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 第三十三章 蟠城正主

热季拉

首侯元年一月

如今,帝国没了金多·马拉纳元帅或塔诺·纳门将军这样的统领,热季拉余下的小股帝国抵抗势力在马塔·金笃面前都不堪一击。许多城市的卫队不加抵抗便径直投降。

不过,也有几座城池抵抗了,其他起义军司令争相向马塔献计,若能攻下城池,便可以此证明自己的价值。其中一人个子干瘦矮小,名为济恩·码左提,一得机会便要面见马塔。

“倘若您给我五十人,我们可以伪装成商人,在您抵达之前早早入城,为您打开城门。”

“这里有一根通向大海的排水管。我们可以从下水道进城。”

“蟠城毫无动静,岂非怪哉?摄政王为何没有指派新统领调动热季拉的军队?元帅,事有蹊跷,我们应将热季拉的探子人数翻番。”

马塔鄙夷地将他打发走。这种人只会耍花招用诡计,不敢堂堂正正开战——小人。

马塔以蛮力攻下每座抵抗城池时,便允许手下在三日内对城中居民为所欲为。此外,他还决定破坏热季拉的工业,确保被征服的地区不会在他背后再度叛乱。梭纳陆河沿岸水车被砸坏,浇灌农田的风车有如巨型火炬熊熊燃烧。

达罗王作为囚犯与马塔·金笃一路同行,有时也代表热季拉百姓尝试干预,因为这里在大征服前曾属甘国。就连马拉纳,虽已成马塔·金笃元帅起义军中的“座上宾”,有时也会和达罗王一同求马塔手下留情。

众人都迫切想要马塔听取他们的建议。他觉得很烦。

“你们也一定明白,我用这些城以儆效尤,才能确保热季拉其他地区不再发起抵抗,从长远来看,这样才能保住更多性命,特别是我手下的性命啊。”

达罗无言以对。马拉纳还算知羞耻,脸红了起来,因为他自己也用过这套说辞。

但在马塔心中,热季拉人是懦弱的叛徒,在起义军需要他们的援助时,他们并未站起来反对帝国。因此,他觉得手下士兵对热季拉诸城的粗暴劫掠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正义。

狼爪岛一战之后,他再也不想因为自己的仁慈而牺牲手下的性命了。

表面上,其他诸侯国军队仍然具有独立指挥权,事实上,法沙国和甘国的司令奥维·阿提和胡页·诺卡诺已经越发沦为傀儡。他们的军队几乎完全听命于马塔。肃非王有时尝试派信使给金笃元帅送去“建议”,但马塔只是一瞥,便将他们逐出。

总而言之,如今真正的首侯便是马塔·金笃。不,不只是首侯。他是霸主。各诸侯国也都对此心知肚明。

经过一个月,热季拉终于平静下来。但山脉另一侧,帝国腹地热翡卡平原的可靠消息却很难获得。经过索轲山口的商队完全停了。马塔的探子也无一返回。仅剩的帝国军力似乎都躲进完美之城,再未派援军前往热季拉。

马塔派往祖邸城的信使也都空手而归:加鲁公爵不在城中,也无人知晓他的去向。马塔并未太过担心。他本希望发动总攻时有库尼在身边,但他知道库尼古灵精怪,也能照顾好自己。

新年到来,马塔带领起义军前往索轲山口,他们将从这里开始朝蟠城进发,准备擒下二世小皇帝。

他心想:终于,解放达拉诸岛的梦想即将成真。

他感觉轻飘飘的,犹如鸟羽,像孩子一样陶醉在喜悦中。


希纳内山脉和威梭提山脉上白雪皑皑,地势陡峭,形成两道天然屏障,只有鸟儿和山羊能够翻越。

从两道山脉东侧的热季拉平原前往西侧的热翡卡平原,唯一的通路便是穿越索轲山口。索轲山口是一条二十里长的山谷,山谷南面为卡娜山和拉琶山,北面是飞索威山。索柯山口狭长幽暗,布满参天大树,竭力伸出枝叶接受从山间照射下来的一点点阳光。山谷两侧火山隆隆,时常引发山崩堵住山口,直至碎石清理完毕才能再度通行。此处正是伏击的完美地点。

