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一个新地球 人事猛于虎 第八章

“澳门事件完全是一场虚惊。我们对人的认识没有发生任何失误。但我们对人的承诺、信任和信心不足,这是导致我们一时恐慌的根本原因。这件事情之后,整个领导班子都在反思,我们到底应该怎样更好地信任我们的教师,让他们能发挥出更大的能力,以更大的力度和速度拯救我们的学校。基于这些讨论,我们继续扩大当前的精英团队的范围,让更多具有闯劲的年轻人走到前台,扔掉枷锁,开始他们自己的创造生涯。我们的另一个思考是,在一个‘大科学’的时代,不能让所有的项目都停留在单人、最多是小团队的作坊式运作方式上,我们要搞一些大的学科融合和知识人才集成。

“为了落实扩大精英团队的任务,学校开始一系列的创新奖励和创新文化建设宣传。我们广泛地把各个兄弟院校和中国科学院的学者请进来做报告,希望他们能引领我们。这不是胳膊肘向外拐,而是一种坦荡的智力吸纳。我们想让教师靠近真正的大师,感受真正的创造能量的冲击。

“不过恕我直言,这项行动并没有起到真正作用。或者,作用有限。现在我们明白,兄弟院校甚至中国科学院中,90%的专家也都没什么创造力。一些人即便有院士头衔,但他们那种做事亦步亦趋的方式,听着就让人着实失望。唉,中国的事情不就这样吗?人情关系盘根错节。许多人就是因为跟定了某个导师,在他的团队中打打下手,随着整个项目的升级,人也就爬上了学术高位。他们不能说没有一点功绩,但他们不是创造者。我觉得千万不能学习他们,听他们的经验就像游泳中戗水似的令人战栗,这些人讲话中多数会以执法者的态度出现,而执法风格的人际关系和学术态度会令旁人创造力泯灭,这是斯腾伯格的领导智力理论中阐述过的。别抱怨我,吴老师。我感觉您所在的学校也是庸人多于天才。这当然不怪你们,还是怪这个社会体系,怪中国的教育制度更恰当一点。

“其实,鉴别出真正有创造力的人并不难。这不看他们发表了多少文章。我看过一篇张五常写的一篇谈他在美国不同大学中寻找职位的短文,他说那些院系的选人用人根本不看有多少文章,就是找你来谈,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看你思想中有多少灿烂的火花和对这个领域积累的认知判断力。有这些基础的人,没有什么重要论文著作他们也会签约让你来教书……其实,许多著名的公司在选人用人上也跟张五常说得非常类似。像苹果公司还不像今天这么大的时候,他们的选人面试常常让所有职工全部参加,这些人各自躺在地板上或歪在椅子上,不等你开口他们会先说公司想开发点什么,讲他们的技术创新,等应聘者听得热血沸腾,急切地加入谈话,这便形成了真正的交流。他们觉得这种方法才是找到志同道合且有创意者的最好方法。

“长话短说,当我们发现学者中普遍创造力不足的时候,就决定在选人讲座方面更加留意。我们要找到真正的创意人才,让他们真正占据我们的讲坛。最后,我们在全北京的各个科研机构或大学中找到的人,加起来不到20个。我们一个个把他们请来,每次讲学都是全校性的,不管他们谈的东西其他领域的人是否熟悉,让大家都来听,都来感受。

“您猜怎么的?听他们讲话最受益的,竟然是非他们本行的教师和科研人员。在这之后学校明显地感到,这几年最大的科研成就确实是被上面的不到20人所激发的,但他们激发出的,是跨学科的创造力迸发。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中科院系统科学所请来谈数学跟诗歌关系的报告,这个报告的结果是打开了地理、气候、环境科学群体教师们的思路,破除了他们的思维定式。另一个例子是科学史所谈中国古代中国四大发明的讲座。这本来是个‘政治性’浓厚的话题,但主讲人从科学考证入手进行了去政治化,而当考证四大发明不是为了证明民族优越性,只为了现实考古学在当今世界可以做到怎样的去伪存真后,我们的通识教育学部的文学院和外语学院教师获得了很多启发,一些人放弃了纯正的批评理论转而朝向‘新进步主义’。

“吴老师,您大概特别清楚,创造力的发生发展最忌讳两个东西。第一是功利性。把任何事情带上功利,创造力本身就会受到限制。虽然有人提出,谋求个人利益是创造发展的动力之一,但这仅仅在一定条件下才是成立的。在多数情况下,创造力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会跟功利主义分道扬镳,为此更看重给探索者自由的空间,寻求自由才是创造力发展的永恒动力。在这方面,我们要做出制度保证。具体来讲,探索中出了什么问题,我们领导出面顶着,绝不让教师受到伤害。我们跟所有教师签订合约,当他们从事自己领域内外的科研时我们决不参与意见,成功后决不在上面签名,不从中夺取哪怕半点名利。但如果失败,我们将挺身而出,作为整个活动的主要参与者承担下全部责任。

“创造力忌讳的第二个东西是批评和指责。人都希望别人对自己的工作提出建议,但这些建议不应涉及他人做事的目的和意义,更不应对他人的思维方式评头论足。意见都应该是建设性的,协助改进的。你用了一种新的方法炒出一盘不太好吃的鸡蛋,你会乐意听这样的评论:盐还可少放一点,火还可热一点。但你不乐意听:你这个人根本不会炒菜!或者:还是好好先学习炒大白菜再来炒鸡蛋吧!这样的话语最伤害人的创新能力。我们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在全校的课堂和科研活动中反复跟教师们强调,要直接针对问题提出建议,与其指责他人的个性或知识缺陷,不如展示出自己对探索的支持和期待对方能创造更好未来的渴望。

“在上述一系列措施的引导下,学校的科研和教学成果都取得了长足的发展。我们的优质论文数量正在增加。这里所说的优质论文,是真正具有启发意义和创造力的论文。像文学院的《楚辞》研究,跳出文本和作家,从楚文化中蕴含着的创造资源出发,将文学纳入到一个异常广泛的新的符号空间。我敢说我们对屈原认识的改变,可能是当前最具创造性的文化颠覆。在工业设计方面我们也取得了积极进展。跟20世纪上半叶德国包豪斯学院做的一样,我们在信息时代重新定义了工业设计到底是什么,这种定义让工业设计的整体思路转向一种‘量子层级式创意毛边云切换机制’,他们的意思是说,要改变认为创意无底线的想法,即要为不同创意加上能量表征,这样下来,通过能量差异或将‘毛边能量’做云切换后,新创意跟老创意的差距便可最大化。有关这个方法的具体内容,我只能谈这么多。毕竟我们不是这个行业的工作者。

“在各个应用工科院系发展的同时,我们的基础科学和通识教育也得到了大幅度发展。观察我们的课堂就能看出,学生的穿着更加自由丰富且随意得体,既跟那种管理过严的学校学生穿着不同,也跟一些缺乏美育、穿着过分夸张的学校学生不同。换言之,在走向创造的过程中,学生的审美观发生了转变,他们更贴近自己的存在,更有一种自然放松。

“学习成就评价方式的改变,让我们的学生都成了自信的人。他们相信未来社会虽然存在着强烈的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变动,但他们有能力应对。有点怪的一个情况是,我们发现自己学校中自然发展起来的相互恋爱比过去多了不少。我们正在想,这是否因为孩子们更能坦率地面对自己和面对异性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