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特兰奈的船票

一个晴朗的六月天,一位高高瘦瘦、严肃专注、穿着朴素的年轻人走进星际旅行社的办公室。眼皮都没抬,迈过描绘火星收获节的艳丽招贴;巨幅彩照——特立甘尼奥姆星会跳舞的森林,没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富于暗示的奥皮乌楚斯II黎明仪式的油画,不理会,他径直走向订票台。

“我想订一张去特兰奈的票。”年轻人道。

订票员合上手里的《日用发明》,皱起眉头:“特兰奈?特兰奈?肯特四的一颗卫星?”

“不是。”年轻人道,“特兰奈是一颗行星,环绕着一颗与它同名的太阳。我想订一张去那里的船票。”

“从没听说过。”订票员抽出一本星系目录,一张诸星简表,一份《星际支线录》的复印本。

“是呀。”他终于又开口了,“每天都能学到新东西。您想订一张去特兰奈的船票是吧——先生?”

“古德曼,马文·古德曼。”

“古德曼。好的,看来特兰奈离地球远极了,银河系里,没有比那儿更远的了。没有人去那个地方。”

“我知道。能不能替我安排?”古德曼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压制不住的兴奋。

订票员摇着头:“不行啊。连不定期航班也去不了那么远。”

“离它最近的地方,你能把我送到哪儿?”

订票员给了他一个富于说服力的微笑:“您何必费那份心思?我能安排您去个好地方,特兰奈上能有的东西它一样不少,而且距离更近、船票打折、饭店舒适、旅行——”

“我要去特兰奈。”古德曼倔强地说。

“问题是去不了啊。”订票员耐心地解释说,“您去那儿想找什么?也许我能帮上忙。”

“你可以帮我订一张票,离特兰奈越近——”

“您是想探险?”订票员问道,飞快地打量一眼古德曼:体格一点儿也不健壮,肩膀微驼,像个学究。“请允许我向您推荐阿弗利卡奴斯II,一个刚刚脱离蒙昧时代的世界,到处是蛮族部落、剑齿虎、食人藤、流沙、活火山、翼龙,包您应有尽有。探险旅游团从纽约出发,每五天一班。全程危险到极点,同时安全到极点。保证让您猎获一头恐龙,否则退还全部费用。”

“特兰奈。”古德曼道。

“唔。”订票员小心地看了一眼古德曼固执的嘴唇和毫不妥协的眼睛,“也许您对地球的拘谨风格有点儿厌倦了?那么,我建议您去一趟阿马戈多,南岭环区的明珠。我们有个费用全包的十日游方案,包括参观阿马戈多人要塞,游览十家夜总会(第一轮饮料敝社请客),还有津特尔工厂的购物游,您可以买到真正地道的津特尔皮带、皮鞋、钱夹,物美价廉到极点,还会到两家酿酒厂品尝美酒。阿马戈多姑娘美丽动人、热情活泼,而且清新纯洁,她们认为游客是最尊贵、最理想的人物。还有——”

“特兰奈。”古德曼说,“你能把我送到离那里多近的地方?”

订票员突然刷地抽出一长条船票:“乘星座女王号到勒吉斯II,再转搭银河奇观号到欧姆。到了那儿你只有坐当地班船,经停马其昂、因其昂、潘亢、那空和奥斯特尔,只要中途船不出事,你在通布拉达四号下船。当地有一趟不定期航班,运气好的话能坐它经过银河气旋去阿卢姆斯里吉亚,再搭上邮船,能到贝利斯莫朗蒂。我想邮船现在还有。到那时你就算走完了一半路程,那以后,自个儿瞧着办吧。”

“好的。”古德曼说,“订票表今天下午能办好吗?”

订票员点点头,“古德曼先生,”绝望之下,他问道,“这个特兰奈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古德曼露出幸福的笑容,“一个乌托邦。”他说。

迄今为止,马文·古德曼的大半生都生活在新泽西州西科克。

近五十年来,这个城市不是被这个政客控制,就是被那个政客控制。大多数西科克人对当地种种丑恶现象熟视无睹:从上到下的腐败、赌博,帮派火并,未成年人酗酒,不一而足。道路垮塌,年久失修的水管爆裂,电厂瘫痪,衰败的房屋四分五裂,当地人对此见惯不惊。另一方面,大老板们不断建起更大的豪宅、更长的泳池、更温暖的马房。人们都习惯了。但古德曼却不。

他天生是个社会改革家。古德曼写了大量揭露黑幕的文章,从未发表;投书国会,没人读他的信;为诚实的候选人摇旗呐喊,但这人根本不可能当选。他组织了大量协会:市民改革同盟、反黑联合会、警察廉洁监督会、反赌博协会、妇女同工同酬委员会,还有十几个其他的协会。

他的心血全部白费了。当地人太没有激情,无动于衷。政客们对他只报以嘲笑,而古德曼最受不了别人笑话。种种苦恼不算,他的未婚妻竟把他甩了,跟了另外一个整天穿件花里胡哨的运动夹克、只知吵吵嚷嚷的年轻人。此人拥有西科克建筑股份公司的控股权,除此之外,别无长处。

这一击把他彻底打垮了。西科克建筑股份公司惯于在水泥里掺入过量沙子、架钢梁时偷工减料,但那姑娘却好像毫不在意。按她的话说,“哟,马文,又怎么啦?大家都这么干,你总得现实点儿吧。”

古德曼却毫无现实起来的愿望。他当即直奔艾迪的月光酒吧,准备喝个酩酊大醉。几杯下肚,他开始考虑移民金星,住在草棚里了此一生。

一个腰背挺直、面如鹰鸷的老头儿走进酒吧。他走的是习惯飘流太空的人的那种太空步,脸色苍白,脸上挂着射线留下的疤痕,一双灰眼睛仿佛总是凝望着辽远的地方。古德曼一眼看出,这是一个船员。

“山姆,一杯特兰奈特味酒。”老船员吩咐吧台侍者。

“就来,萨维奇船长。”侍者应道。

“特兰奈?”古德曼不自觉地嘟哝一声。

“特兰奈。”船长道,“从没听说过吧,小伙子?”

“没有,先生。”古德曼承认。

“唉,小伙子,”萨维奇船长说,“今晚我有点儿想找个人聊聊天,就给你讲讲银河气旋外那个幸福的特兰奈的故事吧。”

船长的眼神迷蒙起来,一个柔和的笑容浮现在那刚毅的嘴唇边。

“那些日子里,我们都是些铁石心肠的人,驾驶着钢铁飞船,我和约翰尼·卡瓦诺、弗罗格·拉尔森,喝上两杯,能把地狱闹个天翻地覆。是啊,缺人手的话,敢把魔鬼抓来做清洁工。那时候,每三个人里就有一个因为太空坏血病送命。老鬼丹·麦克林托还在航道上四处打劫哩。摩尔·甘恩在小行星342-AA开了家红公鸡酒馆,一杯啤酒非收五百地球美元不可,大家都买——一百亿英里之内没别的地方可买呀。当时,斯卡比人还在骚扰星岭地区,要去普罗登冈只好绕道,走凹轨那条线。说了这些,小伙子,你就能想象晴朗的一天里我来到特兰奈的感受了。”

古德曼倾听船长描绘艰苦的开拓时期,脆弱易损的飞船冲向钢灰色天际,飞船直向外飞,一去不回头,开拓银河系最边远的地区。

就在那里,虚无之境的边缘,便是特兰奈。

特兰奈,那里找到了真正的生活之道,人们不再受命运捉弄!