多年来,四周的各个诸侯国一直在争夺把守索轲山口的一系列要塞。谁能占住这些要塞,便扼住了本岛的咽喉要道。

从东面而来,索轲山口中的第一处要塞是过桠关。这是一座巨大的石砌城堡,建成已有两百余年。


金笃元帅的军队小心靠近过桠关,派出几支侦察小队。索轲山口是蟠城的最后一道防线,恐怕会有重兵把守。

侦察队长多如·索罗飞带回出乎意料的消息:过桠关上飘着的是柯楚红旗。

马塔·金笃带上几个贴身护卫,骑马前往过桠关大门。

“开门!”拉索大喊,“我们是和起义军总司令金笃元帅一起来的。你们的司令官是谁?”

墙头的士兵谨慎答道:“没有加鲁大人的命令,我们不放任何人通关。”

“加鲁大人?你说的是祖邸公爵库尼·加鲁?”

“正是。不过他既已擒住二世皇帝,很快就要当上热翡卡国君了!”

马塔骑马上前。“你说什么?快开门,我要见他!”

过桠关的守卫都是降于库尼的前帝国士兵,正欲表现对新主的忠心。他们便朝马塔·金笃和护卫大肆放箭,嘲笑他大胆放肆,竟以为能径直入关面见君王。

拉索将自己的盾牌挡在马塔面前,但马塔将盾牌一把夺过,丢在一旁。一支箭射中他肩头,但他似乎毫无感觉。

可拉索却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在滴血——加鲁大人怎能对兄弟兵戎相见,尤其是在二人并肩经历诸多考验之后?


“一定是有什么误会。”马塔·金笃说。

库尼不是对我说过,只有我才有勇气和力量拿下完美蟠城,赢得肃非王承诺的奖赏吗?

我难道没对库尼讲过我梦想帝国都城满城覆满金雨,铺天盖地都是菊花,希望还伴有狮齿花?

我们难道不是拜把兄弟,发誓无论如何都彼此支持,为共同目标而奋斗,不求个人私利?

马塔·金笃想不明白。他在狼爪岛为起义的生死存亡挣扎之时,库尼怎能像贼人一样偷偷溜入蟠城,如今又如土匪护巢一般对他举起刀剑?这不可能。一定是个冒牌货。

“所有人都背叛了我。”他喃喃自语道,“女子如绮可觅,男子如库尼·加鲁,都毫无廉耻可言。”无论他多么信任他人,这些人最终都会以最可鄙的方式背叛他。

佗入路·佩临告诉他,库尼有个手下名叫偌·米诺赛,他从过桠关逃了出来,前来投降于马塔。他见到马塔的军队人数之众,认为投奔马塔才是明智之举。

“给我讲讲加鲁大人的战绩。”马塔·金笃说。他竭力使自己脸上不动声色,语气冷静。

偌讲了库尼·加鲁骑独角鲸前往如意岛,对蟠城发起突袭,精明操纵投降的帝国军队,而后又实行温和之治,热翡卡百姓对他十分尊敬。

“百姓爱戴加鲁大人。他们认为是诸神在庇佑他们,于是他们打算将加鲁大人视为蟠城的征服者,而不是……”

“说下去。”

“而不是您,元帅大人。加鲁大人的手下常提起笛牧城一战,帝国叛军又传出狼爪岛和热翡卡战事的小道消息。有些人希望加鲁大人不仅做他们的国君,最好还能做新皇帝。”


