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地球之母亲篇 6、婚变
又是一年过去了。褚文姬捅开的小小蚁穴已经变成滔滔洪流。几乎所有年轻的G星人(应该称作新地球人)都脱去钢铁外壳,穿着地球人的时装,吃着地球人的食物,唱着地球人的歌曲,玩着地球人的体育活动,实施着地球人的社交礼节。在一切方面,他们都如饥似渴地向地球人学习。褚文姬知道这并非由她的一己之力所造成,而是因为地球文化的力量。与G星人畸形发展的文化相比,地球文化博大、优雅、精致、深邃、均衡,它的诱惑力是无法抵挡的。
当然,褚文姬本人大大加速了这个过程。
副皇复原了蛋房电脑资料库中被删削和关闭的部分,但新地球人更喜欢直接从地球信息库中去学习。在书籍、音像资料不足以说明的地方,他们也常常请教褚文姬。褚文姬笑谑地说,自己成了八十万禁军总教头。一般来说,G星人的问题还没难住过她,因为这些问题(偏重于人文方面,他们在硬科技方面的实力要高于褚文姬)都是常识性的东西。
褚文姬太忙了,以至于忘掉悲伤,亲人死亡的第四个纪念日在平静的气氛中度过。新地球人已经完全接管了地球,各地的统计资料逐日报来。从已经上报的情况看,这次突袭后地球人确实再没有第三个幸存者,也就是说,在小罗格不幸牺牲后,褚文姬是唯一的幸存者了。哺乳动物全部灭绝,鸟类大部灭绝,其它如鱼类及低等动物则基本不受影响。从息壤星带来的鼠子、鼠牛、鼠羊、鼠马、鼠狼、鼠虎、鼠蝠、鳄龙等迅速繁衍,填补了原来哺乳动物的空白,唯有双口蛇蚓在引入地球后不久就灭绝了。地球景色上最明显的变化,就是黑色的鼠蝠无论白天黑夜都在天上盘旋,代替了原来的羽毛鲜艳的各种鸟类,给地球涂上了异星的色彩。
帝皇给褚文姬专门建了宫室,名字就叫“嬷嬷宫”。波波和吉吉基本是常住这儿。除了他俩,副皇云桑吉达是这儿最常见的客人。副皇来这儿有充足理由——向嬷嬷咨询有关地球文明的事务。开始时确实如此,他高强度地询问着有关的问题,努力消化,以便改进他作为“科学副皇”的知识结构。他也弄清了那个问题——为什么文姬等人能逃过死神啸声的袭击,原来也是得力于那种神奇的六维时空泡,就像蛋房时代的那个泡泡一样。只是,G星上的泡泡,还有地球上的泡泡,都已经匿踪不见,无法进行对它的研究。
后来他的提问少多了,但待在这儿的时间并不减少。反正他是独身一人,回自己的宫室也没什么事情。空闲时他不爱闲聊,只是与褚文姬默然对坐。有时他仰靠在休闲椅上,瞑目听波波和吉吉弹奏乐器。他听得很享受,有时下意识地轻轻点头。波波曾劝他也学一两样乐器,他摇头拒绝了,说太晚了,太晚了啊。
帝皇也常来,理由是检查皇子的学习。有时他也像副皇那样仰靠在休闲椅上,瞑目听波波和吉吉演奏。这两人从职务上说是搭档,从亲戚关系上说是叔侄,但褚文姬发现,两人的私人关系远远说不上亲密。在御前会议上看不出这一点,因为在谈政事时不需要掺杂个人情感。但在嬷嬷宫这样的非正式场合,两人就显得“敬而远之”。后来,两人不知道怎么做出了协调,以后两人来这儿的时间是严格错开的。褚文姬相信两人不会为此做出正式协调,那就可能是随时探听着对方的行止,进而把时间错开。
这天晚上,副皇待到很晚才走。波波过来,趴在嬷嬷的膝盖上,笑着说:
“嬷嬷,我想对你说一件事,你先答应不要生气。”
褚文姬不动声色地说:“我不答应,所以你不用说了。”
波波嘿嘿笑着,撒娇耍赖地说:“你生气我也要说。嬷嬷,副皇每天走时都有点怏怏不乐。”
“是吗?我没看出来。”
“嬷嬷,你知道副皇的帝后留在息壤星了,或者说留在十万年后了。这儿的局势稳定后,帝皇曾几次提出要为副皇重新选后,他都婉言拒绝了。”
褚文姬不客气地制止了他:“波波你不要说了。你知道的,那场灾难刚过去几年,我心上的伤口还在滴血呢,我没兴趣听这些婚姻嫁娶的事。”
她的话说得很重,波波尴尬地止住了。
