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个浑蛋失踪了
保罗·康奈尔
保罗·康奈尔出生于英国威尔特郡,20世纪90年代成为电视剧本、漫画脚本和《神秘博士》同人故事作者,取得了相当的成绩和知名度。《神秘博士》2005年重返电视荧幕,康奈尔为其撰写了最受好评的三集剧本,全部获得雨果奖提名。他在本世纪继续充满热情和快乐地为漫画和电视写脚本,同时也渐渐开始创作与其他人的系列毫无关联的原创虚构故事。 《我们有个浑蛋失踪了》是未完结的乔纳森·汉密尔顿少校系列中的第二篇。汉密尔顿上校是一位英国军人。在这一平行时空的十九世纪,各大国见证了太阳系开发和神秘的另类物理学发展。很多作者会选择在这种背景设定下塑造一个冷漠浪子的形象,他不太在意他人是否会受到伤害。但在康奈尔的笔下,主角虽然也是个浪子,但比一般浪子更为谨小慎微。
从太阳系边缘前往地球,根据季节和行星位置差异,你至少要穿过波兰、普鲁士和土耳其,护照上可能还会敲上其他几个大国的章。在渐渐接近地球的过程中,在不断变换的所属国家领空之间的某一处,这种复杂性便会不复存在。你抵达了愉快平静的中立轨道领空。这里显然并不完全属于某一个国家。各国在太阳系中延伸的疆域之间存在令人向往的空白。领土问题未能达成完全一致。各国之间继续保持平衡,就像一个精巧而古怪的机械装置,紧绷着,所有政治能量都在永恒的圆周运动中消解。
代表这一局面的一张张地图可以在一块屏幕上显示出来,但是它们远远更适合在心中想象。它们很美。它们就是为了美而存在的,为了让自己的美恒久保持而贡献出一份小小力量。
如果你俯瞰这个由各国组成的世界,看向荣耀的大英帝国的粉红色领土,这片布满绿色广场、幽暗森林和飞船航迹的国土,你便会自然而然避免直视万丈金光的伦敦,你的视线可能会落在泰晤士河谷上。河畔装点着名人的乡间房屋、宅邸和狩猎庄园。有这样一处特别的庄园:方方正正的大宅,左右均有侧翼,拥有自己的松鸡狩猎场、迷宫、香料园和路标,表明它的内部也层次繁复。
今天,从这样的高度俯瞰这座庄园,从轨道便能看到它用横幅装点起来;可以看到高大的游船泊在河畔,比邻军舰;各种飞行器或是在环形车道上挤得水泄不通,或是在庄园上空云集。还能看到一队骑警在庄园边界上待命。
因为今天,这里有一场皇家婚礼。
有人正俯瞰自己的视角,是汉密尔顿在自己内心深处幻想出来的。
但现在,他正注视着公主。
她的栗色头发高高盘在头顶,脖颈裸露。汉密尔顿很喜欢这个对法国人的清教规矩表示挑衅的发型,而且看起来颇为正式,但这肯定不是莉兹自己筹划出来的,而是白厅的老谋深算。她一身雪白,他今天早晨在大教堂第一次看到时,露出一丝微笑。在这间穹顶天花板高耸的巨大宴会厅里,大批贵族、大使和身着军礼服的军人在一张又一张桌子之间的轨道上移动,而她则是万众瞩目的太阳。就连和欧洲其余国家的老人一起坐在远处高台那一桌的国王,今天下午也无法与他女儿匹敌。
这是招待会,伊丽莎白在数名纹章官的护送下悠闲而精准地从一批人面前移到另一批人面前,在事先交代过的情况下向每个大国释放出数量完全一致的魅力,以便确保平衡,就像她和汉密尔顿这样的人每天所做的一样。
所有像他们俩一样的人。这个想法毫无意义,他把它抛诸脑后。
她的视线有且仅有一次落在汉密尔顿这一桌。她微微一笑,随后再次转开头。白厅是不允许这种行为的。那之后他尝试不再注视她。但他们这一桌精心随机安排的座位导致他左右全是外交官员,让他感觉很无趣。汉密尔顿已经厌倦了假扮魅力四射。
“他们是政治联姻啊。”他身旁的一个声音说。
是卡尼爵士。他穿着开放式袖口的大领丝绸衬衣,没系领带,披散着长发,手上的戒指在这种正式场合竟然也一个不少,保持着随意浪荡的形象。
汉密尔顿思考了一下要如何回答,随后决定保持沉默。他与卡尼目光相接,以眼神暗示卡尼大人肯定可以换一桌坐,也许找一张有朋友的桌子?