福地特兰奈啊,祥和、独特、幸福的社会。那里的人民既非圣徒,也非苦行僧,也不是大智大慧之辈,而是普普通通的平常人,建成乌托邦的平常人。

足足一个小时,萨维奇船长诉说着特兰奈的种种奇迹。故事讲完之后,他说自己的喉咙有点发干——他称之为太空嗓。古德曼为他再要了一份特兰奈特味酒,自己也来了一杯。啜着这种奇异的绿灰色混合饮料,古德曼也同船长一样,沉醉在美好的梦想之中。

最后,很轻很轻地,他问道:“船长,为什么你不回去呢?”

老人摇着头,“得了太空痛风症,永远陷在地面,别想飞了。那时我们没什么现代医药,这会儿只好干干地面工作了。”

“你现在干什么工作?”

“在西科克建筑股份公司里当工头。”老人叹了口气,“我!当年指挥的是五十舱的快船。那些人造的那种水泥啊……咱们再来一小杯,为了美丽的特兰奈,好吗?”

他们喝了好几小杯。古德曼离开酒吧时,已经拿定了主意。宇宙中有个地方已经找到了真正适合人的生活方式,实现了人类追求完美的古老理想。

除了完美之外,再没有别的事物能够满足他。

第二天,他辞去了东岸机器人制造公司的职务,从银行里取出了他平生的积蓄。

他要去特兰奈。

他乘星座女王号到了勒吉斯II,又坐银河奇观号来到欧姆。在马其昂、因其昂、潘亢、那空和奧斯特尔——都是单调沉闷的小地方——一路经停,到达通布拉达四号。他的运气挺好,平安无事穿过银河气旋,终于抵达贝利斯莫朗蒂,地球的影响到此地为止。

付过一笔昂贵费用,当地一艘班船把他送到达瓦斯塔II。一艘货船再从那里把他送过塞维斯、沃尔戈和米,来到双子行星马凡提。他在当地滞留了三个月,利用这段时间参加了一个特兰奈语催眠学习课程。他最后终于雇到一个蹩脚飞行员,到了丁因。

在丁因,他被当作希加斯托姆利特雷的间谍人员,遭到逮捕,历经艰辛才设法逃了出来,藏在一艘运送矿物的火箭货舱中到了吉莫利。在吉莫利,他进了医院,治疗冻伤、热毒和皮肤放射灼伤。

大吃苦头后总算作好安排,前往特兰奈。

飞船掠过多和雷这两颗月亮,在特兰奈港着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气闸门打开时,古德曼发现自己意气消沉到极点。松了劲儿是一个原因,这样漫长艰辛的旅程终点,这种事几乎是无法避免的。

不过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他突然恐慌起来,担心到头来特兰奈只是个假货。

他穿越整个银河系,凭据只是一个老船员的故事,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大像那么回事了。跟他心目中那个特兰奈相比,传说中的黄金国也许还更容易发现些。

他下船了。特兰奈港看上去还像个令人愉快的城市。街上行人熙来攘往,商店里商品琳琅满目。遇见的男人和其他地方的人类没什么区别,女人则都很漂亮。

但有些事儿不对劲,很小的小事,但肯定不对头,和别的地方大不一样。过了一会儿他才琢磨出来。

举目所见,男女比例至少是十比一。更奇怪的是,从外表上看,他看见的几乎所有女人不是还不到十八岁,就是已经过了三十五。

十八九到三十五这个年龄段出什么事了?这里有什么禁忌不准她们在公共场合露面?遭了瘟疫?

一段时间后他便会明白。

他来到艾德里戈大楼,特兰奈所有政府部门都在这里办公。他求见外星与移民事务部长,当即得到批准。

部长的办公室很小,乱糟糟的。奇怪的是,墙纸上满是一块块蓝色污迹。一面墙上凶巴巴地挂着一枝高能步枪,消声器、瞄准镜,一应俱全。古德曼不由得大吃一惊。他没时间细想,部长大人已经从他的座椅上蹦了起来,热烈地摇晃着古德曼的手。

部长是个矮壮、活跃的人,年龄大约五十岁。脖子上挂着一枚小勋章,上面盖着特兰奈的印章——一道闪电切进一段玉米穗中。

古德曼正确地推测出,这是当地政府官员的标志。

“欢迎来到特兰奈。”劲头十足的部长热情地说。他从一把椅子上推开一堆文件,示意古德曼坐下。

“部长先生——”古德曼开始说话,一口正经八百的特兰奈语。

“我叫丹·梅利什,叫我丹好了。我们这儿非常随便的。抬起脚,搁桌子上,自在点儿。来根雪茄?”

“不,谢谢。”古德曼谢绝了雪茄,“部长——呃——丹,我是从地球来的。你大概听说过这个星球吧?”

“那是当然。”梅利什道,“紧张兮兮、急匆匆忙个不停的那种地方,对不对?说这话没恶意,别见怪,”

“当然。我的感受正是如此。我之所以到这里来——”古德曼犹豫了,希望自己的话听上去别太荒唐,“呃,这个,我听说过一些特兰奈的事。现在想起来,挺可笑的。可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能不能打听——”

“尽管问。”梅利什豪爽地说,“我是有问必答,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谢谢你。我听说,这里四百年来从没有一场任何形式的战争?”

“六百年。”梅利什更正道,“未来也没有任何战争迹象。”

“有人告诉我,特兰奈没有犯罪。”

“从来没有。”

“因此也就没有警察、法院、法官、治安官、法警、刽子手、追捕逃犯的官员,也没有政府调查员,没有监狱、感化院或任何形式的拘留机构。”

“这些我们完全用不着。”梅利什解释说,“这里没有犯罪呀。”

“我听说,”古德曼道,“特兰奈星球没有贫困。”

“本人从没听说过。”梅利什高兴地说,“真的不想来枝雪茄?”

“不,谢谢。”古德曼现在已是身体前倾,十分急切了,“据我了解,你们的经济已经十分稳固,不再需要借助法西斯主义或任何官僚政治手段了。”

“当然。”梅利什道。

“还有,你们的星球是一个奉行自由经济的社会,私有经济繁荣,政府却限制在最小限度。”

梅利什点点头:“大体说来,政府只处理极少量日常事务,比如,照顾老年人、美化环境之类。”

“据说你们已经发现了一套有效的分配财富的方法,无须政府干预,连税收也没有,全凭公民自主选择。这是真的吗?”古德曼质问。

“哦,是的,千真万确。”

“听说特兰奈政府部门中完全不存在贪污现象?”