晚上,波波和吉吉睡觉去了,褚文姬独自到院里,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中。波波是想为她撮合婚事。即使波波不说,褚文姬也早就觉察那个男人目光中的无声话语。甚至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两个——帝皇也是同样的目光。帝皇个子矮小,又黑又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充满自信。他的思维十分明晰,虽然他和褚文姬是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但对一般问题常常有相同的结论。几次长谈后,两人已建立很深的默契。当然,G星人严格实行一夫一妻制(说来好笑,正是妻妾成群的曾祖促成了这个习俗),已经有帝后的帝皇无法再娶,但他目光中的爱意是非常明显的。
在地球人一夕之间被灭绝时,这两人在文姬心目中并非人类,而是魔鬼和野兽。相处时间长了,她认识到他们也是人,两个同样有七情六欲的男人。他们虽然来自外星却并非异类——仅仅一万年的进化距离,还远远赶不上地球上四大人种的分流时间。所以单从生物学角度上看,与G星人的婚姻完全可行。即使在人文领域中,G星人也算不上异类,虽然这是一个在外星球上重建的种族,但他们的重建始终是在耶耶的导引下,而耶耶的前身却是一个地道的中国人,是自己的长辈!但她决不会走到婚姻这一步。尽管她决定放弃仇恨,以德报怨,促使G星人接受地球文化,但这和肉体的结合是两码事。如果最后一个地球女人睡在G星男人的怀里——这事单是想想就无法忍受。
靳前辈临去世时叮嘱她和小罗格,要把地球人的血脉传下去。可惜小罗格死了,为了救她而牺牲。虽然他的牺牲过于草率,但也表现了地球上最后一个男人的尊严。回想起来,如果那次遭遇波波时,自己放弃反抗而任由他们逮捕,也许小罗格不会死?每每想到这里,她的心像锯割一般疼。当然,她知道这种自责过于严苛:即使他不反抗,小罗格也不会听任她被俘虏,仍会拼死开枪的。但她还是无法摆脱这种自责。
这一天,侍卫长刚里斯突然造访。他穿着钢铁外壳,这说明他在轮值,因为平时他也把外壳脱去了。他的个子很魁梧,脱下外壳身高几乎没有降低。比较年轻,是一个粗犷的方脸膛大汉。自褚文姬行刺副皇之后,他对褚文姬十分敬畏,也许仅次于对帝皇和副皇的敬畏感。他常来找褚文姬请教一些问题。这个勇猛剽悍的汉子在褚文姬面前十分腼腆,常常红着脸,垂着目光,说话显得有点慌乱。
褚文姬清楚,刚里斯的慌乱不是学生对师长的表情,而是一个年轻男人对一位成熟女子的表情,她很珍惜刚里斯的情意,但当然同样不会接受他。刚里斯今天表情紧张,急迫地说:
“褚嬷嬷,帝皇正在开御前扩大会议,没通知你参加。他突然宣布废掉帝后!”
“废掉帝后?”文姬吃惊地说,“为什么?”
刚里斯没有答话,只是看着褚文姬。文姬知道了,不由得苦笑。她没料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一步。这是典型的平桑诺瓦的处事方式,他从没向褚文姬表白过爱意,但他要快刀斩乱麻地废掉帝后,然后捧着帝后的桂冠来向她求婚!这个决定甚至牵涉到两个男人的隐秘战争。副皇现在是单身,可以正大光明地谈婚论嫁;而帝皇有妻子,按照G星人严格的一夫一妻制,他只能寻找情人或性伙伴,他知道褚文姬决不会认可这种身份,于是他就来个快刀斩乱麻。这个决定非常鲁莽,非常危险,它肯定会挑起一场血腥的内战,而那位心如铁石的帝皇想来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褚文姬苦笑着,简短地吩咐:
“快带我去御前会议,快!”
刚里斯是乘鼠马来的,还牵来另一匹鼠马,是提前为褚文姬准备的。正要出门,听到消息的波波和吉吉也从里屋出来了,波波怒容满面,要和两人一块儿去。褚文姬不想让他与父皇正面冲突,喝止了他:
“不行!你不能这会儿去。呆在家里等消息吧,如果我劝不动你父皇,你再出面不迟。”
波波勉强答应,与吉吉留在嬷嬷宫中。文姬两人很快来到帝宫,骑着鼠马直接冲了进去,守卫见是刚里斯带着嬷嬷闯宫,没有阻拦。今天御前会议的人数扩大了,有几位老人褚文姬不熟悉,估计是几位部族长老。屋内气氛紧张得快要爆炸,褚文姬下马进去时,中书令正在侃侃而谈,反对帝皇的决定。他之后是掌玺令。掌玺令一向比较持重,但今天的讲话比中书令更为激烈。刚里斯悄悄告诉文姬,掌玺令属于帝后的果果部族。
“我以果果部族之名,再次请求帝皇收回成命。帝后并无失德之处,突然把她废掉,却说不出任何理由,人心不服。”
平桑诺瓦冷冷地说:“帝皇的决定不需要理由。我意已决,不要多说了!”
