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英伦 第八章 赛玛古堡

不消多时,从防护墙的门关那边,传来空洞的声响,看守吹响号角,宣告进入正午时分,所有人都聚到宴会厅享用午餐。房间位于一层,与更宽敞的门厅仅有一面内墙相隔。这幢先人时期便建成的宅邸并不是为当下的生活方式而设计的。它的设计所专注的舒适和便利如今哪怕最好的宫殿都几乎望尘莫及,然而在当今建筑师所关心的结构宽敞这一点上,它就败下阵来了。

宅邸前侧原本只有两间房间,在过去是足够用了,放在如今就嫌太少。因而其中一间被加阔,增了一间内室,还把入口的一部分空间划给了它,即便如此,还是不足以装下男爵家的家臣。到了宴请宾客的时候,就在对面搭建起木屋,撑到窗子的高度,当作室外的房间。菲利克斯和奥利佛到来的时候工匠正忙着架起木屋。

另一间还保持着原本的样子,如今平日里用作餐厅。房间有一面大窗子射入阳光,眼下这窗子大敞着,好让春日甜美的气息飘散进来。这扇窗子可谓男爵夫人的骄傲,因为它上面镶的货真价实的玻璃比王子宫殿的任何一扇窗子都要多。如今再制成的玻璃不再是透明的了,只能说是半透明,勉强能透进些光线,但玻璃很厚,没法透过它看到窗外。这扇窗子上所有的窗格(中部的窗扉无一例外)几乎都镶嵌着先人时期的玻璃,在过去漫长的时间里用尽心力保存了下来。

开放的方厅中摆放着三个餐桌,男爵和男爵夫人的橡木椅正对向窗子,客人们则在旁边的两个餐桌就坐。仆人们在外侧的走道来回走动,这样上菜的时候便不会碰到主人宾客或是妨碍到他们。在壁炉和窗子之间的角落里还摆放着第四个桌子,坐着这里的老保姆、管家(他还要频繁起身指挥仆人)以及男爵的侍从,原先就是他教会男爵骑马,如今他已满头白发、年迈体虚,上马都要别人搀扶,已免于劳役许久了。

在菲利克斯和奥利佛之前,已有八九位宾客抵达了古堡。有的人骑行跋涉了很远来参加这古堡宴宾日。他们皆是贵族,穿戴高贵,其中一两位最年长的财富权势加身,最小的那位则是当庭最得宠的伊斯顿伯爵的后裔。每一位都带着自己的侍者,年轻的杜兰德勋爵就带来了二十五个家臣以及六位绅士好友,他们都被安排住在古堡的镇子中,这六位绅士也在古堡中与男爵共用午宴,只因房间紧缺,所以要在另一间房内享用了。杜兰德被安排在,更确切地说,是他径自给自己选了位子,就在奥罗拉小姐旁边,而在场的所有男士中,显然没有一人比他更英武高贵。

他有着深色的眸子,卷曲的头发虽短却在额头上形成一个浓密的发弯,唇形精妙,下巴圆润又有几分突出,还有那淡淡一抹小胡子(除此之外脸部再无多余毛发),这张脸便是众多女子心目中的理想美男子。然而他愉快生动的谈吐,微微黝黑的皮肤映出的那种愉悦活力,举止上,甚至情感上的那种自信张扬又慷慨热烈,才真的为他赢得了当之无愧的好名声,让他成为贵族中的一颗明星。

有着如此的声誉,加上其父财富和权势的后盾,各路绅士排着队跟他攀交情,争得不可开交,他自己也自然应接不暇,身旁簇拥人群的数量几乎可与王子殿下媲美了。他理所应当地在奥罗拉身边坐了下来,整个上午,他一直被奥罗拉牵引着视线。她就坐的时候正欢心地笑着,回应他调侃朝廷中一位美人的俏皮话。

