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圣坛布

“我要立刻回阿左。”马特告诉西恩富戈斯。

“臭虫很生气,是吗?”首领说,“那只害虫也惹得你很生气,是吗?”

“真是明察秋毫。”

“这是我的工作,”西恩富戈斯笑道,“要离开这里,我一点儿也不会不舍。里瓦斯医生有太多不合我胃口的秘密,他究竟是不是坏人,我也拿不定主意。不过,应该这么说,鸦片王国到处都是坏人。”他们正坐在紧挨着仓库的树下,仓库里存放着首领为埃斯帕兰莎收集的动植物。马特看到了很多笼子,装着松鼠、响尾蛇和杜鹃。

“怎么响尾蛇也有人要?”马特问。

“它们也是生态的一部分,我的帕特隆。一个东西无论多么讨人厌,它都有存在的理由。”西恩富戈斯深情地凝望着他收集的动植物,“我生来是为了做这类工作的,而不是追捕非法入侵者。”那一刻,他看起来很低落。这是马特第一次看见他流露出遗憾。

“只要你不用做农场巡逻队的工作时,”男孩说,“你就可以把时间全花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啊。”

西恩富戈斯一脸苦相:“我得一直做农场巡逻队的工作。那是我的程序设定的。”

马特怔住了,他明白程序设定的意思。他试图用一种不冒犯首领的方式来询问这件事。“这个程序,”他开口了,“似乎有不同等级。例如,你,表现得完全不受控制。奥迭戈先生也是。但欧赛维奥,那个吉他大师,却像机器一样干活。音乐可以短暂地唤醒他,米拉索则对食物有反应。而田地呆瓜对任何东西都没反应。怎么会这样呢?”西恩富戈斯板起了脸,马特打起精神,准备迎接攻击。

“如果你不是帕特隆,我现在就会杀了你,”男人说,“这个话题我根本就不愿去想。我常在夜里醒来,想到我失去一切,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我不能自杀,那也是程序的一部分。我所能做的,就是起床巡视我的战队,派他们出去执行任务。现在,当然,由于边界封锁,没有任何人需要追捕。但愿能一直这样下去。”

这是首领第一次松懈自己的防备。他是个无情的追捕者,对自己的俘虏毫无同情心。但是,究竟有几分是他自己,又有几分是被芯片激发出来的呢?

一阵微风带来了远山的松林气息,沿路扬起了灰尘。有时候,风刮得特别猛烈,连大厦的墙壁都为之震动。马特想,这个地方既野蛮,又超文明。有些部分超越了世界上任何地方,例如医院,但是鹰会在它屋顶上的峭壁筑巢,黑熊入夜后便在地面到处觅食。

“芯片形成了一种兴奋丛,”过了一会儿,西恩富戈斯说,“根据它们的组成,它们会攻击大脑的不同部分。里瓦斯医生比我更了解。注射给呆瓜的剂量就像猎枪爆发时一样,所有的一切全短路了。给实验室技术员注射的剂量能控制他们的意愿,但不会抑制他们的智商。这个地方,几乎每个人都被控制在一个相应的等级。塞丽亚除外,因为她是个女人,被认为不足为患。里瓦斯医生和他的天文台儿女也没有受控。”

“为什么他们不用?”马特问。

西恩富戈斯抬起头看着树,美国梧桐刚刚冒出新芽。稀疏的枝叶漏下片片光斑,洒在这个男人的脸上,照亮了他那双黄褐色的眼睛。“里瓦斯医生是阿尔·帕特隆长生不老的担保人,”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两个天文学家是例外,不过你可以打赌它有一个好理由。好了——”首领站起来——“我最好去安排行李。我们需要一架大飞船,不过大部分动植物样品可以陆运。”

“贝尔特伦少校可以帮忙收集,”马特说,“他没别的事情做。”

令男孩惊讶的是,西恩富戈斯突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恐怕他现在的工作只能限制于长眠地下了。”

“不准你那么做!”马特喊道。

首领耸耸肩:“他是个安全隐患。”

“但我不想杀他!要是被埃斯帕兰莎知道了怎么办?”

“没什么大不了的,”西恩富戈斯说,“为了实现她的计划,她可以毫不留情地牺牲别人。而且,她很可能已经忘记贝尔特伦的存在了。请不要看起来这么震惊,我的帕特隆。我不是告诉过你,鸦片王国到处都是坏人吗?”


埃斯帕兰莎会怎么做?马特不认为她会原谅一场彻头彻尾的谋杀。她是否会永远隔离他跟玛利亚?而玛利亚还会见他吗?以前她总是原谅他,但这一次不同。她已经不再是个小女孩,跟里森一样只有简单的感情和想法。她几乎是个女人了。马特真希望自己知道女孩和女人之间的分界线。他可以去问敦敦,但他可以想象他朋友的反应。(哇噻!你是在开玩笑吧!你真的不知道一个女人是怎样的吗?嘿,查丘!猜猜马特刚才问我什么?)

