大部分都被挡住了,我只能推测出他们的性别和大致的年纪。
看海滨村的时候,那里的时间大约是白天,路上走着许多人。但从望远镜里看来,所有人都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当然,实际的情况不可能是这样。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们其实都在运动,只不过动作非常缓慢,每迈一步都需要一分多钟的时间,所以一眼看上去就像僵住了一样。而且不单单走路是这样,所有的动作都是相当缓慢的。路上相遇的两个人,即使只是互相点头问候一声,也要花上半个小时;如果他们停下来说话,那么我差不多就要站上十多天来观察了。在望远镜里看到的像是踏步前进的人,真正的动作其实是在跑步。比如孩子们追逐跳动的皮球,球和孩子在望远镜里都是极其缓慢地运动着。
山之村与海滨村之间有两个驿站,大家给它们起了绰号,分别叫作二十倍村和五倍村。大家来往于山之村与海滨村的途中,需要在这两个驿站分别住一晚,所以山之村与海滨村之间的路程差不多需要两天半的时间。但实际上,从山之村出发的旅人越往下走,身子就会变得越扁平,行进速度也会变得越慢,结果明明只有两天半的路程,可在山上看起来,差不多要花费四十多天。一般很少有人会从山之村出发到海滨村去。因为即使去的人只打算短期旅行,单单路上也要用掉八十多天。
但反过来说,如果从海滨村出发,越往上走,身子就会变得越细长,速度也会越快。从海滨村的角度看,往返一次连一天的时间都用不了。哪怕在山上连住好几晚,也不过相当于海边的几十分钟而已。要是海滨村的人有两天休息日,就可以在山之村停留一个月以上了。从海滨村到山之村之所以会有这么多旅人,也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不过,海滨村的人如果往山上跑得太频繁,就会比同村的其他人老得更快,所以一般年轻的女性都不大上山。
对于我们山之村的人之子来说,山之村独有的夏日祭典是一年一度的大事,但对于海滨村的人之子来说,这种事一个星期就可以经历两次。山上的仪式,海边的人反倒比山上的人感觉更加熟悉。
想想看吧,我在这里过了一年,而卡慕萝米和她的父亲才过了三四天而已。以她父亲看来,刚刚去山之村做了主观上长达十几天的旅行,现在在海滨村没两三天又要再到同样的地方去,这当然很奇怪。不管卡慕萝米怎么恳求,她父亲肯定都不会同意的。
我用望远镜搜寻海滨村的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到卡慕萝米的身影。既然她没有来山之村,那就一定在海滨村里。
但是,我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还是没有找到卡慕萝米。我猜很可能是明明看到了她,但因为只看到头顶,结果没能认出来。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我开始用素描本把海滨村的人之子的模样画下来。我在第一页画上了全村的示意图,接着在后面每页都画上同样的图。这件事做起来很累人,不过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
每天早上,我一到树林里就开始使用望远镜观察海滨村。我一边观察,一边在我的本子上记录。所谓记录,也就是把看到的人之子标记在本子相应的位置上。太阳落山之前我会再来一次,把同样的事情再做一遍。反正山上的半日只相当于海边的几分钟,很容易就可以从素描本里的前一幅图推测出每个人做了怎样的运动。
十几天下来,路上的行人渐渐变得稀少——海滨村的夜晚降临了。然后再过一个星期,路上的行人又多了起来——海边的另一个清晨降临了。
就这样,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大体掌握了海滨村每一家的家庭成员及其职业,还有海滨村的人之子的模样。对照我事先了解的情况——卡慕萝米和她父亲的年纪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他们家应该还有位母亲,而且开着一家商铺——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有几家人,于是我集中注意力观察这几家人的女儿,试图从她们身上找出符合卡慕萝米的特征。
终于,某一天,我看到了终生难忘的景象。
那一天,山上是早晨,海滨大约是傍晚。几天前我就确定了自己的目标,现在那个少女正在向离自己家不远的草地走去。好不容易走到后,她在草地上慢慢坐下来。我想,如果她坐下,说不定就可以看到她的下半身,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卡慕萝米的特征。我虽然不担心她会察觉,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凝视着她的动作。
