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服务公司
托马斯·汉利认识那姑娘选用的方式值得载入史册,这方式别具一格,而且那姑娘后来也成了他的妻子。在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和研究各种稀奇古怪风俗的人眼中看来,这种方式尤其值得关注。
它以其朴实无华的方式,成为二十世纪晚期朦胧派寻偶风俗的典范。考虑到这种风俗对美国的现代工业所产生的影响,汉利的故事相当有价值。
托马斯·汉利是一个高个瘦长的年轻人,品味保守,对自己的嗜好很有节制,对人也很宽容。他与同性和异性的对话都绝对得体,甚至连和自己年纪身份不相称的词汇都从来没有说过。汉利有好几套灰色的法兰绒西服和很多条军人专用的那种带条纹的细领带。可能你会以为,凭着他鼻梁上的玳瑁框眼镜,便能把他从人群中辨认出来,你错了,那不是汉利,汉利是另外的一个人。
谁会相信在这副温顺、谦让、勤奋且循规蹈矩的外表下面,会跳动着一颗浪漫狂野的心呢?遗憾的是,谁都会相信,因为这种伪装只骗得了伪装者自己。
许多像汉利这样包裹在他们的灰色法兰绒盔甲和玳瑁镜框的掩护之下的年轻人,是当今的骑士。成百万同种类型的人充斥在我们大城市的街道上,他们目光平视,低声细语地说话,脚步匆忙而又坚定,穿着打扮普通得让人过目就忘。他们看似清高,然而,他们心中却熊熊燃烧着永不熄灭的浪漫情火。他们倒是更像演员或一群自我陶醉的人。
爱幻想的汉利不断地做着白日梦,幻想短剑上下左右挥动时的飕飕声,幻想威风凛凛的船只满帆向太阳驶去,还幻想过少女的眼睛在薄薄的面纱后面窥视着他,乌黑的大眼睛秋波盈盈,似有无限的悲伤。当然,他更多的是幻想自己身处一段富有激情的现代浪漫故事中。
而今在大城市,是很难见到有人出售浪漫的。这种商机最近才被那些非常有进取心的商人发现。有一天晚上,一个非常特别的推销员前来拜访汉利。
熬过了又一个精疲力竭的星期五,汉利从办公室回到了他一室一厅的公寓住宅。他松开领带,发着呆,颇有些忧郁。面对又一个漫长的周末,他不想看电视里的拳击比赛打发时间,附近影院翻来覆去播映的电影也都被他看了个遍。最糟的是,他认识的姑娘都很没劲儿,而认识其他姑娘的机会又几乎为零。
暗蓝的暮色笼罩在曼哈顿的上空,他坐在扶手椅上,琢磨着在什么地方才能遇见一个有趣的姑娘,如果真的碰到一个,他又该说些什么,还有……
门铃突然间响了起来。
按照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只有小贩和为消防员基金募捐的人才会没有预约地到访。但是今天晚上,汉利甚至愿意享受一下把小贩打发走的短时间的消遣。因此他打开了门,看见一个矮小精干、穿得很花哨的男人正朝他咧嘴笑。
“晚上好,汉利先生。”那个小个子轻快地说,“我叫乔·莫瑞斯,是纽约浪漫服务公司的代表,本公司的总部设在帝国大厦上,分部则遍布本城各个区域以及韦斯切斯特郡和新泽西州。我们专门为寂寞的人服务,汉利先生,说的就是您呐。别不承认!如果您不是,为什么在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您还坐在家里呢?您很寂寞,而为您服务是我们的责任和荣幸。一个像您这样聪明、敏感又相貌堂堂的年轻小伙子需要姑娘,很好的姑娘,可爱、漂亮、善解人意的姑娘……”
“停,”汉利板着脸说,“如果你经营什么花哨的夜莺俱乐部的话……”
他打住了话头,因为乔·莫瑞斯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那个推销员的喉咙由于愤怒而鼓胀起来,并且转过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汉利说,“对不起。”
“我得告诉您,先生,我是一个有家有室的人。”乔·莫瑞斯表情生硬地说,“我有老婆和三个孩子,都住在布朗克斯区。哪怕您有一分怀疑我会和什么龌龊的勾当有关……”
“我真的很抱歉。”汉利把莫瑞斯让进屋里,给他端来一把扶手椅。
莫瑞斯先生立刻恢复了他轻快和愉悦的态度。
“不,汉利先生,”他说,“我指的那些年轻女士不是……唔……专业人士。我说的是一些健康的、既温柔又有浪漫主义倾向的年轻姑娘,但是她们也很寂寞。在我们的城市里,有很多这种寂寞的姑娘,汉利先生。”
不知为什么,汉利总觉得只有男子才会感到寂寞。“是吗?”他问。
“是的。纽约浪漫服务公司的宗旨,”莫瑞斯得意地说,“就是让年轻人在合适的场景下相会。”
“唔。”汉利说,“我想您经营的是——假如我的表达方式有误,请你原谅——交友俱乐部?”
