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英伦 第四章 独木舟

菲利克斯干了不到一个小时,奥利佛就回来了,整个儿地躺在了地上。他厌倦钓鱼了,又要小心翼翼地调整鱼竿,又要小心鱼钩鱼线不要挂到树枝上,奥利佛可没有这么多耐心。他躺在草地上,面朝着哗哗流水的小河,他望着菲利克斯凿木块,做隐蔽小船舱的盖子。

“快做完了吧?”他问道,“你花好长时间了!”

“差不多三个月。”

“你为什么要造这么大的一艘船?太大了。”

“真的大了?也许我想在船上装点东西吧。”

“嗯,明白了。运货。但是你要运到哪儿去呢?”

“下游那儿吧。”

“哦,那你到不了那儿的。有棵老杉树横在那儿呢,还有棵空心的柳树倒了下来。而且河水太浅了,过不了半英里,你的船就会搁浅。”

“会搁浅?”

“当然会搁浅。这艘船自己就会有六英寸的吃水,我肯定索恩斯旁边的水深不到六英寸。”

“真是棘手。”

“你为什么不造一艘柳木框架的皮划艇呢?这样你顺流而下,如果遇到浅滩或是有树横倒在河床上,拖过去就好了。不到两天时间,你就落在吉卜赛人手里了。”

“那你就成了肯斯坦斯老爷的继承人!”

“好了,别这样;一点都不厚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而且,我觉得我现在和你没什么区别,也是他的继承人(看着自己肌肉发达的胳膊),至少他不怎么听你的话。我的意思是说,这条小河一路就直奔吉卜赛人地区了。”

“的确如此。”

“嗯,你看起来很冷静嘛!”

“我没打算顺流而下。”

“那你想到哪儿去?”

“去英伦湖!”

“唷——”吹了声口哨,“切——!什么,英伦湖——我算算哈,到苍鹭湾就有十五英里的距离。陆地上你总不能划桨吧。”

“但是我可以把独木舟放到马车上。”

“啊哈!以前干吗不告诉我?”

“因为我本来不打算让人知道。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才不会呢。不过你到底要干什么呢?你要去哪儿?独木舟用来干吗的?”

“我要去航海。等一切都准备好了,我就会告诉你的。现在,我要你保守秘密。其他人都以为这艘船是要下这条河。”

“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不过你为什么不造皮划艇呢?”

“皮划艇不够结实。受不了冲撞。”

“如果你想航海(我想象不出你要到哪儿),为什么不坐船呢?”

“我想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他们去他们的地方。我不喜欢有人和我一起。”

“嗯,我知道水手的确是很粗鄙的一群人。但是他们伤害不了你的。菲利克斯老爷,你可真娇气!”

“我娇气又没伤着你。”

“说一下都不行了?”语气不善。

“随你便好了。”

两人都沉默了。一只布谷鸟在林中鸣叫,围栏里有棵树上的布谷鸟也跟着叫了起来。菲利克斯削得又慢又吃力。奥利佛在一旁看着,很是瞧不上眼。换作是他,一半的时间都用不上,早做好了。菲利克斯能够设计绘图,他也能搞创造,但是说到实际操作,把自己的想法又快又好地实现,他真的不行。

“在我看来,”奥利佛说道,“这个独木舟漂在水上会倾斜。会向一边倒。”

菲利克斯很能自制,听到这话,还是生气地扔掉了手里的錾子。但是他又把錾子拾了起来,然后一言不发。奥利佛是个慷慨大度的人,要制他,任何恶狠狠的反驳都比不上沉默不语。奥利佛从草地上坐了起来。

“下水的时候,我会来帮你的。”他说道,“如果你不想来一大群人,我们两个也能做到。”

“谢谢你,这样最好。”

“你出发的时候,我会帮你搞到马车的。”

奥利佛又躺了下去,懒洋洋地看着高高的天空中点点白云,飘来荡去。

“老耗子是个浑蛋,不肯让我做指挥官。”