马塔·金笃突然满腔怒火,无比焦灼,无比痛苦。

他有如困兽在军帐中来回踱步。帐中摆设已全数砸烂,他来回踱步又将碎片碾入泥泞土地。

我和手下在狼爪岛以性命抵挡帝国最强大的军力之时,库尼却有如窃贼溜进无人把守的后门。

我全凭胆识与力量赢得了天下第一的胜利,库尼却窃取了本属于我的荣耀与奖赏。

而如今呢?这贼人甚至不敢见我,不肯当面解释。库尼曾经与我情同手足,如今却对我关上大门,就像个意欲多分赃物的山匪。

“他若想当热翡卡国君,就得踏过我的尸身!”马塔·金笃大吼道。他更为自己的手下而怒。这些年轻人几乎还是孩子,从图诺阿就一直跟随他,无所畏惧地为他而战。他们的骁勇应当得到这天下的承认。

众人都以为库尼·加鲁才是帝国的终结者,这简直无法忍受!

其余贵族和司令官都头颈低垂,一步步挪向军帐门口,嘟哝个借口便匆匆退下。

只有佗入路·佩临留了下来。“元帅大人,您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还有什么可想?咱们必须采取行动!立刻攻下过桠关,前往蟠城,擒了这个骗子库尼·加鲁。我要亲眼看看这个叛徒,没准他恬不知耻,根本不觉得有何愧对于我。”

“元帅大人,您像独狼一样与帝国交战之时,库尼·加鲁或许确如秃鹫一般施计擒得二世皇帝。但他的确做到了肃非王的字面承诺,您若有如顽童嫉妒,与他开战,天下人都会耻笑您。虽然帝国陷落,起义军大将之间倘若又迅速开战,便会让大家都陷于不义。”

“他不配得如此好处!他夺了我的位子!”

“最好让他觉得是他自己赢来的。”佗入路·佩临说道,“而您默许他篡位。慢慢接近他。等他放下戒备,远离手下之时,便可将他一举拿下,将他的诡计揭露于世。到那时候,也只有到那时,您才能名正言顺地拿到新建立的热翡卡国国君之位。”


金笃元帅向过桠关派出信使,祝贺关中士兵有幸效忠热翡卡国君库尼王这样一位伟大的领主。他们是否愿意给他们的国君捎个信?

金笃元帅恭祝旧友巧夺蟠城,谨请库尼王陛下允许金笃元帅前来觐见。

马塔·金笃当然不屑写出“库尼王陛下”这几个字。他本欲遵照佗入路叮嘱,结果却因盛怒而紧攥蜡块,直至它在手中融化。

他跳起身,令佗入路·佩临替他写完信函。

“我去打猎了。”马塔说,“我现在必须得杀戮一番。”


库尼读了马塔充满讥讽的信,脸色煞白。

“对金笃元帅封锁索轲山口是谁的主意?”他问道,声音发抖,“我给我兄弟派了那么多信使,叫他来蟠城和我共享胜利果实,信使们都上哪里去了?”

润·柯达一步上前。“金笃元帅以残忍著称。我没让蟠城大捷的消息传到东边,又向索轲山口增援。我认为,这样可以让我们赢得更多时间,巩固在蟠城的地位,获得百姓支持。”

“唉,润,你都干了些什么啊?”柯戈·叶卢挫败地摇摇头,“你这是公开挑战元帅,显得我们像是敌人,而非联盟!现在,就算加鲁大人的消息送到,也不会有人相信他是一片好心。

“马塔·金笃手下兵力是我们的十倍有余,声名也如日中天。各诸侯国都对他尊敬有加,倘若没有他的支持,加鲁大人也难以登上热翡卡国君之位。倘若我们大开城门将他迎进蟠城,便可使加鲁大人的突袭看似仿佛金笃元帅早就定下的计划,便能得到他的支持……”

“不是看似。”库尼插嘴道,“我本就打算与兄弟共享胜利。”

“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柯戈哀叹道,“大错已经酿成,难以弥补。”

库尼立刻派出快马前往哈安国请路安·齐亚。库尼需要他的建议。


“胜利并不似我想的那般甜美。”库尼对路安说。

路安点点头。他想起自己在倾盆城的祖宅废墟中等待来自父亲魂灵的慰藉时,所感受到的孤独与倦怠。“人心难测,正如诸神之意难以占卜。”