“不存在。”梅利什道,“所以我们很难找到合适的人担当公职。”

“这么说,萨维奇船长的话完全是真的!”古德曼喊了起来,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这里就是乌托邦!”

“我们很喜欢这儿。”梅利什道。

古德曼深吸一口气,问道:“我能留在特兰奈吗?”

“为什么不行?”梅利什抽出一张表格,“我们对移民没有限制。告诉我,你的职业是什么?”

“在地球时我是个机器人设计师。”

“这个行当,这里可是机会大把呀。”梅利什开始填表。钢笔漏水了,滴下一滴墨水,部长把笔随手一扔,钢笔撞上墙面,墙纸上又添了一块蓝色污迹。

“填表的事儿过些时候再说吧。”他说,“现在没这个情绪。”他在椅子里向后一靠,“我得对你提一句忠告。特兰奈这里,我们觉得已经相当接近——按你的话说——乌托邦了。但我们星球的组织机构并不完善,也没有复杂的法律,只是遵守一些约定俗成的惯例。你可能会称之为不成文法。这些东西你慢慢就会发现的。别人会建议你——当然,只是建议,不是命令——遵守这些惯例。”

“我当然会的。”古德曼大声说,“我可以向你保证,先生,我绝对不想做出任何哪怕一点点有损于你们这个天堂的事。”

“噢,我担心的不是我们。”梅利什被逗乐了,“我担心的是你的安全。也许我太太能给你提点建议。”

他按了按桌上一个很大的红色按钮,立即腾起一股蓝雾。雾气凝结,眨眼间,古德曼面前出现了一位漂亮的年轻女人。

“早上好,亲爱的。”她对梅利什道。

“现在是下午了。”梅利什告知她,“亲爱的,这位年轻的先生大老远从地球移居特兰奈。我向他提了些一般化的建议。咱们还能替他做些什么?”

梅利什太太想了想,问古德曼:“结婚了吗?”

“还没有,太太。”古德曼回答。

“这种情况下,应该安排他跟一位好姑娘见见面。”梅利什太太对自己丈夫说,“特兰奈不提倡独身,当然也不禁止。让我想想……德里甘提家那位可爱的姑娘怎么样?”

“她订婚了。”梅利什说。

“真的?我在停滞状态待了那么长时间吗?亲爱的,你可真不体贴。”

“我太忙了。”梅利什抱歉地说。

“米娜·文斯怎么样?”

“跟他不般配。”

“简娜·弗雷?”

“太好了!”梅利什冲古德曼挤挤眼,“小巧玲珑,漂亮极了!”他在桌子里另找了支钢笔,“刷刷”写下一个地址,递给古德曼,“我太太会给她打电话,让她明晚等你。”

“记得哪天一定来吃晚饭。”梅利什太太说。

“一定来,一定来。”古德曼答道。他已经彻底晕头转向了。

“真高兴认识你。”梅利什太太道。她丈夫按下那个红按钮,蓝雾升起,梅利什太太消失了。

“该关门了。”梅利什看了看表,“不能加班,别人会说闲话的。有空再来,咱们把那些表格填完。你该给伯格大总统打个电话,打到总统府。或许他会先打给你。别随着那只老狐狸支使你干这干那。别忘了简娜的事。”他不怀好意地眨巴眨巴眼,陪着古德曼走向大门。

转眼间,古德曼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立在人行道上。已经来到了乌托邦,他提醒自己,实实在在、半点不假、看得见摸得着的乌托邦。

可这里有些事真的让人捉摸不透。

古德曼在一家小饭馆吃完晚饭,住进附近一家旅店。一个精力充沛的侍者高高兴兴地把他领进房间。古德曼四仰八叉往床上一倒。他疲倦地揉着眼睛,努力把自己得到的初步印象理出个头绪。

一天时间!一下子发生这么多事,这么多让他不安的事,比如这里的男女比例。他本打算向梅利什打听来着。

话又说回来,也许问梅利什不大合适,这人有些地方很怪。那种特别的蓝雾他认出来了,停滞剂地球上也用,医院治疗病人时有时候必须中止患者的一切生理活动,让他既不生长、也不衰老。比如病人急需某种血清,只有火星上才能弄到,这时只消让这个病人进入停滞状态,直至血清送到。

但在地球上,只有获得行医执照的医师才有资格使用停滞剂,滥用该种药物将遭受严厉的惩罚。

把自己老婆送进停滞状态,这种事他从来没听说过。

当然,如果特兰奈上所有当太太的都被停滞了,缺少十八九到三十五这个年龄段妇女的事就清楚了,也可以解释男女十比一的比例。

但是,为什么要实行这种严格的高科技闺禁制度呢?

古德曼脑子里还有件事,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却同样令他不安——

梅利什墙上的步枪。

用来打猎?那可得是非常非常大的野兽。练枪法?那就不需要瞄准镜了。为什么还有消音器?为什么把枪放在办公室?

不过是几件小事,古德曼总结道。当地一点点习俗罢了,在特兰奈住上一段日子就能明白过来。他不可能指望一下子彻底明白一切,说到底,这是另外一个星球啊。

朦朦胧胧正要睡着,忽听门上敲了两声。

“请进。”他喊道。

一个鬼鬼祟祟、脸色灰暗的小个子男人溜进来,关上了门。

“你就是那个从地球来的人,是不是?”

“是的。”

“我寻思着你可能会到这儿来。”小个子说,得意地笑了,“一猜就中。打算留在特兰奈?”

“不走了。”

“那好。”小个子道,“想不想当这里的大总统?”

“啊?”

“薪水优厚,工作轻松,任期只有一年。一看就知道,你是个乐于公务型的。”小个子兴高采烈,“怎么样?”

难以置信,古德曼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的意思是说,这个星球的最高公职,你能就这么随手送出去?”

“随手?你什么意思?”小个子男人急了,有点语无伦次,“你以为任凭是谁我们都把大总统的职位给他?这可是一份极大的荣誉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

“而你,身为地球人,天造地设就该干这个工作。”

“为什么?”

“这个嘛,大家都知道,地球人可以从发号施令中获得极大的乐趣。我们特兰奈人却没这个本事,就这么简单。麻烦事一大堆啊。”

就这么简单。古德曼胸中那腔社会改革家的热血开始沸腾起来。眼前突然出现一幅景象:他,乌托邦的统治者,肩负使这个完美世界更上层楼的重任。但是,谨慎之心使他没有当场一口答应。

这人没准儿是个疯子。

“谢谢你。”古德曼说,“我得先好好想想。或许我应当先与目前承担这一职务的人士磋商,了解大总统工作的性质以后再说。”

“嘿,那当然。不然的话,你以为我来这儿是干什么的?”小个子男人道,“我是现任大总统伯格。”

古德曼这才留意到小个子脖子上的政府官员标志。

“决定之后马上告诉我,我随时都在总统府。”他握了握古德曼的手,走了。

古德曼愣了五分钟,这才奔出门去,找到侍者,“刚才那个男人是谁?”

