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假如鲁尔特能够成功的话,阿迪克明天就能接触到那个量子计算实验室了,但是他需要在此之前做好安排。

萨尔达克是一座比较大的城镇,但阿迪克却认识生活在城市边缘的多数科学家和工程师,以及很多生活在城镇中心的这类人。尤其是,他还与保养维修矿井机器人的工程师成了朋友。邓恩·科德是一个胖胖的、生活快乐的人——有人说他让他的机器人代劳得太多了。但是机器人正是这种工作所需要的东西。阿迪克动身去看邓恩,现在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邓恩应该下班回家了。

邓恩的宅邸很大,却显得凌乱随意;构成房子主体的大树应该有上千个月的寿命了,可以追溯到现代树艺栽培学的起源阶段。

“真好——哦,多好的夜晚。”阿迪克说着,走进邓恩的屋里。邓恩坐在屋外的平台上,仔细看着一个发光的数据板。地板和头顶的天花板之间悬挂着用来阻挡蚊虫的薄网。

“阿迪克!”邓恩说,“进来,进来——当心这儿的网;别让虫子跟进来。来点喝的?要不要吃点肉?”

阿迪克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找我有什么事吗?”邓恩问。

“你的眼睛怎么样?”阿迪克问道,“你的视力如何?”

听到这个古怪的问题,邓恩鼻孔都张大了。“还不错,我有时是要戴眼镜,可是看书的时候还是不需要戴的——至少看数据板的时候不用;我只选择大一些的字体。”

“戴上你的眼镜吧,”阿迪克说,“我想给你看点东西。”

邓恩看上去很疑惑,但还是走进屋里。一会儿,他拿着一副挂着弹性纤维带的眼镜走了出来,把宽宽的带子横拉过脑袋,让它贴紧眉弓后头部的凹槽,然后把镜片从上面翻下来,满怀期待地看着阿迪克。

阿迪克把手伸进后面的左裤袋里,掏出下午刚写过字的塑料片。他用了一种极细的笔尖,把字写得尽可能小。自从阿迪克袭击庞特的场景被记录下来以后,机侣的分辨率已经提高了很多,但是细微处的清晰度依然有限。为了让远程信息档案中心的监测员无法看清,阿迪克把自己的右手写得都抽筋了。

“这是什么啊?”邓恩问道,拿起这张塑料片盯着看起来。“哦!”他读着惊呼道,“真的吗?你觉得?那么,那么……我可不能给你一个新的——你要是把它弄丢了损失就大了。但是我有一些就要退休的老家伙,一个或许就够你用了。”

阿迪克点点头。“谢谢你。”

“那么,你什么时候需要呢?在什么地点用?”

阿迪克正要嘘一声,让邓恩住嘴,可邓恩虽然活泼,却一点也不傻。他在塑料片上找到了要问的东西,然后点点头说:“哦,那很好。我会到那里等你的。”


晚餐后,庞特和玛丽上车,开始驶回萨德伯里。“今天过得非常开心,”庞特说,“我喜欢去城外逛,但是现在我想应该去看看别的地方。”

玛丽满脸笑意。“整个世界都等着看你呢。”

“我明白,”庞特说,“在你们的世界里生活,我只能是一个‘稀罕玩意儿’。”

玛丽张嘴想要提出抗议,却无话可说。在这个世界,庞特就是一个“稀罕物”;如果是在过去比较残忍的时代,他很可能会成为马戏团里展览的怪物。最终,她还是决定不提这个话题。玛丽说道:“我们的世界是多种多样的。我的意思是说,在地理上,我们和你们的世界是肯定一样的,但是我们有很多种文化,很多种建筑,许多古代建筑。”

“我明白我必须四处旅行;我也知道我必须做点贡献,”庞特说,“我曾经想过一直待在这里,待在离萨德伯里很近的地方,等那个‘时空通道’什么时候再次打开……但是现在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我敢说,阿迪克已经尽力去做了,他一定是,一定是已经失败了——当时的条件恐怕是不可复制的。”玛丽能听出他言语间不甘心的妥协,“好吧,我会去我应该去的每一个地方;我会走得远远的。”

这时,那座亮着灯的小旅店和它所在的村庄已经在他们车后很远了。玛丽从侧窗向外看去,注视着星空。

“上帝啊。”她说。

“什么?”庞特问。

“看天上那些星星!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玛丽把车停在这条村道的边上,这样就不会挡着来往的车辆了。“我一定要下去看看。”她说着就下了车,庞特也跟着下去了。“太美了,”玛丽说道,仰面看着夜空。

“我总是喜欢仰望美丽的天空。”庞特说。

“我从没见过现在这样的夜空,”玛丽说,“在多伦多从来见不到。”她哼了一声,“虽然我住在一条叫天文台巷的街上,但是就算是冬天最黑的晚上,在那儿能看到几十颗星星已经算幸运的了。”

“我们那里从来不会在户外设置夜间照明装置。”庞特说。

玛丽诧异地摇摇头,想象着一个用不着路灯、也不用防范同类侵害的世界。但是突然间,她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灌木丛里是什么?”她轻轻说道。

