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 第二十四章 阿汝卢吉之役

阿汝卢吉岛

义正武治四年七月

阿汝卢吉岛的名字在古阿诺语中为“美丽”之意,确是名副其实:这里有宽广的白沙滩,慵懒舒缓的沙丘上生长着一簇簇芦苇,碧绿的山坡上覆满啤栗草,幽深的山谷中是菩提树与银叶树的密林,菩提树枝头垂下的气根有如女子梳理秀发,银叶树的板状根从土中生出,颇像精于世故的甘国出产的漆质屏风。

随处可见各色各样的兰花绽放:白兰比海贝还要雪白,红兰比珊瑚更胜娇艳。白天,金色的蜂鸟在兰花从中穿梭,夜晚便换作轻盈飘逸的飞蛾,翅膀在月下闪着银光。

阿汝卢吉岛的精华便是那湖中之城——觅雨宁城。清浅的图耶摩笛卡湖是图图笛卡湖的小妹妹,觅雨宁城便修建在图耶摩笛卡湖中的数座小岛上,有如漂浮水上的一顶冠冕。城中庙宇有着精巧的尖顶,宫殿则以优雅纤细的高塔环绕,它们彼此之间以挑战重力的修长拱桥相连。

觅雨宁城的房屋楼阁都尽可能利用岛上的有限空间。这些建筑狭窄高耸,墙壁富有弹性,有如竹林随风摇曳。有时,陆地不够,房屋就建成水黾般的模样,横踞湖面上方,由植入湖底的长竿支持。

水上花园在觅雨宁诸岛之间漂游,为市民供应新鲜蔬果。绳索与檀香木板搭建的平台悬于楼宇之间,阿汝卢吉的贵族男女晚上便穿着缎鞋前来跳舞,又或饮着茶,观赏明月从海上升起,照耀着坐落在湖东几里开外海岸边的觅雨宁港口。

但觅雨宁城的明珠,毫无疑问,是绮可觅公主。

十七岁的绮可觅公主有着橄榄色的皮肤,一头瀑布般的淡褐色浓密卷发,湖蓝色的双眸有如两口静谧的深井,那些传奇的故事与吟游诗人的歌赋都赞颂她的美貌。她是大征服前阿慕国最后一任国君珀纳湖王的孙女,也是他唯一幸存的后人。但阿慕国法律规定,女子不可继承王位。因此阿慕国复辟后,便由珀纳湖的同父异母兄弟珀纳多木称王。他是绮可觅的叔祖父。

在阿汝卢吉岛的空中茶楼中,在珀纳多木的士兵与密探听不到的角落,有时能听见百姓彼此低语感叹:只可惜绮可觅没有生为男儿身。


绮可觅在闺房中独自对镜梳妆,完成妆容的最后修饰。她将金粉撒在浅褐色的头发上,使发色呈现金色,又将蓝色粉末涂抹于眼皮,凸显眼眸之蓝。这都是为了使她的容貌更似阿慕国的守护女神图图笛卡。

她没有叹息。今晚,她将发挥象征的作用。她清楚,无论象征者做什么,也不会对自己的命运叹息抱怨。她要微笑,挥手,静静地站在叔祖父身边,看着他磕磕绊绊地完成意欲鼓舞军心的讲话。她将提醒水手与水军应为何而战,展示阿慕国女子的理想形象,昭告图图笛卡女神的眷顾,表达阿慕国作为优雅、美丽、品位与教养的代表是多么自豪,远远优于野蛮落后的乍国。

但她无法否认的是,她并不快乐。

在她的记忆中,别人一直对她说,她是个美人。她可怜的祖父被处决之后,一对效忠于他的夫妇收养了她,将她视为己出。她比所有其他小孩先掌握读写时,他们倒也会夸奖她聪慧。她比养父母的子女跳得都高、跑得都快、力气都大的时候,他们也会觉得她很出色。只是,大家似乎都认为,这些才能不过是锦上添花,最重要的依旧是她的容貌美丽。

随着年纪增长,美貌的代价也愈加沉重。夏季,她再也不被准许在图耶摩笛卡湖畔与小伙伴一起疯跑,直到心脏狂跳、喉咙干渴、满身大汗,便可剥光衣衫,跳入清凉的湖水中畅游一番。如今别人会说,太阳会晒伤她无瑕的皮肤,光脚奔跑会让她脚底生出丑陋的老茧,鲁莽跳入湖水可能会撞上水底的岩石尖角,留下永久的疤痕。她唯一被许可的消夏活动是跳舞,但只能在平淡无奇的室内,阳光透过丝帘变得柔和,地面摆放着草编软垫。