不,他不能问敦敦。

马特走进全景端口房间,坐在巨大的时空通道前。他没有告诉西恩富戈斯或里瓦斯医生自己要去哪里。不过,为什么他要问呢?他是帕特隆啊,是所有老大的老大。他不需要征求任何人的许可。

桑塔克拉拉修女院的图标在闪烁。但他按下之前,在房间四周环视了一圈。

米拉索正坐在地板上,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仆女,去厨房,”马特有点生气,她总是不让他独处,然而紧接着他又说,“停下,等等。”他不能让她去厨房,因为她让厨师们很紧张。西恩富戈斯说过,他们很担心她会暴走,呆瓜的头脑一旦处于太多压力下就会那样。

也许,他让她做点儿事就好了吧。“跟我来!”马特命令道,米拉索于是站起来。他去找里森,但这个小女孩像躲避臭虫一样轻而易举地避开了看护。他发现她在姆本吉尼的婴儿床里。阿尔·比舒则不见踪影。

“里森,我告诉过你要远离这里。”马特说。

“没错,你确实告诉过我,”她边说边跟小男孩玩躲猫猫,“但我也确实不想听你的。姆本吉尼是我最好的伙伴,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离开他。”

“你不安全。”

里森从婴儿床里爬出来,像个小将军一样站在他面前:“为什么不安全?我之前一直在这里生活。”

“阿尔·比舒越是长大,他就越危险。”

“你干吗不把他关进笼子里呢?喂他吃虫子之类的。”里森抱着胳膊,仰着下巴。

“要是他被人像只动物一样对待,他永远也不会变好。”马特说。

“猜猜怎么着?我不在乎。”

马特想把她拉走,里森却对他大声喊叫:“我不要丢下姆本吉尼!我不!”

马特只好放弃了。游戏房是个挺愉快的地方,有很多动物的画像被大头钉钉在墙上——可能是里瓦斯医生的生物课之一。一面墙上挂着恐龙,另一面挂着爬虫,第三面墙挂着昆虫。每幅画都标着普通名称和生物学名。这里没有小兔或小猫。

六个呆瓜坐在厨房旁边的椅子上,程序设定他们负责端食物,收拾屋子,或者铃响时给孩子洗澡。“臭虫现在在哪儿?”马特问。

“我到这里时,里瓦斯医生就带他出去散步了。”里森说。

至少他让他们分开了,马特心想。他已经明确告诉过医生,里森不能受到任何伤害。“我想,我可以让你在这里待一会儿。”他说。

“太好了!我给你展示一下姆本吉尼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东西。”里森跑到厨房,从架子上拿了一罐糖浆。然后她撕开枕头的一角,拽出一根鸡毛。“看呀,姆本吉尼,看!”她欢呼道。

“呣哈!呣哈!”小男孩叫嚷着上蹿下跳。里森在他的每根手指上滴一滴糖浆,然后把鸡毛粘上去。“呣哈!”小男孩尖叫着把鸡毛从一只黏糊糊的手上换到另一只手上。

“他会一直玩下去,直到鸡毛碎裂为止。”里森眨着闪亮的眼睛说,“他自己学会这么做的。”

马特别开头,感到很沮丧,不过,小男孩显然很享受这个游戏。“仆女,我要你看着里森。这很重要,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臭虫伤害她。”他被姆本吉尼催了眠似的,又待了一会儿,直到里森把糖浆涂在米拉索的手指上。跟所有呆瓜一样,程序设定她模仿别人,于是,她很快也把羽毛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


马特在全景端口房里滚动着图标,点亮了桑塔克拉拉修女院。熟悉的房间出现了。阿提米谢修女的圣坛布挂在后墙上,前面放着一瓶红玫瑰,而在玫瑰花的旁边,是玛利亚。

趁她还没离开房间,他立刻用手按住屏幕。跟以往一样,他感到一阵恶心,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但他知道这种感觉很快就会过去。过了一会儿,虫洞萦绕着雾气,他看不到玛利亚了。别走,别走,他乞求着。果然,等到图像一溶解,她就站在时空通道的正前方。

“不能触碰屏幕。”他还没从扫描仪的影响中恢复过来,连说话都喘着粗气。

玛利亚双手握在胸前,两个人互相凝视,情绪激动得说不出话。他们单独在一起,没有埃斯帕兰莎的干涉,也没有西恩富戈斯在开玩笑。终于,她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马特说。他怎能认为她会生气,不原谅他呢?玛利亚生来就宽宏大量。在这个充满谎言和不忠的世界上,她依然遗世独立。“对不起,我上次对你太残忍了,我不是有意的,我绝对不是有意的。”马特说。

“我知道,”她平淡地说,“我也发了脾气。我知道你是不会背叛我的。”

“永远不会,”他发誓,“米拉索……”他正要说,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米拉索并不存在。”玛利亚坚定地说。

“她不存在。”他重复道。他并不这么认为,米拉索的确存在于某个他无法触及的地方,但他不想冒险去解释,他说:“真希望我们能在一起。”

“妈妈不会让我去的,”玛利亚说,“但我要去。我不知道怎么去,可是我会想办法的。”