更年长的宾客被安排坐在桌子的上座,离主人最近的位置,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男爵居然邀请奥利佛坐在自己身旁,这让奥利佛本人也大为吃惊。他不能理解为何会受到如此偏爱,而其他所有人,虽然起初出于高贵的身份,没有因这种可谓蔑视他们的行为心生怨恨,却也即刻开始思索个中缘由。他们都知道男爵是只老狐狸,所以哪怕他有什么最细微的举动,众人也会有意无意想揣度出他的意图。

菲利克斯却照例被挤在圈外,无人理睬,不得不坐在桌子的末端,离男爵家年长位尊的仆人那一桌最近的位置。在他和年迈的侍从之间不过几英尺的距离,他无奈地听见他们的谈话,即便他们其实是在耳语。目前他只匆匆和奥罗拉握了手,先前客厅中人群熙攘,杜兰德又占尽风头,他根本没机会跟她说点什么。于是同往常一样,他长久以来几乎不知为何(当然也有他身份的原因,且世人只认得出衣饰的华美,却看不到内心的良善)一直遭受的忽视和伤害,在这完全意外的情形下再次袭上他的心头,让他辨不清事情的本来面目。

他被安排的位置,位于最下端也最靠近仆人席,本身就象征着他自身低下的地位。杜兰德勋爵则坐在奥罗拉身旁,这对菲利克斯而言是种最直接的刺激,也恰恰暗示他不得放肆。毫无疑问,杜兰德之前造访过古堡多次,不可说男爵没有接受他,而奥罗拉也没拒绝他。但事实上,纵使被奥罗拉的美貌和谈吐所感染,杜兰德会出现完全是遵循其父的意思,伯爵大人希望与赛玛男爵维系友好的关系。但即便如此,倘若不是天气好到让他愿意到森林里骑上一遭,杜兰德也是不会前来的。

然而虽说他的到场纯属偶然,他却真的很快就对某人着了迷,对方虽是位年少的小姐,在坚定的意志上却还要胜过他。奥罗拉明白父亲正紧盯着自己,不敢看向菲利克斯,以免惹出什么明显的举动,让她害得菲利克斯被当众告知这里并不欢迎他。她清楚男爵正在等着个说辞好横插一道,拼命防着被他抓到空子。

菲利克斯看到她的目光围着旁边那男伴打转,从未看向自己,便认为她是被杜兰德迷得神魂颠倒,并觉得这可能也托了他强势的家庭背景的福,这想法虽在情理之中,却太过武断了。而他自己没地位,没名声,百无一用,他只有手中这一把剑,不,他连剑都没有,他不过是个弓箭手,一个小卒。愤怒、嫉妒、心中的烦忧撕扯着他,菲利克斯开始鄙视自己,因为所有人都看轻他。他几乎无法继续待在宴席上,整个人快要抽离出窍,也不去回应甚至都没留意到身旁的绅士在跟他说话,这让对方以为他就是个无礼的乡夫。

纯粹为了装装样子,他把嘴唇送到盛着上好麦芽酒的双柄杯边上,这酒杯一刻不停围着餐桌传着豪饮,不许任何人放下,专有一个仆人什么都不做就盯着这个。然而他滴酒未沾、粒米未进,什么都咽不下去。他那不切实际的空想,那雄心壮志的独木舟计划和梦想中的远航是多么无力!即便它最后成行了完成了,要想因此有什么实质性的作为也要历尽多年的漂泊,而眼前这些男人却拥有着他只能去幻想的一切。

他看着杜兰德身上的银链抑或剑带(在宴席上及整个古堡府邸中都不允许佩剑或携带匕首,司仪会把这些收集起来妥善保管,以防宾客发生争执而伤人),银色的链子绕过他的肩膀,那可是纯正的货色。所有出现在他幻想中的那些壮阔未来都不过是泡影罢了,虚无得就像空气一般,没人能看得到。