“当然不是!一点儿都不像那样。我亲爱的汉利先生,您参加过交友俱乐部吗?”
汉利摇了摇头。
“您应该参加的,先生。”莫瑞斯说,“那样您就会真正地体会到我们服务的好处了。交友俱乐部!如果您愿意的话,不妨设想一下:有这么一个空荡荡的大厅,坐落在地价比较便宜的百老汇地区的一层楼上。厅的尽头,五位穿着破旧燕尾服的乐师完全没有激情地演奏着无病呻吟的乐曲。他们空洞的音乐在大厅里凄凉地回荡,再和外面汽车刹车的吱嘎声混在一起,啧啧,真是……厅的两边分别有一排椅子,男的在一边,女的在另一边,每个人都因为自己会待在这样的场合而感到异常尴尬。
“他们拼命地维持着一种蹩脚的冷淡,神经兮兮地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再把烟头在地板上摁灭。时不时地,一个不幸的人鼓起勇气上前去向别人邀舞,在其他人猥亵和挑剔的目光下,他僵硬地在地板上和舞伴一起移动着脚步。聚会的组织者,一个肥胖的白痴,带着个凝结在脸上的、令人讨厌的微笑急切地四处游说,试图给今晚到场的这些能呼吸空气的僵尸们注入一点生命力,但结果往往却是徒劳无益。”
莫瑞斯停下来歇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道:“这就是那种叫作‘交友俱乐部’提供的过时的服务,一种既做作又神经、没有品位的服务,它更适合生活在维多利亚时代,而不是现在。我们纽约浪漫服务公司做了在多年前就应该做的事。我们运用先进的科学和最精确的技术,对两性成功相遇的核心因素做了一次彻底的研究。”
“那些因素是什么呢?”汉利有些好奇。
“最关键的因素,”莫瑞斯分析道,“是要发生得自然,像是一种命中注定会发生的缘分。”
“自然发生和命中注定似乎是互相矛盾的啊。”汉利挑出了推销员话中的毛病。
“这就是浪漫!浪漫的本质就决定了它必须由互相矛盾的元素组成。我们有图表可以证明这一点。”
“这么说来,你们出售浪漫?”汉利半信半疑地问。
“正是此物!纯洁、原始的物质本身!不是性,每个人都能得到性;也不是爱,爱这个东西没有办法保证永恒,因此在商业上是不现实的。我们出售浪漫,汉利先生,浪漫是现代城市中所缺少的成分,是生活的调味品,是所有时代都孜孜以求的幻梦。”
“这非常有趣。”汉利说。但是他怀疑莫瑞斯的鼓吹是否可信。这个人可能是个江湖郎中或者算命先生。不管他是什么人,汉利怀疑他有出售浪漫的能力;汉利怀疑他兜售的可能不是真正的浪漫,不是那些日夜萦绕着自己的断断续续的模糊梦幻。
汉利站起身来:“谢谢你,莫瑞斯先生。我会考虑你所说的。现在,我很忙,所以如果你不介意……”
“但是,先生!您付得起错过浪漫的代价吗?”