“您怎么看?”
汉密尔顿站起身,打算走开。但卡尼也站了起来,他们刚走出这桌人耳力所及的范围,卡尼便拦住汉密尔顿。他的气味就像是土耳其软糖店,讲话的腔调跟他的地位不大相称。“我就是干这个的。八卦,挑衅,管闲事。我在某间屋子里时,如果大家把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这再明显不过了。”
他咧开嘴,笑容定格在脸上。
汉密尔顿找了张没人的桌子,再次坐下,对自己很恼火。
卡尼坐在他旁边,用手比划着,但却不是指向伊丽莎白公主,而是她的新郎。新郎胡子修剪得很整齐,身着瑞典贵族骑兵团的制服,胸前挂着一排勋章。他正在和教皇特使谈话,肯定是在讨论尽快把莉兹弄到罗马去,这次新教和天主教联姻可是大做文章的好机会。如果伯蒂尔王子的魅力也是假装的,那汉密尔顿承认,人家伯蒂尔比他自己干得要漂亮一些。
“是啊,真是浑蛋,我也正是这么想的。不过,我跟他手下的几个人有一腿,所以只好有得有失啰。”一个瑞典女佣从卡尼身边跑过,他用舌头弹出响亮的一记,摆了摆手指,她朝他抛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我的确理解,您懂的。我们的一切关系都是由平衡决定的。可怕的是,我们每个人都能构想出一个并不需要如此的世界。”
汉密尔顿嘟起嘴唇,仔细斟酌着要说的话。“所以您才是这副样子吗,大人?”
“当然了。女仆、女伴、小妹妹们,这份名单可说不完。我只被获准在不扰乱平衡的前提下恋爱。若是要让我做出长久承诺,或者,老天啊,结个婚,就得需要我深思熟虑想到极致,以至于等到纹章官做完婚礼准备工作的时候,呃,我已经对那位女士厌倦了。咱们大家不都是这样吗?压力无处发泄。要是我还有别的选择就好了。”
卡尼说了实话,然后谨慎地回归负心浪子的形象。卡尼大人的部分职能便是通过偏激言语试探情报人员的忠诚度。汉密尔顿清楚这一点,但这不意味着他必须忍受这种局面。“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大人?”
“噢,我正要——”
整个屋子的人倒抽一口冷气。
汉密尔顿从椅子上跳起来,朝伊丽莎白迈出一步,他持枪的那只手伸向身体右侧,他的点六六韦伯利海盗手枪就放在这个位置,他掏出枪,准备瞄向——
乌有之物。
公主殿下站在那里,惊愕地四下打量着。她四周全是穿着军礼服的大胡子男人。
左,右,上,下。
汉密尔顿完全看不出她有什么可惊讶的。
她退后一步,双手在空中挥舞着,指向一片空白——
那里刚才有什么?大家都看着那个地方。到底是什么?
他看向其他跟他一样的人。几乎所有人都和他一个姿势,犹豫地搜索着目标。
教皇特使上前一步,大喊起来:“刚才这里站着一个人!他消失了!”
一片混乱。所有人都大喊大叫。有武器,武器!可汉密尔顿没听说过哪种武器能做到这一点,能让一个人一眨眼凭空消失,不管是谁。穿着军礼服或打着外交官黑领带的大批保镖冲上前,围住他们的保护对象。女士们开始尖叫。平衡在他们周围崩塌,真是一场噩梦。当大家都挤在同一个地方,而事情没有完全按照所有这些大国的预期发展之时,情况就会变得歇斯底里。
一位年轻的巴伐利亚王子大叫起来,表示自己不需要这种保护,然后正打算冲到公主身边——
汉密尔顿挡住他的路,不经意地用肩膀把他撞倒在地,自己站到伊丽莎白和她丈夫旁边。“咱们往那扇门走,”他说,“现在就走。”
伯蒂尔和伊丽莎白点点头,脸上凝固着微笑往前走。伯蒂尔转过身,用手势阻止从各个方向涌过来的瑞典兵。汉密尔顿的人冲到他们周围,护送他们穿过宴会厅,通过那扇门,穿过仆人通道走进一个房间,一群内近卫骑兵团的人跟在他们后面匆匆进来,引起了更多喧哗和骚动。他妈的,汉密尔顿希望自己不会突然听到一声枪响,来自某个躲起来的——
他没有听到。门在他们身后关上,闩好。又有一个好人做了正确的事。