上学的时间早就过去了。但在那一天里,我别的什么都没注意到。
那个少女并没有坐下来。
她向着我这里仰着头,在草地上躺了下去。
果然是卡慕萝米。
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啊,卡慕萝米竟然如此美丽!望远镜里看到的景象虽然很小,但卡慕萝米的美是不会改变的。我与她已经分别了一年半,她的相貌和我记忆当中的略微有点不一样,但大体还是差不多。对于她来说,时间才过去几天,长相当然不会有太大变化。
微风吹动她海一样乌黑的长发,像是随着海浪轻轻漂动的水草一样。洁白的牙齿和深黑的瞳仁构成一幅炫目的图案,强烈冲击着我的心。无论是多么美丽的少女雕像,和微风中的卡慕萝米相比,都会显得黯然失色。
一连好几天,卡慕萝米都会躺在草地上。我没有去学校,每天一大早我就会来树林里观察卡慕萝米,一看就是一整天,直到很晚的时候才回去。山之村入夜后,海滨村的其他事物都看不见了,唯独卡慕萝米在我眼里仍非常清晰。我知道这种事很没有道理,但她确实是在黑暗里闪闪发光的。
第三天早晨,我看到了一件让我非常吃惊的事。卡慕萝米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慢慢把它举到自己眼前。用望远镜看,那东西的形状和我手上拿的这个完全不同,但直觉告诉我,她拿出来的一定就是望远镜,而且从她拿的角度看起来,多半是要往山上看。
卡慕萝米是要往我这里看!
我顿时惊慌失措。卡慕萝米没有任何看我的理由,况且她也绝对不可能看到我。因为从海滨村往山上看,山之村的人之子的动作得都太快了,即使用望远镜也很难看清人的相貌。我虽然一整天都待在树林里一动不动,说不定她在望远镜里也确实看见了我,但我出现在她镜头里的时间也不过几秒钟而已。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认出我来应该是绝对不可能的。
尽管如此,我一瞬间还是产生了错觉,仿佛自己与卡慕萝米的视线交汇了。我赶忙把望远镜扔回口袋,狂奔出树林。
不知为什么,我毫无理由地羞怯起来。
第二年的夏天,我已经完全地脱离了往日的伙伴们,对夏日祭典也毫无兴趣了。我只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盼望能和卡慕萝米相会,才整天无所事事地闲逛着等待缘日那天的到来。
树林里的那件事以后,我再没用过望远镜。虽然每天还是会到树林里去,但我怎么也不敢把望远镜放到自己的眼前。当然,我确实非常想用望远镜看卡慕萝米,尤其是随着夏日祭典一天天临近,我越来越想拿出望远镜,确认她是不是正在向山上走来。
从海滨村走出来需要好几天的时间。随着旅人开始登山,他们身体的横截面会慢慢缩小,而在垂直方向上则会相应地慢慢变长,行走速度也会逐渐加快。这样经过二十多天,旅人就可以到达五倍村,一般大家都会在这里住一晚,不过从山上看来,他们实际上是停留了十天。从五倍村出发再步行五天左右,就到达了第二个驿站——二十倍村。在这里停留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只相当于山上的两三天了。旅人大都希望能刚好在夏日祭典举办时到达山上,所以会在五倍村和二十倍村住宿,调整自己时间以便能够按时到达。从二十倍村出来,距离山上就只有一天的路程了。最精彩的就是这最后的一段路,从望远镜中看,可以发现旅人的身体形状逐渐变化,从原来馒头一样的形状渐渐恢复到正常的人之子的样子。如果能看到卡慕萝米这样的变化,不知道会是多么有趣的事情。
然而,虽然每天都会去树林,我却从来不敢把望远镜放到自己的眼前。
因为我害怕。
如果她要来参观夏日祭典,即使是来看最后一天拉山车的仪式,那也必须提前四十天从海滨村出发。如果在此之后,还能在海滨村看到卡慕萝米,那就意味着她今年也不可能出现在夏日祭典上——她明明说过她会再来的。所以一旦发现她还在海滨村里,也就意味着她是个不诚实的人。如果卡慕萝米是不诚实的人,那我也就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意义。这样说似乎有点夸张,但我确实就是这种较真的人。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去看海滨村,万一真的看到了她,我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会在村里等待缘日呢?如果卡慕萝米决定不来,那么不论你是用望远镜在海滨村寻找她,还是在缘日那天等待与她相会,得到的都是同样结果啊!)
