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英伦 第十二章 林间夜行

起初菲利克斯骑得很快,但他的马显得步履踌躇,即便它是早已熟悉森林道路的良驹,却也在提醒主人更小心为妙。过去几日有太多人骑马由此经过,把这里原本长满绿草的通道踩踏得不成样子,覆篷马车更是把它轧得粗糙不平。他因而慢慢骑行,听由他的马领路,让它凭着自己的天性在通道边上摸索着前行,时常会蹭到旁边的矮树丛。

然而,依旧沉浸于凉亭一会心绪中的他心心念念他的奥罗拉,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直到林间深处传来野狗阴沉的嚎叫声才惊醒了他。山毛榉林下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蹿得最高的那些山毛榉树遮住了月亮的光线,随着夜更深沉无法再照亮前方的路。上方浓密的树叶有如帷幔完全遮蔽天空,看不到一颗星辰。野狗终于停止了嚎叫,除了马蹄轻踏过草茎发出的声响,整个森林一片死寂。身陷黑暗无声之中,菲利克斯看不见任何东西。他跟自己的爱马说着什么,轻拍它的脖颈。它稍微加快了速度终于抬起了头,之前它一路都低着头,就好像在靠嗅觉探路似的。

他心下一片沮丧,就像之前那样忧虑起来。他之前常常特地深入林中享受那份独行的寂寞,而在此刻的心境下,这种寂寞让他压抑。他记起穿过这片山毛榉林会有一片曾被森林大火烧光的空地,迫不及待地想赶快到达。似乎挨了一个小时,实则不过才短短几分钟,山毛榉树变得稀疏起来,间隔也更宽广,树叶的遮蔽不见了踪影,群星闪烁着光辉。在他眼前正是他所渴望的那片开阔空地,向右倾斜着,高长的野草在月光下泛着灰绿色,其上挂着夜露,在他周围闪闪发光。

立在高草丛中的是那些弯曲烧焦的荆豆茎,在大火光顾之前,这里满是它们的天下。一只雪鸮沿森林边缘而过,与其说是在飞,不如说是飘浮滑行。远处在斜坡下方传来溪雀的啁啾声,看来山谷下方便有水流。一只大型动物一头扎进山谷下的白雾瞬间被它吞没,看着就像地上升起的一团云。光线如此昏暗,加之它出现在那么远的距离又转瞬即逝,菲利克斯看不真切,但是从个头看,那应该是头白色或暗褐色的牛。

前方穿越空地,耸立一片黑压压的冷杉林,一条通道贯穿其间。骑在这空地之上并没有带给他所期待中的如释重负,毫无树木遮掩的环境似乎将他暴露在一切潜伏于林间的威胁之下。随着他越发靠近冷杉林,他看到林下漆黑一片,昏影深处似有形状诡秘的东西藏匿其间,古堡中那本关于巫术魔法的书讲述的一切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

世间根本没有什么鬼怪,然而没有一人心中真的怀疑它们的存在。一群人纵情声色,围坐在宴席上畅饮美酒的时候,大可以否认它的存在,然而当夜幕落下,一个人深处林间,急于穿越这鬼魅之地,屏气凝神,惊恐地环视四周时,就又是另一番境地了。他拼命唤出自己所看过的一切哲思教义来帮自己平复。他还记起自己在深林之中曾度过那么多夜晚,从未见到任何怪象,甚至都不曾去想。他斥责自己的愚昧,并质问想成为出色首领的自己,如今见个影子都吓个半死,如何才能做到。然而一切皆徒劳:长久以来经受的压力削弱了他的意志。

那些哲学教义似乎变得冰冷无谓,无法给他力量,他转而发觉或许普通人的那些信仰(完全为他们的宗教导师所分享)跟这些单纯的理论假说有着同等力量。那本书卷所描述的细节浮了上来:那些对山林中的魔鬼的精确描述,尤其是恐怖的吸血鬼将被害人包裹在伸展的黑翼之下的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不去理睬自己当下将信将疑却极度激动的状态,反而驾马跑得更快,即便冷杉林下道路狭窄又坎坷崎岖。他听从之前马夫的话一路小跑,却并非出自本心,他需要有人不断在耳边催促。