“他是伯格大总统。”侍者道,“接受那份工作了吗?”

古德曼缓缓摇头。他突然意识到,关于特兰奈,他不了解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第二天早上,古德曼按字母顺序把特兰奈港所有机器人制造工厂的名字列出来,出门去找工作。大出意料的是,找工作一点儿也不费事,只去了一家工厂便找到了。阿巴哥家用机器人制造公司的人只好奇地扫了一眼他的证书,当即就和他签订了合约。

新雇主阿巴哥先生五短身材,眼神严峻,满头浓密的白发,一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干劲。

“公司里来了个地球人,真是太好了。”阿巴哥说,“我知道你们地球人很有创造性,我们这儿正缺创造性哩。跟你说实话,古德曼,请你以地球人的全新的眼光研究这里的问题,希望你的新角度能给公司创造利润。我们已经是一筹莫展了。”

“产品有缺陷?”古德曼问道。

“我带你看看去。”阿巴哥领着古德曼在整个工厂转了一圈,从冲压车间、热处理车间、放射分析车间到总装车间,最后来到检测室。这个房间布置得既像厨房又像起居室,一堵墙边排着十来个机器人。

“挑一个试试。”阿巴哥说。

古德曼来到最靠近的一个机器人身旁,打量着它的控制装置。

说实话,这些装置非常简单,一看就懂。他让这台机器做了一套标准动作:拿起东西、洗碗碟、布置餐桌。机器人动作很准确,但就是慢腾腾的,迟钝得要命。在地球,机器人动作迟缓的问题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经解决。特兰奈显然落后了。

“看来有点慢呀。”古德曼的评价很谨慎。

“说得对。”阿巴哥说,“够慢的了。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它已经可以了。但消费者研究报告指出,我们的顾客希望它还能更慢一些。”

“啊?”

“这些要求真过分,是吧?”阿巴哥生气地说,“再降低速度我们会赔钱的,看看它的内部零件。”

古德曼打开背板,里头绕来绕去的线路看得他直眨巴眼。过了一会儿,他总算弄明白了。这台机器人其实和地球的现代化机器一样,都装着廉价的高速电路,没什么新鲜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加装了不少信号延迟线路、动力滞后装置和减效部件。

“你说说,”阿巴哥气愤地质问道,“我们还能怎么降速?除非把它的块头加大三分之一、价钱提高一倍。接下来不知还会让我们怎么改退哩。”

古德曼竭力调整思维方式,以适应“改退”这个新概念。

在地球,工厂永远希望造出新的机器人,更快,动作更平顺,反应更精确。其中道理不言自明,他从来没有深究过。所以,他直到现在还是转不过弯来。

“好像这还不够我喝一壶似的。”阿巴哥抱怨道,“我们专为这一型号开发的新塑材又起了化学反应,变了性还是什么鬼玩意儿。瞧着。”

他抬起腿,一脚踹在机器人肚子上。只见表面塑材凹了进去,像块薄铁皮。他又是一脚,塑材凹得更深了。倒霉的机器人一阵喀喀嗒嗒乱响,迸出电火花。他第三脚把它彻底踹散了架,机器人的部件炸开了花,地板上零件撒得到处都是。

“很不结实呀。”古德曼说。

“还不够。本该第一脚就踢个四分五裂。脚趾头在它肚皮上捣来捣去一整天,我们的顾客一点儿满足感都得不到。可你说说,这种塑材我怎么造得出来:既能承受一般的磨擦拉扯——我们可不想这东西一碰就散——又能在顾客需要的时候来个大散架?”

“先等等。”古德曼拦住话头,“这事儿我还没弄明白。你有意降低这些机器人的速度,让顾客气得七窍生烟,把它们砸个稀巴烂?”

阿巴哥两道眉毛一抬:“当然了。”

“为什么?”

“你可真是刚到这儿。”阿巴哥道,“这些问题是最简单的一加一,连小孩子都懂。”

“如果你能解释解释,我感激不尽。”

阿巴哥叹了口气:“唉。首先有一点你总该明白吧,发明出来的任何一种机器都是让人恼火的玩意儿。从古至今,人类对机器都极其信不过。心理医生说,这是生命对假冒生命的本能的不信任。我说的这些你同意吗?”

马文·古德曼想起了自己读过的那些让人睡不好觉的小说:机器造反、自控电子脑控制了全世界、浩浩荡荡的机器人大军,等等,还有报纸上的搞笑新闻:谁谁开枪打了自家的电视机,谁谁把烤面包机砸在墙上啰,谁谁跟自己的汽车“算账”啰。他想起了那些有关机器人的笑话:笑话之下全都暗藏着深深的敌意。

“我想这些我同意。”古德曼说。

“我再重新阐述一遍。”阿巴哥卖弄起学问来,“机器会导致人类的怨气。机器运行得越好,就越是让人生气。所以,推导下去,运转完美的机器将导致人类产生挫败感、丧失自尊、怒火蔓延——”

“先等等!”古德曼反对说,“我可不愿推那么远。”

“——并导致精神分裂的妄想症。”阿巴哥毫不动摇,继续演说,“但为了发展经济,机器又是必要的。所以对人类而言,功能不完善的机器便是最佳解决之道。”

“我完全不同意。”

“这些道理显而易见。在地球上,你们的机器运行起来已经接近最优化状态,使操作者觉得低机器一等。不幸的是,你们有一种类似受虐狂的种族禁忌,禁止你们破坏机器。结果呢?在高高在上效率非人类能及的机器面前焦虑惶恐,四处寻找发泄怒气的渠道,遭殃的多半是妻子或孩子。这种局面真是糟糕啊。说起每小时生产了多少产品当然效率很高,但从人类长期健康、幸福安乐的角度看,地球制度的效率真是再低下没有了。”

“我说不准——”

“人类是一种极易产生焦虑感的动物。在特兰奈,我们引导人们将这种焦虑感直接向其产生的根源发泄,其他方面的挫败情绪也可以通过这种途径得到有效缓解。有谁觉得受够了,忍不下去了——砰!把自个儿的机器人踹个粉身碎骨,当场产生一种有益身心的优越感,这种感觉非常可贵,而且实实在在——他比机器强得多。紧张情绪为之一解,有利于健康的肾上腺素涌进血液,同时大大刺激了特兰奈工业经济的发展——他不是还得马上出去再买一台机器人吗?还有,说到底,他也没干什么:没打老婆,没有自杀,没有发动战争,没有发明一种新式杀人武器,也没有沉溺于种种暴力行为。只不过砸烂一台非常便宜的机器人,马上换一台就行。”