宴会还在继续,人们的话音越发喧嚷起来。鲑鱼、鸡肉、百里香羊腿(羊是牧人在山上猎捕来的)、麦鸡蛋、牛里脊、油酥点心(这可是在男爵夫人亲自监督下烘制的),满满一桌的佳肴对他毫无诱惑,却直感到反胃。古老的白兰地酒轮着传到各位宾客面前,他也一滴都喝不下去,即便这酒就像液体黄金般珍贵,是先人留下来的,现存的一旦喝光就将不复存在。

甜品和草莓也摆在桌上,坚果和核桃撒了盐精心保存着,时不时还要在篮子里晃动两下以免受潮,还有苹果和一蜂巢的蜂蜜配着白面包,但这些都取悦不了他。他什么酒都不喝,除了出于礼貌小啜了一口格洛斯特的淡葡萄酒,这酒价值不菲,葡萄产自格洛斯特的庄园,冒着被海盗掠走的危险穿越湖区运至此地,更抬升了它的价格。它也被倒入枫木制成的酒壶之中,就像那杯陶器装着的麦芽酒,同样是直到宴席结束都要宾客轮饮谁都不准放下。

时间一点点过去,让人觉得疲惫,菲利克斯越发频繁地透过窗扉扫视天空,迫不及待想要逃离这里,至少让他一个人获得半刻清静。终于(简直恍如隔世!)男爵站起身来,其余人也都瞬间照做,所有人为祈祷王子殿下玉体安康共饮了一杯。之后一个仆人呈上一雕花木制托盘,形似大的浅盘,只是有圈边沿,上面列着一排雪茄。“这些,”男爵说着再度起身,这是在告知所有人都停止攀谈,专心听着,“是我高贵亲切的好友伊斯顿伯爵的礼物。”他看向杜兰德,“多谢杜兰德勋爵亲自带来。我原本只能给各位提供些粗质的烟草,如今却有幸享用这最上等的德文郡雪茄。”

此刻女士们从餐桌退席,杜兰德伴着奥罗拉,伯爵夫人则由奥利佛陪伴。奥利佛兴致极佳,痛快地饕餮了一番,香甜的百里香羊腿尤其觉得美味,佳酿也饮得欢畅。他此刻自在得很,笑声爽朗,滔滔不绝。杜兰德很快回来了(他甚至陪着奥罗拉在楼上朝客厅走了一段,略有些违反礼节),餐桌上的拘谨告一段落,他挪了椅子到奥利佛旁边。出于志趣和品位上的相投,他们似乎很快成了朋友。

围绕着他们,其他人也渐渐团坐着交谈起来,于是没有移动位子的菲利克斯发觉只剩自己一人坐在桌子的最末端,形单影只,因为在旁边单独的桌子就餐的老家臣们在上葡萄酒的时候就已经退席了。没了女士们的约束,交谈声变得无比嘈杂,长雪茄飘散出的蓝烟充斥着整个大厅,唯一的一方净土就只剩菲利克斯面前的区域了。突然间他意识到,这样孤零零坐着很容易引起注意,于是他把椅子挪到环坐的人群边缘,却继续沉默着,依旧抽离。不久,另外五位宾客的到来引发一阵骚动,趁那空当他逃了出去。

菲利克斯漫无目的地朝着护墙的门关走去,经过木屋那里,锤子的敲击声在四周回荡,他瞥了一眼日晷,上面显示是下午三时(他们居然磨蹭着吃了三个小时),之后走进了花园里。他一路走着,沿着斜坡向下,不甚在意究竟是通向何方,走上了去往镇上的路。古堡的镇子有成百的房屋,都是木搭的,再铺上茅草,杂乱无章地立在溪岸边。只有一条长路贯穿小镇,其他的都不过是些小道。

这里居住的都是男爵的家臣,然而房屋的数量和覆盖范围之小不足以顾全实际的人数。现如今这些人发觉结婚变得越发困难(这一点众所周知),只有部分人才能结得起婚,因此家家户户中年轻或单身男子总是占着很大比例。一旦发生战事,集结号吹响,男爵手下至少有三百男丁能第一时间到护墙处就位,一小时后会有更多人从外区赶来,到了黄昏,倘若第二日清晨还在继续集结,他的牧羊人和猪倌也会抵达,加在一起又能增一百五十人驻守要塞。