“我可以到那边去啊。”马特说。

“太危险了。我讨厌这么说——我知道这很不道德,上帝也告诫我们要尊重我们的父母——但我不信任妈妈。她变得太有权威了。总统和将军都对她言听计从,而她又是那么独断。我觉得你到这里来不安全。”玛利亚把圣坛布的别针拔掉,将它塞进埃斯帕兰莎用来从全景端口送信息的那种汽缸里。“记住我。”说着,她把汽缸扔进了时空通道。

汽缸环绕着薄雾,缓缓地穿过虫洞,掉在了地板上,发出一声金属脆响。桑塔克拉拉修女院的图像布满了雪花点,一股冰冷的空气扑到马特脸上。过了一会儿,图像溶解了,但这时,玛利亚已经走了。


马特梦游似的游荡在花园里。他终于见到了玛利亚,尽管他们无法接触,但是他们俩近得仿佛共处一室般。埃斯帕兰莎无法改变她。马特笑了。也许玛利亚的妈妈有能力命令总统和将军,却无法掌控自己的女儿。

马特把圣坛布叠好塞进衬衫里,紧贴着自己的皮肤。当他从汽缸里取出这块上好的丝绸时,仿佛玛利亚穿越了时空通道,触碰了他的手。他定在那里,好几分钟动弹不得。他将一直带着这块布,寸步不离。

鸟儿们拥挤在花园中,享用着喂食器中的美食。这些喂食器每天早晨都有人来重新填满。金翅雀紧贴着蓟花的花苞,松鸡们在争夺葵花的种子。他经过一群啄木鸟,听见它们大声喧嚣。蜂鸟们在他面前盘旋,怕他偷它们的糖水。空中布满了它们的色彩——黄色、蓝色、闪亮的红宝石色和绿色——还有它们扇动翅膀的呼呼声。

玛利亚说过,当圣弗兰西斯走进田野时,蜂拥而至的鸟群布满了枝丫。“我的小妹妹们,”圣人告诉它们,“上帝赐予了你们到处飞翔的自由。他赋予你们美丽的衣裳,教授你们动人地歌唱。他创造了河流和清泉让你们饮用,岩石和峭壁让你们栖息,还有树木供你们筑巢。创世者如此厚爱你们。因此,我的小鸟妹妹们,你们一定要赞美他。”于是,鸟群飞向天空,欢腾地唱着歌,盘旋得越来越高。

我不该开圣弗兰西斯的玩笑,马特想。就算他还不太相信这些故事,但她相信呀。他要努力变得恭敬有礼。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太阳已经移到了山的那头,影子都被拉长了。最后,他还是走到了游戏房,再次走进真实世界,恍恍惚惚地想着他要接里森和米拉索。

姆本吉尼在他的婴儿床里睡着了,里森蜷缩在他身边,正吮着大拇指,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着马特。马特立刻环顾四周,看见那排坐在厨房边的呆瓜。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在他走开的这段时间里,他们有移动过。米拉索呢?

米拉索正站在一张床边,周围摆着一堆从墙上扯下来的图片——恐龙、爬虫和昆虫。大头钉都被取走了。这时,马特看见了它们的去处。

阿尔·比舒就站在她身边,正小心翼翼地把钉子摁进她的皮肤里。她的整个右臂闪烁着金属的光,就像穿上了盔甲。米拉索没有露出一丝情绪波动。她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目无所见。

马特顿时火冒三丈,气呼呼地冲过去,“你这只小虫子!”他一声怒吼,用力揍了臭虫一拳,把那个男孩打到了床的另一边。臭虫尖叫着爬到另一端。马特自己也跳到床上,却被里森制止了,她已经从婴儿床里跳了出来。

“求你了,帕特隆先生,请救救米拉索吧,”她抓住马特的脚踝喊道,“我试过阻止他的,我真的试过。他要伤害我,但米拉索挡在我们中间。每次他要接近我,她就挡在中间。”

马特头脑中涌上来的那片红雾渐渐散开。他知道,他差点杀了阿尔·比舒。他气喘吁吁,简直像刚跑完步一样。他在床上坐下,心脏猛烈地跳个不停。

“我们得带米拉索去医院,”里森说,“他把钉子摁进去时,她居然一动也不动。她没有哭,也没有挣扎,但肯定会受伤的。”

马特朝她眨巴着眼睛。臭虫还躲在床底下尖叫。

“帕特隆先生,你清醒了吗?”

“对。”马特迟钝地说。

“你可以命令那些呆瓜扛着米拉索去医院。我做不到,”小女孩说,“我试过了。”

马特这才反应过来。“里瓦斯医生来过吗?”他问。

“他扔下臭虫就走了。”

该杀的不是臭虫,马特心想,里瓦斯医生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却依然放任不管。但他还不能放任西恩富戈斯去处理医生。他需要里瓦斯医生去训练新的医生和护士。在这场拯救呆瓜的战斗中,这又是一次妥协,如同为了避免战争而击落一架飞船一样。正如里瓦斯医生所说的,你要习惯邪恶。马特站起来,向呆瓜下达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