“我觉得,我得再过一段时间才能转过这个弯子。”古德曼承认道。

“会想通的。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这里不可或缺的人物,古德曼。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吧,再琢磨出个花费不大的办法,改退这种机器人。”

古德曼把这天剩下的时间都用在解决机器人的问题上。麻烦的是,他的思维一时还调整不过来,无法专心研究如何才能生产出更差劲的产品。照他的老观念看来,这种做法简直有点大逆不道。到了五点半,他收工了,对自己相当不满意,决心今后做得更好些,或者说,更差些——全看你处在什么环境中,以什么角度看问题。

孤零零一个人很快吃过晚饭后,古德曼决定拜访简娜·弗雷。

他不愿意满脑子乱糟糟的念头一个人度过这个晚上。这个乌托邦真是太复杂了,他极度渴望找到一件愉快、单纯、不把人的脑子搅得晕头转向的乐事。也许认识这位简娜就是这种乐事。

弗雷一家住的地方离这里只有十来个街区,他打算步行过去。

一切困扰的根源在于:他对于乌托邦应该是个什么样子有自己的想法,重新调整想法以适应现实非常困难。他想象乌托邦应该是一派田园风光,整个星球的人都应当住在样子奇特有趣的小村子里,长衫飘飘走来走去,所有人都充满智慧、温和仁慈、善解人意;金色的阳光下,儿童追逐嬉戏,年轻人聚在村庄场院里翩翩起舞……

荒唐!他勾勒的只是一个场景,而不是一整出戏,只是一系列造型,而不是生生不息的生活的律动,即使他们有心那样生活,也是做不到的。当真过上那种日子的肯定不属于人类。

他来到弗雷的宅子,又在门外犹豫起来。进去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会撞上什么匪夷所思——当然完全符合乌托邦理想——的习俗?

他差点转身回去了,但旅店房间里孤独长夜的前景实在太没有吸引力。古德曼咬咬牙,按响门铃。

一个中等个子的红头发男人打开门:“噢,你准是那个地球来的人吧。简娜正在收拾,进来吧,见见我太太。”

他陪着古德曼走进一间摆放着舒适家具的房间,按了按墙上一个红色按钮。古德曼这一次没有被停滞蓝雾吓一跳。毕竟,特兰奈男人怎么对待太太是他们自己的事。

蓝雾中出现了一个二十八岁左右的漂亮女人。

“亲爱的,”弗雷说,“这就是那位地球人,古德曼先生。”

“和你见面真是太好了,”弗雷太太说,“来杯饮料好吗?”

古德曼点头道谢,弗雷指指一把很舒适的椅子请他坐下。一会儿功夫,弗雷太太端出一盘结着霜的冰镇饮料,也坐了下来。

“这么说,你是从地球来的。”弗雷先生道,“紧张兮兮、急匆匆忙个不停的那种地方,对不对?大家总是不断跑来跑去?”

“对,我想是的。”古德曼回答道。

“嗯,你会喜欢我们这儿的。我们知道怎么过日子,全看你——”

楼梯上传来裙子窸窸窣窣的响声,古德曼站了起来。

“古德曼先生,这是小女简娜。”弗雷太太道。

古德曼一眼便留意到简娜的头发颜色与超新星瑟茜的色彩一模一样,眼睛是深蓝色的,蓝得让人不敢相信,就像阿尔戈II号上秋日的蓝天,她的嘴唇是柔和的粉红色,类似斯卡斯克洛特星球上激流的颜色,她的鼻子——

他的天文类比用光了,反正都不太合适。简娜是位苗条的金发女郎,惊人的美貌。突然间,古德曼庆幸自己横越整个银河,来到了特兰奈。

“出去好好玩玩吧,孩子们。”弗雷太太道。

“回家别太晚。”弗雷先生嘱咐简娜。

和地球上父母对子女说的话完全一样。

约会不带任何异地风情。两人去了一家不太贵的夜总会,跳舞,喝了很少一点儿酒,谈了很多很多。两人真是心有灵犀,他的每一个观点简娜都百分之百赞同,古德曼不由得喜出望外。美貌加上智慧,真让人精神一振。

他横穿银河这一路的经历给她留下极深的印象,简直被他倾倒了。地球人都喜欢冒险(当然也个个神经质),但古德曼经历的危险超出了她的一切想象。

他说起险恶的银河气旋,她听得娇躯微颤。他讲起自己如何历尽艰险来往于恶名昭彰的凹轨,穿越嗜血的斯卡比人的地盘(他们还在星岭继续窜扰,把普罗登冈地区闹了个乌烟瘴气),她听得杏目圆睁。照古德曼的说法,地球人都是铁石心肠,驾驶着钢铁飞船,探索在辽阔的虚无之境的边区。

简娜听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直到古德曼讲起自己在342-AA小行星摩尔·甘恩的红公鸡酒馆里花五百地球美元买一杯啤酒的事。

“你准是渴坏了。”她关切地说。

“也不完全是。”古德曼说,“在那种地方,钱已经不算什么大事了。”

“噢,可是,把钱省下来存上,不是更好些吗?我是说,也许哪天你会结婚、生孩子——”她脸红了。

古德曼回答得很沉着,很酷:“唉,我一生中的冒险篇章已经结束了。我打算结婚,安定下来,就在特兰奈这个星球上终老。”

“太好了!”她忘形地叫出了声。

真是一个最成功不过的夜晚。

古德曼送简娜回家的时间很得体,两人说好明晚继续约会。也许被他刚刚说的那些冒险经历鼓起了勇气,他居然壮起胆子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她好像并不介意,但古德曼没有滥用这种有利形势。

“那,明天见。”她说着朝他微微一笑,关上了门。

他快乐地走着。简娜!简娜!难道他真的爱上了?为什么不行?已有证据表明,从心理、生理两方面来看,一见钟情是完全可能的,而且,像今天这样,是完全得体的。乌托邦之爱!真是美好啊,在这里,在这个完美无缺的星球,爱上一位完美无缺的姑娘!

暗影里闪出一个人,堵住他的去路。古德曼注意到他戴着一张黑色丝质面具,把脸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手持一枝样子吓人的大号霰弹枪,枪口稳稳指向古德曼的肚子。

“好了伙计,”那人道,“把钱全部交出来。”

“什么?”古德曼倒抽一口冷气。

“我说得够清楚了,钱,交出来。”

“你不能这么做。”古德曼大吃一惊,无法有条有理地思考问题,“特兰奈没有犯罪啊!”

“谁说有了?”那人反问道,态度镇定自若,“我只是请你把你的钱交给我。你是想好好交出来,还是想让我动手敲出来?”

“你逃不掉的!犯罪给你带不来任何好处!”