但这两件事情的意义不同。假如我不等待卡慕萝米,就是辜负了她的好意,因为她说过她一定会来的。我期望卡慕萝米践行承诺,自己也得守信才行。
后来……
我终于再次和卡慕萝米见面了。
她的样子还是和两年前一样。不过这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就像刚才说的,对我而言虽然已经过了两年,但对她来说——下山用了两天半的时间,在海滨村过了一个星期,登山又用了两天半——仅仅是十几天而已。
真正让人惊讶的是,我想象中的卡慕萝米竟然和真实的她毫无二致。那时候的我已经知道,回忆的时候,人常常会不自觉地美化对方。我没有卡慕萝米的照片,自从两年前与她见面以来,我的脑海里就只有在望远镜里看到的她那微小而模糊的形象,而且半年前起,我就不再用望远镜看她了。所以,卡慕萝米的美丽在我心里应该会更加被放大,缺点则会被我无意识地忽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想象中的卡慕萝米与真实的她相比,竟然没有一点过于美化的地方。难道是卡慕萝米太完美了,无法再美化,还是因为我的想象力太贫乏,无法想象出比她更美丽的形象?
“我们又见面了。”卡慕萝米给了我一个温柔的微笑,“你好像变样子了,感觉魁梧多了。”
“当然变了。”我向穿着夏装的卡慕萝米报以微笑,“已经过了两年,谁都会变样子啊。”
“啊,对不起。”卡慕萝米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困惑,“我又忘记了这里已经过了两年。真是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我入神地看着卡慕萝米,“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卡慕萝米也凝视着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自己的感觉变化了,我在她眼里看到的光芒和两年前看到的好像不大一样——不再是大姐姐对小孩子的喜爱,而是年轻人之间的思慕。
我情不自禁地想要了解她的一切。
“卡慕萝米,你生活的村子是什么样的?和山之村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在山之村,身子轻飘飘的,差不多连扇子扇起来的风都能把人吹走;但是在海滨村,什么东西都要重得多,人之子的身体也是,哪怕站的时间稍久一点都会感觉很累。”
“啊?我只知道时间的速度不一样,但不知道连重力的大小也不同呢。”
“是啊。能看到的范围也比这里小很多。在这里,即使只用普通的光来看,也能看到缘日里所有的人,哪怕人们与自己距离很远。而在海滨村,无论怎么努力,都只能看到邻近的地方。”卡慕萝米环视了一圈,感叹道,“这里的光真的很美啊。”
我顺着她的视线向周围看去。现在是晚上,天空中几乎没有什么超光,只有一间间店铺透出的点点光亮。灯光发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色彩,将我们笼罩在里面。在我们的头顶上还有一束美得无法言喻的光芒,像是特意为了祝福我们而投射的。我以前从来都没有注意过这些事,然而在缘日这一天,这些绚丽的灯光给我留下了一生难忘的印象。也许传说中的星光,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我的视线沿着那束光芒向下,最后落在卡慕萝米身上。卡慕萝米全身都笼罩在七彩光芒里。她慢慢走动,映在肌肤上的色彩也在缓缓流动,真是一幅美得让人窒息的画面。我看得出了神。
“……时间与空间的扭曲也比这里大得多,即使是家里的一楼和二楼都会不同。”
卡慕萝米的话把我从神游的状态中拉了回来。我定了定神,接过话说:“那可太不方便了。”
“其实也不是。虽说不一样,其实也只是相差1/20这样的程度……唔,从二楼的窗户看出来,下面行人的身高比实际的身高要矮胖一些。想到自己也是那个样子,难免会让人毛骨悚然。不过要是站在下面看二楼的人之子,就会发现一切都倒过来了——人会显得又高又瘦。另外,一楼和二楼看上去是同样大的地方,可实际走进去看一看,就会发现二楼差不多要比一楼大10%。严格地说,连地板和天花板的大小都不一样。所以,海滨村的房子在山之村的人看来,总是有点扭曲的样子。”卡慕萝米用银铃般的声音说着,“时间也是这样。和一楼比起来,二楼的时间更充裕。如果有什么急事,在二楼做的效率会比较高。我就常常在睡眠不足的时候跑到二楼去睡觉;遇上作业没做完或者第二天就要考试的时候,也会跑到二楼去学习。每到这种时候,我都会很羡慕家里有三层楼的人。”
“这种事可真奇妙啊!那么,一直生活在二楼不是更好吗?”
