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参观阿左山脉

到了早上,就跟医生预测的一样,里森对夜惊毫无印象。她拖着脚步走进宴会厅,马特发现她看起来特别虚弱。阿提米谢修女把她抱到一张椅子上,还给她端了一碗燕麦粥。米拉索在食品推车旁耐心地等候。

“我不喜欢燕麦粥。”里森说。

“忍一忍。”阿提米谢修女说。

男孩们都去睡觉了,只有马特醒着,所以整个宴会厅都是他们三个的。这天将会很热,沙漠终于认为春天该结束了,一股热霾悬在花园上空,微微闪着光。小鸟飞来飞去,穿梭在草坪洒水器喷出来的水雾里。

“玛利亚跟我讲过米拉索。”修女边说边往一片面包上抹黄油。

“她用不着担心,我已经跟她单独谈过,也告诉过她了。”马特说。

“我知道你说过,但至于究竟有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就不确定了。”

“你不能认为米拉索是一个……一个女朋友。”马特结结巴巴地说。

“你同情她,这是好事,但不能再越界了。”阿提米谢修女咬了一小口面包,还舔了舔手指上的黄油。

马特简直气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你肯定跟西恩富戈斯聊过。为什么每个人都认为我是一个怪物呢?”

“因为你是阿尔·帕特隆的再生。”

“但我不一样!”马特感到自己的脸绷得紧紧的,一股热流在皮肤下翻涌。

“还不是而已,”修女说,“你被赋予了庞大的权力,那些比你强悍的人都臣服于它的魅力。想一想,我也曾作为一名奴隶站在暴君的战车里,对他耳语,‘记住,你,也只是个凡人’。”

“你怎么胆敢跟我说这样的话!”

“我敢,是因为我侍奉上帝,而不是这个世界的统治者。我在教堂祈祷时,就一直在想阿尔·帕特隆。一个原本相当正派的小男孩,怎么会以杀死这么多人来结束自己的一生呢?我也在想,你是否强大到足以避免他的命运?西恩富戈斯跟我讲了你的派对。你已经意识到,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你甚至有一个克隆人。”

“那不是我做的!”马特嚷道。

“对,不是。但你难道没有看见摆在你面前的强大诱惑吗?永远活着,应有尽有。而正是这一点,挖空了阿尔·帕特隆的灵魂。”

阿提米谢修女浑身颤抖,马特发现她其实很害怕。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联络桑塔克拉拉修女院时,她有多紧张,还有她对埃斯帕兰莎显而易见的敬畏。然而在这里,她冒着生命危险,说出这些她认为正确的道理。马特只要把这些话传达给西恩富戈斯,这个修女就可以到罂粟田下面跟贝尔特伦少校相会了。他有这样的权力。西恩富戈斯肯定不想这么做,但他无力反抗一个直接的命令。阿尔·帕特隆已经下达过许多这类命令了。

“我并不生气,”他这么说,尽管事实上,他有一点生气,“我倒是觉得,你能对付玻璃眼达本瓦。”

修女惶恐地笑了笑:“我可没那么疯狂。你还年轻,还能改变。现在,我已经说完想说的话了,我的帕特隆,希望我们还是朋友。”

她伸出一只手。犹豫了一会儿之后,马特握住了它。“朋友。”他发现里森一直在很认真地听他们的对话。

“什么派对?”小女孩问。

“派对就是你敢泄露一个字就不会邀请你参加的东西。”马特说。

这时,敦敦、查丘和菲德里托终于爬下床,正胃口大开地嗅着米拉索的小推车上的食物。


派对的准备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整整一天,马特不让男孩子们待在庄园里,以免毁了这个惊喜。他在马厩里向他们展示了安全马,并告诉他们可以随便骑。他们都着了迷,围着这只动物转,还拍打它光滑的皮肤。“要是站在一匹真马后面的话,你就不能那么做,菲德里托,”马特说,“它会把你的内脏都踢出来的。”

“这不是真马吗?”敦敦问,马特为自己提起这个话题而感到难受。

“这是一匹安全马。它们——被控制了。”

“也就是说,呃,它们的脑子里有芯片。”

“可怜的动物,”查丘轻轻抚摸着这只动物的鼻子,“我记得你跟看守们讲过把芯片放进马脑。你说这是件好事,因为马不聪明。”

