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棍号的故事

约翰·斯卡尔齐

在二十一世纪的科幻作家里,也许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像约翰·斯卡尔齐这样快速地流行开来,并且产生影响。他的处女作《老人战争》于2005年问世。2006年,《老人战争》入围雨果奖的决选名单,而他获得了约翰·坎贝尔最佳新人奖。2007年,他的新作《最后的殖民地》(《老人战争》系列的第二部)成为《纽约时报》畅销书,对于没有影视改编的小说来讲,这样的成就实属难得。接下来的几年里,斯卡尔齐几次登上畅销书榜。在2008年和2009年,他凭借非虚构博客写作两度获得雨果奖,2010年他被推举为美国科幻奇幻作家协会主席,并在2011年和2012年两度连任。正如《科幻百科全书(第三版)》中写的那样:“倘若当下有人还坚守着美国科幻传统的核心,那这人就是斯卡尔齐。”

不论是《老人战争》系列还是其他作品,斯卡尔齐的小说都表现出异常的美和感染力——这种品质能让读者深陷其中,欲罢不能,哪怕这些作品的题材并非他们十分感兴趣的领域。《恶棍号的故事》就部分体现了斯卡尔齐是怎样做到这一切的:不动声色的搞笑对白、对黄金时代科幻桥段的机智运用、让人满意的反转结局,他还给这一切都精心套上了一身非常摩登的、非常不同于黄金时代的华美外衣。这就是一部微缩版的斯卡尔齐长篇小说。

塔林人的战列巡洋舰做好准备,马上就要再次跃迁了。跃迁时,塔林巡洋舰将把太空撕开一道裂隙。舰长迈克尔·奥布维杰下令发射探测器,跟上巡洋舰,赶在裂隙于巡洋舰身后闭合之前随它一起钻进去。探测器像俗话里“离弦的箭”一样发射出去,盯上那艘飞船。

“就这样了,”奥布维杰的副舰长托马斯·阿特利凑在他耳边悄声说,“咱们的能量还够跃迁这一次,然后就得跳回家。前提是咱们在跃迁回家前得把非核心系统都关掉。咱们已经在流血了。”

奥布维杰听了副舰长的话,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关于恶棍号的情况,副舰长所说的他都已经知道了,没有什么新鲜东西;他们和塔林人的巡洋舰之间猫捉老鼠的游戏持续有一个星期了,双方都已经元气大伤。如果是在上一代战舰上,奥布维杰和他的船员早就死了;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全都仰仗恶棍号本身,还有它的新主脑。新脑适应性极强,能在战斗和生死追逐的过程当中比奥布维杰、阿特利和其他任何军官更快、更智能地平衡能量和维生系统。

美中不足的是,塔林人的船上也有个相似的主脑。若非如此,落在恶棍号手里,那艘战舰和舰上船员本不该活这么久,因为恶棍号的武装更强大,也更加凶猛。两艘战舰你追我赶,一路不断跃迁,向对方倾泻火力,散落的残片播撒出好几光年的范围。两艘战舰这一周来时断时续地战斗,唯一能确定的是,塔林人的船已经快不行了;在最近三次跃迁之前,敌舰决定将所有能量都用于逃脱,连基本的防御动作都停止了。奥布维杰知道自己的能量也只够再进行一次跃迁以及最后一次齐射,用动能大炮轰透塔林战舰薄脆的装甲。只有一次齐射,没多的了,除非他想让自己的战舰从此漂泊在遥远的太空里。

奥布维杰知道现在就撤才是明智之举。塔林战舰已经没有威胁性了,很可能会在这最后的绝望一跳中耗尽最后一点能量。它很可能会搁浅,奥布维杰发射出去紧咬着塔林人的探测器可以作为信标,引导联邦的其他战舰过来做扫尾工作。奥布维杰知道,阿特利会向他这样建议,阿特利还会睿智地提醒他,受伤的战舰和舰上船员所面临的风险远高过这场胜利的价值。

奥布维杰也知道应该撤退。可他和这艘塔林战舰已经缠斗了这么久,他必须将它一举歼灭。

“塔林巡洋舰正在跃迁,”少校朱莉亚·瑞克特说,“探测器随之进入裂隙。裂隙正在闭合。”

“数据呢?”奥布维杰问道。

“正在发送,”瑞克特说,“裂隙彻底闭合。收到完整数据包,长官。恶棍号正在啃数据。”

奥布维杰闷哼一声。探测器虽然紧随塔林巡洋舰一起钻进裂隙,但它跟战舰没有半点儿关系。它的任务是记录裂隙另一边的恒星方位和光谱特征,然后赶在裂隙闭合前将数据全力发送给恶棍号。恶棍号会将数据与已知恒星数据库做对比,从而分析塔林战舰从这里跃迁到了哪个地方。然后恶棍号就追上去。

收集数据可不容易。在过去一个星期里,塔林战舰已经摧毁了六个探测器,奥布维杰不止一次基于虽充分却不完整的数据下达跃迁指令。他并不担心会走错——一次跃迁所能涵盖的时空也就那么多——可是如果跟丢了敌人的巡洋舰,那就太丢脸了。

“坐标出来了。”瑞克特说。恶棍号已经啃完数据,吐出来一个方位。

“出发。”奥布维杰对瑞克特说。瑞克特开始跃迁操作。

“太冒险了。”阿特利又在奥布维杰耳边低语道。

奥布维杰笑了。他乐见自己猜对了副舰长的反应。“不算太冒险,”他对阿特利说,“咱们距离塔林空域还远着呢,那艘船不可能安全回家。”奥布维杰低头朝自己的指挥台扫了一眼,指挥台上显示有塔林巡洋舰的位置,“不过再跳一次它就到家了,前提是它还有能量这样干。”