抛开哲学不谈,他们仍须解决眼前的问题。库尼的手下已撤离过桠关,马塔的军队紧随其后。

路安·齐亚与柯戈·叶卢谨慎安排库尼·加鲁的军队撤出蟠城。他们将皇宫中的珍宝尽可能各归其位,封锁皇宫大门。柯戈将皇家档案馆中的文书装上牛车,交给库尼。达飞罗确信其中暗藏宝藏。可他向柯戈打听时,柯戈只是悲伤地摇摇头。

而后,库尼带领从柯楚国跟来的部下和所有愿意追随他的帝国降军,出城西去十里,在图图笛卡湖畔扎下新营。

蟠城众位长老送别库尼数里。他们拥戴加鲁公爵的温和统治远胜于二世皇帝的重税苛政。金笃元帅的声名却已染上笛牧城、狼爪岛和热季拉的鲜血无数,他们对迎接新的征服者并不心甘情愿,而是乞求库尼·加鲁留下。

“金笃元帅和我之间有些误会。”库尼·加鲁说,“我若留下,事态只会恶化。”但他忆起笛牧城百姓垂死的哭喊,难以驱散心头的负罪感。

库尼凝视着一望无际的图图笛卡湖。水面直与天际相接,犹如大海,但静谧如镜。

“现在,咱们只能坐等马塔的回应了。希望他还记得我们的手足之情,原谅我的无心之过。”


马塔·金笃兀一抵达蟠城,便下令对全城大肆劫掠清洗。他的手下曾被许诺帝国都城的金银财宝,他不会夺走他们的乐趣。对于尽力迎接他入城的蟠城百姓,他并未明令屠杀,但也没有明令禁止。

冰冷的冬雨落下,恐慌的民众跑过泥泞湿滑的街道,身后是亮出的刀剑。城中地沟中的水流渐渐变红。

库尼和手下离开蟠城时,二世小皇帝被留在皇宫中。

“求求你们带上我吧。”少年哀求道,“我不想面对那个杀人狂魔。”

库尼一声叹息,表示他也毫无办法。如今,马塔·金笃自立为统领各诸侯国的霸主。皇帝的命运在他手中。少年拉住库尼的衣袖,他将少年手指掰开,一走了之,但二世皇帝的哀叫声在他脑中久久回荡。

马塔·金笃的部下将宫中能搬走的珍宝全部用车推走。随即,士兵关闭宫门,将皇帝和几个忠仆关在其中。

马塔·金笃高声历数乍帝国对六国百姓犯下的罪行,又放火点燃皇宫。众人最后一次看到小皇帝时,火舌四窜,他无处藏身,从皇宫最高的塔上跳了下来。火势越发猛烈,无论如何蔓延,蟠城百姓也不得救火。最终,整个蟠城都烧光了,余烬三月方熄。废墟中飘出的灰尘和浓烟有如一柄黑矛直冲天际,远在哈安国都能望见。

完美之城不复存在。

“二世既死,帝国已亡。”马塔宣布道,“从今往后便是首侯元年。”在他听来,人群中的欢呼声有所保留,缺乏热情。这令他感到很是恼火。


马塔·金笃还将手下派往玛碧德雷皇帝的皇陵。几乎每一个加入起义军的士兵都有家人或朋友曾经被迫在此服役,很多人更是在苦役期间送了性命。大家似乎都想毁掉玛碧德雷的安息之所,以此复仇。马塔对此安排甚是满意。

皇陵是一座地下城池,是将威梭提山脉的一座山挖空,在其地下深处建成。

马塔·金笃的手下很快攻破皇陵入口,那大门由最为雪白无瑕的大理石凿就。门后是嵌入山中的隧道迷宫,覆满精致浮雕。许多道路通往陷阱机关或是死路一条,大批士兵举着火炬和锄头拥入隧道,但对哪些是安全路线一无所知,因而受伤甚至送命。