“那时我还不懂这是怎么回事。”马特说。他又向他们展示了农场巡逻队的真马,男孩们立刻急切地想骑上去。马特答应他们让西恩富戈斯来教。

接着,他们坐进希特勒的汽车里兜风。马特先开了一会儿,然后达夫特·唐纳德教敦敦开车。敦敦天生就擅长机械,他驾着这台机器,仿佛自己就是它的一部分。很快,他就以马特从来不敢尝试的速度快速转弯,达夫特·唐纳德开怀大笑,拍着手掌,仿佛大家正在飞翔。突然,他们来到一个弯道,差点撞上一群身穿棕色连衣裤、头戴软帽的人。敦敦猛踩刹车。

一个农场巡逻员追上来点了点他的帽子。“带这个小伙子兜风是吧,我的帕特隆?很高兴见到您。”他回过头,朝呆瓜们大吼一声,“走快点!”他们立刻以两倍的速度小跑,很快,马路就被清空了。“噢,我最好跟在他们后面,免得他们糟蹋了农田。”他又点了点帽子,马特生硬地点点头。

工人们脚后扬起一片尘土,消失在视野中。敦敦、查丘和菲德里托一脸惊愕。“他们简直像机器人一样,”查丘说,“车子快撞到他们时,他们竟然不避开。”

“他们没法躲开。”马特说。

“那是……一个农场巡逻员吗?”菲德里托问,眼睛睁得大大的。

马特说“是”。

“所以,就是这些王八蛋抓了我爸爸,”查丘说,“他们还抓走了敦敦的父母和菲德里托的奶奶。”

“他们没有抓我奶奶!”小男孩嚷道,“她在加利福尼亚呢,住在一个橘子果园里。她有一座小房子,她还种玉米,拿到集市上卖。”

“好吧!好吧!你奶奶在加利福尼亚,”查丘说,“别傻了。”

“我才不傻,”菲德里托说,“我很难过,因为你说谎。”

“好好好,我是一个超级大骗子,”查丘说,“来呀,你是不是想打我?可以让你好受点?”

敦敦继续往前开。他们经过更多工人身边,工人们正弯腰割鸦片种壳。每隔三块罂粟田就有一块休耕地,而第十块田则种满小苗,正由孩子们照料着。敦敦停车观察他们。“我以为浮游生物工厂已经很糟糕了,”他说,“他们,呃,他们长大后,是不是要到其他田里干活?”

马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们大多数活不了那么久。我已经改善他们的伙食了,但大量芯片的植入抑制了他们的成长。”

“我们去别的地方吧。”菲德里托尖声喊道。达夫特·唐纳德换进驾驶座,带他们朝阿左山脉开去。他们离开罂粟种植场,开进一条久未翻修的路。路面被夏雨冲刷出一个个的洞,还躺着许多从山腰滚下来的岩石。过了一会儿,他们转了一个弯,停下车子。

达夫特·唐纳德在他的黄色便签本上写道:汽车不能再往前开了,我们走路,前面有很不错的野餐点。

马特觉得这里应该离绿洲不远了。他从来没跟男孩们提过那个地方,他猜达夫特·唐纳德也不知道那个地方。他不愿泄露它的存在,因为那是他跟塔姆林之间的秘密。那个男人的精神依然以某种方式在那里存在着。唯一一个不会打扰这种存在的人,就是玛利亚。

“啊,上帝啊!这里真棒!”敦敦说。他们从车里出来,置身于一个小山谷里。一条小溪从中间流淌而过,绕着鹅卵石发出潺潺的水声,蜿蜒的溪水灌进一个个水洼,上面漂浮着褐色的落叶。水黾在水面上滑过,把钻石般的片片光亮投射到底下的沙子上。沿岸盛开着岩石雏菊和沙漠之星,还长着许多胡椒草。菲德里托摘下不少胡椒草,放进嘴里嚼。

一只脏兮兮的长尾巴棕色动物突然站起来,冲他们抽动自己的长鼻子。敦敦伸手去捡石块,马特却按住他的手:“那是一只长鼻浣熊。它们不会伤害人的。”

“看起来像一只大老鼠。”敦敦摩挲着石头说。那只动物琢磨出自己不喜欢这些客人,便摇摇摆摆地迈开步子走了。它毛发凌乱,尾巴还被啃过。走着走着,它停下来狠狠地挠了一阵屁股,才又继续向前。