沿着灌木丛萤火虫一闪一闪的黄色萤光都令他牙齿打战。虽然那萤光是那么微弱又熟悉,突然闪动在他眼前还是让他意外而又惊恐。蕨地间发出嗖嗖的奇怪的声响,好似恶魔穿行时翅膀划过的风声。菲利克斯知道那不过是兔子急匆匆逃走或是野猪跑远的声音,然而这些动静让他强忍的激动与恐惧更加难耐。虽然冷杉林下很黑,却不似山毛榉林那般;耸立的冷杉不会在头顶上方封起密不透光的天篷。时不时地,他可以看到一束月光穿透一块空隙斜射在林地上。其中一束投射在前方的路上,那里的树木已经腐败倾塌,一大束光带照亮前路。

他渐渐靠近那片光带,正要跨入,突然间有什么东西射穿空气向他飞来;一道亮光闪过,似乎有东西穿过了光束,出现不过十分之一秒便消失不见,就像是日光下划过的一粒尘埃。就在同一时刻,他的坐骑不慎陷入了什么坑洞,栽了一跤,先前他刚刚命它加快了速度,这一磕绊把他远远向前甩了出去,他拼命钳住了它的脖颈才没被摔下马。此时轻微的嗖的一声从他头顶划过,下一秒在它身后的树上便传来尖厉的一声敲击。

整件事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但他认出了那声响。那是十字弓弩箭射过发出的声音,那箭未能射中他的头,却扎入一棵冷杉。是马摔的那一跤救了他;若不是它险些绊倒在地,那支箭可能就会射穿他的脑袋或是胸膛。这强盗特地设计埋伏在此,能清楚地看到猎物暴露在月光下,他就能有的放矢。他的爱马缓过神来,就好似它意识到主人身陷危险,根本无须鞭策,也不去理会那坑洞,它开始沿着小径全力向前疾驰。菲利克斯几乎来不及坐回马鞍,有那么一会儿他只能勉强控制住马匹,疯也似的逃离那里。他铁定已经冲入匪徒包围圈数码了,但他没有任何发现,也没有第二箭向他射来。十字弓要再次上弦弯曲需要些时间,又或者这强盗还有同伙,他们的武器不同。

直到他逃离出事地点一英里多,才真的意识到自己刚刚身陷怎样的危险之中。他的弓握在手中却没有上弦,而箭则全部插在箭筒里。这样一来,若那支箭射中自己,即便伤不致命(一般情况都是如此),他也毫无反击的余地。他是多么愚蠢啊,竟无视了古堡马夫的忠告!然而后悔已经太迟,他唯有全力赶路。每分每秒陷于再次被射击的惊恐之下,他赶着坐骑飞驰到最快。然而并没有人追来,大约飞奔了约一英里的路途,当他离开冷杉林进入白蜡树林,终于松了一口气。放心也是必然的,因为先前经过的骑行队伍们已经把林下的草皮(白蜡树下的草皮总是潮湿的)踏成泥。而鉴于白蜡树的树枝不会在上空交错,这一带也不再那么漆黑。

他一路经过,林间的鸽子大声扑腾着翅膀从栖息的巢地群起,有那么一两次,他在幽暗之中瞄见灰山猫那燃烧的磷石一般的眼球。眼下他是多么欢喜,因为身旁的高树渐渐变为矮的灌木,随着他穿过浓密的白蜡树林骑进低矮的山楂树丛,他明白再有不过一英里的路途他就会抵达南部的围栏,他要到家了!夜莺的歌声已经传到他的耳边,那悠长的鸣啼在静谧的夜间可以穿透空气传得那么远,而夜莺热爱的栖息地正是山楂树丛,伴于人类近邻。不知不觉间他再次加快了速度,而他的爱马,明白家之将近,也欣然地奔腾向前。

如今道路已变得更宽广平整,但他知道前方有沼泽地,那儿的路势必坑洼。在那片区域他靠边行进,险些蹭过一片突出的枫树丛。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他的马,他猜或许是被回弹的树枝打到了。它一跃而起,是真的跳跃起来,好似一头雄鹿,沿着小路冲了下去。他的一只脚脱离了马镫,以最艰难的方式卡在马鞍上,他根本不能算是在骑,而是死死坚持了一两分钟。他从颠簸中平复过来,努力想要勒住他的马,但此时马嚼子已经毫无作用。他的马同样惊恐万分,一路向前冲去,直到把他们带到围栏边。此刻围栏自然大门紧合,看守也已经睡去。因而,他翻身下马,又踢又喊,否则没人会冲出来探探他是谁。