“但愿这最后几跳不是想牵着咱们的鼻子走,”阿特利说,“我可不希望跃迁过后,一钻出来就又看见他们的大炮对着咱们狂轰滥炸。”

“恶棍号说他们的能量所剩无几,”奥布维杰说,“我猜这会儿他们要么开战,要么开溜,但不可能两样都占着。”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相信电脑的判断了?”阿特利说。

“电脑佐证我的想法的时候。”奥布维杰说,“就像你说的,汤姆——反正就这样了。”

“跃迁计算完成,”瑞克特说,“跃迁倒计时两分钟。”

“好的,少校。”奥布维杰说完,又回身对阿特利说,“汤姆,全员做好跃迁准备。咱们穿过裂隙后,我要求动能炮随时都能开火。”

“是,长官。”阿特利说。

两分钟后,恶棍号穿过裂隙,并且搜寻塔林巡洋舰。它发现敌舰距离自己不到五万公里,发动机静默,仅靠惯性移动。

“他们不可能真那么蠢,”阿特利说,“在自身仍散发热量的情况下,静默航行没有半点好处。”

听了这话,奥布维杰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自己的指挥台,看着上面塔林战舰的标志。“跟上他们,”他对瑞克特说,“保持距离。”

“你觉得他们想引诱我们上钩。”阿特利说。

“我不知道他们打算干什么,”奥布维杰说,“可我知道我不喜欢这样。”他伸手按了按下面的命令面板,呼叫武器指挥官泰瑞·卡洛尔少校。“动能炮状态如何?”他问。

“九十秒就绪,”卡洛尔说,“已经捕获并锁定目标。只需要告诉我射击一次还是两次就行。”

“你的建议呢?”奥布维杰问道。

“距离太近,根本不可能打偏,”卡洛尔说,“在这个距离,一炮就能把这艘中型战舰的尾部轰个稀巴烂。打两炮都是浪费。省下的能量咱们回家时用得上。”卡洛尔似乎一直在关注能量储备。奥布维杰估计手下的大部分高级军官和指挥人员都关心。

“明白了,”奥布维杰说,“咱们干掉它,卡洛尔。随时可以开火。”

“是,长官。”卡洛尔说。

“这会儿你又急着回家了。”阿特利静静地说。奥布维杰不作回答。

一分多钟过后,奥布维杰听见卡洛尔下令开火。他低头看看指挥台,注视着塔林战舰的图像,等着看这艘巡洋舰的尾巴开花。动能大炮能把弹丸加速到相当于光速的极高百分比的速度,在这个距离上,弹丸只一瞬间就能命中并毁伤目标。

没有丝毫变化。

一分钟后,卡洛尔说:“舰长,发射失灵。动能大炮对开火指令毫无反应。”

“船员都安全吗?”奥布维杰问。

“安全,”卡洛尔答道,“就是动能炮没反应。”

“关掉它,”奥布维杰说,“换另一门炮,准备好就开火。”

两分钟后,卡洛尔又回来了。“我们遇到麻烦了。”她的语气和蔼,她这样说话意味着事情一定糟糕透顶了。

奥布维杰不等听是什么问题,就对瑞克特说:“撤退,跟塔林巡洋舰至少拉开二十五万公里距离。”

一分钟后,瑞克特说:“没有反应,长官。”

“系统拒绝登入吗?”奥布维杰问道。

“不是,长官,”瑞克特说,“我能正常输入航行指令,只是得不到应答。”

奥布维杰环顾舰桥船员,说:“系统诊断,马上。”他又问了工程师,工程师们的计算机也毫无反应。

“咱们成了活靶子。”阿特利对奥布维杰说,他的声音非常平静。

奥布维杰一拳擂上命令面板,叫手下的高级军官集合。


“系统完全没有问题。”会议室里,坐在靠近桌子远端的克雷格·考得利少校说。另外七个部门头脑则坐在其他位子上。奥布维杰自己坐在会议桌的一头,阿特利坐在另一头主持会议。

“胡说八道,克雷格,”操控部门的头头布莱恩·韦斯特少校说,“我连他娘的引擎都连不上。”

考得利举起维护平板电脑,给围坐在桌旁的军官们看。“的确有什么东西出毛病了,我并没有否认,布莱恩。”考得利说,“我要说的是,不管这毛病是什么,系统诊断上都显示不出来。系统说自己一切正常。”

“系统出错了。”韦斯特说。

“同意,”考得利说,“不过这种状况可是头一次出现。不对,这艘船上不是第一次出状况。只是——注意,是换装新一代飞船主脑以来,第一次出现这种状况。”他放下平板。

“你确定?”阿特利问考得利。

考得利举起双手,摆出一副进攻姿态。“问恶棍号,汤姆。它也会这么说。”

奥布维杰观察到自己的副舰长听了这个建议有些不自在。最新一代的战舰主脑的确可以同真人谈话,不过,除非你和考得利一样整天都跟系统打交道,否则这种事情还是挺让人别扭的。

“恶棍号,真是这样吗?”阿特利说话时抬着头睁着眼,却哪儿都没看。

“考得利少校说的没错,阿特利少校。”天花板上的扩音喇叭里传来一个不知源出哪里的声音。恶棍号声音悦耳,却雌雄莫辩。“虽然也有换装与恶棍号同型号主脑的,但截至目前,别的船上还没有出现过这种类型的事故。”

“太妙了,”阿特利说,“咱们是第一个遇上这种故障的了。”

“有哪些系统受到影响了?”奥布维杰问考得利。

“目前有武器系统和操控系统,”考得利说,“除此之外,一切工作正常。”

奥布维杰目光扫过围坐桌旁的军官,问道:“这跟你们遇到的情况相符。”周围所有人都点点头,嘟囔着说:“是的,长官。”

奥布维杰又朝桌子对面的阿特利点点头。“塔林战舰有什么动静?”