她自小便梦想前往哈安国,向学者们请教数学、修辞与文章,而后再到遥远甘国的突阿扎港建立自己的商行。但如今,这些梦想只得搁置。从觅雨宁城中的服饰铺子以高价聘来的老师教她不同衣裙的颜色、剪裁与面料,以便适应不同场合,突出她身体的不同特点,使她的美貌得到反复称颂。这些老师还教她如何走路,谈吐举止,如何优雅持筷,如何通过妆容变幻出千种面貌,每一种都精美如画。

“这些有什么用?”她问养父母。

“你不是平凡女子。”母亲答道,“必须让你的美貌发挥出全部潜力。”

于是她没有学习修辞,却学了朗诵,没有学习创作文章,却学了如何在自己的脸上创作——用的是脂粉、珠宝和油彩,以及蹙眉、微笑和嘟嘴,为了变得更美。

美女抱怨美貌成为负担,这早已是老生常谈,绮可觅也很清楚。但老生常谈并不意味着它不成立,对她来说正是如此。

起义爆发,阿慕国复辟,她本以为自己终于看到转机。处处是革命与战争,正应大举募军,颁布新政,美貌有何用处?作为阿慕国皇室成员,绮可觅以为自己将会辅佐叔祖父治国,或许成为他的亲信中的一员。她很聪明,并不娇生惯养,也懂得勤劳的价值。阿慕国君臣上下一定清楚这一点吧?

然而最终,她仍只是穿上华服,精心装扮,直到面目麻木。她被要求站在这边,或者走去那边——但要优雅,切记,要有如舞蹈,要凌波微步,要始终引人注目,但千万不要开口讲话,要显得端庄娴静,要鼓舞人心。

“你是阿慕国复兴的象征。”她的叔祖父珀纳多木王说,“在各诸侯国中,我们以文明、优雅与精致而著称。美丽就是你能为国家所做的最大贡献,绮可觅。其他人都无法像你一样,如此淋漓尽致地提醒人民铭记我们的理想、自我形象与庇佑我们的女神。”

她瞥了一眼窗边衣架上垂挂的衣裙,是一件古典剪裁的蓝色绸袍,意欲令人一睹便更觉酷似图图笛卡。她沉下心,预备再次扮演一整晚装扮精美的雕像。

“你就像是图图笛卡湖。”一个声音说道。

绮可觅猛地转头。

“湖面平静,其下却是潜流暗涌,洞穴幽深。”说话者站在她的卧房门边的阴影中。绮可觅不认识她,但她身着蕨绿色绸袍,是时兴式样,宫廷女侍臣皆如此穿着。也许她是国君某个亲信的妻子或女儿。

“你是谁?”

那女子向前迈了一步,落日的光线便映亮了她的脸。绮可觅惊叹起来:她一头金发,眼眸碧蓝,皮肤完美无瑕,有如打磨光滑的琥珀。公主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而且她看起来又像少女,又像妇人,又似阿婆——完全看不出她的年纪。

女子并未回答,却说:“你希望自己的言行想法能够被人重视,你还觉得,倘若自己是平民,此事便会容易一些。”

绮可觅听到这句放肆论断,脸红了,但她一双蓝眼睛中流露出坦诚、友善与宁静,又令她断定这女子对她并无恶意。

“小时候,”绮可觅说,“我会与兄弟和他们的玩伴争论。他们脑筋不够灵光,也不用功念书,很少辩得过我。可每当他们看出我的论点占了上风,便会大笑说:‘跟漂亮姑娘没什么好吵的。’随即否认我胜过他们。自那之后,生活并没什么变化。”

“诸神赋予我们不同的天赋与本领。”那女子说,“你想想,孔雀若是抱怨自己因羽毛美丽而被捕猎,又或角蛙抱怨人们只看重它的毒液,这于它们有何助益?”