“十分抱歉,但是……”
“试用几天我们的系统吧,绝对免费。”莫瑞斯先生说,“来,把这个夹在您的领子上。”他递给汉利一样东西,看起来像一个带微型摄像头的微型半导体收音机。
“这是什么?”汉利疑惑地问道。
“带微型摄像头的微型半导体收音机。”
“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您会知道的。试一试它吧。我们是国内最大的专营浪漫的企业,汉利先生。我们的目标是,通过不断地满足敏感的美国年轻男女的需要,来保持这个领先地位。要知道,有成百万的年轻男女需要这个东西。记住!由我们公司提供的浪漫是命中注定的,又是自然发生的。这种浪漫在美学上让人满足,身体上让人愉悦,道德上又是正当的。”说完话后,乔·莫瑞斯握了握汉利的手,便飘然离去。
汉利转动着手中那个微型半导体收音机,上面没有按钮和刻度盘,他把它固定在夹克的领子上,一切很正常,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耸了耸肩,系好领带,出去散步了。
这是一个晴朗、凉爽的夜晚。就像汉利生命中大多数的夜晚一样,是一个发生浪漫的绝好时间。城市躺在他的周围,蕴藏着无限的可能和丰富的想象,但缺乏真实发生的具体事件。他已经在这些街道上走过一千次了,每次都目光向前,步伐坚定,对可能发生的一切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他经过公寓,想象着那些高楼窗户后面的姑娘们,想象着她们正在朝下看,看到黑暗的街道上有一个孤独的漫步者,她们对他很好奇,她们猜想着……
“到一栋楼房的楼顶上去,很不错呢。”一个声音说,“去俯瞰整个城市。”
汉利停了下来四处张望。四周空荡荡的,绝对只有他一个人。
费了好一番工夫,他才意识到,那声音是从那个微型半导体收音机里传来的。
“什么?”汉利问。
收音机沉默了。
俯瞰城市,汉利默默地想着,那收音机在建议他去俯瞰这个城市。是的,他想,那一定还不错。
“为什么不呢?”汉利问自己,朝一栋楼房走去。
“不是那一栋。”收音机耳语着。
汉利顺从地走过了那栋建筑,在下一栋面前停了下来。
“这栋呢?”他询问道。
收音机没有说话。但是汉利得到一个最明显的暗示,收音机发出了一声赞许的鼻音。
好吧,他想,必须得相信那个浪漫服务公司,他们好像知道他正在做什么。他的动作接近自然,就像任何被引导的行为能够做到的那样。
进了那栋建筑之后,汉利踏进了电梯,按了去顶楼的按钮。从电梯出来,他攀上了一段短短的梯子,爬上楼顶,向楼的西侧走去。
“另一边。”收音机轻声说。
汉利转过身走到楼的另外一侧。俯瞰下面的城市,他看到整齐排列着的一排排路灯,依稀泛出白色的光圈,红色和绿色的交通灯点缀其间,加上不时出现的五颜六色的霓虹招牌,城市夜景展现在他的面前。
这时,他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正全神贯注地欣赏着绚丽的城市灯火。
“对不起。”汉利说,“我不是有意打搅你。”
“你没有打搅我。”那人开了口,汉利才意识到他在和一个姑娘说话。
我和她互不相识,汉利想,这是缘分,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偶然地在一个漆黑的楼顶上相遇了,各自都在俯瞰这座城市。
他好奇那家浪漫服务公司曾经分析过多少梦想,又曾把多少憧憬做成图表,才创造出这样完美的意境。
瞟了一眼那个姑娘,他发现她年轻可爱。虽然她外表很镇静,但他感觉到这次相遇的恰到好处,时间、地点、心情都让她激动,和他一样。
他兴奋地思索着,但却找不到恰当的语言。时间就这么流逝着,他仍想不出应该说点儿什么。
“那些路灯。”他的收音机突然说。
“那些路灯真美。”汉利说,觉得自己很蠢。
“是的。”那姑娘呢喃道,“那些路灯像是一片幽暗里的矛尖,城市就像一张缀满星星的巨大地毯。”
“也像哨兵。”汉利说,“在黑夜里保持着永久的警戒。”他不确定这究竟出自他自己的灵感,还是源自跟着收音机里传来的一个微弱声音鹦鹉学舌。
