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英伦 第一章 菲利克斯

五月一个明媚的清晨,五点钟,亚奎拉家族的祖屋,和煦的阳光照进了一个朝东的房间。房间里,男爵的长子菲利克斯还在睡觉。笔直的阳光,越过他的头顶,在对面涂抹白灰的墙壁上,照射出一个方形的光斑,光斑中间,挂着一个象牙的十字架。窗户上只有两块玻璃而已,不过两三英寸见方的大小。窗户遮风挡雨全靠结实的橡木百叶窗,厚得连利箭也穿透不了。

白天,怎么也该打开一扇百叶窗来通风采光。现在百叶窗并没有关得很严实,露出小小的缝隙。一缕阳光透过缝隙照了进来。再有就是从那两块小小的玻璃透进来的光线了。整幢屋子里,也就只有男爵夫人起居室里的窗户上多了这么几块玻璃,大多数房间的窗户上甚至连一块玻璃都没有。人们房子的玻璃都是古人们留下来的,要么用光了,要么打碎了,即便是碎片也是弥足珍贵的,根本就不会用在平常人家。要是发现了大块些的玻璃,立即就要供给亲王的宫殿,即便尊贵如亲王,也不是想用就用。因此,人们说“他窗户上有玻璃”就相当于说“他属于上层社会”。

窗户的凹台上摆着一个墨水台,显然是最近才用过,因为旁边还放着一支鹅毛笔,还有一张写画了东西的羊皮纸。墨水又浓又黑,是用粉末状的木炭调制的,写在纸上,留下的字迹略微高于纸面,用手轻轻抚摸就可以感觉到。窗户下的地板上没有地毯,摆着一个柜子。柜子开着,里面是书,还有几张羊皮纸。凹台上的羊皮纸应该就是从中取出来的,都差不多一个样。这个柜子虽小,却非常地厚重牢固,是由一整块橡木挖凿出来的,除了几道平行的纹道,完全没有装饰。柜子的顶盖,被掀了起来,斜靠在墙上。顶盖也是橡木制成,有好几英寸厚,顶盖没有安装铰链,而是凿出了鸠尾榫头,可以嵌入柜子边上的榫舌。

柜子上没有锁,代替锁的是一条长长的牛皮带,卷成了一团,扔在了地上。用的时候,把柜子来来回回捆个结实,最后打上一个特殊的暗结,牛皮带的末端在哪儿是看不出来的。牛皮带可以保护柜子里的东西免遭窥探偷盗。当然,只要有一把斧头或是刀子,轻轻松松就能砍断暗结,但是除了这家的仆人外,没人能够踏进这个房间半步。即便有不忠的仆人起了觊觎之心,想到行为不轨的后果,难道还敢吗?要想解开这个暗结,得花上好长的时间;要想用原来的方式再打上这个暗结,那就是不可能的事了。所以牛皮带真正的用途在于保证主人不在的时候柜子的东西免遭他人侵扰。人们造出来的锁,结构相当拙劣。比起解开牛皮带的暗结,要撬开一把锁就容易多了。锁非常昂贵,而且要找到能制作锁的工匠更是不易,因此只有名门望族家庭里的头号人物才用得上锁。在这幢房子里,只有男爵本人的柜子是上了锁的。

最常用的羊皮纸放在最上面,旁边放着三本书,破破烂烂的三本书,来自古人的图书馆,能保留下来更多是因为机缘凑巧。一本书是罗马简史;一本是英国简史;还有一本是科学或是某门知识的入门读物。三本书在古代都是儿童读物,那时候的成人对这样的书是不屑一顾的。

常年放在破败的房子里,书页上斑斑点点的全是雨水和霉菌的痕迹,在这几百年的岁月里,封面早就朽了。一张软软的皮革充当了封面,面积大了好些,从书的边缘耷拉了下来。好些书页都不见了,还有些书页虽然还在,也是漫不经心地被撕破了。罗马简史那本书,曾经遭受森林大火的洗礼,书页的边缘被烧焦了,留下一个个半圆形的缺口。虽然这样残缺不全,但菲利克斯仔细研读之后,还是搞懂了其中好些东西。这些书印刷之时,这样的知识不过是常识而已,没有人会把它当回事。

