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英伦 第二章 亚奎拉家族的祖屋

这时传来了车轴嘎叽作响的声音,随着马车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大,尖厉刺耳。酣睡的菲利克斯不安地动弹了几下,在睡梦里他也辨得出这声音,他并没有醒。可怕的噪音停了下来;说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似乎是两个人,一个在房子里,一个在房子外,互相打着招呼;一道大门打开了,马车从菲利克斯卧室的窗户下经过,这样尖厉的噪音就在耳朵边上,弄得他是非醒不可。菲利克斯坐了起来,看了一眼墙上的光亮,根据其位置判断一下时间。

过了一两分钟,车轮嘎叽作响的声音消失了,这时马车已经到了仓库。他立马又倒在了枕头上。窗户下面有一条路,把围墙里的建筑分成了两部分:住宅和办公区在路的一边,粮仓和仓库在另一边。离菲利克斯房间的左边几码远的地方,是围墙的一个入口,入口进来就是这条路。入口处有道结实的大门,因为有棵小枫树长在大门外,这道门就叫枫树门。围墙和里面的建筑之间大概有八到十码的距离。围场是砖砌成的,高约九英尺,墙外有道沟渠。

墙上有的地方建造了雉堞墙,有的地方开了狭长的小孔,围墙的内壁扎扎实实地夯了一圈泥土作为射击踏垛,这样防御的人就能通过射击孔投掷飞镖、射出利箭,然后又能跳下来,在敌人看不到的地方准备好下一次射击。每个角落都有一个很大的平台,人站在上面,敌人的动向尽收眼底。围墙没有棱堡,也没有侧翼的堡垒。住宅的屋顶上有个的平台,与围墙的平台类似,平台前面有一堵胸墙,在这个高度,整个围墙内外的情况都尽收眼底。

另一个平台,建在仆人的房顶上面,高度要矮一些,为的是掌控第二个大门。从枫树门进来,可以看到住宅在右边,粮仓和仓库在左边。粮仓和仓库修建在一个四方的场地上,占了三个边。再远一点的地方,还是在进门的左手边,是马厩,马厩的旁边是炼冶场和作坊。从那儿过去,就是仆人和工人的房子。这排房子旁边的角落处就是南大门,从南大门出去,有一条路直指南方,通向牛栏和农场,名曰南方路。

在右手边,住宅的后面,管理员的储藏室紧挨着住宅区,储藏室里面是价值不菲的铁质工具和其他一些金属物件。从储藏室出发,穿过一个有顶的通道,就到了厨房和大厅,都在住宅里面。房子背对着车道;房子和围墙之间有一道窄窄的绿色草坪;大厅和厨房前面有一个铺了砾石的院子;院子和草坪之间用栅栏隔开。这样房子的主人既能有自己的空间,又能离仆人很近。这个地方被冠名老宅,因为房子历史的确可以追溯到遥远的古代。自己的住宅有防御功能,名字又简洁,亚奎拉一家颇感自豪。

菲利克斯的窗户几乎是正对着枫树门,枫树门是通往仓库或是粮仓大院的入口。马车经过他的窗下,再往前走一点,接着左转,就到了仓库门口。马车很矮,车体木板粗糙不平,一般只用来运货。榆木根木头制成的车轮,粗壮笨重,车轴必须不断地上油,要不就会发出难以忍受的嘎叽声,可是赶车的人又经常忘带油瓶。

农场上很多活儿,比方说收获季节时搬运干草谷物,都是用木橇,马车的数量很有限,只有长途运输,道路坑洼不平才会使用。今天,马车上就是部分今年刚剪下的羊毛,羊圈位处偏僻,在四五英里外的山脚下。储藏在仓库里的不仅有仆人们(他们随时都可以从成为守备军)吃的粮食,还有领地上最值钱的出产:羊毛、兽皮、鞣革,此外还有大量的火腿、咸牛肉。事实上,真的是应有尽有。

这些房子用的都是木钉,铁实在是太稀有了。所有的房顶,主人住宅的屋顶也不例外,全是红瓦。档次低一些的房子、还有那些村舍、远处的窝棚都是草毡的屋顶,但是围墙里的房子必须是瓦片的屋顶,以防范敌人袭击时用火攻。

又过了半个小时,六点钟了,哨兵鼓起腮帮,使劲吹响了号角,号角声在老宅四处回荡,足足有两三分钟的时间。如果是夏天,他就靠墙上的日晷计时,如果是冬天,他就靠星星的位置判断时间。如果既没有太阳有没有星星,那就只有猜测了。老宅的号角一天吹响三次:清晨六点一次,这是一天的开始;中午一次,午饭时间;傍晚六点一次,标志着一天的结束,收获季节除外。哨兵整晚执勤,在围墙里四处转悠,他们手持长矛,猛犬相伴,每三小时换一次岗。白天的时候,只需要一个哨兵站岗,通常他会站在屋顶的制高点。