仅有少数几条隧道真正通向地下城,城中有许多玉石铺就的水沟与池塘,其中填满水银,拟出达拉诸岛的江河湖海,堆积如山的金银则代表达拉诸岛。模型小岛上以翡翠、珍珠、珊瑚和各色宝石再现了各岛的主要地貌。

本岛模型正中设有一张高台,玛碧德雷皇帝的石棺便安放于此。石棺周围还有一些较小的棺材,是几个得宠的妃子和佣人,他们被扼死之后安葬于此,为皇帝陪葬。地下城的天花板也嵌入许多灿烂宝石,代表天上星宿,长明灯中的灯油缓缓从地底深处涌出,可保地下城数千年灯火不灭。

起义军士兵挖出所有宝石,将无法带走的东西悉数毁坏,最终将玛碧德雷皇帝的尸身从墓中拖出,在蟠城正中的奇迹广场予以鞭笞。随后,狂怒的暴民扑向尸体,将它撕成千万块碎片。

与此同时,马塔·金笃的部下仍在掠夺蟠城百姓和周围村镇的农民。平民受尽苦楚,高声乞求手下留情,但士兵却充耳不闻。


马塔·金笃骑马穿过街道,视察蟠城的破坏情况。复仇本应充满快感,却毁于一连串背叛所带来的失望:飞恩·金笃,绮可觅公主,如今又是他本视同手足的库尼·加鲁。

当了蟠城之主本应畅快,他却觉得无比空虚。毕竟这城是库尼留下的,而非他亲手拿下。这一切都没有他原本想象的那般美好。

他听到路边一名女子吟唱哀歌,便放缓脚步。近日来蟠城街头总有女子哀伤不已,但这首歌有所不同,从他的耳朵经过熟悉的道路,直抵内心:他年幼时听过这歌。

始终跟随马塔左右的拉索·达飞罗上前盘问,将那哀唱女子带过来见马塔·金笃。

“女子,你是图诺阿来的?”

那女子高挑苗条,她拨开肮脏油腻的头发,瞧着马塔。马塔觉得她深色的面孔有些古怪。她看着像是哈安人,讲话却是彻头彻尾的图诺阿口音。

“我叫弥拉。”她说,“我的确是图诺阿人。”她的目光倔强,仿佛在质问他是否敢质疑她的说法,“我父母在哈安国以捕鱼为生。一日,我父亲偶然网到一条虹飞鱼。当地乍国卫队司令说,虹飞鱼是已故的皇太后达莎夫人的化身,我父亲这是渎神。为了平息诸神的怒气,父亲必须缴纳十两黄金。为了躲债,我们全家逃往图诺阿,但是我们在那里的日子并不好过。不过,我哥哥和我都生在藤蔓岛,图诺阿群岛中最偏最小的那座岛上。”

马塔点点头。图诺阿渔民和本岛上遵循传统的柯楚农民一样,对外来人充满疑心,逃债的一家人当然会遭到鄙视,哪怕那债务并不公正。他能想象,两个孩子在新家乡成长期间必会遭到村中其他小孩欺负。

“你为何来此?又在哀悼何人?”

“我哥哥随您渡海而来。”她说,“他叫马铎·吉落。”她看到马塔并未流露出知道这个名字的神情,燃起一丝希望的深色眼睛又黯淡下去,“他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响应起义号召的。他奔走村中各户,对各家父母说,应该让儿子随他一同参加起义,因为您比您祖父更能成就一番大业,会为柯楚国带来荣耀。有十六个小伙子跟他一同去了法润城。”

马塔点点头。如此看来,这女子的哥哥是最初随他和叔叔渡海投奔湖诺·其马和佐帕·西金的八百人之一。彼时他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起义似乎注定失败,他们却选择相信他。

“我在家等啊等啊,但他很少来信,两封书信之间也相隔许久。他为您的所作所为而自豪,但似乎并未获得您的欣赏,尽管我相信,他在战争中一定很勇敢,就像小时每次保护我不受其他孩子欺负一样。”