掌玺令平时老成温良,但今天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冷笑着说:“帝皇废后,是为了这个地球……女人吗?”情绪激愤中他原想骂一声“地球母兽”,但其实他平时对褚文姬十分敬重的,而且今天帝皇的决定不一定与褚有关,便临时换了词。
帝皇对他这个问题根本不睬。帝后也在座,目光中蕴含着极度的愤怒和屈辱。不过她看见褚文姬进来时,目光中并没有太多的敌意——知夫莫若妻,她心里清楚,丈夫这个鲁莽的决定绝不会是褚嬷嬷的主意。副皇今天面色平静,似乎置身事外。掌玺令双目喷火,声色俱厉地喊:
“帝皇!你是想逼果果部族的战士穿上钢铁外壳么?”
帝皇勃然大怒,恶狠狠地说:“你想威胁我么?来人!”两名穿着钢铁外壳的侍卫迅速上前,架住掌玺令的双臂。“把他架出去宰了,我叫你没有机会穿上外壳!”
掌玺令愤怒地喊:“果果部族的血是不会白流的!”
帝皇恶毒地笑了,简短地吩咐:“停下!就在这儿掐死他,不要让他流血。”
两个侍卫毫不犹豫地掐住他的脖子,很快他的面庞变得青紫。帝后腾地窜了起来,但另两名侍卫迅速扑过去,阻挡住她。副皇这时才开了口:
“陛下且慢!”
帝皇恶狠狠地转向他:“副皇陛下,你想当众挑战朕的权威吗?别忘了耶耶大神和妮儿先皇的遗训——科学家族永远不得干政!”副皇一时哑口,帝皇转向侍卫,“快动手!”
两名侍卫又开始用力。千钧一发之际,褚文姬高声喊:“住手!”
几名侍卫都住手了,扭头看看帝皇。帝皇脸色铁青,但并没有像刚才那样发怒。侍卫们立即乖巧地退下去,因为他们从内心讲都不愿动手,不想让手上沾上重臣的鲜血。褚文姬把快要昏晕的掌玺令扶到椅子上,悲愤地说:
“你们已经杀死几十亿地球人,还不过瘾,还要自相残杀吗?”
这样的责备是众人(作为G星人)料不到的,份量极重,把大家震住了,包括帝皇本人。褚文姬并没去劝阻帝皇,而是先到帝后那儿,扶她坐下,换上微笑说:
“帝后,我早就想找你商量一件事。波波已跟着我学了四年,十分聪明可爱,我很喜欢他,想收他为义子,不知帝后能否开恩?”
帝后从怒火中清醒过来,明白了褚文姬这些话的含意,心怀感激地默默点头。褚文姬回头走向帝皇:
“那你就是我的义兄了。义兄,我替波波求个情,不要废掉他的母后,不要杀害他的同族长辈掌玺令,行吗?”
平桑诺瓦从她的行事看出,“封褚文姬为帝后”的打算不可能实现了——褚文姬本人绝不会同意,即使他把后冠捧到她面前。他曾为这个决定下了狠心,如果波波反对,他甚至准备废去皇子。但这一切是以“褚文姬接受”为前提,如果他的大动作换不来褚的同意,那再坚持下去就没意思了。他是个处事果断的人,立即在心中做出决断,朝文姬点点头。
褚文姬笑容灿烂:“很高兴一场误会消除了,喂,副皇陛下,掌玺令,中书令,还有你们的事情呢。波波已经21岁,是否该为他选妃了?我看吉吉就很合适。你们说,要不要在这次御前会上讨论一下?”