玛丽现在只能看见庞特模糊不清的轮廓,但是她可以听到他在深深地吸气。“一只浣熊而已,”他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玛丽放松下来,又抬起头看星星。这种仰视的姿势并不很舒服,玛丽甚至把脖子都扭了一下。不过,她一下子回忆起了少女时代的事。她走到霓虹汽车前方,坐在引擎盖上,然后慢慢向后仰,舒服地靠到了驾驶员那一侧的前挡风玻璃上。她拍着身边空出的车盖说:“这儿,庞特。坐到这来。”

庞特在夜色中走来,也爬上车盖。汽车被他压得吱咯作声。他靠在玛丽旁边的玻璃上。

“小的时候我们常常这样做,”玛丽说,“那是在我父亲带我们去野营的时候。”

“这的确是个看天空的好办法。”庞特说。

“谁说不是呢?”玛丽满足地长舒一口气,“快看,银河!我从没见过它那么璀璨!”

“银河?”庞特说,“哦,我知道了,是的。我们把它叫做‘夜之河’。”

“很棒的名字!”玛丽说。她向右侧望去,大熊星座横亘在树梢上空辽阔的天际。

庞特也转过头去。“那几颗星星,”庞特说,“你们管它们叫什么?”

“北斗七星,或者‘大勺柄’,”玛丽说,“至少指那部分——那7颗很亮的。我们北美这里叫它们‘北斗星’,英国人叫它们‘耕犁星’。”——哔——“犁是一种农具。”

庞特大笑起来。“我应该猜到的。我们叫它们‘象头星’。看出来了吗?那是个侧面,好像猛犸的鼻子从块状的头部拱出来了。”

“哦,是的——看出来了。那么那边的那个‘Z’字形的呢?”

“我们叫它们‘裂冰座’。”庞特说。

“哦,我能看出来裂冰的形状。我们叫它‘卡西亚皮亚仙后座’,那是古代一位王后的名字。这个星系的形状如同她的宝座。”

“嗯,中间的那个尖尖的拐点不会伤到她的屁股吗?”

玛丽忍不住笑起来。“既然你提到了这个……”她仍旧盯着那个星系,“那么告诉我,它下方那些黑点是什么?”

“那是——我不知道你们叫它什么;那是离我们最近的星系。”

“仙女座!”玛丽叫道,“我一直都想看仙女座!”她叹了口气,又继续仰望星空。星星多极了,比她一生中任何时候看到的都多。“多美啊,”她说,“并且——哦,天啊。哦,上帝啊!那是什么?”

庞特的脸也被微微照亮了。“夜之光。”他说。

“夜之光?你是指北极光?”

“是的,它与极地有关。”

“哇,”玛丽叫道,“北极光!我以前从来没见过!”

庞特的声音里透着惊讶:“你没见过?”

“没有。我住在多伦多,那可比美国俄勒冈州的波特兰还要往南。”这个说法总能让美国人感到惊讶,可是对于庞特来说,却什么也说明不了。

“我看到过几千次了,”庞特说,“但我从来不会感到厌烦。”接下来,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观看着这神秘的波动光幕,“你们这里的人大多都没见过夜之光吗?”

“恐怕是这样的,”玛丽说,“我们没有多少人住在极北或者极南的地区。”

“或许这就是原因。”庞特说。

“什么原因?”

“这就是为什么你们没有发现是电磁线塑造了宇宙的原因。露和我谈到了这个问题。我们正是在夜之光里确认了这种电磁线的存在,这是我们解释整个宇宙结构的方式,而不是你们所说的大爆炸理论。”

“呃,”玛丽说,“我觉得你很难让我们大多数人相信大爆炸根本没发生过。”

“没关系,只有宗教才会迫不及待地让别人相信自己是正确的。我知道自己是正确的就足够了,别人知不知道无所谓。”

玛丽在黑暗中笑了。像庞特这样一个光明磊落的男人,不需要证明自己正确的男人,对待女性既尊重又平等的男人,她的妹妹克里斯蒂娜一定会说“真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

玛丽觉得庞特显然很喜欢自己——而且喜欢的是她的思想。按照尼安德特人的标准,玛丽肯定不算漂亮,就像庞特在我们这个社会不算英俊一样,不过,现在在玛丽看来,庞特已经很可爱了。想象一下:庞特看重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人品。

真是难找的好男人,但是——

玛丽的心猛地一跳,庞特的左手在黑暗中握到了玛丽的右手,然后温柔地抚摸着。

这一瞬间,玛丽感觉到自己浑身肌肉都紧张起来了。是的,她可以单独与一个男人在一起,可以给这个男人拥抱,使他感到慰藉;但是——

但是,不行,这样进展得太快了,太快了。玛丽抽回自己的手,跳下车盖,打开车门,车厢内顶部的灯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坐到了驾驶座上。很快,庞特也上了车,耷拉着脑袋。

他们在沉默中开回了萨德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