“我经常来这儿。”那姑娘说。
“我从不来这儿。”汉利说。
“但是今晚……”
“今晚我必须来,我知道我会在这儿找到你。”
夜幕中,站在一个能俯瞰城市的高楼顶上,脚下灯光璀燦,星辰挂在离头顶那么近的地方,刚才那番表演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然的对话了。但汉利觉得,这家浪漫服务公司还需要再找个好一点的编剧,这样的对白如果放在明亮的日光下,会显得十分的荒谬。
“我不鼓励陌生人。”那姑娘说,向他走了一步,“但是……”
“我不是陌生人。”汉利说着,向她迎上去。
姑娘浅色的金发在星光下光滑如缎。她微微张开嘴唇,凝视着他。在这般柔和动人的星光下,在如此这般心情和气氛的烘托下,姑娘的相貌显得分外靓丽。
他们面对面地,默默对视着。汉利还能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和她头发的芬芳,他膝盖发软,被迷醉所主宰。
“把她抱进怀里。”收音机悄声说道。
像个机器人,汉利张开了他的双臂。那姑娘轻声叹息了一下,便倒进了他的怀抱。他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随着不断高涨的激情,他俩无法抑制自己,拥吻在一起……
汉利留意到姑娘领口上那珠宝首饰样的微型半导体收音机。除此之外,他不得不承认这次相遇不仅是自然发生和命中注定的,而且还是极为令人愉悦的。
当汉利回到公寓,精疲力竭地倒到床上时,曙光早已隐现在林立的摩天大楼之间。他睡了一整天,快到天黑的时候才醒了过来。
他饿得要死,便到附近的一家小吃餐馆吃晚饭。他重温着昨晚发生的事情。
那真是狂野、完美,又是多么的妙不可言!楼顶上的相遇;姑娘温馨的公寓;黎明时分,带着她半梦半醒的吻留下的余温依依不舍地离去……虽然是这样,汉利仍然心绪不宁。
他不可能不感到很怪异,一次浪漫的相遇竟是由半导体收音机设计和帮助促成的。收音机提示情人们说出恰当的、自然而又注定该说的对话。这毫无疑问是聪明的,但里面好像什么地方有点儿不对劲儿。
他想象一百万个身穿灰色法兰绒西装、颈系条形花纹领带的年轻人,遵照着一百万个微型收音机隐约传来的指令,在城市里漫游着。他还描绘出一幅生动的画面:那些收音机的操作员,一群热情且勤奋的人,他们坐在声像通话控制台前。这些人上夜班,为大家制造浪漫,然后买一张报纸,搭乘地铁下班回家,回到丈夫或妻子还有孩子的身边。
这真是倒胃口。但是他必须承认,这总比一点儿浪漫都没有来得好。现在是摩登时代了,就连浪漫也必须建立在一个被合理搭配了的基础上,否则就会失落在这熙熙攘攘的社会生活之中。
再说,汉利想,真的就那么神奇吗?中世纪时,女巫给骑士一个符咒,让符咒带领着他去到一个被施了魔法的女士身边。今天,推销员给男子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做着与女巫同样的事,收效多半还要快得多。
很有可能,他想,从来就没有自然发生而又命中注定的浪漫。
也许这总需要一个中间人。
汉利没有进一步往下想。付了晚餐的钱,他又出去散步了。
这一次,他坚定又匆忙的脚步把他领到了城里的一个贫民区。
这里的垃圾桶在街沿上排成一条线,从那些肮脏的廉价公寓的窗户里,传出忧伤的单簧管乐声和女人吵架的尖叫声。旁边一条小巷里,有只玛瑙色眼睛的玳瑁猫朝他这边瞄了一眼,然后飞快地跑出了他的视线。
汉利打了个冷颤,停下来,决定回到他自己生活的那片城区去。
“为什么不继续走下去呢?”收音机催促着他,声音非常轻柔,就像他脑子里的声音一样。
汉利又打了个冷颤,继续往前走去。
前面的街道荒无人迹,沉寂得像一座坟墓。汉利加快步子,走过那些没有窗户的巨大仓库和店门紧闭的商店。对他来说,此行有些冒险,并不值得去做。这里不可能是一个适合发生浪漫的场所。
也许他应该不去理会那个收音机,而是回到他熟悉的那个明亮而有秩序的世界去。
突然间,附近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循着声音,他往一条窄窄的小巷看去,黑暗中三个身影扭成一团,两个男人正抓扯着一个拼命挣扎的女人。