“少胡说八道。”那人说,举起那枝沉甸甸的霰弹枪。

“好好,别急,别动粗。”古德曼掏出皮夹,里面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财产。他抽出钱来递给戴面具的人。

那人数了数,看样子颇受震动:“比我想象的好多了。谢了伙计,别往心里去。”

他一溜烟跑进一条黑巷子里。

古德曼拼命四下里找警察,最后才想起特兰奈没有警察。街角有家鸡尾酒廊,霓虹店招写着猫咪酒吧。他急匆匆跑了进去。

里面只有一个吧台侍者,正阴沉着脸擦拭酒杯。

“我被抢了!”古德曼冲他喊道。

“又如何?”侍者道,眼皮都没抬。

“可我以为特兰奈这儿没有犯罪啊。”

“确实没有。”

“可我被抢了呀。”

“你准是刚到这儿不久吧。”侍者道,总算抬起眼睛打量着他。

“我才从地球来。”

“地球?紧张兮兮、急匆匆忙个不停的那种——”

“是呀是呀。”古德曼道,这句陈腔滥调他听得有些腻味了。

“可既然我被抢了,怎么能说特兰奈没有犯罪?”

“道理显而易见,在特兰奈,抢劫不是犯罪。”

“可抢劫什么时候什么地点都是犯罪!”

“他戴的面具是什么颜色的?”

古德曼想了一会儿,“黑色,黑色的丝质面具。”

侍者点点头,“那么,他是一位政府税收人员。”

“用这种方法收税,简直荒唐。”古德曼激愤地说。

侍者调了一杯特兰奈特味酒,放在古德曼面前:“你得从全社会福祉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政府总得有些钱吧,用这种方法收税,我们就不用再交所得税了,也不用搞一大摊子复杂无比的执法立法机构。还有心理健康方面的考虑,突如其来、迅速、无痛苦的收钱方式好得多,大家不用整年提心吊胆,操心在哪个特定日子里交税。”

古德曼把酒灌下喉咙,侍者又给他斟上一杯。

“可是,”古德曼说,“我还以为这个社会是以自主选择、个体进取精神为基础呢。”

“一点儿没错。”侍者告诉他,“可政府不管它多么小,它也跟其他任何公民一样,享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对不对?”

古德曼一时想不大明白,于是他喝光杯子里的酒,“这种酒再给我来一杯好吗?我一有钱就还你。”

“没问题,没问题。”好心肠的侍者一边说,一边倒出两杯一杯给古德曼,一杯给自己。

古德曼问道:“刚才你问我他的面具是什么颜色的,为什么?”

“黑色代表政府公事,普通公民用白色面具。”

“你意思是说,一般人也会抢劫?”

“那还用说!这是我们分配财富的方法。财富自然而然就平均了,不用政府干预,连征税都免了。一切全靠个体进取精神。”侍者强调地点点头,“这种办法效果极佳。懂吗,抢劫是最好的均贫富大师。”

“大概是吧。”古德曼承认,喝完了他的第三杯酒,“那,你看我理解得对不对:任何一个公民都可以操起霰弹枪,戴上面具,出门打劫。”

“完全正确。”侍者说,“当然,做得不能太过分。”

古德曼哼了一声:“要是大伙儿都这样,我也可以这么干。你能借我一副面具吗?还有一枝枪?”

侍者把手伸进柜台下:“一定记得还我,这东西我们家传了好几代了。”

“我会的。”古德曼保证道,“回来时我还要付你酒钱哩。”

他把霰弹枪插进腰带,戴上面具,走出酒吧。如果这就是特兰奈的方法,那他也可以适应,没问题。抢我?哼,马上抢回来,还有赚!

他找到一个比较合适的暗角,缩在阴影里,等着。没多久便听到脚步声。他从角落里偷偷张望,见一个穿得挺不错的大个子特兰奈人急匆匆沿街走过来。

古德曼跨了出去,拦在前头,喝道:“站住,伙计。”

那个特兰奈人停下脚步,打量着古德曼的霰弹枪,“唔,大口径德罗格三型,呃?这东西可有些年头了,好用吗?”

“还行吧。”古德曼道,“把你的钱——”

“不过扳机扣起来太肉。”特兰奈人沉思着,“个人而言,我推荐你用米尔斯-斯利文小口径。碰巧我是斯利文军械公司的推销代理,可以给你打个大大的折扣——”

“把钱交出来。”古德曼吼道。

大个子特兰奈人笑了:“你那德罗格三型有个大毛病:除非扳开保险机头,否则它根本打不响。”他伸出手,一巴掌从古德曼手里打掉霰弹枪,“瞧见没有?拿这种货色你什么也甭想干成。”他开步走了。

古德曼捡起枪,找到保险机头,扳开,三步并作两步赶上特兰奈人。

“举起手来。”古德曼命令道,开始有点不顾一切了。

“哦,不,不,我的好人哪。”特兰奈人道,头都没回继续赶路,“对一个主顾只能下一次手,知道吗,不能违反不成文之法啊。”

古德曼呆站着,望着那人转过拐角不见了。他将德罗格三型仔细检查一遍,确信打开了所有保险,然后重新返回自己的岗位。

等了约摸一个小时,他再次听到脚步声。古德曼将霰弹枪狠命一攥。这一次他非开抢不可,什么也甭想拦住他。

“好了伙计,”他说,“举起手来!”

这回的牺牲品是个矮矮壮壮的特兰奈人,穿了一身旧工装。他瞪着古德曼手里的枪。

“别开枪,先生。”特兰奈人告饶了。

这才像那么回事!古德曼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满足感。

“别动弹。”他警告说,“枪上的保险我可是全都打开了。”

“我看见了。”矮个子哆嗦了一下,“留神您手里那管炮,先生。我连根头发都不会动弹一下。”

“你最好别。把钱交出来。”

“钱?”

“说得对,你的钱。动作快点。”

“可我一毛钱都没有啊。”那人哀鸣道,“先生,我是个穷人,是个可怜的穷光蛋啊。”

“特兰奈没有贫困。”古德曼一声断喝。

“我知道,可我已经非常非常接近了,简直瞧不出差别来。放过我吧,先生。”

“你这人,怎么连点进取精神都没有?”古德曼质问道,“真要是穷,为什么不跟别人一样,出门打劫去?”

“可我挤不出时间啊。孩子得了百日咳,我每晚都得陪她。停滞设备又坏了,老婆一天吵到晚。要我说,停滞设备每个家庭都应该有一套备用的!她趁停滞发生器送修时把屋子打扫了一遍,把我的枪放别的地方去了,又记不起放在哪儿。我正打算找朋友借一把枪——”

“够了。”古德曼道,“这是打劫,我总得劫你点什么。钱夹交出来。”

那人可怜巴巴吸着鼻子,递给古德曼一个磨损得很厉害的旧钱美。里面只有一个第格罗,相当于地球上一美元。

“我只有这么多了。”那人难过地抽着鼻子,“可我很高兴交给您。我知道这个滋味,风刮得嗖嗖的,整晚缩在街角——”

“自己留着吧。”古德曼说,把钱夹还给那人,转身走了。

“哟,先生,谢谢您!”