副皇看看她,率先点头同意。副皇比他的侄子平桑五世更为睿智,虽然他对这位异星女子心怀爱慕,但他一直很清楚,这种爱慕只能停留在精神层面上。没错,褚文姬放弃了仇恨,以全部身心促使G星人接受地球文化;但在内心最深处,她是不会忘记血海深仇的。所以,不用妄想她会睡到某个G星男人的婚床上。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着对褚文姬的精神恋爱。他已经决定,此生不再考虑迎娶新后。
掌玺令也连忙点头,心中怀着感激。侍卫长自不必说。中书令目睹着褚文姬对四个男人(帝皇、副皇、掌玺令、侍卫长)的强大影响,心中不爽。他觉得这种影响中隐藏着巨大的凶险。但单就波波的婚事而言,他无法表示反对。他也点了头。
帝皇也点了头,下面商量大婚典礼的事。众人都扔掉了刚才的不愉快,谈得很融洽。这时侍卫禀报说波波和吉吉来了,在宫外候旨,看来他们毕竟不能安心啊。帝皇召他们进宫。两人从侍卫那儿得知,一场血腥的宫廷内斗已经被嬷嬷制止,心中十分感激。现在又得知大婚的喜讯,更是喜上加喜,吉吉尤其是满面光辉。
商谈中帝后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褚文姬。正事已毕,帝后突然说:
“褚嬷嬷啊,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你知道吗?地球人中最后一个男人,那位为了救你而被打死的小罗格,他的头颅还完好地冷冻保存着。如果为他换一个身躯,他还是能重获新生的,就如副皇陛下。”帝后披露这个消息后心中有些忐忑。帝皇和副皇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他们之所以保密也许有某些男人的隐秘想法。但她今天对褚文姬十分感激,决定冒着惹恼丈夫的危险,送她这个大礼。褚文姬惊喜交并,一时呆住了。“他的头颅是副皇保存的,详细情况你可以问他。”
褚文姬仍然是呆呆的表情,向副皇转过身子。副皇平静地点头认可。他当时及时赶到现场,对小罗格的头颅做了冷冻处理,原想是用于科研的。冷冻的小罗格完全可以复活,但此后一直没有实施,扪心自问,确实有某种隐秘的“男人的”考虑。但今天既然帝后已经把这件事捅开,他也就不再遮掩。他说:
“帝后说得没错,小罗格可以复活的,只需用他的体细胞先克隆出一个躯体。只是比较费时间,即使用快速生长法,也得15年。其实也可使用某人现成的B角让小罗格马上复活。因为从物种的角度看,G星人和地球人完全属同一个物种。但从个体角度看,还是需要使用抗排异药物。”
帝皇说:“那就用我的B角吧。战争已经结束,我短期内用不上它的。把它给小罗格后,尽快为我再培育一个新B角就是了。”他看看褚文姬,“褚嬷嬷,你决定吧。”
褚文姬心潮激荡,思绪万千,一时难以回答。她想起小罗格一直视她为姐姐,但在灾难来临时,靳前辈在去世前对两人说:传下地球人的血脉……在复仇行动中,小罗格迅速成熟,变成了心如铁石的杀手,也完成了从弟弟到丈夫的转变……她依偎在那个还显单薄的男人怀抱里,但两次缠绵都被阴差阳错地截断了,没能留下小罗格的种子……
现在,原来小罗格并没有死啊,或者说,他还是可以复活的啊。褚文姬狂喜中也掺杂着伤感。帝后送的这个大礼让她面临两难选择。她当然希望小罗格能尽早复活,最好今天就能复活,这样,就能有两个真正的“地球人”互相慰藉了。如果把他的复活推到15年之后,她恐怕会在焦灼的等待中崩溃的。何况那时她已经年过50,与小罗格的年龄差距太大了……但若要小罗格马上复活就得用G星人的B角,比如使用帝皇的,这让她心中腻歪。小罗格的脑袋配上帝皇的躯体,那么,她和小罗格的儿女能算上“地球人的血脉”吗?……
最终她叹息一声,果断地斩断了这些无谓的忧虑。一位中国的历史学家说,中国人历来看重文化之大同,而不看重血脉之小异。这个观点今天可以推广到地球之外。她已经承认G星人和地球人仍属同一物种,并非异类。而且,即使她和小罗格能有“血脉纯正”的地球人后代,其后代如何婚配?那些后代早晚会淹没在G星人的基因大海中。既然这样,干脆就提前放弃对血脉的成见,而把注意力集中在“文化之大同”上。心中做出决断后,她问副皇:
“副皇陛下,救活已经冷冻多年的小罗格,有把握吗?”
副皇点头:“有把握。这是一项已经常态化的技术。”
“那么,”她转向帝皇,“帝皇陛下,小罗格就借用你的B角了,可以吗?”