眼前的情景使他感到震惊,第一个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去找警察,一个恐怕还不够……突然,收音机说话了:
“你能解决掉他们。”
能解决掉才怪,就凭我一个人?汉利不屑地想。这种故事报纸上多的是,那些自以为可以制服抢劫犯的英雄们,多半会有足够的时间在医院里总结他们拳击术的弱点。
收音机不断地催促着他。被一种宿命感触动了的汉利,在那姑娘悲凉的哭叫声的召唤下,冲进了小巷黑色的魔口之中……当然,在开始英雄救美的壮举前,汉利没有忘记及时地取下他的玳瑁框眼镜,把它放到盒子里,再把盒子揣进裤后的口袋中。
黑暗中,汉利踉踉跄跄地撞翻了垃圾桶,巨大的惯性把他带到那群扭打在一起的人面前。趁那两个抢劫犯还没有反应过来,汉利抓住了其中一个的肩膀,把他拽了过来,随即使劲挥出了右拳。那人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撞到了墙上。他的同伙放开了那个姑娘向汉利冲了过来,汉利灵巧地一让,伸出右脚绊住径直冲来的歹徒,两手朝他背上顺势一推。那歹徒狼狈地栽倒在地上。
汉利转向了第一个抢劫犯,那家伙已经缓过气来,一边朝汉利逼来,一边还在安慰地上的那个同伙:“别怕,伙计,看我的!”话音刚落,那人就像只野猫一样向他扑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有些令人费解:那个人的一连串攻击全都朝没人的地方打去,而汉利只用了一记准确的左勾拳就把他打倒了。
那两个人爬起来往后退却。他们逃走的时候,汉利听到了其中的一个人在向另一个抱怨:“这样挣饭吃也太亏了吧?”
汉利当时没太留意那人说的话,他转向了那个姑娘。
姑娘靠向他寻求依靠。“你来了。”她低声说。
“我必须来。”汉利答道,重复着收音机里隐约传出的语句。
“我知道。”她呢喃道。
汉利发现她十分年轻可爱。她的黑发在路灯下闪闪发光。她嘴唇微微地张开,凝视着他。在这般柔和动人的光线下,在如此这般心情和气氛的烘托下,姑娘的相貌显得分外靓丽。
这一次,汉利不需要微型收音机里的指令就把她揽入怀中。他逐渐学会了这种浪漫历险的形式和内容,以及建立一段浪漫感情所需要的正确礼仪。当然,这种感情总是自然发生而又命中注定的!
他们迫不及待地去了姑娘的公寓。路上,汉利注意到一个很大的饰物在姑娘的黑发中闪闪发光。
不一会儿他便意识到,那是一个掩藏得很有艺术性的微型半导体收音机。
第二天晚上,汉利又出门了。他一边在街道上漫步,一边试图淡化心中隐隐的失落感。昨夜应该是完美的,他提醒自己。昨夜的柔情一幕幕浮现在他的眼前:温柔的倩影;拂过眼睛的柔软秀发;落在肩上的热泪……
然而,一个可悲的事实摆在那里,昨晚那个姑娘不是他期待的那种类型,并不比第一个姑娘更适合他。你不能简单地把陌生男女随机地凑在一起,然后期待那速成的激情浪漫转化为爱情。爱情有着自己的一套规则,并且应该严格规范地执行。
汉利不停地走着,新月低低地挂在城市上空,从南边吹来一阵微风,随风飘来的气息勾起了他的乡愁。他心中滋生出一个念头:今晚必将寻觅到自己的最爱。
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因为他的半导体收音机保持着沉默。把他带到河边的一个小公园里的不是指令,也没有一个神秘的声音让他接近那个站在那儿的孤独的姑娘。
他站在姑娘身旁,凝视着眼前的景色。左边是一座大桥,黑暗中的桥梁依稀可辨。河里油乎乎的黑水打着漩儿,湍急地奔流着。
一只拖船的汽笛鸣响了,另一只拖船也拉响汽笛回应,汽笛声就像迷失在黑夜中的鬼魂在哀号。
汉利说道:“很美的夜晚。”收音机没有给他任何暗示。
“也许是。”那姑娘答道,但没有转过头来,“也许不是。”
“这正是它迷人的地方,”汉利说,“如果你愿意去体会的话。”
“这么说多么奇怪啊……”
“是么?”汉利问道,向她靠近了一步,“这真的奇怪么?我在这儿很奇怪吗?你在这儿也同样奇怪吗?”