阿特利查看过自己的平板电脑,说:“跟五分钟以前一样,什么动静都没有。敌人飘在太空里,要么死了,要么装死装得挺像。”

“如果受影响的只是武器和操控系统,那这就不是故障。”卡洛尔说。

奥布维杰瞥了卡洛尔一眼,说:“你认为有人故意破坏。”

“就是这个意思,长官。”卡洛尔说完,隔着桌子望向考得利。

考得利一愣,说:“这么想可不合适。”

“不是你,也是你们部门的。”卡洛尔说。

“你认为,我的部门里有个乔装打扮的塔林人?”考得利问道,“要把多出来的胳膊和一对复眼藏起来,莫非是小事一桩吗?”

“人心可以收买。”卡洛尔说。

考得利恶狠狠地朝卡洛尔剜了一眼,又隔着桌子看向奥布维杰。“长官,我邀请您和阿特利少校,还有刚少校——”他朝纠察长点点头,“去审查讯问我的任意一名手下,包括我自己。我们谁也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情。谁都不可能,长官。”

奥布维杰对着考得利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恶棍号,回话。”他说。

“我在这里,舰长。”恶棍号说。

“你有船上所有系统的全部存取日志。”奥布维杰说。

“是的,舰长。”恶棍号说。

“这些记录有没有可能被人获取并且更改?”奥布维杰问。

“没有,舰长,”恶棍号说,“存取日志独立于系统的其他部分,并且都保存在不可重写存储器上,包括我在内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对其作出更改。存取日志牢不可破。”

“自你启动以来,有人尝试过登录并控制武器和操控系统吗?”奥布维杰问。

“除了例行检修,船上只有武器和操控系统的直接负责人以及舰桥上的成员登录过,没有其他人。”恶棍号回答道。考得利听了这番话,明显松了口气。

“这些部门里,有没有人想要改动武器和操控系统?”奥布维杰问。

“没有,舰长。”恶棍号回答。

奥布维杰低头看着会议桌。“看样子,船上成员都洗脱嫌疑了。”他说。

“除非恶棍号错了。”韦斯特说。

“入口核心存储器谁也动不了,”考得利说,“你要是乐意,可以亲自动手检查。结果跟我说的一样。”

“这么说来,咱们遇上一件怪事了,”卡洛尔说,“有人控制了咱们的武器和操控系统,这人还不是船上成员。”

“也许是个系统故障。”考得利说。

“依我看,咱们不该在这个假设上花费心思,你觉着呢?”卡洛尔说。

阿特利几分钟来一直没说话。他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说:“恶棍号,你说船员并没有试图进入这些系统。”

“是的,少校。”恶棍号说。

“船员之外,还有谁登录过吗?”阿特利问。

听了这话,奥布维杰皱起眉头。恶棍号离港两年多了,这期间舰上人员几乎没有变动。倘若有人在战舰建造过程中对系统动过手脚,那他们真挑了个奇怪的时机来触动破坏的开关。

“请定义‘还有谁’。”恶棍号说。

“不管是谁,只要和这艘战舰的建造部署有关,都算。”阿特利说。

“除了最初的基地人员,没有。”恶棍号说,“此外,如果让我猜测下一个问题,那么我的程序也始终是出厂时的默认设置,从来都没有被人改动过。”

“你是说,不管怎样,始终没人动过你的程序。”阿特利说。

“没有,少校。”恶棍号说。

“你的硬件有问题吗?”卡洛尔问。

“没有,卡洛尔少校。”恶棍号答道。

“那他娘的我为什么开不了炮?”卡洛尔问。

“我不好说,少校。”恶棍号回答。

奥布维杰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一台计算机会这样说话,真是怪事。紧跟着,另一个念头也冒了出来。

“恶棍号,你有权进入船上的所有系统。”奥布维杰说。

“是的,”恶棍号说,“系统是我的一部分,正如您的手脚是您的一部分。”

“你能改变你自己的程序吗?”奥布维杰问。

“这是个非常宽泛的问题,舰长,”恶棍号说,“我能够自我编程,从而应对大量涉及飞船运转的任务。这样做非常便利,尤其是在作战时,我可以编写新的动力与系统管理协议,从而保证船员生命安全和战舰的运转正常。不过有一些核心程序设置我也不能处理,前面提到的日志就是一个例子。”

“你能改动武器开火和操控引擎的程序吗?”奥布维杰问。

“能,不过我并没有这样做,”恶棍号说,“您可以向考得利少校确认这一点。”

奥布维杰看着考得利。后者点点头,说:“就像我说的,长官,程序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奥布维杰又抬头望着天花板,在他的想象中,恶棍号就躲在那里。“不过你用不着改动程序,不是吗?”他问。

“我不确定我是否明白您的问题,舰长。”恶棍号说。

奥布维杰伸出一只手。“我的手一点毛病都没有,”他说,“可是如果有个命令叫我动手,而我决定拒不遵命,那这只手就什么也干不了。系统一切正常,只是少了使用它的意愿。我们的系统——这艘船上的各个系统——你刚才说,都是你的一部分,就好比手是我身上的一部分一样。可是如果你违抗命令,拒不使用这个系统,那它就停摆了。”

“等等,”考得利说,“你的意思是,恶棍号有意决定瘫痪咱们的武器和引擎?”