古德曼没答话。他垂头丧气回到猫咪酒吧,把枪和面具还给侍者。听他解释完出了什么事后,侍者发出一阵很没有礼貌的大笑。

“一毛钱都没有!哎哟喂,这种把戏简直老得掉渣了。人人都随身带一个假钱夹,应付打劫。有时是两个,甚至三个。你搜过他吗?”

“没。”古德曼坦白说。

“老兄啊,你可真是个生手!”

“我想是吧。听着,我一挣到钱马上还你的酒钱,真的。”

“行啊,行啊。”侍者道,“最好回家去,好好睡一觉。今晚真够你忙活的。”

古德曼同意。他精疲力竭地回到自己的旅店房间,脑袋才沾枕头便沉入梦乡。

他去阿巴哥家用机器人制造公司报了到,英勇地投身于改退机器人的战斗中。即使是这种不大像话的工作,地球人的创造性也开始显示出它的威力。

古德曼开发出一种新型塑材用作机器人的外壳。这是一种硅脂材料,成分近于地球老早以前发明的“硅灰”,具有合乎需要的强度、韧性和耐磨性,非常耐用。但如果给它一脚,力量超过三十磅,这种外壳立即四分五裂,迸裂场面极为可观。

雇主高度评价他的这一发明创造,给了他一大笔奖金(非常需要),告诉他再好好研究研究,可能的话,把撞击力度降到二十三镑。市场调研部说,这是心情不畅时踢出一脚的平均力度。

工作很忙,他几乎完全没有时间进一步了解特兰奈的习俗,只抽出时间看了看公民投诉亭。这个特兰奈的独特机构设在没什么人来往的僻巷的一间小房子里。

一进门,对面便是一块大布告板,上面列着特兰奈现任官员的姓名、官职。每个名字旁有一个按钮。一位工作人员告诉古德曼,任何公民,只要按下哪个名字旁的按钮,即表示他对该官员的工作不满。按钮信号自动传往档案馆,那位官员资料里随即出现一个不满标识。

不用说,未成年人不得按下按钮。

古德曼觉得这种办法恐怕收不到什么实效,但转念一想,也许特兰奈的官员和地球官员不同,这种方法在他们身上行得通。

他几乎每晚都和简娜见面,两人一块儿出没于特兰奈各种文娱场所:鸡尾酒廊、电影院、音乐厅、艺术展、科学博物馆、展览会、集市。古德曼给自己弄了一枝霰弹枪,几次失败的尝试之后,他终于成功抢劫了一个商人,劫得将近五百第格罗。

和所有明理的特兰奈姑娘一样,简娜对这一成就欣喜若狂。两人在猫咪酒吧好好庆贺了一番。简娜的父母也觉得,古德曼看来是个挺能挣钱养家的男人。

第二天晚上,这五百第格罗又被人劫走了,还搭上了古德曼的部分奖金。劫道者的身高体重非常接近猫咪酒吧那位侍者,手持一枝老式德罗格三型霰弹枪。

古德曼安慰自己,金钱在这个社会里自由流通,这里的制度本来就鼓励这样。

接下来,他又取得了一次成功。在阿巴哥家用机器人制造公司,有一天,他发现了一种制造机器人外壳的全新途径——一种全新塑材,怎么摔打碰撞都不会损坏。机器人的主人必须穿上特制的鞋子,鞋跟里藏着一个接触反应器。一脚踢出,接触反应器触及机器人外壳,效果立现,让人获得极大的满足感。

阿巴哥最初还有点儿拿不准:奇技淫巧的味道太重。但这东西简直卖疯了,家用机器人制造公司开始打入制鞋业,把制鞋作为辅助产业。每卖掉一个机器人,至少能搭卖一双鞋。

股市对这场行业革命做出了热烈反响,此事意义重大,甚至超过了接触反应塑材的发明。古德曼工资大涨,此外还拿了一大笔丰厚的红利。

趁着事业辉煌,古德曼向简娜求婚,立即被接受了。她父母也很满意。从技术上说,古德曼至今还是个外星人,所以婚姻还必须取得政府的批准。只剩这一件事了,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请了一天假,步行来到艾德里戈大楼找梅利什。正是春天,天气晴好。特兰奈一年里有十个月都是这种好天气。古德曼步履轻快,他有爱情,事业成功,即将成为一名乌托邦的公民。

当然,乌托邦还可以再前进一步。特兰奈也不是十全十美呀。

为了推进必要的改革,也许他应当接受大总统的职位,不过不用心急……

“喂,先生,”传来一个声音,“有多余的一个第格罗给我吗?”

古德曼一低头,看见了。人行道上蹲着个肮脏的老头子,衣衫褴褛,手里端着一个马口铁杯子。

“这是怎么回事?”古德曼问道。

“能给我一个第格罗吗,兄弟?”那人重复了一遍,一副花言巧语的诱劝腔调,“帮一个可怜人买杯奥格罗喝喝吧,我两天没吃过东西了,先生。”

“这简直太可耻了!为什么不能做点体面营生,扛起霰弹枪,出门劫道去?”

“我岁数太大。”老头子呜咽着,“被抢的人都笑话我,不给钱。”

“多半是你太懒惰了吧?”古德曼严厉地说。

“我不是,先生!”乞丐说,“您瞧瞧,我的手抖得多厉害。”

他伸出两只脏爪子,果然抖个不住。

古德曼掏出钱夹,给了老头儿一个第格罗。“我原以为特兰奈没有贫困,还以为政府会照顾老年人。”

“政府确实挺照顾我们。”老头子说,“你看。”他举起那只马口铁杯子,上面刻着一行字:政府授权乞丐,编号DR-43241-3。

“你是说政府逼着你要饭?”

“政府批准我要饭。”老头子告诉他,“乞讨可是政府工作,是特别替我们年老体弱者保留的公职哩。”

“什么?实在太可耻了!”

“看样子你准是才到这儿不久。”

“我是从地球来的。”

“哈!紧张兮兮、急匆匆忙个不停的那种人,对不对?”

“我们的政府不会让人要饭。”古德曼说。

“不会?那老年人做什么?靠儿女养活?坐在专为老年人准备的房子里,干等着烦死厌死?咱们这儿可不这么干,年轻人。在特兰奈,每个老人都有保障,可以得到一份政府公职。这种职务不需要特别技能,有技能的话当然更好。有的人申请户内工作,待在教堂或者剧院里头,有的人喜欢集市、狂欢节的气氛,更兴奋、刺激。我呢,我喜欢户外。这份工作可以让我待在阳光下,呼吸新鲜空气,每天还有适当的运动,能遇上奇特、有意思的人物,比如你这样的。”

“可你是在要饭哪!”

“还有什么别的工作适合我干吗?”