“也许不奇怪。”姑娘说,终于转过身来看着汉利的脸。
她十分年轻可爱。她褐色的发丝在月光下光滑如缎,她微微张着嘴唇,凝视着他。在这般柔和动人的星光下,在如此这般心情和气氛的烘托下,姑娘的相貌显得分外靓丽。
她惊奇地张大了嘴巴。
汉利什么都明白了。
这次奇遇真的是命中注定又自然发生的!并不是收音机把他引到这个地方来的,收音机也没有教他如何对话。仔细打量那个姑娘,汉利没有在她的领口或头发上发现微型半导体收音机。
他遇到了他的爱,而且没有借助纽约浪漫服务公司的力量!终于,他那模糊又断断续续的梦幻成真了。
他张开了双臂。随着一声最轻微的叹息,姑娘倒进了他的怀里。他们拥吻在一起……城市闪烁着的灯光和天上的星星连成一片,一弯新月挂在天空上,鸣响的汽笛声像一曲悲伤的旋律飘荡在油乎乎的黑色河流上。
那姑娘急促地喘着粗气,推开了汉利。“你喜欢我吗?”她问。
“喜欢你!”汉利高声叫道,“让我告诉你……”
“我太高兴了。”姑娘说,“因为我是您免费的浪漫试用品,由‘无尽浪漫公司’提供。本公司总部设在新泽西州的纽渥克。只有我们公司提供真正自然发生和命中注定的浪漫。根据我们的技术研究成果,我们不需要像半导体收音机那样笨拙的仪器,它们带给人一种刻板和被操纵的感觉,然而这种事是不应该有明显的操纵痕迹的。我们很高兴这次的浪漫样品能够使您愉快。
“但是请记住,这只是一个样品,让您体验无尽浪漫公司提供的服务,本公司的分部遍布全世界。在这本手册里面,先生,列出了几种计划。您可能会对《各国浪漫计划》感兴趣,或者,如果你的想象力很活跃,更加刺激的《各时代浪漫计划》可能最适合您。当然,这儿还有普通的城市计划和……”
她把一本带有鲜艳插图的小册子塞进了汉利手里。汉利瞪着小册子,又望望她。他的手指张开了,小册子飘落到地上。
“先生,我相信我们没有冒犯您!”那姑娘叫道,“有关浪漫的这些商业化手续是必需的,但是很快就会结束。以后的每件事都会是纯粹自然发生和命中注定的。您会每月收到一份账单,它将被装在一个空白、没有落款的信封里,还有……”
那姑娘话还没说完,汉利早已离开她,沿着街道跑走了。他边跑边从领子上拔出那个微型半导体收音机,把它扔进了排水沟。
再以后,任何对汉利进行的浪漫推销都只能是浪费时间。一天,汉利给一个阿姨打了电话,阿姨立即异常兴奋地为他安排了一次约会,女方是阿姨老朋友的女儿。他与那个姑娘在他阿姨那间巴洛克风太过浓郁的客厅里相遇了。他们断断续续地聊了三个小时,聊的净是些天气、大学、工作、政治,还有他们可能有的共同朋友等等话题。汉利那光彩满面的阿姨则不停地进出那个光线明亮的房间,端来咖啡和自制的蛋糕。
这个死板、正式、过时的相亲可能真对了这两个年轻人的胃口,他们由这次刻意安排的见面发展到正式的约会。确定恋爱关系三个月后,他们就结婚了。
值得一提的是,汉利是最后一批采用这种传统的、成功率极不稳定的、古色古香的、偶然且非工业化的形式找到妻子的人。因为各种服务公司都立刻看到了汉利模式的商业潜力,它们把尴尬对精神的影响制成了图表,甚至还评估了那个阿姨在美国式寻爱过程中所起的作用。
现在这些公司的常见且颇受欢迎的服务项目之一就是:为年轻男子提供一个交游广泛的阿姨,让他们给阿姨打电话;另一方面,为这些阿姨提供害羞易尴尬的年轻姑娘;最后,为所有这些人提供一个适当的约会环境:一间明亮的、装饰过度的起居室,一张不舒服的沙发,一位热情的老太太来回忙碌着,在最最意料不到的时刻送来咖啡和自制的蛋糕。
个中紧张刺激的滋味,据经历过的年轻人说,是令人难以抗拒的。
(西丫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