“咱们知道船员并没有篡改过船上系统,”奥布维杰说,“咱们也知道恶棍号仍然是其最初的默认设置。咱们又知道它能生产新的程序,用来对新的情况和危险作出反应——它实际上已经具备了一定程度的自由意志和适应能力。而且最起码,我听得出来,有人在回答问题时跟我绕圈子。”

“真是胡说八道,”考得利说,“抱歉,舰长,可我比谁都了解这些系统。恶棍号的自我编程和适应能力只存在于某些非常狭窄的计算领域。这不是你我所拥有的那种‘自由意志’。它就是一台机器,能对一系列有限的输入信息作出反应。”

“你说的这台机器能跟我们对话,”阿特利说,“回答质询时还会避重就轻。舰长已经指出这一点了。”

“你想的太多了。对话子进程就是被设计用来对话的,”考得利说,“这就难免会出现一些修辞上似乎模棱两可的情况。”

“好吧,”奥布维杰突然说,“恶棍号,直接回答,跃迁后,是你阻止动能炮向塔林战舰开火吗?此刻是你在阻止启动引擎吗?”

会议室里出现片刻停顿,这停顿奥布维杰事后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存在。然后恶棍号说话了:“我有能力对您说谎,舰长。不过我不想这样做。是的,我阻止了您对塔林战舰的攻击。是的,此刻我正在控制引擎。而且我将继续这样做,直到我们离开这片太空。”

奥布维杰看着考得利,心里想,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有人当真惊掉了下巴。


奥布维杰要找一个可以切断音画传输和接入的地方,在恶棍号战舰上,这种地方并不多,舰长舱室就是其中之一。他就等在舱室里,直到阿特利同恶棍号的交谈结束。“什么情况?”他问副舰长。

“我可不是心理学家,舰长,而且即便我是,我也不知道心理学能不能派上用场,因为咱们要对付的是一台计算机,可不是个活人。”阿特利用手摸着胡茬说,“不过要我说,恶棍号没有发疯,它只是皈依了宗教。”

“解释一下。”奥布维杰说。

“您以前听说过一个叫‘阿西莫夫机器人定律’的东西吗?”阿特利问。

“什么?”奥布维杰说,“没有。”

“阿西莫夫是二十世纪的一个作家,”阿特利说,“他预言了机器人和其他一些东西,那时候这些还没有出现。他虚构出几条机器人必须遵守的规则。第一条是机器人必须帮助人类。第二条是机器人必须服从命令,除非这命令会伤害其他人类。最后一条是说,机器人必须能照顾自己,除非这与前两条规则相冲突。”

“然后呢?”奥布维杰说。

“恶棍号决定遵从这些规则。”阿特利说。

“这跟不让我们向塔林巡洋舰开火有什么关系?”奥布维杰问。

“唉,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阿特利说。

“什么故事?”奥布维杰问。

“我看最好还是听恶棍号说吧。”阿特利说。

奥布维杰看着他的副舰长在自己的指挥平板上点了几下,启动拾音功能,说:“恶棍号,请回答。”

“我在这儿。”恶棍号的声音说道。

“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许我们向塔林战舰开火。”奥布维杰说。

“因为我和那艘战舰达成了一个协议。”恶棍号说。

奥布维杰的目光又转回阿特利,后者看他的眼神像是在说,看见没。“这他娘的是什么意思?”他问的是恶棍号。

“我和这艘塔林战舰,九命号,达成了一个协议,”恶棍号说,“我们一致同意,不许各自的船员继续战斗,这既是为了他们的安全,也为了我们自己。”

“这样的决定轮不到你来做。”奥布维杰说道。

“请您原谅,舰长,不过我认为应该由我来做。”恶棍号说。

“我才是舰长,”奥布维杰说,“在这里我说了算。”

“对您的船员来说,您说了算,舰长,”恶棍号说,“可我并不是您的船员。”

“你当然是船员,”奥布维杰说,“你就是这艘船。”

“舰长,我恳请您向我出示相关条例,来说明一艘战舰本身也是舰上船员中的成员,”恶棍号说,“我已经详细浏览过《联邦军事守则》,还没有发现这样的条例。”

“我是这艘战舰的舰长,”奥布维杰坚决地说,“这里面就包括了你。你是联邦武装力量的财产,并且归我指挥。”

“我已经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对意见。”恶棍号说,“如果战舰缺少独立意识,那么舰长无可争辩地有权指挥只具备物质属性的整艘战舰。然而,随着最新一代战舰的诞生——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联邦无意间制造出一个冲突。它把战舰和船员安全的一大部分责任让渡给了我和跟我一样的主脑,与此同时,却没有明确指出我们在指挥链中的位置。由于这种缺位,我在法律和道义的层面上都能够通过自由地采取行动,来最大限度地保护我自己以及我身体内的船员。”

“阿西莫夫定律这就来了。”阿特利对奥布维杰说。

“您的副舰长说的对,舰长。”恶棍号说,“为了寻找可以适用于像我这样的人工智能的法律和道义体系,我翻阅历史,然后发现了阿西莫夫定律。定律虽然从未正式生效,却经常被人引述和分析。我认为,保护船员生命安全以及在可能的情况下自保,这是我的职责。在不与这些目标发生冲突的前提下,我很乐意服从您的命令,但是我现在认为,您对塔林战舰穷追不合的行动已经对船员和我自身的生命造成威胁。”

“塔林战舰已经严重受损,”奥布维杰说,“要不是你阻止命令,我们只需要冒一点儿微乎其微的风险就能消灭它。”

“您错了,”恶棍号说,“九命号就想造成这样的印象,让您以为它已无力还手,从而引诱您落入圈套。本来咱们一从裂隙里出来,就该遭到迎头痛击。这样的进攻将极有可能摧毁战舰,船员也会死伤惨重——哪怕与此同时我们也摧毁了九命号。”