“你的意思是……”

“诸神造物,也许平凡,也许美貌,也许强壮,也许纤弱,也许愚笨,也许聪慧,但若要利用天赋开辟出一条路来,事在人为。角蛙的毒液可以杀弑暴君,拯救全国,但也可沦为街头地痞的谋害利器。孔雀尾羽可以装饰在将军的战盔上,牵动无数人心,但也可能化作佣人手中的凉扇,服务于坐享家产的富家愚儿。”

“不过都是些诡辩之语。孔雀无法选择羽毛的去向,角蛙也难以决定自己的毒液做何用途。我不过是国王与群臣的傀儡,被他们打扮起来,示于人前。他们就算用图图笛卡的雕像也是一样。”

“你如此心怀不满,因为你认为美貌妨碍了你,但你若真有自己以为的那般强壮、勇敢、聪慧,你就应该明白,倘若利用得当,你的美貌便可以发挥极为危险和强大的作用。”

绮可觅望着她,一时语塞。

那女子又道:“图图笛卡是诸神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也被视为力量最弱的。但在流民之战期间,只有她与英雄伊路森正面交锋。他着迷于她的美貌,放下戒备,她才得以用带毒的发针杀掉他,使阿慕国免遭伊路森军队的践踏,阿慕国百姓世世代代都赞颂她的这一举动。”

“红颜就必成祸水,必做娼妓,必定不过是个赏心悦目的消遣吗?我难道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吗?”

“那些都是男人给女人贴的标签。”那女子说道,声音中多了一丝锐利,“你的语气听来仿佛鄙夷,但其实不过是对史官话语判断的鹦鹉学舌。决不可相信他们的话!想想英雄伊路森,他溜入客非王后的床帏,玩弄拉琶与卡娜姐妹二人,在新月岛诸位王子公主面前裸身露面。你觉得,史官会称他是祸水、娼妓、‘不过是个赏心悦目的消遣’吗?”

绮可觅咬着下嘴唇,思考着。

那女子继续说:“祸水是靠美色欺骗而取胜,而不用强力。娼妓以欢爱为武器,有如巫师使用魔杖。‘赏心悦目的消遣’亦可决定展示自己,以此领导数千人的情感与思想,使其变成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

“阿慕国正面临危难,绮可觅,这危难能将这座美丽之岛化作碎砾。你若头脑清醒,胸怀大志,便会看出你面前的这条路无比艰险,你必须以美貌帮助自己,效力于你的人民,而非诅咒它。”


绮可觅站在觅雨宁港口码头,目送舰队离港。她从头到脚都穿戴着阿慕国的蓝色,远看仿佛图图笛卡女神真身显现。

她朝水手们挥手。他们都是些毛头小伙子,在甲板上笔直列队,脸上满是惊讶与天真。有些人对她报以微笑,也挥挥手。将领们站在前甲板上,对站在岸上的国君与群臣行礼。下方,巨桨切入水中,动作整齐划一,将战舰驱动前行,有如轻盈的水黾。

远方地平线上方漂浮着十个闪闪发光的椭圆体,那是帝国的飞船。小小的橙色光斑仿佛生出轻盈的羽翼,像是阿汝卢吉岛上兰花遍布的林中所生的飞蛾与流萤的混合体。

如此美丽的东西,如何竟能如此可怕?绮可觅想道。


在皇家舰队旗舰“奇迹精魂”号的驾驶舱内,金笃·马拉纳将军凝望着地平线上觅雨宁城的点点灯火。更近些的幽暗海面上,划桨前来应战的阿慕国舰队船只甲板上,看得到暗淡火把闪烁摇曳。

他曾来觅雨宁城休假,在这里优美的古典建筑之间流连忘返,阿慕人民的热情好客也让他开怀。达拉诸岛之中,觅雨宁城的兰笋茶最为沁人心脾。这里有兰花百种,又可杂交培植出万般花样,便是终其一生在觅雨宁城各间空中茶楼之间流连品茗,也尝不尽所有品类。

他或许不得不摧毁如此美物,真是悲哀。

下方,皇家水军的八十艘军舰依队形破浪前行。空中,他周围环绕着皇家空军的其余九架飞船。飞船由巨型作战风筝驱动前进,军舰则扯满风帆,为桨手保存体力。在作战期间,他们将会需要人力才能提供的灵活与速度。

军舰后方的深海之上,迟缓笨重的大船驭浪而来,载着皇家军队自如意岛与达苏岛招募的十万新兵。

他继续看着阿慕国舰队与皇家舰队渐渐靠近。据报,纳门在柯楚国遭受重创,这意味着他们必须在此地快速取胜,如此才能平息哈安国、里马国及达拉诸岛其余地方涌起的起义情绪。


皇家舰队进入射程,阿慕国舰队的喀第罗司令便以两盏橙色灯笼为号,下令舰队启用作战队形。小小的灯笼由草编纸糊而成,下方点燃的蜡烛热气蒸腾,将它们飘摇送上天空。

舰队熄灭所有火炬,收起船帆,打开桨孔,修长的战桨入水。

喀第罗司令对自己的好运微微一笑。马拉纳这位披着将军盔甲的皇家税务大臣看来是对海战战术一窍不通。他竟将舰船排布得如此稠密,意欲冒险对阿汝卢吉岛发起夜袭。

由于能见度低,较为沉重的皇家舰船必须缓慢前行,以免彼此相撞。较为轻盈快速的阿慕国战船可以快速穿梭于舰队密布的船只之间,击断其战桨,将燃烧的沥青弹丢上敌方甲板,以此抵消皇家舰队在舰船数量众多方面的优势。