菲利克斯不由自主地四处打量了一番,唯恐有人听到他们的谈话,耗子是亲王的绰号。正如所有权力无限的统治者,亲王的探子遍布各地。亲王既不残忍也不仁慈,既不聪明也不愚蠢,既不坚强也不软弱。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非常平凡的人。他碰巧坐上了王位,不是因为他本人优秀,而是他的祖先就坐在王位上。有时他很受周围人的影响;有时无论对错,他都要坚持己见;有时出了事情他又置之不理。即使一天之内,他也是变化无常,他的个性?他没有意志力,也没有偏见。事实上他就没有个性。他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确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至高无上,不容置喙。也许他隐约感到了自己的无能,感到了无力控制这个表面完全属于自己的国家,这些念头偶尔也会掠过他的心头。

所以他和自己弟弟闹得很厉害;所以他动不动就下令囚禁,然后又动不动就颁令宽恕;所以才有遍地的探子和偷听者;所以毫无缘由,财产就被没收。遭他疑心的贵族会受到离奇的严惩,接着他又下令要赐给民众特权,要减免税务。但是没过几天,免除的税务又加在了头上。要是胆敢有人抱怨,士兵上来就是一阵毒打,要不就被投进地牢。但是路易斯亲王(王族里的人都是这个名字)并不是不存好意,通常他干什么都是出于好意,可是他就是不能坚定不移,持之以恒。

就是为什么菲利克斯害怕有人碰巧听到奥利佛出言不逊。奥利佛待在军队里也有些日子了。他精通各种兵器,尤其擅长剑和长矛,他有勇有谋,而且出身高贵,怎么都该是位指挥官了,级别低点也没关系。但是奥利佛依旧是位普通士兵,他的技能根本就没有得到承认,如果流言是真的,唯一的认可来自宫廷里的某位女士,因为仰慕骑士气度,曾经对他报以温柔的微笑。

遭到了忽视,奥利佛很是恼怒。

“我不会这样说话。”菲利克斯开口了,“这的确是让人生气。”

“让人生气!这样说也太温和了。当然,每个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果我们有钱,有权,情况就大不同了。但是肯斯坦斯老爷既无钱又无权,可是本来两样都能有的。”

“昨天晚上公证人的办事员来家里了。”菲利克斯说道。

“肯定是有关债务的事情。那个老奸巨猾的恶棍,总有一天,他觉得我们身上没有油水可捞了,就会在法律上寻个茬子,拿走我们所有的东西。”

“或是在亲王打仗需要钱了,第一时间,我们的名字就会出现在蓝色议会那儿。蓝色议会的人会说,‘我们到哪儿搞钱呢?谁最软弱呢?’‘当然了,肯斯坦斯老爷!’‘那就拿他的吧。’”

“是的,会是这样。但是我还是希望战争爆发,好歹我能有点机会。我倒是想坐上你的独木舟一道走,可是你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你的目标是什么?什么都不是。你不了解你自己。”

“是吗?”

“是的,你不了解你自己;你只是做梦。”

“那恐怕是真的。”

“我讨厌做梦。”停了一下,他低声问道,“你有钱没?”

菲利克斯拿出钱袋,把里面的几个铜板给他看了看。

“肯斯坦斯·亚奎拉的长子只有十个铜板。”奥利佛低声咆哮道,他站了起来,还是一把抓了过去,“借给我。今晚我去赌一把。想象一下吧,我扔下这些铜板!真是无法忍受。”他搞得自己勃然大怒,“我要去做强盗,在路上打劫。我要去找叶欧王,我要去和威尔士人作战。该死的!”

奥利佛冲进树林,他的宽刺矛就留在了草地上。

菲利克斯安静地削着手里的木块,内心一样是怒气难平。只要兄弟在一起,就会有这样的谈话,谈论的细节会有所不同,但是结果都一样——两个字,生气!以前,肯斯坦斯老爷,和奥利佛现在一样,热衷于各种战争事务,他体能超群,是位领军人物。在几次战役和围城中,他挥舞战斧,所向披靡,战功赫赫。