看守被动静惊醒,手握长矛提着灯赶来,等他听出了菲利克斯的声音便跑向门关。在门关内几码远处,有篝火的余烬,四周围着的是侍从的营地,他们陪着两位少爷去参加了庆典,早赶在日落之前回来了。听到外面的吵闹,他们中一些人也起了身,聚集过来围着菲利克斯,其中一人当即询问他是否受了伤。菲利克斯说他没事,但侍从们指着他的脚,他看到上面满是血。然而仔细查看过后并没有发现什么伤口。这时看守唤他们过去,指向菲利克斯爱马侧腹部一道又深又长的割伤,它在淌着血。

那割伤像是用铁钉造成的,没有一丝迟疑,他们断定这是丛林蛮人的锄刀所致。毫无疑问,有丛林蛮人听到菲利克斯靠近的动静,藏匿于枫树丛中,在他经过的时候用那钉子一样的凶器刺了出去。然而他错算了他的马飞奔的速度,没能刺穿骑手的大腿却击中了马身,那尖利的刀尖沿着它的身体划开一道伤口。此刻这匹马在众人的碰触下不住地颤抖。

“主人,”其中一名家臣说道,他是家臣之首,“请允许我这么说,眼下您最好拉满弓一箭射中它的心脏,因为它挨不到早上就会在痛苦中死去。”

丛林蛮人用来暗杀或斩杀猎物的锄刀是淬了毒的。那是一种慢慢渗透的毒药,要几个小时才会毒发。然而没有人知道解药,很多中了他们阴招的受害人即便得以逃脱,最终也只能爬到小路上在折磨中死去。无可否认,家臣提出的建议是他唯一能做的。此时看守给它提来一桶水,这可怜的家伙狼吞虎咽地大口喝起来。菲利克斯下不了手,他不能杀死这匹带他穿越这漫漫旅途的爱马,这一个晚上它曾两度救了他的命,而现在,它却要死在他的家中。他做不到,他将马牵引向宅子,然而它是那么虚弱疲惫,根本走不过那围栏。

人群在围栏处聚在它身边。菲利克斯命他们清洗伤口,自己则苦苦在脑海中搜索任何可能救命的解药。他勒令任何人不许处死它,然后冲向宅子。他用颤抖的手解下固在胸前的皮带,取出他的那些书稿,在无望中仍希冀他以往做的那些笔记中能找到什么办法。然而一无所获,又或者是他太过激动而漏看了。他突然想起奥利佛对马匹颇为精通,便冲进他的房间想把他叫醒。然而奥利佛旅途劳顿,加上在宴席上畅饮欢闹的劲儿还没缓过来,根本唤不醒。

菲利克斯离开他的房间匆匆赶回围栏。即便自己疲乏至极,他还是在一旁守着他的马,直到云雀开始鸣唱,破晓就在眼前。目前为止它都没有什么太严重的症状,只是四肢不断抽搐,并且止不住口渴,那是喝再多水都无法满足的。但是突然间,它不支倒地,老家臣随即警告所有人都站开,因为它会不顾一切去撕咬够得到的任何东西。他的话很快得到印证:它开始打滚,四处乱踢,啃咬周遭的一切。看到它如此痛苦,菲利克斯再也无法拖下去。他拉弓上弦,却无法把箭续上去,箭插不进箭槽,他的手颤抖得实在太厉害。他只能向围在四周的家臣求助,其中一人最终从那匹马的肩后将长矛刺了进去。

菲利克斯终于返回自己房间的时候难以自持地陷入沉思,此刻太阳已经升起,阳光倾泻进来,他却发觉所有征兆都向他诉说着不祥:先是踏到蝰蛇,而后匪徒险些一箭射中自己,最后又是这淬毒的刀尖。他昏睡到中午,走出宅子的时候整个人依旧疲乏不堪,他发现他们已经葬了他的马,便令他们在它的墓上堆起坟冢。这一天过得很慢,他漫无目的地绕着古堡和围场游荡,想寻找些慰藉却没能如愿。他开始踌躇不定。他想起奥罗拉跟他说的那些话,苦劝他不要在鲁莽和绝望之下做出任何傻事。而他也不能持续眼下的状态。又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他依旧没有拿定主意,留守在家中。

奥利佛开始嘲笑他的犹豫不决。他难道要放弃远航了吗?优柔寡断在奥利佛看来是无法理解的,或许他看不到问题总是有很多面,他总能迅速做出决断。行动才是他的专长,而非思考。夜幕再次垂下,菲利克斯依旧在原地徘徊,等待着一个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