羊皮纸上记录的是他自己的注释,还有自己的一些想法。羊皮纸上还写满了摘要,从书上摘录下来的,这些书躺在贵族的房子里,无人看管,烂得一塌糊涂。贵族家里的书,大多数都非常非常破旧。古人离开之时候,他们所撰写的书就留在那儿,房子破败后,任凭风吹雨打,或是野火焚烧,因为草丛起火是常事。古人收藏在博物馆的书暂且逃脱了这样的命运,有些还堆在储藏室或是角落里,偶尔仆人为了点火方便也会拽上一把。年轻的贵族们,都热衷于打猎、搞爱情阴谋,还有战争。看到菲利克斯专研这些破烂,潮水般的嘲弄把他淹没了。菲利克斯的性格敏感骄傲,大家这样奚落他,他自己也就不再公开继续自己的研究,只是在身边没人的时候断断续续地偷学。在古代,知识是最受推崇的东西,而现在,反而成了最受鄙视的东西。

书的下面,柜子的一个角落里,有个皮革袋子,袋子里有四枚面值为一镑的金币,是古人的钱币,还有十六枚面值一先令的银币,是现在贬值的货币,说是银币,但是其中含银量一半都没有达到,其余的都是合金。金币是在打围桩挖坑时发现的,按照法律应该呈交亲王的金库。发现的金子,无论是钱币还是首饰,都是亲王的财产,亲王将按照它的价值付给等额的货币。

货币的价值实际上只有面额价值的一半(有时更少),国库在这种交易中占尽了好处。黄金实在是太稀有了,该法律执行得非常严格。即便只有莫须有的怀疑,亲王也有权把别人家里搜个底朝天。要是私藏金币被发现了,菲利克斯将逃脱不了罚款和牢狱之灾,而且他一人的行为也会给整个家族带来麻烦。但是菲利克斯是个非常独立坚决的人,不惜一切低价,也要留下自己发现并且认定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冷漠独立,一身傲骨,再加上很少掩饰对他人的轻蔑,他几乎和同龄的年轻人没有往来,而且也不受长辈待见。很少有人邀请他一同打猎,说起邻近的家族邀请他去参加庆祝或是娱乐活动,还有去更高等级的贵族家里参加更为盛大的娱乐活动,那次数就更少了。别人根本无意冒犯的话,他一听就生气,他觉得有人对他不怀好意,事实上别人连想都很难想到有他这个人。他是个身材纤细的小伙子,比他健壮的人会因此开些粗俗的玩笑,这些他都觉得不能原谅。

他宁愿独处,不喜欢和大家在一起,也不愿和他们同台竞技。竞技场上没有他的身影,人们则认为是他身体虚弱或是胆小怯懦的缘故。这样的非难深深刺痛了他,更是郁郁沉思。不曾见过他出现在宫廷的院子或是候见厅里,也不曾见过他遵从年轻贵族的习俗,跟随亲王的身后。宫廷里的卑躬屈膝让他愤怒恶心;身强力壮的人争先恐后地拿靠垫、牵小狗,这种行为让他气恼。

有人注意到他从未出现在候见厅里。虽然忙于搞阴谋、争权力,诡计多端的人另一方面也时刻关注着他们认为可以充当爪牙的合适人选。而与此同时,亲王的心腹也警惕地关注每个人的各种动向,即使是无关紧要的人也不例外。菲利克斯,只有二十五岁,但两个名单上都是榜上有名了。在宫廷那边看来,这个人即便没有叛变的野心,也是疑点重重。在另一拨觊觎高位的人看来,这个人郁郁寡欢,因此可能会派上用途。自己受到这么多关注,菲利克斯却是毫不知情。他只是觉得自己遭鄙视、被忽视而已。他没有丝毫叛国之心,同觊觎王位的人也没有半点同感,他根本不屑于搞阴谋,他有幻想,如果也称得上野心的话,也只和他本人相关。

但是这一柜子的宝贝里,最珍贵的还要数那八九张小羊皮纸,每一张都卷得很精致,上面还扎了蝴蝶结,这些都是奥罗拉·赛玛写给他的信,墙上挂的象牙十字架也是她的礼物。这个十字架是古人的手艺,是古老世界的遗物。柜子里还有的就是一个指南针,一些小工具(价值不菲,因为是这么多年保留下来的,现在是怎么都做不出这样的东西了),一个放大镜,也是古人留下来的东西。柜子里也就这些东西了。