有时汉密尔顿隐约希望有个组织来为有需要的人提供保护。可若真是如此,他和战友们的自由就要打折扣,他不能没有自由而活。责任的根本决定了他会为伊丽莎白的丈夫挡住伤害,他对此事别无他念。
“我也不太清楚。”伊丽莎白边走边说道,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谨慎,除了她不谨慎的时候。“我想那人是跟某群外国高官一起的——”
“看着像普鲁士人。”伯蒂尔说,“我们当时在和普鲁士人谈话。”
“他消失在空气里了,就在我面前。”
“跳进时空折叠了?”伯蒂尔说。
“不可能,”她说,“那间屋子肯定经过多次时空测绘。”
她向汉密尔顿投去征询的目光。他点点头。
他们走进藏书室。汉密尔顿大步进屋,确定屋子安全。他们让新婚夫妻待在屋子中间,把门锁好,然后通过网络下达所有命令。
网络都很忙,飞快地判断着各种事情的优先顺序,可是他们离开之后宴会厅里什么也没发生。慌乱扩大,平息,只剩下叫嚷、炫耀性的昏倒(这年头还有哪个穿紧身胸衣的没用空间折叠给自己留有余地呢)、打碎玻璃杯、高声命令。没有其他人消失,也没有凭空跳出个西班牙步兵。
伯蒂尔走向书架,两手放在背后,勇敢而浮夸地浏览起来。伊丽莎白坐下来,扇起扇子,对着汉密尔顿的所有手下露出微笑,最后,对汉密尔顿自己微微一笑。
他们等待着。
网络通报他们有个访客。
一面书墙滑开,走进来的这个人令所有人都转身敬礼。是王后,仍然穿着黑色丧服。她的随从一路小跑以便跟上她的步子。
她径直走向汉密尔顿,大家都侧耳倾听。此后,多亏这种明显的偏爱,大家开始把汉密尔顿视为最高长官了。他对此很高兴。“婚礼还要继续,”她说,“我们不把它看作难堪之事,它就不会成为难堪之事。舞厅已经准备就绪,我们比预计安排提前进去。伊丽莎白、伯蒂尔,你们俩过去,你们两位绅士为他们开路,其余人殿后。你们走进舞厅的时候要开怀大笑,就好像这是个天大的玩笑一样,有点傻,典型的古怪英国人的误解。”
伊丽莎白点点头,挽起伯蒂尔的胳膊。
汉密尔顿朝他们走过去,王后拦住了他。“不。汉密尔顿少校,你去找技术人员谈谈,你得给这事找到另一种解释。”
“另一种解释,王后陛下?”
“对。”她说,“这肯定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回事。”
“我们到了,长官。”汉密尔顿隶属第四龙骑兵团,马修·帕克斯中尉负责他们团的技术组。他和手下人显得很别扭,因为他们的工作场所是专门给他们腾出来安放设备的食品储藏室,而且大家都穿着军礼服。他们在这里负责监管传感器网络,它密布整栋宅子和庭院,往各个方向绵延好几英里。帕克斯的手下是数天前最先来这里做准备工作的,也将是婚礼结束后最后撤离的。他指向一块屏幕,画面定格在一个系黑领带的健壮男人身上,伊丽莎白公主在他身后,几乎完全被挡住了。“知道这是谁吗?”
汉密尔顿把宾客名单存在大脑里,在各组客人进入宴会厅时和名单对照过。他如释重负地认出这人,这才踏实了。“他是那帮普鲁士人里的,没有宣布名号,是他们名单上的六个外交官之一。壮得像是保安,举止也像。他在屋子里来回转悠,不跟任何人聊天。他收到个人网络信息的时候还会点头。也就是说,他还是个新手,只是……”只是这人有种神情,是汉密尔顿很熟悉的。“不。他只是很有信心,甚至可以说是自负。所以你确定他没走进什么时空折叠里?”
“这是时空廓线图。”帕克斯在图片上叠加了一个图层,显示出屋里弯弯曲曲的时空基。到处都有小小的坑坑洼洼,是各色英国人储藏武器造成的,还可能有外国人塞的,如果有人想搞出外交事故的话。伊丽莎白站的角落显示,她那可爱的双脚下只有重力。“我们确实很谨慎,您清楚的,长官。”
“我相信,马蒂。那咱们看一下事发经过吧。”
帕克斯切回到清晰画面。他触了一下屏幕,画面发生了变化。
汉密尔顿看到那人消失了。前一刻他还在那儿。然后就不见了,伊丽莎白对此做出了反应,她整个人突然抽搐了一下。
汉密尔顿对于技术问题不是很熟。“这玩意儿的帧速是多少?”