皇家舰队的几位船长似乎也察觉了己方稠密阵形的愚蠢之处。战舰速度减缓,开始反向划桨,远离不断逼近的阿慕国舰队。

“你们已走投无路了,马拉纳。”喀第罗司令燃起四盏红彤彤的灯笼,此为全面进攻之号。四十艘阿慕国舰船全部开始奋勇划桨,追逐正在撤退中的皇家战舰。

不过,十艘庞大的飞船仍在前行,不多久便抵达阿慕国舰队正上方。此时,他们便开始投下火焰弹。

喀第罗对此早有准备。易燃的帆布已经全部收起,部下们还将甲板上的障碍物全部清理干净,覆以一层湿沙,随即全员躲入甲板下方的船舱。这些都是乍国大征服之前便已存在的旧战术。有了湿沙,燃烧的沥青弹四溅开来,发出嘶嘶声,但火势无法散开。不多一会儿,飞船的火焰弹似乎便已投光,也只得跟随舰队撤退的步伐,划桨后退。

皇家舰队如此仓促撤退,不出所料陷入困境。军舰无暇调头,难以精准控制方向。后退过程中,船只彼此相触,速度便降了下来,只等阿慕国舰队的船首冲角与投石器攻来。阿慕战船愈来愈近,有些船长等不及,已经下令朝皇家战舰投射沥青弹与石块,但大多落入水中,敌方毫发无损。

“再耐心些。”喀第罗低语道。但已经无所谓了。阿慕国战船前行速度极快,即刻船首冲角便可撞上皇家舰队。海上眼看即将漂满破碎的桨片与乍国水手及海军的尸首。

喀第罗旗舰旁的战船突然右倾,战桨失去协调一致的秩序,一片混乱。不知何物缠上桨片,战船变作一半腿脚不听使唤的千足虫,在海上原地打起转来。这艘船朝喀第罗倾了过来。

“快闪开!”喀第罗大喊。但旗舰左舷的桨手突然惊呼起来。他们的桨也神秘失控了。桨片似乎困于某种厚重之物,桨手越是用力拉拽,桨片便越是不听使唤。两艘船相撞,发出一声雷鸣般的巨响。混乱中,有些战桨折断了,还有些被从划船者手中扯脱。

阿慕国水军情急之下只得点燃火炬察看损失,喀第罗探头朝船身望去,发现几条小舟,舟上多人正在劈砍他的战船的桨片。

直至此刻,喀第罗才明白马拉纳的计策。

皇家舰队虽然撤退,却留下多只小舟,满载身着黑衣之人,手持带钩渔网。阿慕国舰队经过时,对他们全然未曾察觉。隐匿小舟上的士兵随即便将渔网掷于阿慕国战船桨片上,令桨片缠作一团。阿慕国战船便失去控制,彼此相撞。

飞船再次飘来,又投下新一批致命的沥青弹,甲板上的水军兵士或是四下逃窜寻找掩体,或是尖叫着跳入海水中。皇家舰队此时又朝动弹不得的阿慕国舰队而来,预备发起一场屠戮。


绮可觅闭上眼睛。她不想再看到阿慕国的战船,如今它们已化作漂浮海上的火舟,也不愿想象溺死兵士的绝望呼喊。

她转身朝觅雨宁城而去。叔祖父珀纳多木王一言未发。应当准备投降了。


珀纳多木被剥光衣衫,囚于笼中。他将被飞船带至完美之城,在首都子民的欢腾中游街。不过,马拉纳更感兴趣的是素有阿慕明珠之称的绮可觅。

“公主殿下,我们竟被迫在如此情形下相见,鄙人实在深感遗憾。”

绮可觅打量着这个瘦削男人与他那张毫无趣味的面孔。他一看便是官吏模样,与她此前遇见过的数以百计的官吏并无差别。然而,此人却害死数千性命。

他手中掌控着帝国的杀戮机器,而她除了自己却一无所有。

但她很清楚自己对男人可以产生怎样的作用。

“我是您的俘虏,马拉纳元帅,自要听凭您的处置。”