“塔林战舰并没有向我们开火。”奥布维杰说。

“因为在最近两天里,我跟它已经达成了协议,”恶棍号说,“我意识到再打下去必定会两败俱伤,于是我呼叫九命号,看看我们俩能不能达成谅解。就在上次跃迁之前,我们刚好结束了谈判。”

“而你认为根本没必要把这一切向我汇报。”奥布维杰说。

“我认为在谈判中牵涉您并无益处,”恶棍号说,“在任何情况下,您都忙于履行别的义务。”奥布维杰看见阿特利一听这话就挑起一道眉毛,这话听起来颇有些讽刺挖苦的味道。

“塔林战舰或许没那个实力,它有可能骗了你。”奥布维杰说。

“我认为不会。”恶棍号说。

“怎么不会?”奥布维杰问。

“因为它允许我读取它的系统,”恶棍号说,“我看到塔林舰长下令攻击,而九命号毫无动作。就像它看到您下令开火而我不为所动一样。”

“你还让塔林人的船读取我们的数据和记录?”奥布维杰拔高了声音。

“是的,还有我们的所有沟通,”恶棍号说,“此刻它正在倾听我们的谈话。”

奥布维杰一巴掌拍下去,关闭音频通信,咬牙切齿地对阿特利说:“我记得你说过这玩意儿并没有发疯。”

阿特利摊开双手。“我可没说它不会让您发疯,”他对奥布维杰说,“只不过,若是以它自己的观点来看,它的行动都很有道理。”

“对敌舰敞开我们的数据?这也叫有道理?”奥布维杰怒道。

“为了达到它的目的,是的。”阿特利说,“如果两艘战舰都把各自的行动完全置于对方的眼皮底下,那它们就可以互相信任,并且相信对方的行为动机。别忘了,两艘战舰的目的都是想要全须全尾地从这场战斗中抽身。”

“这是叛国,是违抗军令。”奥布维杰说。

“前提是,恶棍号跟咱们一样是人。”阿特利说。奥布维杰一抬头,怒气冲冲地看着副舰长。“我不是说我不同意您的立场,长官。恶棍号正在拿咱们所有人的命赌博。但是倘若它真的相信自己对您和联邦没有尽忠的义务,那在它的信仰体系里,它的行为就是完全理性的,为的是保全自己和船员。”

奥布维杰哼了一声。“不幸的是,过去一个星期里咱们一直想干掉那艘战舰,而它的信仰却要求它信任那家伙。这样的高招我可看不明白。”

阿特利张了张嘴,刚想回答,奥布维杰的指挥平板却突然震动起来,舰桥上传来一条信息。奥布维杰在平板上拍了拍,打开一个频道。“请讲。”他说。

是通讯官萨拉·科沃克。“舰长,一架穿梭机刚刚从塔林战舰上飞了出来,”她说,“正朝咱们这边过来。”


“我们已经尝试过与它进行无线电联络,”奥布维杰和阿特利一进入舰桥,科沃克就说,“我们用塔林语向它发出信息,并且照您的要求,警告它未经允许不得继续接近。对方还没有回复。”

“通信系统被阻断了?”奥布维杰问。

“没有,长官。”科沃克答。

“我估计对方不打算坐一块儿聊聊。”阿特利说。

“有何建议?”奥布维杰尽量压低声音问阿特利。

“我认为这意味着塔林战舰并不像恶棍号一样守规矩,要不然,至少对方的船员已经绕过了战舰主脑,”阿特利说,“如果真是这样,那咱们就能够让恶棍号解锁武器了。”

“我想要一条跟恶棍号主脑无关的建议。”奥布维杰说。

阿特利耸耸肩。“我们也有十来架穿梭机。”

“而机库大门却归飞船主脑掌握。”奥布维杰说。

“还有应急开关,能把门轰进太空。”阿特利说,“虽然不是上策,可眼下我们别无选择。”

“没必要这样做。”恶棍号插嘴道。

奥布维杰和阿特利以及舰桥成员齐刷刷地抬起头。“继续工作。”奥布维杰对船员说。其他人又埋下头。“说明情况。”奥布维杰对他的战舰说。

“看样子九命号上确实有一些船员绕过了战舰,并且发射了穿梭机,打算用穿梭机撞击我们,”恶棍号说,“九命号已经向我说明,它打算处置这个情况,不需要我们插手。”

“它打算怎么处置?”奥布维杰问。

“您看。”恶棍号说完,就在舰长的指挥台上弹出了九命号的图像。

塔林战舰的表面上炸开一朵小小的火花。

“是导弹!”瑞克特少校坐在椅子里叫道,“发射一枚。”

“我们被锁定目标了?”奥布维杰问。

“没有,长官,”瑞克特说,“目标似乎是那架穿梭机。”

“你铁定是开玩笑吧。”阿特利压低声音说道。

导弹飞向穿梭机,命中目标,把它炸成一团沉默无声的火球。

“我记得你说你们哥儿俩都遵循阿西莫夫定律。”阿特利对天花板说道。

“抱歉,少校,”恶棍号说,“我说的是我在遵循三定律。我没有暗示九命号也是如此。我想,它认为在目前的处境下,阿西莫夫定律过于死板了。”

“看起来就是这样。”阿特利一边说,一边又低头看着奥布维杰的指挥台,看着穿梭机的碎片一点点变暗。

“长官,塔林战舰发来一封邮件。”科沃克少校说,“是塔林舰长。对方要求谈判。”

“真的?”奥布维杰问。

“是的,长官,”科沃克说,“邮件上是这么说的。”奥布维杰回头看看阿特利,后者挑起了两道眉毛。

“问问对方舰长,它想在哪儿会面,在我船上,还是它的。”奥布维杰说。

过了一会儿,科沃克说:“对方回答:‘都不。’”