床架边上是个矮矮的桌子,上面摆着一块打火石、一个钢条还有引火的捻子,另外还有一个陶制的油灯,不是拿在手里到处走的那种。桌上还摆着他鹿角刀柄的小刀,每个人腰间都挂着这么个东西,还有他的斧头,不大,但是在树林中很能派上用场。没有斧头,在树林中可以说是寸步难行。这些东西挂在腰间,脱衣睡觉的时候,都给放在了桌上。桌上还摆着他的钱袋,里面有十几个铜币,形状都不规则,只有一面有花纹。这个桌子,不过是一块木板搁在了两块短木板上,木板是砍凿出来的,表面粗糙不平。

一根钉子钉在墙上,一根细细的皮带子拴了个铜质的大盘挂在上面。大盘打磨得非常光滑,权作为一面镜子。房间里还有一件家具,如果也算得上家具的话,就是桌子另一边的一大块木头,其功能是椅子。窗户和桌子之间有个角落,放着一把长长的紫杉弓,紫杉弓旁边是一个箭袋,里面装满了箭,随时都能用,地上还散落了三四根。有一把弩弓挂在木栓上,弩是木头制作的,威力并不大。弩弓下面,地上随意散落着弩箭和方簇箭。

在靠近房门的角落里有六七根细细的飞镖,像标枪一样,是用手投掷的。另外还有两根宽刺矛,粗重一点。一堆看起来乱七八糟的网放在靠墙的地方,有的是用来捕鹧鸪;有的是用来捕山鸡的,编得粗糙一些;还有一个用来捕鱼的,放的地方远一点。两堆网之间散落着两个捕火鸡的工具,还有一个武士用的圆形盾牌,金属丝的诱捕器,一个打开的盒子里装的是凿子、标尺和其他工具。

一支吹矢枪挂在三颗钉子上,免得变形,还有一只打猎用的号角挂在墙上。地上散落着许多还没有做好的箭。有的箭被绑在棍子上弄直,有的刚贴上羽毛,有的还只是正在被削制的山杨木,远远没有成型。第三个角落里是一堆兽皮,兽皮的旁边有很多鹿角,还有两个白色的母牛角,大家又怕又爱的公牛角,这里没有。有几根孔雀羽毛,很罕见,不容易搞到,是要留给奥罗拉的。一个床脚下面是一卷细长的皮革带,是个套索;另一个床腿上吊着一个铁制的帽子,也就是一个没有面甲的头盔。

房间里没有剑,也没有骑士的长矛。事实上,房间里这么多的武器和工具,除了那张弓和弩弓,还有一把宽刺矛,其余的东西看起来几乎都没有用过,上面积满了灰尘,兵器的刃口都生锈了。床很矮,木头架构,笨重结实;衣服质地都是非常粗糙的亚麻布和毛织品,也有皮革的衣服,冬天保暖穿的,现在是五月,当然用不上了。地上没有地毯,也没有任何东西铺在地上;墙上刷的是白灰水;没有天花板,所以可以清楚地看到蛀蚀了的椽子,也看得见房顶的栋梁;桌上还摆了一个大陶罐,里面插满了草兰花和风铃草,还有一把山楂花。

他的宽檐帽,被扔在了地上;他的紧身上衣放在木桩上,也可以称作木凳了,木凳上还放着他的紧身裤,穿上它,腿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显露无遗;旁边放着的是他的高筒靴,鞣革材质,但是并没有上鞋油。门背后的木栓上挂着他的短斗篷,门上了闩,门闩是个宽条的橡木。睡觉前他一直在羊皮纸上写写画画,然后就放在了窗台的凹台上,一看就知道是船桨提供动力的船或是战舰的分部设计图。

太阳慢慢升起,墙上那个明亮的方块也随之移动,不一会儿,象牙十字架已经照不到阳光了。屋檐下燕子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不远处,布谷鸟在啼叫,床上的那个人还在酣睡中,完全不知道周围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