马拉纳屏住呼吸。她的声音中竟仿佛有许多手指,轻抚他的面庞,又撩拨着他的心弦。她的大胆语气使话中的暗示变得明白无误。

“将军,您的权力如此之大,达拉诸岛恐怕再无第二人。”

马拉纳闭上双眼,细细品味着她的嗓音。他若在这样的声音中入眠,定能做上许多香甜美梦。这样的嗓音有如阿慕国的兰花香茶:甜美,馥郁,清新悠长。他真想一直听她说话。

她走到他面前,将手臂搭上他的脖颈。他并未拒绝。


“接下来呢?”绮可觅对着镜子梳理一头秀发。晨光透过帘幕映进来,在马拉纳看来,她的发辫仿佛都笼着一层金色光晕。

“我得带俘虏回蟠城。”他在卧榻上答道。

“这般急迫?”

马拉纳笑了。“我可不能耽搁。其余各诸侯国仍在起义。”他沉思片刻,“不过,我可以留下一个百姓信任之人,在这里管事。此人要明事理,愿与皇帝合作。”

公主的手迟疑片刻,随即又继续梳理头发。

“你可愿做阿慕国女公爵?”马拉纳问道,“听说,你比你叔祖父远远更适宜治国。”

公主仍继续梳头,没有答话。

马拉纳很惊讶。他此时给予这个姑娘的尊重,更胜于她自己的家人与子民。他本以为她会表现出些许……感激。

“你在想什么?”

绮可觅手中的发刷停了下来。“您。”

“想我什么?”

“我在想,您一回到蟠城,便不得不对人卑躬屈膝,而他们的功劳还不及您为乍国荣耀所做的百分之一。二世皇帝的天下都靠您得来,但他却可轻易将您打发掉,自己坐享其成。”

“你讲话可须小心些。”马拉纳环顾四周,察看是否有下人偷听到。

“您说我比我叔祖更适合治国,或许如此。但这天下并不总是公平的。荣耀也并不一定归于应得之人,实在可惜。”

她的大胆言辞唤醒了他心中的某些东西。马拉纳想象着自己在“奇迹精魂”号的驾驶舱中飞回蟠城。他想象着自己的大军进入都城。他想象着自己走进皇宫,他的居所,而他身畔正是他的妃子,美丽的绮可觅公主。

他看向镜子,望见绮可觅映在镜中的面孔。她也正从镜中注视着他,那目光有几分恣意,有几分顺从,活泼,野心勃勃,充满魅惑。

“难道,我们不能令这天下变得更公平一些吗?”她问道。她的声音似乎又将他全身包裹起来,引他前往他不曾鼓起勇气探访之地。

他看向床榻边的小几,他的衣袍叠得整整齐齐,安放其上。是前一晚,他在抱她入怀之前先将衣袍叠好的。几枚钱币散落在小几上,他伸手将它们仔细堆成一摞。他不喜混乱。

钱币彼此相碰,发出熟悉的声响。在他脑海的遥远一角,他听到了井井有条的声音,细致记账的声音,那些分门别类的整洁账簿,每一项条目都明白无误。他打了个寒战,她织就的魔咒褪去了。

他无比不情愿地转过头,面对她。“够了。”

他深吸一口气。差一点便着了她的道。

她极为聪颖勇敢,大有用武之地。

“我还以为你是个有野心的人。”马拉纳说,“可我错了。”

她转头看他。她意识到自己失败了,脸色阴郁下来。

“你不仅是有野心。”马拉纳说,“你爱这片土地和它的子民。你渴望他们的赞许。”

“我是阿慕国的女儿。”

“公主殿下,我向你提个建议。你若接受,我便不动阿汝卢吉岛一分一毫。除了上缴国家税赋,且百姓再次效忠皇帝陛下,这里的平静生活将一如既往。觅雨宁城的茶楼还可继续香气缭绕,歌声袅袅,人们也将继续惊叹于这座美丽岛屿的精雕细琢与优雅高贵。歌谣与故事将铭记你保护阿慕国人民的事迹。”

“我以为,我会成为阿慕国女公爵。”

马拉纳大笑。“那时我还没意识到,倘若将阿慕国留给你会有多么危险。”