听到号角声,菲利克斯又醒了。多少年了,他早已经习惯听到这个调调就起床。他推开橡木百叶窗,五月清晨明媚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迎面而来。外面一片嗡嗡的说话声,有人在忙着卸羊毛,有人在仓库粮仓忙碌着,还有人在储藏室外面等着保管员来发放工具。铁是很稀罕的东西,因此铁质工具是不小的诱惑。每天晚上都要小心翼翼地锁好工具,早上的时候再发放给大家。

菲利克斯走到象牙十字架前,吻了它一下,深情地想着奥罗拉。面朝开着的窗户,他看着东方的太阳,脸上满是青春的骄傲和欢愉。这是一个和煦的清晨,阳光明媚。他衣服还没有穿好,就听到有人敲门,紧接着就听到那人不耐烦地踹了一脚。他拉开门闩,弟弟奥利佛走了进来。奥利佛刚从河里游泳回来。他游泳很棒,事实上,只要是展现男子汉气魄的运动,他都拿手。奥利佛活跃充满活力,而菲利克斯看上去则是没精打采。

上了楼梯就是奥利佛的房间,就在菲利克斯的对面。奥利佛的房间里也是堆满了各种工具武器。但是和自己哥哥相比,他的工具要多很多。说到木匠活儿,他可是位有品位的行家。他房间里的桌子椅子雕刻精美,可不像菲利克斯用的那些粗笨家伙。他椅子是有靠背的,他甚至还自己设计了一个躺椅。他的床头挂了一把剑,是他最看重也是最值钱的财富。这把剑在古人手里九死一生地幸存下来,即使在古代,这把剑就已经是古董了,比他们自己造的剑都要好。

这是一把笔直的长剑,宽刃,称手。奥利佛孔武有力,手里拿着这把剑,削破任何头盔护甲都不在话下。这样的一把剑是钱买不到的,常有人出高价要买这把剑,可是不卖!身在高位的那些人渴望得到它,派人游说、甚至暗地威胁,都是白费功夫。这把剑是这个家族的传家之宝,男爵老了,或是说他不想再舞刀弄枪了,他的二儿子声称自己最适合做这把剑的主人。男爵默许了。不管怎样,剑是他的了,谁也别想拿走,在奥利佛房间里,一个角落里放的是他的长矛,又长又尖,马背上用的,旁边是他的马鞍和全套行头。头盔、护甲、铁胫甲、马刺,还有用来袭击马鞍前穹的短柄钉头锤,这一切都表明了他是位骑士。

运动和比赛就是奥利佛所有的快乐。骑马、游泳、跳跃、扔飞镖、扔链球,他样样拔尖;无论是比武还是竞技,他随时都乐于奉陪;活到现在,他生命里只有三样东西:马、剑、矛。他比菲利克斯小一岁,体格上仿佛要比菲利克斯多发育了十年。他的胸围比他哥哥要多出好几英尺,棕色的皮肤、浓密的毛发、宽阔的胸膛、强壮的臂膀,健壮的双腿、结实的脖子、方形的下颌,这一切都是健硕体格与生俱来的东西。

这个家里的英武之气和血气方刚仿佛都集中在了奥利佛一个人身上:他强壮有力,性情火暴、目中无人、鲁莽轻率、勇往直前。他有着黑色卷曲的短发,棕色的皮肤,罗马人的下巴,短短的胡子,棕色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粗粗的眉毛,浑身上下洋溢着男人的气息,王者的气概。他雄姿勃发,体能超群,可这也许也是他的不幸,这么多的同道之人,这么多的冒险刺激,他根本没有时间思考自己究竟要干什么。

两兄弟的感情很奇怪,他们既相互欣赏又相互厌恶。对弟弟表现出来的张扬和活力,哥哥是莞尔一笑。对哥哥的学究做派和孤僻生活,弟弟是公开鄙视。如果真正遇到生死存亡的关头,两兄弟肯定会携手并进,可是现在,两个人很少有交集的时候,都是各行其是。他们似乎更愿意贬低对方的成就,而不是赞扬,他们并不讨厌对方,这样的行为应该是出于某种嫉妒吧。他们关系很好,却不亲密。

奥利佛交友广泛,他的敌人败在他手下时,都心服口服。菲利克斯不和人交往,名义上的朋友和真正的敌人都鄙视他。奥利佛外向快乐;菲利克斯则拘束内向,喜欢冷嘲热讽。菲利克斯体形纤细,个头太高,不够厚重,并不好看。他不能负重,耐力也远不如奥利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虽然菲利克斯是长子,但是发育得并不够。他皮肤白皙,金发碧眼,这种外形也不讨好。奥利佛所到之处是一片赞誉,而菲利克斯则不受重视。菲利克斯总是笑笑,可兴许内心尊严受到了伤害。