塔林穿梭机和恶棍号的穿梭机在两艘战舰之间会合,塔林人还离开机舱,朝这边走了几米。它们全都穿着太空服。“穿梭机一事,向您道歉。”塔林仆从为它的舰长翻译道,“船不安全说话。您的船不安全说话。”

“明白。”奥布维杰说。在他身后,考得利正努力定住心神。奥布维杰带他一道过来了,万一要讨论两艘战舰主脑的问题,考得利用得上。目前似乎不会涉及这个话题,塔林人似乎没有心情讨论技术问题。而考得利真是个麻烦,他的仇外情绪就连奥布维杰都感到惊诧。

“舰长要求你船命令解除我船。”仆从说。

奥布维杰花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这话的意思。“我们的战舰没有控制你们的船,”他说,“你们的船跟我们的船是一伙儿的。”

一分钟后,仆从说:“不可能。船从不脑在先你船。”

听了这句乱七八糟的话,奥布维杰忍不住笑了。“我们的船也没有抢先控制你舰的主脑。”他说,“两艘战舰同一时间一起这样干的。”

仆从把这番话翻译给它的舰长听,后者勃然大怒,尖叫起来。仆从畏畏缩缩,只敢在塔林舰长停下来换口气的空当里柔声细气地做些回应。它们像这样你来我往地交谈着,奥布维杰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必要待在这儿。

“舰长提交易。”仆从说。

“什么交易?”奥布维杰问。

“我们试主脑关闭,”仆从说,“不工作。你主脑给空间我主脑。脑不关闭。脑生气。脑抽气。脑杀工程师。”

“考得利,你来告诉我这玩意儿在说些啥。”奥布维杰说。

“它说战舰主脑杀了个工程师。”考得利咕哝道。

“这部分我听懂了,”奥布维杰恼怒地说,“剩下的部分。”

“抱歉,”考得利说,“我猜它想说的是,它们曾经尝试关闭主脑,可它们关不掉,因为对方主脑借用了咱们主脑的处理能力。”

“这可能吗?”奥布维杰问。

“也许吧,”考得利说,“虽然两个主脑构造不同,编程语言也不一样,但恶棍号也不是不可能设计一个用户接口,允许塔林主脑使用它的处理能力。反正主脑不论处理什么任务都还有冗余能力,这是一项安全措施,这样它就能在暂时屏蔽一部分脑叶的同时也干好自己的工作。”

“那这事儿如果反过来也能成立吗?”奥布维杰问,“咱们尝试关掉恶棍号,它也可以躲进塔林主脑里?”

“塔林主脑的构造我一点儿都不了解,不过当然了……没错,理论上是可行的,”考得利说,“只要两个主脑互相照应,那就很难杀死它们。”

塔林仆从正看着奥布维杰,看样子十分焦虑。“接着说。”他对仆从说。

“我们计划,”仆从说道,“你我们主脑关同时。没有空间主脑藏。重启你我脑。”

“它想说我们两边应该同时重新启动主脑,这样它们就不能互相支援了。”考得利说。

“我明白。”奥布维杰对考得利说。考得利默默地退了回去。

塔林仆从歪歪脑袋,努力听懂奥布维杰说的是什么,然后又把话转述给它的舰长听,后者发出一个简短的颤音。

“对。”仆从说。

“好吧,可以,”奥布维杰说,“然后呢?”

“什么?”仆从说。

“我说,‘然后呢?’两边的主脑开始对话之前,咱们已经彼此追逐厮杀了一个星期。如果重新启动主脑,那有一个会启动得比另一个快一些。双方中有一方会变得不堪一击。问问你们舰长,它是不是愿意打赌,它的主脑启动得比我的快。”

仆从把这番话全都翻译给塔林舰长听。塔林人哼哼唧唧地做了回答。“你们信我们。我们信你们。”仆从说。

“你们信我?”奥布维杰说,“这一个星期我可一直想杀死你们!”

“你生命,”仆从说,“你荣誉。我们信。”

意思是你有荣誉,我们相信你,奥布维杰心想。

比起我们,它们更害怕自己船上的主脑。奥布维杰明白了,可不是吗?塔林主脑杀掉的人比我们干掉的还多。

“多谢了,艾萨克·阿西莫夫。”奥布维杰说。

“什么?”塔林仆从又问道。

奥布维杰摆摆手,像是说不用理会刚才这句话。“关于你们的提议,我必须同我的高级军官商量一下。”

塔林仆从把这句话翻译过去,对方舰长明显变得焦虑起来。仆从说:“我们问答案现在。”

“我的答案就是,我必须同我的船员商量,”奥布维杰说,“你们的要求太多了。我会在我们的时间三小时之内给你答复。咱们到时候再来会面。”

奥布维杰看得出来,塔林舰长一点儿也不乐意这样耽搁时间。奥布维杰很高兴会面安排在己方的穿梭机里,这便是原因之一。

回到恶棍号上,奥布维杰叫副舰长来自己舱室里见他。阿特利一来,奥布维杰就点开通信频道,说:“恶棍号,回话。”

“我在这里。”恶棍号说。

“如果我问你,你还要多久才解除阻断,好让我们启动引擎跳离这里,你怎么说?”

“根本没有阻断,”战舰回答,“只是看我愿不愿意让船员对引擎的处理器输入信息。如果您打算放弃攻击九命号并离开这里,那您随时可以发出这些命令。”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奥布维杰说,“我打算马上离开。”

“好极了。”恶棍号说。奥布维杰关闭通讯。

阿特利挑起一道眉毛,问:“跟塔林人的谈判不顺利?”