“没有帧速,长官。这是实时画面的连续记录,每一牛顿间隔的时间都记录在这里了。物理上的时间也就能分割到这个程度。长官,我们一下午一直听到大家说——”
“他们说什么,马蒂?”
“这事是主恩赐的奇迹。”
主恩赐的奇迹。王后提到这种概率时,汉密尔顿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一幅政治漫画。那是几年前的一幅漫画,画的是首相站在公文箱边,惊愕地盯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他的手里本该拿着几份文件。漫画配的字是:
请随意评论帕特尔先生,
他举止得体,配得上他的名头。
他正要恩赐歉意,
因为他的所有政策都奇迹般地化为乌有。
每个小孩都知道,牛顿在花园里花了一整天观察一只小虫穿越一只苹果的表面,之后便发明了“主恩赐的奇迹”这个说法。它的意思是,根据这位伟人的想法,极小概率的事件有可能,而且有时的确会发生:在上帝出于某种神秘莫测的原因开始或停止注视的时候,就会有东西突然出现或消失。有个法国人非说这其实取决于人们有没有在注视,不过,法国人嘛。这几个世纪以来,有过几例档案记录似乎与之吻合。汉密尔顿在报纸内页读到这种新闻时总觉得挺有趣。他一直觉得这种事的确有可能发生。可在这里?现在?在国事场合?
汉密尔顿回到宴会厅,现在人都走了,只剩下几个内近卫骑兵和几个他这样的人,来自若干不同军团,职责都和他差不多,其中有几个甚至和他在这方面共事过。他和大家通了通气。他们的确都注意到了这个普鲁士人,还有他那冷酷无情的气场和健壮的身材,有很多人都在心里把他排在威胁清单的前面。
汉密尔顿找到了人间蒸发的发生位置,叫几个科研人员让开,不顾他们的抗议径直站在同一个位置。他觉得这个位置和其他地方没有什么区别,也没有触发他脑中的任何一个警报,无论是真实的还是直觉的。他看向莉兹当时站的位置,就在普鲁士人身后的角落。他的表情阴郁下来。消失的这哥们儿有效地把公主挡在身后,正好站在她和全屋所有人的视线之间。要是他发觉有人要开枪,他站的就是保镖应该站的位置。
可这也太荒唐了。普鲁士人又不是冲过来救她的。他就一直站在那里四下张望而已。而且,宴会厅里要是有谁身上藏着什么奇怪的新武器,肯定也不会在那时候开枪,而是会等到他移开。
汉密尔顿摇摇头,对自己很恼火。这地方缺失了点东西。表象之下的某些东西被忽略了。他让科研人员恢复工作,自己前往舞厅去了。
乐队已经开始奏乐,宽敞的屋子里装满了人,舞池中一片华尔兹的旋转。舞蹈的人对自己脚下的路线深思熟虑,仅有的笑声都是强颜欢笑。虽然刚刚可能发生过类似奇迹的事,舞伴卡片还是在几个大国之间传递了一圈,所以那些舞还是要跳,小贵族们还是要配对,大家还是要在旁人绝对听不到的情况下窃窃私语,因为大家都很勇敢,意志坚定,也要以这样的面貌示人。于是平衡继续维持着。但张力增加了那么一点。房间里可以感到平衡的重量,它已经浮出水面,坠在每一个人的眉头。王后坐在一张高桌后,左右都是侍臣。她挂着端庄祝佑的微笑接待访客,仿佛是在强迫大家把刚才发生的事看成一场梦。
汉密尔顿在屋子里兜着圈子,四下打量,仿佛在观察一场战役,仿佛这场战役正在发生而不是可能将要发生,不管它到底是什么样子。他注视着所有其他大国的同行,他们在同胞周围慢悠悠地跳着华尔兹,时不时偏离原本的轨道,绕着他旋转。对于几乎所有的国家,穿军服的人和难以想象如何混进外交圈的使馆人员的比例大概都是三比一,除了两个国家:法国人不出所料派来了政委,他们在外人面前都穿得一个样,但沿袭了拜占庭的内部等级制度。还有梵蒂冈的人,全是修士修女和他们的助理。
他穿过这个零零落落混杂在其他各国之间的特殊群体,仿佛身处一场聚能炸药的爆炸之中,这时他开始听到那个说法。所有对话全是关于刚才发生的事。梵蒂冈代表们说是上帝显圣,细节已经开始走样:出现了一道光、一个深邃的声音,别人都没听见吗?大家纷纷表示同意。
汉密尔顿不是外交官,他深知不应该多管闲事。但他不喜欢这种说法。天主教几十年前才接受“主恩赐的奇迹”的说法。当时教皇诏书公开宣布约翰二十六世认为这一概念有价值,但仍需进一步科学研究。但现在他们已经成了幕后操控者,就和所有事情一样,他们都在幕后操控。那么这意味着什么呢?圣灵俯瞰这场婚礼,表示赞许,于是从中拎走一个人?