菲利克斯在一项运动上是无人能望其项背的,那就是射箭。他射出的箭总是准确无误地直中靶心,飞奔的鹿子、兔子都不在话下,甚至林中飞行的斑鸠,菲利克斯也是轻松拿下。没有菲利克斯射不中的东西。在这一点上,菲利克斯名声远扬,可就是这一点也成了他痛苦的源头。

在贵族看来,有身份的人只会用或是长矛,像飞镖或是箭这种飞出去伤人的武器是下人才用的。一次比赛的时候,菲利克斯出现在人群当中,可是亲王让他到士兵的射击场去示范箭术,而不是在竞技场和比武的骑士一起,这脸是丢到家了。菲利克斯照办了,只不过是闭着眼睛胡乱一射,脱了靶,连这样卑微的比赛都输了,大家嘲笑他样样不行。靠着铁一般坚强的控制力,菲利克斯才没有搭箭射瞎亲王的眼睛。

这事,奥利佛也要来嘲笑一番,于是菲利克斯让他把胸甲挂在两百码的地方,一箭过去,胸甲被穿了个洞。自此,奥利佛再也不敢多嘴,心里对弓箭开始有了敬畏。

“你今天又起迟了。”奥利佛倚着窗台的凹台,胳膊也靠在上面。阳光照在他的黑色卷发上,他刚游泳回来,头发还湿着呢。“我猜你昨晚又用功了吧?”把羊皮纸翻了翻,“你干吗不和我一块骑马到城里去呢?”

“今天早上水很凉吧?”菲利克斯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是的。有一点霜冻,早上很早的时候,有点像是霜冻吧,还有点起雾,不过一到水里就很棒了。干吗不起来游泳呢?以前你也游过的。”

“我会游。”菲利克斯简单回了一句,意思是说,学会了之后,这项技艺对他就没有了吸引力。“昨晚你回来很晚。我听到你把‘黑夜’牵到马厩的声音。”

“我们回来的时候可风光了。到处一团漆黑,可是绿道这一段路,黑夜可是一路飞奔呀。”

“你得小心了,要是哪天黑夜蹄子陷到兔子窝里就糟了。”

“不会的。她的视力简直就和猫有一拼。昨天晚上,十二英里的路,我们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想想吧,可都是山路哦,很不错的。你不想打听打听有什么消息?”

“说来听听吧。”

“嗯,昨天下午,宫殿那边吵了一架。亲王说路易斯是个两面三刀的叛徒,然后路易斯说亲王是个疑心的蠢货。两个人差点就动手打起来了。路易斯被流放了。”

“第五次流放了。”

“这次严重得多。”

“千万别信。今天一早就会召他回来的。你难道看不出来原因吗?”

“看不出。”

“如果亲王当真疑心,他是不会把自己弟弟放逐到乡下的,在乡下可能会有心存不满的人拥护他弟弟。亲王应该把他留在身边才对。”

“我希望这次吵架早点完事;就因为吵架,什么乐趣都没有了。大家不得不蹑手蹑脚地走路,细声细气地说话,说话都得多个心眼,说得太多,他们说不定就翻脸。舞会也没了。我讨厌这样阴晴不定的。我希望他们要么跳舞,要么比武。”

“比武!谁比?”

“谁都行。还有消息呢,可是你又不关心。”

“我是不关心。”

“你干脆一个人住到林子里去算了!”奥利佛有些恼怒。

菲利克斯笑了起来。

“我想听。说吧。”

“前天,爱尔兰人到达了布兰肯兹,烧了罗伯特的领地。他们袭击了莱特伯恩,但是那儿的人们事先得到了消息,做了部署。西坡里斯来了个使节。有人觉得议会已经解体了,他们之间势不两立。关于神圣同盟的事情就这些了。”

“关于神圣同盟的事情就这些了。”菲利克斯跟着说了一遍。

“你今天做什么?”奥利佛过了一会儿问道。

“继续造我的独木舟。”菲利克斯说道。

“我和你一起去,鳟鱼该浮上来了。你有没有钓钩?”

“那个盒子里有,把工具拿出来。”

盒子打开着,东西都生锈了,上面满是灰尘,奥利佛在盒子里找钓钩。在这当会儿,菲利克斯穿上了衣服,收好羊皮纸,用皮带把柜子捆好。奥利佛在盒子的最下面找到了几个钓钩。吃了早饭,两人一起走了出去,奥利佛拿着钓鱼竿和宽刺矛,菲利克斯也拿着一根宽刺矛,还有个蒲叶编织的篮子,里面装着錾子和半圆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