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玛丽·沃恩正从多伦多赶来,雷本·蒙特戈感到很高兴。他有点希望玛丽能从基因上证明庞特不是尼安德特人,而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上了点年纪的一般人。那样的话,这件事至少还有些合理之处。雷本这一夜睡得很不好。天亮以后,雷本想,但愿那人是经过改造的、冒充尼安德特人的疯子,因为这比承认他是个真尼安德特人要容易得多。也许雷本当初的想法是对的,庞特真的是某个古怪教派的成员。要是他从小就箍着某种头盔,他的头骨就可能长成尼安德特人那样,而且他的下颏明显动过手术,所以才像史前人类。

是的,可能就是那样,雷本想。

现在还不用去萨德伯里机场,两个小时以后沃恩教授才到。雷本去圣约瑟夫医疗中心看看庞特的状况如何。

雷本进入病房,第一眼就看到庞特那深陷的眼窝下出现了黑眼圈。雷本很庆幸自己从来没有黑眼圈。当年在他的家乡金斯敦(牙买加城市,不是安大略省的金斯顿——尽管他也曾在安大略的金斯顿住过一段时间),雷本的父母就觉察不出他常常熬夜看漫画。

雷本想,辛格医生应当给庞特开点镇静剂。就算庞特真的是个尼安德特人,对现代人有效的药物多半也会对他有用。但是,如果换成雷本开处方,他恐怕也会十分谨慎。

现在,庞特坐在床头,吃着护士刚给他端来的早餐。拿到托盘后,庞特盯着托盘看了好一会儿,好像少了什么东西。然后,他用白色亚麻餐巾裹住右手,抓起熏肉一片片地吃。吃炒鸡蛋时,他才用了餐具,不过只用了勺子,没用叉子。

庞特抓起盘子里的烤面包片闻了闻,却又放了回去。旁边有一小盒家乐氏玉米片,他对盒子装的玉米片不屑一顾,却饶有兴致地研究怎样把包装盒打开,变成可直接泡玉米粥的简便小碗。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橙汁,感到味道很不错,就端起小塑料杯一饮而尽,但是却不想喝咖啡和250毫升的半脱脂牛奶。

雷本走进卫生间,想替庞特倒杯水,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庞特真的是从别的地方来的,肯定是!上厕所忘了冲水很寻常,可是……

庞特不仅没有冲水,还用贴在马桶盖上印着“已经消毒,敬请使用”的塑料长条代替手纸擦屁股。来自发达地区的人绝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但是从庞特手上戴的机器来看,他又的确是来自科技发达的文明地区。

好吧,雷本想,交谈是查出一个人底细的最好方法。显然,庞特不会——或不愿——说英语。不过,像雷本的老祖母说的那样,条条大道通罗马,要达到目的,总有办法。

“庞特!”雷本昨晚只学到这一个词。

那个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把头微微偏了一下。然后,他点点头,却好像不是对雷本点头。“雷本。”他终于开口说道。

雷本微微一笑,慢慢说:“对,我的名字叫雷本。你的名字叫庞特。”

“庞特,ka.”庞特说。

雷本指着庞特左手腕上的植入装置问道:“那是什么?”

庞特抬起手臂,说道:“Pasalab.”然后又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慢慢重复了一遍:“Pas——a——lab.”好像知道他们在相互学习对方的语言似的。

雷本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英语中没有对应的词语来描绘那个东西,也许可以说“植入装置”,但这只是个通称。于是雷本决定试试别的。他竖起一根手指,说:“一。”

“Kolb.”

雷本竖起两根手指,说:“二。”

“Dak.”庞特说。

他伸出代表童子军荣誉的三根指头:“三。”

“Nar.”

四根手指:“四。”

“Dost.”

五指张开:“五。”

“Alm.”

雷本又用上了左手,每次加一个指头,直到十个数字都数完为止。然后他不按顺序随意试了几个数字,看庞特是用同样的词来回应,还是胡乱编出某种语言来欺骗他。其实雷本自己也记不住那些古怪的词,不过至少在实验中,庞特的反应很快,没出什么差错。看来庞特说的话真的是另一种语言,不是胡编乱造出来的。

接着,雷本开始指着身体的各个部位。他用食指指着自己剃光的脑袋说:“头。”

庞特也指着自己的脑袋说:“Kadun.”

雷本指着左眼说:“眼睛。”

出人意料的是,庞特突然举起右手,手掌向外,好像要雷本稍等一会儿。然后他开始用自己的语言飞快地说着什么,还不时微微点头,好像用一部看不见的电话和别人交谈一样。

“真丢人!”哈克通过耳蜗植入装置向庞特抱怨,而雷本根本听不见哈克的话。

“是吗?”庞特回答道,“要知道,我们跟你不同,不能通过下载快速地获得信息。”

“那就更可怜了,”哈克说道,“不过说真的,庞特,要是从我们到这儿开始,你就留意他们的谈话,也不至于只学会这几个简单的名词。根据上下文语境,我已经掌握了116个他们的词汇,还有另外240个词我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是吗?”庞特有点恼火地说,“要是你觉得比我强的话……”

“恕我直言,在学习语言方面,就连大猩猩都比你强。”

“好!”庞特低头把机侣扬声器的控制按钮打开,“那你来!”

“多谢!”哈克通过耳蜗植入装置向庞特说道。接着它把信号转到扬声器上——


“你好。”一个女声说道,把雷本吓了一跳,“喂!在这儿。”

雷本低头一看,发现那声音来自庞特左腕上奇怪的植入装置。“对着手的位置说话。”植入器说道。

“嗯……”雷本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好。”

“嗨,雷本,”女声继续说道,“我叫哈克。”

“哈克,”雷本摇着头重复了一遍,“你在哪儿?”

“我就在这儿。”

“不,我是指你本人在哪儿?我猜这玩意儿是手机之类的东西——不能在医院里打手机,难道你不知道吗?手机信号会干扰监测器。我们待会儿给你打回去吧……”

哔!

雷本顿住了话头。哔声是植入器发出来的。

“启动语言学习程序。”哈克说,“继续说吧。”

“学习?可是……”

“继续呀。”哈克催促道。

“噢,好吧,继续。”

忽然,庞特点点头,好像他听到某个雷本听不到的要求。他指着房间的门。

“那个?”雷本说,“噢,那是一扇门。”

“词汇太多了。”哈克说道。

雷本点点头。“门,”他说,“门。”

庞特从床上站起来,走到门口,把宽大的手掌放在门把上,拉开门。

“嗯?”雷本考虑了一下,说,“噢!开,开。”

庞特又关上门。

“关。”

接着,庞特不断把门开开关关。

雷本皱起了眉头,然后明白了:“正在开。你正在开门。正在关门。正在开门。正在关门。正在开门。正在关门。”

庞特走到窗边,双手在窗前扫过示意。

“窗户。”雷本说。

庞特又敲敲玻璃。

“玻璃。”雷本马上补充道。

然后,庞特把一扇窗抬了上去,女声又响起来:“我正在开窗户。”

“对了!”雷本说道,“正在开窗户!没错!”

庞特又把窗户拉下来。“我正在关窗户。”女声说道。

“对!”雷本兴奋地说道,“没错,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