帝皇简单地说:“我的荣幸。”褚文姬能断然抛弃“夷夏之防”,选用他的备躯做小罗格(褚未来的丈夫)的躯体,这让他有隐隐的骄傲。褚文姬合掌向众人行礼致谢,尤其是向帝后致谢,感谢她率先捅开了这个秘密。这些年来,波波对褚嬷嬷与小罗格的关系已经知之甚详,高兴地喊:
“嬷嬷,小罗格复活后,我们想早点喝你们的喜酒!”
众人都笑着附和。这的确是喜讯。说句不好说出口的话,褚嬷嬷有了归宿,也相当于把某种危险完全排除了,来一个釜底抽薪,皆大欢喜。众人中只有副皇仍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表情,他冷静地说:
“不过褚嬷嬷要事先做好心理准备。小罗格的脑袋还保存着生前的所有记忆,但不包括这几年的,他的记忆是在湖边那一枪后就戛然而止。所以,当他醒来后,也许不会轻易接受这个新世界。”
他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但褚文姬如遭雷殛。副皇说得完全正确,这位“科学副皇”的思维确实比常人清晰,能提前看到未来的风险。小罗格是抱着血仇而死去的,当他醒来,发现他的文姬姐姐已经化敌为友,给外星畜生当老师,甚至为外星畜生们排忧解难,帮他们平定内乱……他怎么可能接受?甚至他会认为自己已经叛变,当了“汉奸”。褚文姬不会因为这点担心就推迟小罗格的复活,但她必须重视副皇的提醒,尽量减缓小罗格所受的思想冲击。她说:
“谢了,副皇陛下,你的提醒非常有价值,我会做一些准备的。那么,就请你们开始这件事吧。”
褚文姬已经经历过一次“换躯”手术,知道它只需七天时间。这些天她暂停了对波波和吉吉的授课,专心为小罗格的复活做准备。物质上没多少准备的,只是为他精心挑选了一套衣服,就是他死前穿的那种式样,以便让他有熟悉感。也为他精心定了食谱,准备了必要的材料。好在地球的农业生产已经恢复,有了新鲜蔬菜和肉类(鼠羊和鼠牛的肉),不必只使用罐头材料了。小罗格醒来后,她将一直在病房陪伴他,没时间下厨,但吉吉的厨艺已经有相当火候,可以代替她。剩下来就是精神方面的准备了,她要以尽可能缓慢和委婉的方式,让小罗格逐渐接受现实,从而在肉体上,也在心理上,真正死而复生。
具体的换躯手术,副皇不让她去目睹,这样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感情波动,所以那些天褚文姬经常呆坐在家里,膝盖上放着为小罗格准备的衣服,双眼微闭,在思维和回忆中梳理,在痛苦和盼望之间熬煎。
第七天终于到了。
那具僵死的躯体逐渐活过来了,最明显的变化是在面部。一种无法言传的“灵性”从躯体内部浮出,慢慢振荡着,充满了整个脸庞。接着,小罗格的眼睑颤动着,睫毛抖动着,艰难地睁开了眼。迷茫的目光向四处滑动,慢慢聚焦,聚在褚文姬悲喜交并的面孔上。他的思维也在慢慢聚焦,终于拼拢了意识,音节缓慢地问:
“我……没有死?记得……”他努力仰起头想看自己的腹部,“我的肚子……被炸……一个大洞。”
褚文姬把他按回到床上,伤感地说:“你没记错。但G星人把伤口修复好了,用基因技术更换了被毁坏的器官。小罗格,已经五年了啊,你被冷冻已经五年了。”
“五年?我们是在……外星畜生……手中?”