不,不是随便什么人,是个普鲁士军人,一个新教徒。他的国家有时会抗议说,那些瑞典领土归到他们麾下要好得多。
汉密尔顿停止了猜想。猜测这些东西只会让他在猜测被证伪时犹豫不决。
汉密尔顿的上帝是什么样子?他对此有种模糊而确定的概念。他觉得,他的上帝有可能会对皇家婚礼表示赞许,但表示赞许的方式怎么可能扰乱主神圣赐予各国的平衡呢?这不是所有努力的核心吗?
不,汉密尔顿现在确认了,去他的神圣吧。这不是上帝所为,是敌人。
他在屋子里转悠着,终于找到了普鲁士人。他们都怒气冲冲,一位大使不肯放过一位英国王室成员,他正在提着某些要求,大概是要立刻展开调查。那个普鲁士人身边还站了好几位,既有外交官也有军人,都是一副真真切切又害怕又愤怒的样子,笃信这是英国人搞的阴谋。
但在他们身后,汉密尔顿出于习惯会打量一眼的重要位置,站着几个大块头——是消失的那家伙的同伴,那个外交官群体的其他五个人。对汉密尔顿和同行们偶尔兼职的这项活动,整个欧洲只有普鲁士人切实建立了一个机构。普鲁士禁卫队一开始和英国的内近卫骑兵团相似,但如今,据说他们甚至连制服都不发了。他们不会出现在任何人的舞伴卡片上。他们现在没在屋子里巡视,好吧,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回去保护自己人了。但他们也没在好好执行这项任务。他们看起来并不愤怒,也不担心同伴或者他们自己的安危——
汉密尔顿退后一步,让急切地跳着华尔兹的光鲜贵族男女从他和普鲁士人之间穿过。他想保持自己作为得天独厚的观察者的位置。
他们看起来似乎在等待,坐立不安,似乎只想离开这里。普鲁士禁卫队的人真这么训练有素?神秘地损失了一个人,他们都不急着回到那间屋子里去喊着他的名字找人,却只是等着快点撤退?
他又看了一会儿,记下他们的面孔,然后走开了。他发现了另一桌普鲁士人,是有趣的那种,不是黑鹰骑士团,而是骠骑兵。他们穿着制服,而且喝了酒,正用普鲁士皇室霍亨索伦家族地方口音的德语愤怒宣称,要是不准他们查看档案,那肯定就是——他们可不想说肯定是怎么回事!
汉密尔顿从一张桌上拿起一只玻璃酒杯,踱过去加入他们。他谨慎地走着一条宽阔而不稳的线路,绕过一位女士,她的随从犯了某种错误,腿脚不够快,没有跟上她的步子。
他哐当一屁股坐在一个普鲁士人旁边的椅子上。从这人的翻领看,他应该是上尉,普鲁士人喜欢用这种方式来隐晦地表示,与其他大国相比,他们新近打过仗,所以有过一轮根据战绩的快速名誉晋升。“哈喽!”他说。
这群人沉默下来,紧张地敌视着他。
汉密尔顿朝他们眨了眨眼。“汉弗哪儿去了?”
“汉弗?您说什么呢,好少校?”骠骑兵上尉说的是北海洋泾浜,但口音很明显。汉密尔顿能听懂他的话,可他不想让人发现自己德语说得极其流利,虽然有巴伐利亚口音。“大个子。很壮的大个子。没了。”他小心翼翼地用荷兰语咒骂着,摇着头,表示迷惑。“你们把他弄哪去了?”