马塔似乎应该回忆起这人的一点事迹来,他既然出身哈安,在军中一定表现颇为突出。但对于此人的面孔、军阶或是名字,马塔毫无印象。

他一直专注于自己的骁勇事迹、自己的赫赫军功、自己能为金笃家族带来的荣耀,根本无暇了解这些信任他、将性命交付于他的人。他惭愧地避开弥拉的目光。

“我留在家照顾双亲,但去年冬天,他们二人都被卡娜女神带走了。我独自生活,直至再次收到马铎的来信,他说你们终于进入蟠城,战争结束了。于是我收拾细软前来寻他。”

但她并未与哥哥欢喜重逢,却发现哥哥已成为坟场中的又一具尸首,用裹尸布包着。他加入勇闯皇陵的队伍。一阵埋伏的箭雨夺去了他的性命,但他的失误却使伙伴得以走得更远,从一间侧室中得了一些宝藏。

“命运不公啊。”马塔·金笃低声道。

他竟很怜悯这女子,这令他自己都出乎意料。或许是她的口音,使他忆起家乡的单纯时光;或许是她的模样,尽管脸上覆着尘土和已干的泪痕,他仍觉得她很美;或许是他因对这样一个长久以来的忠诚追随者毫无印象,心怀内疚,从而生出一丝责任感;或许是他对这位牺牲的士兵满怀同情:他奋不顾身,冲锋陷阵,只为他人能够得益。

他感觉眼中盈满热泪。

“姑娘,你就留在我身边吧。我来照顾你,一定保你衣食无忧。你哥哥是最早追随我的人之一,那时谁也不知道我是否会取胜。我定要好好安葬他。”

弥拉深行一礼,随即静静跟随他们一同返回马塔的营地。


街边一个避风处,一个乞丐和一个尼姑静静旁观了马塔与弥拉的对话。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蟠城死者众多,行脚僧人与尼姑都来到城中做法事。马塔手下令许多百姓流离失所,乞丐数目也飞速增加。

女尼身穿云游者的黑袍,但看不出是什么教派,从兜帽下向外窥视的面庞难以判断年纪。她身后,一只大乌鸦站在墙头,傲视街头。

“我喜欢这身新打扮。”她对乞丐说道,“你这是在哀悼你的帝国?”她的嗓音尖厉刺耳,充满悲伤。

那乞丐周身皮肤覆满油污,就连光秃秃的头顶也不例外,却穿着一件极不协调的雪白斗篷。倘若有人路过时看上一眼,便会注意到乞丐握着拐杖的那只手只有四根手指。他退后一步,浅灰色的双眸冷冷盯着尼姑。

“战势确实于我不利。”他承认道,“可给出决胜一击的也并非你的英雄。咱们都被耍了。”

女尼的脸似乎红了一下,但兜帽的阴影之下难以看清。“加鲁或许是柯楚之子,但我跟他并无干系。是姐姐拉琶似乎对他有些青睐。”

乞丐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我没听错吧?孪生姐妹与飞索威之间难道有些嫌隙?恐怕战争尚未结束嘛。”

她并不理会他的话。“离马塔远点。”她说,“我知道你想给死在狼爪岛的乍国人报仇,但马塔自有他的道理。”

“倘若我只是要血债血偿,史书写起来就容易多了。不过,别担心,我不会是第一个违背约定的。”

“你或许是不会直接伤害马塔的凡人之躯,但谁知道哪天一阵风会不会刮倒他身旁的旗杆?又或老鹰飞过,误将他的脑袋当作岩石,丢只乌龟上去?”

乞丐苦笑。“妹妹,你竟以为我会使出这等下作手段,太令我失望了。我又不是塔祖。你要是愿意,大可以像只老母鸡护着马塔。”

乞丐走了,但消失在街角前,他又转头说了一句:“观察这些凡人令我收获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