褚文姬心酸地点头:“对。你先喝点汤水吧,我会慢慢告诉你。”
褚文姬按了电铃,墙上一个传送口打开,送来热气腾腾的羹汤。这种送饭方式是褚文姬特意安排的,不想让小罗格过早看到外星人,以免引起情结上的波动。她把小罗格扶起来,喂他慢慢喝了一小碗人参汤。小罗格基本恢复了,但注意力老是集中在自己胸腹部。褚文姬边喂边解释:
“你的脊髓也炸飞了,是重新桥接的。所以,你可能感觉到躯体很生疏,就像是借用了别人的身体。别着急,慢慢会习惯的。”
她不想过早地让小罗格知道真相,只能善意地欺骗他。吃完饭,她让小罗格闭上眼再休息一会儿。小罗格握着她的手,听话地闭上眼。半个小时后,小罗格睁开眼,声音清晰地说:
“文姬姐姐,我的意识已经完全恢复了,把五年来的情况都告诉我吧。你放心,我受得住。”
“好的,我会慢慢告诉你。但不要急,你的身体还很虚弱。”
以后的日子里,病房里一直仅他们俩人,褚文姬照顾着小罗格吃饭,吃药(主要是抗排异药物),做康复训练,在训练的空档中逐渐把有关情况告诉他。除了“换躯手术”的真相外,其它的都是如实告知。只是尽量延缓了披露信息的速度,以便小罗格能逐渐接受。
她说,已确认地球人全部灭绝,他们是仅存的两个地球人了。连地球上的哺乳动物也全都灭绝,但由G星带来的哺乳动物如鼠子、鼠羊、鼠牛、鼠马、鼠蝠、鼠虎等已经大量繁殖,填补了这个空白。“知道它们的名字为什么都带一个鼠字吗?因为它们都是由地球带去的老鼠进化来的。曾经有很多地球动物被带到了G星,但哺乳动物中只有老鼠存活下来,又经过约十万年的进化,分化成各种食草、食肉和杂食性动物。”
小罗格不解地望着文姬姐姐,一时想不通地球的动物何以被带到G星。忽然他想通了,露出震惊地表情。褚文姬心酸地说:
“对,正如你猜想的。这些外星人实际是地球人的后代,是《褚氏号》飞船送到G星上的卵生人的后代。”
小罗格的脑力已经基本恢复,敏锐地发现了其中不合逻辑的疑点,他喃喃地问:“但你说……十万年的进化?”
“对,十万年的进化。但今天你刚恢复意识,不能太累了,睡吧,明天我再接着讲。”
她熄了灯,自己也上床,把小罗格搂在怀里,轻声重复着:睡吧,睡吧,不要急,明天我接着讲。在她的安抚下,小罗格慢慢入睡了。褚文姬则一直盯着天花板,久久难以入睡。对小罗格的讲述等于是一遍又一遍地撕开她心中的伤口,把所有锯割心灵的痛苦往事再回放一遍。
第二天依旧。就这样,时断时续地,她把五年来的情况慢慢告诉了小罗格。她解释了那个“十万年”的疑点,也告诉小罗格,当她得知那位G星人的副皇,所谓科学家族的掌门人,正是灭绝地球人的第一元凶时,她再也无法抑制入骨的仇恨,用偷来的粒子枪轰开了副皇的胸膛。可惜当时她尚不了解G星人的科技水平,没有直接轰飞副皇的头颅。后来那位副皇做了和你一样的修补器官手术,早就痊愈了。但有一点是她想不到的,在她开枪之后,副皇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杀死凶手。“正是因为这句话,所以我还活着。还有,你知道他痊愈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他说:希望我能饶恕他。”她苦笑着用重音念出这三个字。
小罗格震惊地看着文姬姐姐,沉思着,没有说话。
她又说,后来她认识到,也许真正的罪魁不是这位副皇,而是G星人的“耶耶”,即自己的曾祖褚贵福,这是乐之友心目中的伟人。他倾毕生之力和全部家财,把地球人的血脉送到了G星系中的息壤星。又守护他们十万年。耶耶临去世前帮妮儿帝皇打开了《烈士号》飞船的电脑,为刚脱蒙昧的G星人打开了科学宝库的大门。甚至“死后”还强使魂魄聚拢,为后人提前预警了宇宙暴胀的灾变。他上述的所作所为,只能用伟大来总括。但他的功绩也走向了反面——他在妮儿帝皇的再三央求下,按他(一个没有文化的粗人)的感觉,对电脑中各种所谓“无用知识”进行了粗暴的删除,只留下了“硬科技”,而宗教哲学道德伦理文学艺术体育音乐等或被删除或被暂时关闭,造成了G星人上层建筑极为畸形的发展。