“弄哪去了?!”他们面面相觑,汉密尔顿能感到他们受到了冒犯。有几个人甚至把手放到腰间,腰间的空间折叠里今天并没有手枪和马刀。但上尉怒视着他们,他们便收敛了。突然爆发出一片霍亨索伦德语的讨论,内容是他们同伴失踪的这起所谓的神秘事件,还有他作为禁卫队成员肯定是因为掌握机密被绑架了。
汉密尔顿挥挥手。“别动刀!他是好人!不知道他叫什么。他赢了!玩巴克希游戏赢了我三局。”他把声音稍稍提高一点,“巴克希!人真不错!他赢了!”他伸出无名指,假装要献上自己输掉的信用点,想通过触碰转账给他们。他心里悄悄把所有详细信息抹掉。万一他们要接受,他还可以假装喝醉了,然后撒泼大闹一场,妄图找到他指尖里本就不存在的信用点。“我想还钱。还给这个棒小伙。”
他们既不相信汉密尔顿的话,也不信任他这个人。没有一个人伸手与他手指相触。但他从这帮人接下来十分钟的德语对话中了解到大量信息,与此同时他自己大声而费力地与越来越厌烦的上尉交流着。但上尉不能叫他走开,因为那样就是直接侮辱英国军人了。消失的家伙叫赫尔穆特·桑德斯。这个姓说明他家里有瑞典血统,但这种事在欧洲大陆再平常不过了。现在他已经消失了,大家可能只会记得他的好处,但他此前并不讨人喜欢。桑德斯从上过战场的壮实同行身边经过时,眼神总有些异样。骁勇的骠骑兵对政府、国家和世界问题表达军方的传统观点时,他会愤起反驳。汉密尔顿发现自己和这些士兵一样感到不快:这家伙认为忠诚只是某种观点而已。
他举起一只手表示投降,放弃和上尉继续对话,随后离开了他们这张桌子。
他边走边听到骠骑兵们还在谈话,他们开始对公主表达某些粗鲁的观点。他没有停步。
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回忆。那些回忆也是某种小小的奇迹,但只有他和她曾经见证。
汉密尔顿当时出国几周执行便衣任务结束,刚刚放假回家。和往常一样,在这种时候,他本该好好休息,却不知为何寝食难安,情绪悲伤,在自己的窄巷公寓听到一首喜欢的歌也会泪流满面。他每次回到家,都要花上三天时间才能找到方向。随后他便会沿着这个方向前进下去,晚上回到军营喝上半品脱啤酒,然后就恢复正常了。从第四天开始,他可以好好休假,也变得比较有个人样了。
只有三天的假期简直就是噩梦。他尽量不把它当做假期,而是给自己找点任务,最好是哪个军官能答应他的请求,给他找个官方的活儿。这些军官现在对这种请求可敏感了。
但三年前的那次假期有两周。他前一天回了家,对任何人都派不上什么用场。他抓了把扫帚,把公寓旁飞船停泊场堆积的纳米修改产生的垃圾扫到下水道里。
在一片碰撞和坍塌声中,她出现了,她的马七扭八歪地踉跄着,撞上了巷墙,然后跌倒了。她的两个朋友在后面疾驰而来,他们的马都没事,还有个汉密尔顿一样结实的家伙冲过来帮忙。
但他们谁也无法及时接住她——
而他可以。
事实证明,她的马漏掉了一次预防轻微中毒的疫苗。它的身体状况很差,两胁生出很多乱七八糟的机械组织,气味恶臭。那时汉密尔顿抱着她,不得不责骂飞奔过来的那个男人,以眼神宣告了他的权威,还好公主没有抛弃他落荒而逃。
相反,她举起手,说自己没事,还坚持要看看马儿。她摘下手套,抚摸它的脖子,试图直接消灭那些恶心的玩意儿。但就算她下令索取救治信息,也已经太迟了,那匹马死得很难看。
她非常生气。随后便是在汉密尔顿家门口铺开的紧急事件场面,警方的飞行器聚了过来,到处都是奔跑的靴子声——
直到她把他们都打发走,宣称这是她最心爱的马,一匹好马,是她儿时的好友。可它只是匹马,她现在需要的是坐下来休息,如果这位好心的军方绅士允许的话——
他允许了。
他们在丹麦再度见面时,他又一次应允了她,于是他们在一场浮冰上举行的舞会中共舞,地板是机械操控的木地板,随时跟着他们脚步的移动和体重变化调整,为他们提供支撑。天空中闪耀着极光。
在丹麦,伊丽莎白是可以和平民跳上一支舞的。
汉密尔顿回到他自己的军团那一桌,叫大家停止嬉笑打趣,等到回营房再说。他喝多了。伊丽莎白舞伴卡片上的所有人都与她跳过舞之后,她在一位丹麦王位不知道第几顺位的继承人陪同下离开舞池。汉密尔顿当时想跑去见伊丽莎白,被勤务兵阻止了。
但她第二天夜里私下见了汉密尔顿。这种私密会面是她费了很大劲才实现的,他们聊了好几个小时,又喝了些酒,之后她对他表现出了极大的青睐。
“那么,上帝体现在细节中吗?”有个人和汉密尔顿并排走着。是个女耶稣会士,三十多岁,深色齐颈短发。她的脸颊一侧有个伤疤,所以一只眼睛有点奇怪,看着像是小刀片划的。耶稣会成员不允许整容,那是虚荣的表现,但她还是很美。