“真是个汉子!它看起来就像喝了一整个晚上酒。”查丘说。

小溪旁边有一块光滑平坦的岩石,达夫特·唐纳德就在这里打开他带来的野餐篮。他拿出三明治、纸杯蛋糕、橘子和几瓶草莓苏打水。“我记得这个!”菲德里托抓起一个瓶子说,“我们从浮游生物工厂逃出来的时候,喝的就是这个。”

查丘别开了头。马特知道他想起了白骨场,那是他不愿回想的东西。这个男孩没有喝苏打水,而是用溪水解渴。

一小排杨树提供了树荫,风吹过叶子,刮起一阵干燥活泼的声响。

“你听见那些叶子了吗?塔姆林说过——”马特一下子打住了。他没想到自己会谈起塔姆林。

“他就像,像你爸爸。”敦敦回忆道,“他现在在哪里?”

达夫特·唐纳德赶在马特回答之前,在黄色便签上潦草地写下:他在阿尔·帕特隆的葬礼上。

“噢!我很抱歉!”大男孩说。

达夫特·唐纳德又接着写:他是我的朋友。他救了我。

“他怎么做到的?”查丘问。他已经习惯了这个保镖的交流方式,并且跟奥迭戈先生一样感到自在。

我也去了葬礼。塔姆林叫我别喝酒。

“那他为什么喝呢?”查丘问。

达夫特·唐纳德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想,应该是阿尔·帕特隆跟他讨论葬礼时,对他直接下了命令。塔姆林无法反抗。

“是芯片。”敦敦总结道,保镖点点头。

马特顿时被一股忧伤席卷,浑身颤抖起来。塔姆林并不像塞丽亚所以为的那样忠于谋杀。他被杀,无疑是被阿尔·帕特隆用一把枪对准他的头,扣动扳机。这种无意识的强迫症就跟西恩富戈斯一样,他无法反抗一个直接命令,无法逃离这个国家,也无法安抚一个小女孩。马特想象着塔姆林端起那杯致命的酒,明知后果,却还得喝下去。

他低下头,开始啜泣。他无法止住自己的泪水。这就像里森的夜惊症一样,只不过他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查丘和敦敦伸手环住他,菲德里托抬头看着他,脸上近乎恐慌。“求你别哭了,”他说,“你的爸爸是个了不起的英雄。英雄嘛,嗯,他们总是活不长。但是他们很和蔼可亲,我们都很敬佩他们。”

小男孩别出心裁的安慰对马特起了作用。他颤抖着用衣袖擦了擦脸:“好了,菲德里托。塔姆林是一个英雄,我会记住的。”

“嘿,我们有时都忘了,还记得乔治吃晚饭时把面包屑揉成一团吗?”查丘唤起了大家对浮游生物工厂那个虐待狂看守的记忆。

“真见鬼,是啊,”敦敦回应道,“他给我们上课,叫我们不能有不正常的想法。他边说边把面包屑揉成一团,等揉成一大块时,便扔进自己,的,的嘴里。”

“只是不巧,一只蟑螂爬到了桌子上,他把它连同其他面包屑一起嚼了,”查丘欢呼道,“嗬!嗬!嗬!可卡因!全吐了一桌。太精彩了!”

“对呀,他的快乐时光一去不复返了!”敦敦说,“后,后来,我们逃跑了,小月、法拉考和我把看守锁在他们的营房里,用盐袋堵住所有的出口。他们在里面待了一个星期,只能喝厕所里的水。”

“嗬!嗬!嗬!可卡因!”菲德里托大声尖叫,高兴得发狂。

马特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想用更加离谱的故事来驱走他的悲伤。等他们全讲完时,马特的悲痛已经消失在一连串挖苦的玩笑里了。达夫特·唐纳德在黄色便签上写道:你有一群好朋友。马特默默地表示赞成。

闹够了以后,他们便开始消灭纸杯蛋糕和橘子。菲德里托靠着马特说:“塔姆林以前经常讲什么?”

“我们会坐在杨树下,就像现在这样,那些叶子也发出这么活泼的声响,”马特说,“我说那些树像在说话一样,塔姆林就说,霍比印度人相信杨树是会聊天的,只不过它们发出的声音是霍比神的语言。如果你仔细听,并且够聪明,就会明白它们要你做什么了。”

“哇哦。”菲德里托说完,便安静下来。风一阵一阵地拂过这个小山谷,吹皱了池塘的水面,让叶子们发出激动不安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它消停了,小男孩便说:“我真希望我知道它们对我说了些什么。”

“我也是,”马特说,“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