他在机械设计方面才能卓越(宫廷里那个把水从井里拉上来的轱辘就是他设计的),正是这份才华让他陷入了困境。一次围城战役,双方僵持了很久,他设计出一个机器,能够弹射巨大的石头来攻城,或者说是他把古人在书里的只言片语拼在一起造出了这个机器,这些古人写的书在古人作鸟兽散前几乎就失传了。他年轻的时候也曾钻研过书本。

老亲王对他的机器很满意,有了它就意味着自己能速战速决征服敌人,端掉他们的窝点。但是有些贵族不干了,他们世袭攻城大炮的指挥权,说是大炮,其实就是能够连续猛击的撞墙锤,他们可不愿看到自己威信扫地。他们大搞阴谋、诋毁男爵,男爵失宠了。亲王秘密传话给男爵,说失宠只是他的策略。一旦亲王觉得扛得住贵族的压力就会立刻传召男爵。可是世事无常,还没到那个关头,老亲王就驾崩了,现任的亲王继位。

男爵的敌人接近亲王,获得了他的信任;男爵被捕了,被罚以重金,就是那次罚款使得男爵负债累累,债款的金额还在不断增加。之后男爵被释放出来,但是亲王下令他两年之内不准靠近宫廷。可是同时,那些出身低微的家伙,满脸谄媚、油腔滑调,成了亲王的宠儿。亲王,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了,人不坏,只不过随波逐流的傀儡而已。

要和不知廉耻的追名逐利者去抗衡,亚奎拉做不到。他的骄傲,就是他的骄傲让他远离宫廷。可是渐渐地他就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他忙于机械发明,忙于园艺,到最后他成了人们眼中的农学家,仅此而已。可是就是这样清心寡欲,他还是身处险地。

普通人和他感情深厚,这是众人皆知的。也许是他天性善良、智慧过人、待人接物魅力四射,也许是因为他处理纠纷,裁决正直,也许是因为这所有的原因,不管怎样,结果就是为了他,他领地上的每个人都觉得死不足惜。同样的缘故,他深受整个地区民众的爱戴,特别是山区的牧羊人,牧羊人要自由些,受权贵的控制要少些。有了纠纷,人们都不愿到城里去找亲王仲裁,相反,很多人都愿意私下请男爵裁断。

渐渐地,亲王知道了这事,激起了心中的妒忌和愤怒,公证人弗朗西斯和其他贵族在一旁大进谗言,煽风点火。因为担心民众反抗,他们还是不敢下令判决男爵,而且他们也不确定,下了命令后,这些贵族的仆人到底会不会遵命攻击老宅。男爵没有势力,不足为惧,这倒成了他的保护伞。亲王呢,我们也得为他说句公道话,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居然会嫉妒一个不过是农学家的人。

可是其他人不肯善罢甘休,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妒恨人们拥护他,也想置他于死地。他们从不错过任何败坏他名声的机会。他们把男爵塑造成个魔法师,他搞机械创造就是证据,他的创造发明肯定是借助了超自然力量才搞出来的。这些人不遗余力要离间人们对他的爱戴。但是男爵最主要的危险还是来自火烧眉毛的债务,随时都可能闹到宫廷里去。

就这样,这三兄弟落到了无钱无权,只有贵族空头衔的境地。三兄弟里,只有最小的弟弟在仕途上,勉强能说是有所进展。靠着自己不懈的努力,淡漠地忍受各种侮辱冷落,终于他在财政部的一个部门谋得一席之地,那个部门主管收纳商品税,调节关税。他也不过是个给众人跑腿的信差,他的薪水微不足道,甚至不足果腹,但是这是一个进步,他现在也在政府办公室了。他不得不住在城里,睡在阁楼上。每个星期一早上他都从老宅带上吃用的东西,放在阁楼上。周六回家,周一又回去工作,周而复始,连他都快没了耐性。

整个老宅破败不堪,可是在男爵的照料之下,同时又显得富足昌盛,虽然警备松懈,但是老宅俨然一个大花园。牛群扩大了,是最好的品种;人们对他的马是赞不绝口,趋之若鹜;羊也受看重;至于地里的庄稼,那就是整个地区的奇迹。但就是没有钱,出产都让公证人拿走了。宫廷的新宠们贪得无厌,这些丰富的物产都让他们瓜分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