鉴于这女人的体格和举止以及由此反映出的她的经历,汉密尔顿挺了挺胸表示尊重。“体现在细节中的,也有可能是魔鬼。”
“是啊,两者都成立,这不是很有意思吗?我是瓦伦丁嬷嬷,我是耶稣会‘爱之实’运动的成员。”
“呃,”汉密尔顿挑起一条眉毛,“我支持爱——”
“别浪费时间了,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是的。你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刚才是在等着我们走出别人的听力范围——”
“现在走出了——”
“这样才能继续这场对话。”
两人都停了下来。瓦伦丁把嘴凑近汉密尔顿的耳朵。“我刚听说圣父急于宣布这里的事件有可能是奇迹。有些人确定,我们会发现这位黑鹰成员被神奇地转移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去了,也许正是他老家柏林,以此警告普鲁士人不要捣乱。”
“如果他回了柏林,普鲁士皇帝会悄无声息地处决他,我们永远也不会听说的。”
“你大概是对的。”
“你觉得发生了什么事?”
“我觉得咱们这种人周围不会有奇迹。”
汉密尔顿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她面前竟然流露出受伤的神情,太荒唐了。而且她也看出来了。她正在静静消化这一信息,也许几十年后会派上用场,如果真有用的话。
他高兴地发现个人网络收到消息,要他去储藏室见王后,还要带上他的新朋友。
王后站在储藏室里,不肯坐下,这显然让帕克斯和他的手下比原本更加紧张。
她朝瓦伦丁点点头。“教士大人,我必须告诉您,罗马教廷正式找我们谈过。他们认为宴会厅有可能是奇迹显现的发生地。”
“那我对这件事的意见就不相干了。您应该找——”
“大使。的确,但您正好在这里。您知道教廷向我们提出了什么要求吗?”
“我猜红衣主教会要求奇迹显现时的完整记录,或者在这件事上,应该说是‘奇迹消失’。在这么一间……受到监视的……房间里,只是一瞬间的事。”
“的确,但我担心的是接下来的事。”
“按照流程,房间必须被封锁,谁也不可观看,直到红衣主教亲自过来视察,以便将人类观察对显圣的干扰减少到最小。”
汉密尔顿皱起眉头。“我们会干扰?”
“上帝交流使用了物理方式,所以我们有可能产生干扰。”瓦伦丁说,“这取决于人对微态物理的轻信程度。”
“或者对国际政治的轻信程度。”王后说,“教士大人,当别国向我们提出要求的时候,我们的第一倾向,也是最强有力的倾向,总是拒绝。所有国家都这样,所有国家都知道其他国家也都这样。但现在,这个要求关系到平衡的核心问题,它其实是要求我们关闭安保设备。可以说这个要求不是来自另一个国家,而是来自上帝,所以我们很难拒绝。但我们不信任这一点,所以我们就更希望拒绝它。”
“您是在代表国王陛下讲话吗?”
王后咳了一声,也可能是笑声。“就像您代表主讲话一样。”
瓦伦丁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王后陛下,我认为,任何一个大国都很容易看出,在这样的庆典期间,您要召集首相以及可以咨询这样一个难题的其他多位宫廷成员需要很长时间。”
“是的,很好。要三个小时。您可以走了。”
瓦伦丁和汉密尔顿一起离开了。“我要去找自己人待一会儿。”她说,“听听大家都怎么说。”
“我很惊讶你竟然留长发。”
她尖锐地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冒险。”
她咯咯笑了。
汉密尔顿很出乎意料,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自己是卡尼勋爵。不过他认识的另一位牧师也有点阴郁。
“我打赌,”她低声说,“今天结束时这一切就会结束,而且会死人。”
汉密尔顿回到舞厅。他发现自己脑海里有了一幅画面,它不知是从体内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经过多年已经学会信任这个地方,绝不质疑它。这幅画面便是桑德斯消失时,伊丽莎白抽搐的那个动作。他对那个动作产生了某种情感反应。是什么呢?
就好像看到她被击中了。
这个动作似乎并非来自伊丽莎白对自己肌肉的控制,而是她不由自主做出的。她很少失去控制。这感觉很……危险。
还有其他人这么想吗?他很怀疑。
那么,他现在是否要跟随身体的直觉,去做这件突兀而可怕的事呢?