“那可不行。长时间生活在二楼的话,会老得很快。我的班上就有个同学,成绩非常好,据说他学习的时候就是独自躲在四楼的,但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我情不自禁地轻呼了一声,“听起来,海滨村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啊。但是,随着高度不断增加,不就会慢慢变成山之村了吗?也许在你们看来,我们山之村的人之子转眼就会变得衰老不堪吧。”
从卡慕萝米的角度来看,我连一年都活不到,生命根本就是像野草般短暂。这样的思绪突然涌上心头,不知不觉间,我的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
“啊,对了。”卡慕萝米注意到我忧郁的表情,努力用明快的声音对我说,“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你了。”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什么时候的事?”我尽力装出冷静的样子。
“嗯,就是来这里之前不久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出发前一天。”
日期是对的。那么,卡慕萝米看到我正在看她了吗?
“从这里看海滨村,应该像是和你们山之村在同一个高度,只是看起来特别远吧?而从海滨村看这里则是完全相反,山之村看上去就好像是在头顶上非常非常高的地方。为了看山之村,我仰着头,颈子都疼了。不过在海滨村,只要把望远镜进行相应的调节,既可以俯视山之村,也可以从侧面观察。但是无论如何,望远镜都必须朝向正上方才行,所以我干脆躺到草地上去看了。”
“那山之村看上去是什么样子的呢?”
“俯视的话,山之村就和普通的村子差不多,只是非常非常小,建筑什么的都看不清楚。侧面观察的话,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又细又长,像针一样。”
“人之子也是?”
“几乎看不见人之子。所有人的动作都是飞快的,一晃就过去了。只有睡觉的人才能模模糊糊地看见。”
“那你为什么说看见我了呢?你怎么知道看见的一定就是我呢?”
“因为树林里经常有个模糊的人影,而且那个人影常常会停留一分钟,接着又消失几分钟——这个人肯定是把每天去树林当成必修功课。说实话,我并不能肯定,不过我想十有八九是你的。如果是你的话,那我们两个都在用望远镜观察对方,这种事情不是很浪漫吗?”
卡慕萝米到底在说什么啊?我一直都在为偷看的事内疚,可她竟然一直都盼望我们互相对视。这到底是男女之间的差异,还是因为卡慕萝米心无杂念?
“你呀,就是喜欢胡思乱想。”和卡慕萝米在一起,我的心也变得轻松起来。
两个人独处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没有她父亲的打扰,那几天真是非常快乐。
然而,再快乐的日子也有尽头。
终于有一天,卡慕萝米要回去了。临走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了一句让我很吃惊的话。“对了。”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这件号衣借给我吧。”
不打算参加拉山车仪式的人,确实没有必要穿号衣,所以让卡慕萝米穿回去也没关系。但问题是,山之村有种风俗,如果女性对男性说要借号衣,那就意味着是在求爱了。
我呆呆地脱下号衣,交到她的手里。
“呐,我可要事先声明。按理说,我应该第二天早上就把衣服洗干净还给你,但因为我需要穿着它回海滨,所以只能等到明年了,可以吗?而且要是不方便的话,说不定要等到后年才能还给你。”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点头。
也许卡慕萝米确实不了解借号衣的含义,才会对我这样说吧。但我一直相信,卡慕萝米是在向我示爱——当然,这也许只是我的自我陶醉罢了。
卡慕萝米回去之后,等待的日子再一次开始了。
第二年,卡慕萝米没有出现。
我忍耐了整整一年。
第三年,卡慕萝米仍然没有出现。
我无法再等下去了。
我一张便条都没有留,独自奔出了村子。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去了海滨。
假设有人发现我走了,想把我追回去,再假设他和我有同样的速度,只是出发的时间比我晚了一天,那么我们两个人到达海滨村的时间差也就只有14分钟而已。由于我是第一次下山,对道路不够熟悉,如果有个对道路很熟悉的人来追我,说不定在半路就会追上我。因此,我如果和追赶的人出发时间相差不足一周,恐怕不可能成功到达海滨村。