不得不提的还有古堡宅邸的武装侍从、男爵自己的随从、与之为伍的诸位绅士、他的儿子们以及男爵家族所有男性亲戚,这些凑在一起绝对不会少于五十人。这五百多人,全副武装,悉通兵器,全将列于他的麾下。镇中的两栋建筑是由砖石砌成(原材料是运到这里的,因为这周遭并无石头和黏土),相距不远。其中一栋是征税所,所有的商人在那里给男爵上交谷物的税金;另一栋则是法院,男爵在此执行审判、定夺罪因,或是送犯人去绞刑台。

只有这两栋建筑可以历久长存,因为木制房屋极易被大火付之一炬,在男爵在位时期这里就已遭遇过两次,半个镇子化为灰烬,却在几个星期之后又再度房屋遍地。这里的木材资源充裕,随时可用,费劲去运砖石或是用山上的打火石似乎太浪费人力。时下镇上的两家小旅馆门前聚集了大群人,其中来古堡做客的贵族们带来的那些侍从格外显眼,这里满是他们的身影,马厩早就满了,他们的马匹有的被围在树下,有的甚至就在大街上用木桩围起来。

人数还在不断增加,更多侍从来到小镇。一些男仆(获得了各自主人的允许)也步行前来,十几个人一起,以便互相有个照应,因为他们彼此主人间的恩怨经常害他们惨遭袭击。他们所有人(除了贵族自己)的武器都已在围栏处被看管和守卫收走,以保证围场内不会起争端。菲利克斯当下走过一个男仆身旁,那人此时正看着三辆遮顶马车从森林小径那边向下驶来,乘着那马车前来的是各贵族家族的众位女士。

其中确有几位年轻勇敢的小姐骑马前来,但大多女士都会乘坐马车,更为舒适,而夜间整个行进队伍在路旁扎帐篷露宿的时候她们也能睡在马车里。菲利克斯穿过人群,几乎没人去留意他,除了三个乡下丫头、一个女仆和一个古堡女宾的侍仆。他听见她们在小声谈论自己,于是加快脚步,却还是听到其中一人的话:“无名小辈一个,连匹马都没有。”

“没错,”女仆应和着,“他是奥利佛的哥哥,但是我告诉你,奥利佛大人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露西娅公主她——”她用嘴唇拟出亲吻的声音。羞耻恼怒到极点的菲利克斯飞也似的离开了那里。然而,女仆的确言中了一部分,王子殿下的妹妹,德弗雷尔女公爵对奥利佛或真或假的偏爱已经谣传四方,也正是因为这个秘密的原因,男爵才会对奥利佛如此重视,甚至胜过了杜兰德。

他太清楚地位尊贵的女士非凡的影响力。从如今仅存的对历史的记载来看,在先人时期便已是如此,当下这种影响力更胜百倍。如今这时代,即便所有贵族都必须习得读写,但事实上男士们全都不会,所有君主和王子的通信、外交文件、公告,等等这一切无一例外,全部是由女士起草的。她们深知朝廷暗藏的动机,又掌握着一大优势,那就是她们可以无所畏惧地运用她们的知识,因为从不会有人严苛地去干涉女性,她们会受到所有人的保护。

与此相对的那种可怕羞耻的事例在我们所谈论的当下这个时代还尚未发生过,而无论是在曾经还是现在,上至骑士下至喂猪的小倌,这种事也被所有男人唾弃。奥利佛本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被视为了女公爵最偏爱的情人。他坦荡荡地接受着大家对他的欢迎。质朴、直率、诚实,这样的奥利佛,哪怕是被哪个女王钦点出来,也不屑于因此变得装腔作势。然而,谋划了此事多年的男爵,似乎深信自己总有一日能把这年轻骑士留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