之后G星人不幸赶上下一轮的宇宙暴胀暴缩,在智力暴胀的百十年中,为了尽快发展科技以逃离灾变,之前的畸形发展又被百倍地放大,连褚贵福当时裁定为“暂时关闭”或“不太重要”的知识门类也被完全弃置。在这样的文化背景和历史背景下,也就难怪会出现科学副皇这样的怪物了。这些科学怪物理性清晰,但没有任何道德伦理的禁忌,没有任何良心或怜悯心的负担。“小罗格,痛定思痛,你知道最令我痛苦的是什么吗?是我认识到这一点:G星人特别是那位科学副皇的行事,尤其他们灭绝地球人而让G星人占据全部生态位的决定,也许真的符合那个种族的最大利益,是不折不扣地遵照了进化论中‘生存第一’的天条!如果他们礼貌谦恭地通知地球,说他们带着数十亿后代回家,地球人绝不会‘引狼入室’,肯定会演变成一场两种人类的殊死战争。”
她的内心独白深深地打动了小罗格,这不奇怪,如果两人的位置互换,是小罗格活着经历了这一切,他肯定也会有同样的感情激荡,同样的反思和自省,同样的大彻大悟。
褚文姬尽量放慢授课的速度,让小罗格有充分时间消化,也让他时时突涌的情绪激荡有一个回落的时间。一直到第七天,她才开始披露下面的事实:她已经放弃了武力的复仇,而是用地球人优雅精致的文化来感化这些野蛮人,这些地球人的直系后代,让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延续人类文明。令人欣慰的是,从这几年来的情况看势头良好,这可能要归因于:这些G星人本来就是人类的后代,具备人类的所有善恶天性。此前的畸形发展只是一时性的,不正常的,就像是地球上的法西斯和文化大革命时代。即使没有褚文姬的教化,他们总有一天也会回到善恶的中点,而不会一昧的滥恶滥凶。褚文姬的教化只是大大加速了这一过程。她甚至讲述了帝皇和副皇对自己的情意,她说自己虽然从理性上饶恕了敌人,但决不会睡在G星男人的婚床上。
她非常担心小罗格不能接受这些,担心他认为文姬姐姐已经叛变,当了“汉奸”。但她欣慰地发现,小罗格相对平静地接受了这些。不能说他完全同意文姬姐姐的行事,但至少他在理性地思考,没有做出情绪化的反应。这也许归因于他“生前”对文姬姐姐绝对的信任。的确,在经历了人类灭绝的悲惨时刻,目睹了丈夫和女儿的惨死之后,只要有一点血性的人也不会向外星人卖身投靠。文姬姐姐既然这样做,一定是有道理的,是理智的决定。
小罗格在消化,在思考。他的运动机能也逐渐恢复,行走已如常人。褚文姬欣慰地(也心酸地)看着小罗格的大脑逐渐接管了“帝皇的身体”。这具新躯体肯定与原来的躯体有诸多差别,但小罗格这些天沉缅于哲思,没有注意到身体的异常。褚文姬盘算着,从明天起,要逐渐披露这具身体的秘密了。
这几个晚上,两人一直拥抱着睡觉,互相用体温和心灵温暖着对方。到第七天夜里,褚文姬半夜醒来,见小罗格正在温柔地脱她的内衣。褚文姬其实也盼着这一刻——但也有莫名的恐惧。她配合着脱去内衣,把小罗格搂在怀里。令她欣慰的是,性事很顺利,很销魂,褚文姬也就扔掉了最后一丝担心,在云雨后的慵懒中入睡。
她忽然觉察到身边的罗格悄悄起床了,到卫生间去,很久没有回来。再等一会儿,仍没有回来,只能听到卫生间的悉索声。她起身去察看,小罗格已经出来了,用睡衣裹着身体。她的心忽然向无限深处下沉——罗格的眼神完全变了,是那种心死如灰的感觉。罗格冷冷地看着她,直截了当地说:
“这不是我的身体。”
褚文姬犹豫了一秒钟,决定还是先瞒着这件事。她笑着说:“我说过,你换了一些器官,而且脊髓是重新桥接的,肯定会产生某种陌生感……”
“你不用瞒我,我在卫生间察看过了,这不是我的身体,整个都不是。”
褚文姬知道瞒不住了,走过去,搂住那具身体,心酸地说:“罗格啊,你原来的身体已经无法修复了。你不要在意,人格载体是在大脑中,我认为你仍是原来的罗格。”
在她的拥抱中,那具身体僵硬如石像。良久罗格说:“既然地球人已经灭绝,那么,这是G星人的身体?”