幸好,山路并不比我想象的更加陡峭。时间与空间最初还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半天之后就可以感觉出不同。大海正在迅速向我靠近,而与大海相比,山顶虽然并没有变远,却在急速地升高。夜晚只有两三个小时,早晨很快地又来临了。我的心情越来越愉快,暗自想着,照现在这个势头,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赶到二十倍村了。当然,我根本没打算在驿站逗留,只想一口气到山下去。追我的人说不定已经出发了,我决不能磨磨蹭蹭。
我想得太美了。我以为即使没有任何人指点山路,也可以径直前进。但事实证明我大错特错。在夏日祭典前后,山路上有许多人之子来来往往,不太可能迷路;但在祭典以外的日子,路上行人稀少,我也不知道到底该走哪条路。最后,我终于在半山腰上迷路了。
根据时间的流速推算,我迷路的地方重力位势好像比二十倍村低,但是因为出来的时候没有带钟表,这点我也不敢太确定。
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稍微拿了点钱,但在森林里一点用处都没有。我饥肠辘辘,只能靠摘野果充饥。就这样不知道在森林里度过了多少天,最后我想自己已经不可能再活着走出森林了,更不用说去海滨或者回山上了。终于,某天晚上,我抱着这样的悲观想法沉沉睡去,而当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重新亮了起来。父亲站在我的面前。
“我知道你喜欢她,但这边是山之村,那边是海滨村。两个村子的人不可能交往。”父亲一边走,一边劝我。
“怎么不可能?有很多从海滨村来的人之子,不是都在山之村结婚了吗?别再把我当作小孩子。”
“是的,这就是问题。你终究还是个孩子,而且你的对象也是个孩子。孩子必须要和亲人生活在一起。恋爱的事,等长大成人后考虑也不迟。再过几年,从学校毕了业,你就是成年人了。到那时候,谁都不会说三道四了。”
“可就算我长成了大人,卡慕萝米还是个孩子。等到卡慕萝米长大成人,我恐怕都已经老死了。”我禁不住抽泣起来。
“你还是个孩子啊……没办法,放弃吧。”
自从被追回来的那天开始,我连续几个月都没有去学校,每天都一个人躲在家里苦思冥想,试图想出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终于有一天,我想到了。
我决定,只要一从学校毕业,我就搬到海滨村去。在那里,我会一直等到卡慕萝米长大成人。虽然我们两个的年龄还是会有一些差距,但终究不会成为什么大问题。
“女人的心善变啊。”父亲似乎很担心,“等女人变了心,你就算想再回到山之村来,山之村里可都没人认识你了。”
“一年至少回来一次吧。”母亲很伤心地说。
“这么频繁地回来,我的年纪会增加得很快,那和我的初衷就违背了。不过,我每隔十年回来一次吧。要不然,你们和我一起住到海滨村怎么样?那样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见面了。”
“年纪大了,不可能再换个地方从头开始。我们还是留在这里。”
“要是我们老到动不了了怎么办?就算那时候可以下山去,这孩子在海滨村不还是新人,连自己的脚跟都没站稳吗?”母亲有点歇斯底里。
“别瞎嚷嚷了,这小子离毕业还有好几年呢。而且,就算他留在这里,等长大成人不还是要离开我们吗?”
我并不关心父母的意见。只要自己下了决心,父母的事情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等待着毕业。每当想念卡慕萝米的时候,我总是安慰自己,只要从学校毕业,就可以和她长相厮守了。
望远镜也被我收了起来。这个时候去看卡慕萝米,对我并没有什么帮助,只会让我越发感觉相思的苦痛。
在离毕业还有一年的时候,海滨村的信使来了。
不知道究竟是意外,还是她自己下决心跳下去的。
卡慕萝米掉到了运河里,转眼之间便被带向大海。最初发现的是她的同学。看到她的躯体一边在海面稍上面一点的地方往下流,一边不断地伸展开来的样子,她的同学非常害怕,赶快通知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知道后立刻就想随她一起跳下去,但是被全村的人拦下来了。
海面是一切事物的地平线。通往海面的道路永远都是单向的。不管是什么,都不可能再回来。被发现的时候,卡慕萝米已经在向着海面缓慢下落了。她下落的速度近乎停滞,显然距离海面已经太近了。她所处的时间被极度拉伸。她的每一次呼吸,也许都相当于海滨村的一年、山之村的一个世纪了吧。村里的人普遍认为,到了这个时候,不管谁想去救她,结果只能是陪着她白白送死而已。
她的父母每天都会来到海岸,一边望着不断接近海面同时也是不断被拉伸、压薄的女儿,一边用悲痛的声音呼唤她的名字。你听,就是现在,也能听见他们的哭喊声。
听卡慕萝米的朋友说,在坠入运河的前一天晚上,她和父母吵了一架。她的父母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我和卡慕萝米在夏日祭典那几天约会的事,于是禁止她再参观夏日祭典。