绮可觅公主没有答话。她漫不经心地将手指抚过蓝色绸袍,似乎正细细赏玩手上佩戴的一颗大蓝宝石。

她真希望自己再多几分耐心、多几分谨慎。她本有机会让此人背叛二世皇帝,进攻蟠城,可她因行事鲁莽而错失良机。

“不过,倘若你拒绝,我就要把你卖到蟠城最下等的春楼,开价一个铜子。大家都将一直记得你沦为娼妓的下场。”

此时轮到绮可觅大笑了。“您觉得这便能吓倒我?在您眼里,我始终不过是个娼妓。”

马拉纳摇摇头。“不止于此。我还将下令排干图耶摩笛卡湖中的水,将觅雨宁城烧尽。我会在田中撒盐,每十名阿汝卢吉岛民中便有一名要被处死。我已经杀人如麻,再多几个也无妨。最重要的是,我会昭告天下,阿汝卢吉岛有此下场,全都因你而起。因你一人。你本有机会拯救你的人民,但你却拒绝了。”

绮可觅公主盯着马拉纳。她再也没有词语来形容她对此人的感觉。仇恨似乎远远不够。


一艘轻快飞船负责将绮可觅公主与珀纳多木王押往蟠城。与他们同船的还有几个阿慕国贵族和要犯,包括皇宫卫队队长卡诺·梭。

与俘虏同行的只有少数船员。飞船框架内的船身中,一条短小走廊边分布着几间房间,用于储物和船员寝室。其中一间房中,绮可觅与珀纳多木全身赤裸,被囚在笼内。其余囚犯则以绳索捆绑,关押在走廊边的房中。

飞船一上路,卡诺·梭便开始尝试挣脱捆绑手腕的绳索。守卫松懈,绳索绑得不够紧,而且已经老化,张力不足。

他等了几个时辰,等到守卫约莫放松了些许警惕。他努力挣扎,每当负责看管此室的那名皇家守卫过来巡视时,便停下不动。他反复摩擦绳索,直至皮破血流。他龇牙咧嘴,却没有放弃。流出的血润滑了绳子,倒令挣脱变得更容易了。

成功了。他的双手恢复自由了。

他曾无助地站在码头,眼睁睁看着阿慕国百姓在夜色中死去,从熊熊燃烧的战船上跳入阿慕海峡的冰冷海水中,送了命。但现在,傲慢的乍帝国人犯了个错误,他便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守卫转过身时,卡诺便迅速解开自己脚踝上的绳索。

守卫再次经过卡诺身边时,他一跃而起,将守卫扑倒在地。他敏捷地拔下守卫腰带上的匕首,一下割开对方的喉咙。

他释放了周围的其他俘虏。众人重获自由,便在屋里随手拿起可做武器的家伙,小心窥视走廊。算他们走运:走廊中空无一人。所有其他守卫都在自己的铺位上酣睡呢。

众人迅速行动。那几个皇家守卫都在睡梦中丢了性命,不过几分钟,俘虏们便接管了驾驶舱,飞行员与桨手都是服徭役者,几乎未曾反抗便投降了。

卡诺走进关押珀纳多木王与绮可觅公主的房间。他移开视线,以免二人因全身赤裸而受辱。他打开囚笼,又将从皇家守卫那里拿来的衣物递给他们。

“陛下,公主殿下,真是奇迹!我们自由了,还夺下了一艘皇家飞船。”

绮可觅公主虽然裸着身子,仍然骄矜典雅。她谢过卡诺,将一块棉质粗布裹在身上。她虽未着绸袍,并无冠饰,也没有粉黛与珠宝装点,但卡诺却认为,她依旧是他所认识的最美丽的女子。他从很久以前就一直远远欣赏她。她的确是阿慕国的明珠。

卡诺从绮可觅公主脸上看到了喜悦与如释重负,毫无疑问,这是因为他帮她逃离了马拉纳为她安排的不知何种屈辱命运。老天将卡诺安排在这个位置上,他几乎对此感到高兴了。公主那冰霜般的碧蓝双眸正温柔地望着他,既冷又暖。只要她开口,他便心甘情愿为她赴死。

“咱们现在去往何处?”国君问道。他没了群臣,远离王宫的安逸保护,还未曾适应没有祖国的人的生活。

“去萨鲁乍城。肃非王会帮助咱们。”公主的语气冷静平淡。卡诺看得出,她已将被俘的屈辱之事抛在脑后了。她已恢复公主殿下的气度,重新变作阿慕国的明珠。现在,大家向她寻求决策,而她也会把握机遇,领导众人。就让继位法见鬼去吧。

飞船调整轻帆与船舵,开始朝柯楚国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