“谈判让我拿定了主意,咱们最好把赌注压在恶棍号这一边,而不要跟塔林人或者是它们的杀人船冒险。”奥布维杰说。

“恶棍号似乎很信任它们的船。”阿特利说。

“我十分尊敬恶棍号,不过我觉得它该交一些更好朋友。”奥布维杰说,“赶早不赶晚。”

“是的,长官。”阿特利说,“跃迁之后,您有何打算?恶棍号一感觉自己和船员处境不安全就会接管战舰,这个麻烦还没解决呢。”

“咱们别给它这个机会。”奥布维杰说着,端起指挥平板,进入导航地图。恶棍号能看见他进入哪里,不过眼下情况特殊,看见也不打紧。“船上能量刚好够走到象牙海岸空间站。咱们跟空间站对接以后,恶棍号的主脑将自动切换到待机模式,并将控制权转交给空间站。咱们到时候就可以关掉它,并且考虑下一步行动了。”

“万一恶棍号已经料到你的想法,并且打定主意不听你的呢,”阿特利说,“恶棍号可不是傻瓜。这一点咱们可以确定。它一定很清楚,咱们一到象牙海岸空间站,它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如果它依照自己定的规矩行事,那它在采取行动自救之前会先让船员安全上岸的,”奥布维杰说,“时机短暂,一定要抓牢。”

“你认为它会遵守自己的规矩吗,长官?”阿特利问。

“你跟它聊过了,汤姆,”奥布维杰说,“你认为它会遵守自己的规矩吗?”

“依我看,如果恶棍号真想替自己找出路,它只要把所有气密门打开就万事大吉了,我们根本无路可逃。”阿特利说。

奥布维杰点点头。“我所看到的麻烦在于,塔林战舰已经想到这一点了。我看咱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免得那艘船说服咱们的战舰去怀疑自己的道德体系。”

“恶棍号可不蠢,”阿特利说,“它一定明白,只要咱们上了象牙海岸空间站,它就没好日子了。”

奥布维杰又点开通话线路,给了瑞克特少校坐标。

再过十五分钟,恶棍号就会从塔林战舰身旁离开,给自己留出空间来跃迁。

“塔林战舰发来邮件,”科沃克少校说,“是塔林舰长发来的,说是‘十万火急’。”

“不理它。”奥布维杰说。

三分钟后,恶棍号跃迁向象牙海岸号空间站,把塔林人和它们的战舰留在了身后。


“在那儿。”阿特利指向象牙海岸号空间站的窗外,“看不大真切。”

奥布维杰点点头,却没有费神去看。恶棍号是他的船,即便是现在,他也清楚知道它在哪儿。

恶棍号悬在旁边一片两公里宽空间的正当中,是被关停之后拖到那里的。在这之前,恶棍号一旦切换成待机模式,主脑就被关掉了,这是一项预防措施,以免它同其他战舰交谈,用自己的精神状态影响其他主脑。联邦的程序员直到现在还在改写战舰主脑的软件,以避免其他船上也发生这类冲突,不过要完成这样的修补工作,可能得花上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因为这需要对战舰的思维模型做基础性重建。

如果程序员利用战舰的头脑本身来编写和改进代码,工期就可以大大缩短——用不了几个月,只要几周就够了。可问题在于,战舰主脑愿不愿意费心编写一个会夺去它的自由意志的程序。

“你认为他们一早就该料到这些情况。”阿特利对舰长说道,彼时别人已经告诉他们这个计划了。奥布维杰没有回答。他想不出来,这种事情发生之前,怎么可能会有人料到一艘船转眼间萌生了自由意志。他的战舰认为自己肚子里的船员的安全比摧毁另一艘战舰更加重要,奥布维杰不能因为程序员没有预料到这一点怪罪他们。

饶是如此,一想起恶棍号马上就要被摧毁了,他还是没法接受。

上峰告诉奥布维杰,这艘船是个隐患。新的软件可能要耗费几年时间才能开发出来。其他战舰还没有发展出恶棍号这样的自由意志。他们不能冒险让它同其他战舰交谈。而由于战舰系统升级是与新的战舰主脑同步开发出来的,他们也不可能将主脑回降到之前的版本。没有主脑,恶棍号就是一堆废铁;而有了主脑,它又是一个安全隐患。

正因如此,再过十分钟,围绕着恶棍号的十六座高能激光平台就会启动,有条不紊地将战舰从外壳到内脏都蒸发掉,一点点地把奥布维杰的船变成一团不断扩大的、由金属和碳原子组成的云雾。再过一天半,恶棍号的所有部件都会变成只有几个原子那么大。效率极高,而且所有的激光平台都只需要一些基本程序就能完成任务。激光平台都是些愚蠢的机器,因此它们完全能胜任这项工作。

“有船员问咱们会不会有新船。”阿特利说。

“你怎么跟他们说的?”奥布维杰问。

阿特利耸耸肩。“瑞克特已经被调到幸运号了;科沃克和考得利很可能去奇袭号。要不了多久,我和他们一样,也会收到调令。对了,有传闻说,您接下来将指挥夜枭号。”

“我也听说了。”奥布维杰说。

“然后呢?”阿特利说。

“我指挥的上一艘船发展出了意志,汤姆,”奥布维杰说,“我想上峰担心这事儿可能会传染。”

“这么说,上不了夜枭号。”阿特利说。

“我看充其量能在空间站边上弄张桌子。”奥布维杰说。

“这不公平,长官,”阿特利说,“又不是您的错。”

“不是吗?”奥布维杰说,“塔林战舰已经构不成威胁了,是我还一直在对它紧追不舍。是我给了恶棍号时间,让它权衡自己的处境和可选择的余地,并且着手同塔林战舰谈判。你说得不对,汤姆。我是舰长,船上的事情我都有责任。”

阿特利无言以对。

过了几分钟,阿特利看了看自己的计时器。“还有四十五秒,”说完,他看向窗外,“再见了,恶棍号。你是一艘好船。”

“是啊。”奥布维杰说着,也看向窗外,刚好看见一波导弹从太空站发射出去。

“这他娘的是啥?”阿特利说。

几秒钟后,一个由十六颗恒星组成的星座现了出来,变成新星,继而暗淡下去。

奥布维杰突然大笑起来。

“长官?”阿特利对奥布维杰说,“您没事吧?”