“求求你们,让我去山上吧。再不去的话,那个人的年纪越来越大,说不定就会和谁结婚了。”她哭着恳求。
“不能让你再上山了。再去的话,你的年纪会越来越大,说不定会变得比我们都老,那时候到底谁才是妈妈?”母亲断然回绝了女儿的请求。
“对你来说只不过是几天前的事,对那小子来说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了。他早就把你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父亲说。
“没有,他没有忘记我。我要去山上把号衣还给他。”
“卡慕萝米,你曾说过,那小子以前用望远镜看过你吧?喜欢偷窥的男人大都不是好东西,不过现在先不说这个。我只问你,这几天他有没有继续看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
“不应该不知道吧?你不是每天都用望远镜看山上吗?是你不想知道吧?如果那小子在看你的话,那你至少能看见他模糊的影子,但现在却什么都没看见,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别骗你自己了!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根本没有看你!他早就把你忘了,你还不明白吗?”父亲抓住卡慕萝米的双肩摇晃着。
“别说了,让我走吧!”她哭着冲出了家门。
我是不是应该一直用望远镜看她?如果真的这样做了,是不是就可以改变她的命运?我不知道,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
我随着信使去了海滨村,见到了卡慕萝米的父母。我准备好了接受他们的诅咒、怒骂,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并没有这么做。他们甚至都没正眼看我,只是道歉说,号衣已经没办法还给我了。
一到海岸边,便可以看见卡慕萝米的身影伸展在海面之上,一直延伸到极其遥远的地方。那身影大极了,单靠肉眼甚至都无法正确辨认她的全貌,只能看到某样白色而美丽的东西展开在海上。有那么一刹那,我简直想跟随卡慕萝米跳下海去,但我终于没有那么做——这并非因为我吝惜自己的生命。
只要我站在海岸上,她的时间就是静止的;如果我去追她,她的时间就会立刻溶解,整个人也会随之落到海面之下去——当然,这些都是我个人的感觉,并不是真实的情况。
(老人微笑着。)
不过,我也确实想过,如果那时候我真的那么做了——就是说,追随卡慕萝米跳入海中,和她一同前往海面之下的世界,不知道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传说中,远古的时候,人之子就是从海面之下爬出来,来到这个世界的。也许海下有着更加广阔的人类世界。也许,我们两个人可以在那里幸福地生活下去。
但是,那样的梦想在今天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已经这么老了,和那样可爱、年轻的卡慕萝米太不般配了。
即使在今天,卡慕萝米仍旧在极其缓慢地运动着,也在变得更广、更薄,时间流动也更迟缓。她生存的时间长度将是我们的百万倍甚至上亿倍。不过,所谓生存也只是比喻,她到底是不是还活着,谁也不知道。
有人说,她不可能还活着,但这种说法没有任何依据。虽然对我们来说已经过了这样长的时间,但就算是所谓的“永远”,对于她来说也仅仅是一瞬间。人之子不会在“一瞬间”死去。
还有人说,在奇点处,所有的物理量都发散了。无论如何,奇点都不可能是人类能生存的环境。在那里,重力位势变成负无穷大,密集的放射线携带着无限的能量,足以毁灭任何一种生命形式。但这种说法同样也毫无意义。所谓奇点,仅仅是数学上的概念。如果认为人之子的物理学不管在怎样的情况下都有效,那未免太狂妄了。我同样认为,在到达奇点之前,会有未知的力出现,保护卡慕萝米。
我父母曾经说,我们也可以住到海滨去。但我还是选择住在山之村。因为住在这里,卡慕萝米的生命可以变得更长——当然,对卡慕萝米来说,哪边都是一样的。我只是在自我满足罢了。
不过,这么做至少还有个好处。看着伸展在空中的卡慕萝米,我的心灵总会得到切实的慰藉。传说中,在海面下的世界里,有名为“星座”的东西。我想,仰望星座大约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啊,太阳正在升起。你也可以看到了。
(老人拿着望远镜,向天空出神地看了一会儿。他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
我的一生都很幸福。
(……幸福?)
你看,卡慕萝米永远都穿着我的号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