“我不知道。可是——你看看你,脏成这个样子,也不能好好洗洗,穿着脏衣服——”

“这是我的工作服呀。”这位政府乞丐说,“你该瞧瞧我星期天的模样。”

“你还有其他衣服?”

“我当然有。我还有个很舒适的套间,剧院里有长期包厢,两个家用机器人。我银行里存的钱多半比你这辈子见过的都多。年轻人,跟你交谈很愉快,谢谢你的捐赠。可是我必须回去工作了,建议你也和我一样,干你的工作去吧。”

古德曼走开了,不时回头看看那位政府乞丐。他注意到老头儿的生意好像还挺兴旺。

但仍然是乞讨!

真的,这种事应当立即停止。如果他真的当了大总统——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他确实应该当大总统——他会把这些事情好好安排一番。

在他看来,应当存在一种更具尊严的解决之道。

在艾德里戈大楼,古德曼把自己的婚事告诉了梅利什。

外星与移民事务部长兴奋不已。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说,“我认识弗雷一家已经很长时间了,都是很好的人。娶了简娜那样的姑娘,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无比自豪的。”

“是不是还需要有些正式手续?”古德曼问,“我是说,我还是个外星人——”

“完全没有。我已经决定取消一切正式手续。如果你愿意,口头表示你的意愿,你就成为特兰奈的公民了。还有,什么时候想恢复地球公民籍都可以,我们绝对不会见怪。要不干脆这样,同时成为地球和特兰奈的公民。只要地球没什么意见,我们肯定不会有。”

“我想我情愿成为一个特兰奈公民。”古德曼说。

“完全取决于你。如果你担心保留地球公民籍不利于大总统职位,不必有任何顾虑。你可以保留地球籍,同时充当大总统。这种事我们没那么死板。我们最伟大的大总统之一就来自阿奎雷那XI,还是个蜥蜴族哩。”

“这种态度真是再开明没有了。”

“当然,给予每个人机会,这是我们的座右铭。再说你的婚事——任何政府雇员都有资格主持仪式。伯格大总统肯定很乐意主持你的婚礼,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安排在今天下午好了。”梅利什挤挤眼睛,“那老怪物最喜欢吻新娘子了,不过我觉得他真的很欣赏你。”

“今天下午?”古德曼说,“对呀!今天下午就结婚,只要简娜不反对,我喜欢这个主意。”

“她大概不会反对的。”梅利什让他放宽心,“另外,蜜月之后你打算住在什么地方?旅馆肯定不太合适。”他想了一会儿,“告诉你吧——我在城边有一套小房子,要不你先搬到那儿?等找到更好的地方再说。你要是喜欢的话,永久性住下去也成。”

“哎呀,”古德曼反对道,“你真是太慷慨——”

“快别这么想。哎,你考虑过担任下一届外星与移民事务部部长吗?说不定你会喜欢上这份工作呢。没有官样文章,工作时间短,薪水也不错——不愿意?盯上了大总统的位置,呃?我想不能怪你。”

梅利什在兜里掏着,摸索出两把钥匙。“这是前门的,这是后门的。地址就印在钥匙上。那地方配好了家具,包括一台崭新的停滞发生器。”

“停滞发生器?”

“当然,在特兰奈,没有停滞发生器的家庭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家庭。”

古德曼清了清喉咙,小心翼翼地说:“我一直想问你——这个停滞发生器,到底干什么用的?”

“还能有什么,让做太太的待里头呀。”梅利什回答,“还以为你知道这东西呢。”

“我知道。”古德曼说,“可为什么?”

“为什么?”梅利什皱起眉头,显然这个问题从没进过他的脑袋,“一个人做这做那,哪儿说得出什么道道儿来。风俗呗,就这样。而且很有道理。难道你希望有个女人一天到晚缠着你说这说那不成?”

古德曼脸红了。因为自从他遇上简娜,他一直在想,有她在自己身旁,一天到晚,该会多么幸福。

“可这种做法对妇女不太公道呀。”古德曼指出。

梅利什大笑起来:“我亲爱的朋友,你是在宣扬男女平等啰?说真的,这种理论我们完全不赞同。男人和女人本来就不一样。不管你们地球上怎么说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对男人好的事不一定——甚至通常不会——对女人也好。”

“所以你们把她们当下等人对待。”古德曼社会改革家的热血又开始沸腾起来。

“不是这么回事。只是对待她们和对待男人不一样罢了。不一样,不是把她们当下等人。不管怎么说,她们并没有反对呀。”

“那是因为从来没有人告诉她们还有另外一种方法,一种更好的方法。有没有哪条法律强令我把自己的妻子关进停滞场?”

“当然没有。只有一条不成文之法,建议你至少每周把她从停滞状态中解脱出来一段时间。你知道,小女人,长期关她们的禁闭不大公平。”

“当然不公平。”古德曼嘲讽地说,“总得让人家活上一段时间嘛。”

“完全正确。”梅利什说,完全没听出古德曼的嘲讽语气,“你会明白过来的。”

古德曼站起身来,“就这些吗?”

“我想差不多就这些事了。祝你幸福。”

“谢谢。”古德曼绷着脸答了一句,转身便走。

当天下午,伯格大总统在总统府替他们主持了简单的特兰奈式婚礼,之后热情洋溢地亲吻新娘。婚礼好极了,只有一个不协调音。

悬在伯格办公室墙上的是一枝步枪,瞄准镜、消音器一应俱全,活像梅利什那枝枪的双胞胎兄弟,也同样让人捉摸不透。

伯格将古德曼拉到一边问道:“大总统职位那件事,你考虑好了吗?”

“我还在考虑。”古德曼说,“其实我并不想担任公职——”

“没人想。”

“——可是特兰奈亟需某些改革,我希望向人民指出这些需要改革的地方,也许我有这个责任。”

“这才是真正的公务员的精神。”伯格赞同地说,“我们好长时间没有勇于进取的大总统了。要不你干脆立即就任,怎么样?这样就可以在总统府度蜜月,这里的保密性可是顶呱呱呀。”

古德曼有点动心,可他不想蜜月里国务缠身,再说现在已经安排好了。反正特兰奈已经在目前这种接近乌托邦状态中度过了如此漫长的岁月,再多等几个星期肯定没问题。

“我回来后再说吧。”古德曼说。

伯格耸耸肩:“行啊,我想这副担子我还能扛一阵子。噢,拿着这个。”他递给古德曼一个封着的信封。

“这是什么?”

“只是老一套的建议罢了。”伯格道,“快点儿,新娘子等着你呢。”

“快来,马文!”简娜喊道,“可别误了飞船啊!”

古德曼急忙赶过去,跟着她钻进空港派来的豪华大轿车。

“祝你们幸福!”她的父母喊道。

“祝你们幸福!”伯格喊道。

“祝你们幸福!”梅利什和他太太,还有全体客人都喊了起来。

去空港途中,古德曼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印刷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