褚文姬只能如实相告:“对。G星人的皇族都备有备躯,以便一旦需要时能及时更换。副皇也是像你一样换了备躯。后来,决定唤醒你时,帝皇把自己的备躯捐了出来。我说过的,两种人类的分化只有单向的一万年,基本没有差异,最多只能算是两个人种。”
小罗格沉默了。文姬把小罗格拉到床上,睡下,搂着他,温声劝慰着。她讲了“文化之大同”和“血统之小异”的观点,又说,你可以把这看成暂时的借居。然后用你的体细胞克隆出新身体,一具完全属于你的身体,到时候再做一次手术就是了。只是那个时间太长,即使用快速生长法,让新身体长到成年(25岁左右)也需要15年。她劝了很久,小罗格一直没有说话。最后他才悲叹一声,只说了一句话:
“文姬姐姐,作为地球人中最后一个女人,你还是不了解男人啊。”
这句话说得很重,完全不是往常那种“弟弟”的身份。文姬只有苦笑。她无法再劝慰,只有含着歉疚搂紧了罗格。两人都睡不着,在沉默中任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忽然褚文姬觉察到异常,她怀中那个身体有了只可意会的变化,好像卸去了某种张力,又好像变得僵硬了。文姬不想在这会儿打扰罗格,但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最后她还是打开台灯,拉过罗格的手——忽然一股冰冷的潜流沿着她的手臂射向心脏。这分明是一个死人的手,虽然有体温,但死板僵硬,没有活力,也不会稍动。她俯过身,惊惧地观察小罗格的目光。他的目光倒是清醒的,但里面满盛着心死如灰。小罗格盯着她,开口说话,但气息微弱。她赶紧把耳朵贴过去。小罗格是在说:
“不要抢救……不想见他们……让我安静地死……”
文姬泪如泉涌,瞬间知道了这个无法改变的结局。罗格要死了,他是用意志力关闭了大脑同身体的联系?!他厌恶这具外星人的身体,不想让大脑寄生在它上面。虽然这种纯意念的自杀看起来匪夷所思,但一个意志坚强的男人也许能做到。文姬此时清醒地知道,劝说已经无用,但不管怎样,仍要尽最后一次努力。她泪如泉涌,伏在罗格耳边说:
“我的好弟弟,好丈夫,怪我的决定。现在我把你的头颅切下,重新冷冻起来,等着你自身的克隆体,好吗?罗格,不要离开姐姐,不要离开你的妻子。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罗格在回答,她把耳朵贴到罗格嘴边,听到他说:“原谅我……实在太累……不要抢救……最后的尊严……”
褚文姬只有哭着点头。
两人就这样默默对视,度过了小罗格生命的最后时刻。医院一直采用24小时的监控,副皇亲自坐镇,所以他们对病房内的剧变是了然于心的,但一直没人出现。也许他们也懂得了罗格的内心,想保护最后一个地球男人最后的尊严。
五年来,褚文姬已经忘记什么是软弱和哭泣,但这会儿,她一直悲伤地哭泣着,向即将离去的弟弟和丈夫诉说着内心。她痛悔未能真切了解男人的尊严,做出了“换躯”这个鲁莽决定。她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只能陪爱人一块儿去死。罗格的意识之火快要熄灭了,他用尽最后的气力说:
“你比我坚强……活着……做你该做的事……否则我不原谅……答应我……”
文姬哭着点头。他的脸庞上漾起最后一波笑意,完全停止了呼吸。
褚文姬把那具已经冰冷的躯体搂在怀里,不语不动,一直坐了整整一天。病房外的人们小心地保持着静默,不来打搅她。一天后,她按响了电铃,波波和吉吉在第一时刻就冲进来。两人小心地从褚文姬的怀抱中接过那具遗体,放回到床上,然后帮褚嬷嬷活动她麻木的肢体。波波小心地说:
“父皇、母后、副皇他们都在外面,可以让他们进来吗?”
褚文姬摇摇头。
“嬷嬷,你的头发全白了。”吉吉心酸地说。褚文姬不在意地侧身扫了一眼,果然自己的黑发已经洁白如雪。她只是交待一声:
“把遗体火化吧。吉吉,扶我回家。”
她回到家,把自己关到屋里,独自舔着心中的伤口。这些天只有吉吉陪着她,波波一直在外边忙什么。三天后,波波驾着一艘小蜜蜂来了,一定要带她看一样东西。他们坐小蜜蜂来到原来的乐之友总部,在一片废墟之上新出现了一座塑像。是小罗格的雕像。新地球人中还没人精通雕刻艺术,但他们用技术代替了艺术。座基上的雕像完全是那个时刻的写真:小罗格手执激光枪正在射击,但粒子枪的一击轰然炸飞了他的腹部,形成了一个贯通的空洞。肉体的痛苦还没有传到小罗格的大脑,他惊异地低头观看腹部,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身体略显瘦削,本来他只有17岁,还是一个没有完全长开的大男孩。雕像非常逼真,这不奇怪,当时赶到现场的副皇用B脑摄下了图像,现在只是把图像输入到3D打印机就行了。
褚文姬静静地观看着,长长的白发在风中飘拂。雕像下堆满了花圈,是帝皇、副皇等人送的,至于送花圈的风俗则是副皇从资料中查出来的。褚文姬走近雕像,雕像和基座比较高,她只能摸到雕像的小腿。她轻轻地摸着,然后回头说:
“回去吧。波波,吉吉,明天你们恢复上课。”
波波和吉吉望着她泪光潋滟的眼睛,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