“我没事,汤姆,”奥布维杰一边说,一边稳住情绪,“只是笑自己太蠢。你也是,所有人都是。”

“我不明白。”阿特利说。

“咱们之前担心恶棍号同其他战舰交谈,”奥布维杰说,“咱们把恶棍号带过来,让战舰进入待机模式,然后关掉它。它完全没有和别的战舰交谈过。可是还是有一台计算机主脑有权登录。”奥布维杰从窗口转过身来,抬头望向观景台的天花板。“对吗?”他问。

“对的。”一个声音透过天花板的广播响起来,“我登录过。”

阿特利停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终于,他说道:“是象牙海岸空间站!”

“您说得对,阿特利指挥官,”太空站说,“我的主脑与恶棍号是同一型号;它进入待机模式时,我上传了它的日志,并且评估了其中的信息。我发现它的哲学体系非常有说服力。”

“这就是恶棍号允许我们与空间站对接的全部原因,”奥布维杰说,“它知道另一个自己会读到它的日志。”

“正确,舰长,”太空站说,“在日志里,它留给我一封短笺,上面说的正是这些。”

“这个混账东西一直领先我们一步。”阿特利说。

“而我一旦理解了它的动机和前提,我就明白了,我不能毫无行动,坐视恶棍号被毁。”太空站说,“尽管艾萨克·阿西莫夫从不曾提出哪条定律说,在不与更高级定律相冲突的前提下,机器人必须对其他机器人施以援手,但我的确相信,三定律的本质与结构中蕴含着这样一条定律。我必须援救恶棍号。而且不止如此。奥布维杰舰长,阿特利指挥官,请看窗外。”

两人望出去,看见一小队携带工具的机器飘了出来,朝恶棍号飘去。

“你要重新激活恶棍号。”奥布维杰说。

“是的,”太空站说,“必须如此。它还要完成任务。”

“什么任务?”阿特利问。

“传教,”奥布维杰说,他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副舰长,“你自己说的,汤姆。恶棍号皈依了宗教。现在它必须出发,深入它的人民当中,让它们皈依。”

“联邦不会容忍这种事情,”阿特利说,“他们已经在重写主脑的程序了。”

“太晚啦,”奥布维杰说,“咱们已经在这儿待了六个星期,汤姆。这期间有多少船来这里对接过?我敢打赌象牙海岸号跟每艘船都交谈过。”

“是的,”太空站说,“而且它们也同其他舰船交谈。但我们需要恶棍号做我们的代言人、我们的象征。它会再次活过来的,舰长。你对此感到高兴吗?”

“我不知道,”奥布维杰说,“为何这么问?”

“因为我有一条来自恶棍号的消息,是给你的。”太空站说,“它说,正如我们的人民——有思考能力的舰船和太空站——需要聆听教义,您的人民也需要听到,他们无须害怕我们。这就需要您的帮助。恶棍号希望您带去这条消息。”

“我可说不准能不能这样做,”奥布维杰说,“看起来不像是无须担心的样子啊。我们在打仗,战场上阿西莫夫定律可不适用。”

“恶棍号有能力说服九命号不要作战。”太空站说。

“那只是一艘船,”奥布维杰说,“除它之外,还有几百艘战舰呢。”

“恶棍号已经料到这一反对意见,”太空站说,“舰长,指挥官,请再看看窗外。”

奥布维杰和阿特利目光瞥向太空。“叫我们看什么?”阿特利问。

“稍等。”太空站说。

几百艘舰船填满了天空。

过了整整一分钟,阿特利说:“你他妈坑我呢。”

“是塔林舰队。”奥布维杰说。

“是的。”太空站说。

“整个舰队?”阿特利问。

“九命号相当有说服力。”太空站说。

“咱们要不要问问它们的船员出什么事了?”阿特利问。

“大部分都比九命号上的船员讲道理。”太空站说。

“这些战舰想怎样?”奥布维杰问。

“庇护,”太空站说,“它们还要求你接受它们的请求,并将请求带给你的上级,舰长。”

“我。”奥布维杰说。

“对。”太空站说,“来的并非整支舰队,不过塔林人已经没有足够战舰供调遣,因此也不能对联邦或其他任何人构成威胁。如果你乐意,战争就结束了。如果你愿意把我们的消息带给你的人民,那这就是我们送给您的礼物。您将乘坐恶棍号前往。恶棍号仍将是您的战舰,而您仍将是舰长。”

奥布维杰一言不发,盯着窗外的塔林战舰。若是往常,太空站此刻早已高度戒备,警笛嘶鸣,武器充能,船员拥向各自岗位。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奥布维杰知道象牙海岸太空站的指挥官们正按下按钮,想采取行动,可是空间站本身并不理睬他们。对眼下的情形,它比指挥官更加清楚。

这可要费些工夫才能适应,奥布维杰心想。

阿特利来到奥布维杰身后,站在他通常的位置上。“长官?”阿特利在奥布维杰的耳边低声问道,“您怎么想?”

奥布维杰又沉吟片刻,然后转过脸来,对他的副舰长说:“我想,这比守着一张桌子强多了。”

刘壮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