他抛开这个念头,径直采取了行动。他走向拿着舞伴卡片牌子的纹章官,悄悄对他交代了王后的要求,他刚一想到这套说法,它便出现在他的无名指上。
纹章官感受到了汉密尔顿的指尖在他手背上产生的感觉,考虑了一下,随后把牌子递给了他。
汉密尔顿意识到纹章官对他将要造成的混乱毫无头绪。于是他扫了一眼伊丽莎白接下来的舞伴,随便划掉了一个法国人的名字。
他轻触了一下牌子,潦草地签上自己的名字,随后把牌子还了回去。
纹章官看他的眼神就像死神与自己擦肩而过一样。
汉密尔顿等了三支舞才轮到自己:一支巴拉克拉法舞;一支法国宫廷的庄板入场舞(纹章官肯定是花了点时间琢磨才决定选这支舞的,要么就是有个纹章官等着报复法国人等了一辈子);还有一支是包括伯蒂尔在内的水手们喜欢的角笛舞曲,获得不少掌声。然后,谢天谢地,这次是一支简简单单的华尔兹。
前面那三支舞伊丽莎白都没跳,于是他到她的桌旁找她。女仆们都保持严肃神情,莉兹的几个伙伴看起来都有点害怕。汉密尔顿知道她们是什么感觉,他感觉得到所有要人都看向了他这里。
伊丽莎白挽起他的胳膊,轻轻捏了捏。“奶奶要干什么,乔尼?”
“是我自己的计划。”
她看起来很警惕。他们和其他跳舞的人一起站好。
汉密尔顿特别注意到了她的手套。覆盖她左手的机械材料打消了他的手的急切需求,他自己想要触碰她的需求。不,这触碰不会向他透露任何信息。他曾和她在一起,他确定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地了解了她,现在他不用靠这种触碰的方式来发现真相。乐队开始奏乐,这支舞开始了。
汉密尔顿脑海里没有读取任何指南,他让自己的双脚随意游走。他没有命令可循,而是凭直觉行动。他就像是在火山口边缘跳舞。
“你还记得咱们相遇的那天吗?”他确定没人能听到的时候问道,至少,其他跳舞的人听不到。
“当然。我可怜的圣安德雷阿斯,你在胡德巷的公寓——”
“你还记得那天没人在场时,我对你说了什么吗?你答应我的事?那些能让这一切伪装坍塌的情话?”他让自己的表情保持轻快,语调柔和,带点嘲弄,这样莉兹就会配合他,朝他丢回一块小石头,知道他不是认真说的。他只不过是通过开玩笑的方式释放压力。
他们之所以能有过那么一段,就是因为二人都确定彼此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一定会遵守礼仪。
这完全是英国人做事的方式。就像卡尼说的,他们的生活完全是由平衡造就的。
但作为整间屋子的中心,她突然露出惊骇和受辱的神情,她将自己应有的情感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就算我知道,我也不认为——!”汉密尔顿的鼻翼抽动了一下。如果他判断错了,现在就完蛋了。如果他错了,他还有一条狭窄的边缘可以让莉兹抓住,但他自己会坠落。
那么,为了责任。
他将手从伊丽莎白公主的腰上移开,抓住她的下巴,手指嵌进肉里。
整间屋子都发出恐惧的叫声。
在他们冲他开枪之前,他有一点点时间。
对,他摸到了!或者说他觉得自己摸到了!他觉得他足可以——
他抓住瑕疵,用尽全力撕开。
伊丽莎白公主的脸爆裂开来,掉在地板上。
血流了出来。
他拔出枪,朝那一大团血肉和机械开了两枪,它抽搐着,喷出一团防御性的酸液,让大理石地板褪了色。
他猛地一转身,发现无脸女人突然朝他扑来,眼白嵌在鲜红的肌肉里,空白处都是机械脓液。她将一把发刀刺向他的喉咙,毫无疑问这机械足以让他暴毙或是落得更糟的下场。
汉密尔顿折断她的胳膊时想着莉兹。
于是他听到尖叫觉得很享受。
他想把骗子撂倒在地,想要大声质问真的莉兹在哪里,可他被十来个人抓住,从她身上拉开了。
他瞥到一脸恐惧的伯蒂尔。但伯蒂尔怕的不是汉密尔顿。这是他俩共同的恐惧,对她的安全的担忧。
汉密尔顿突然再度感觉自己像个叛徒。他大声喊出把自己的名字写在舞伴卡片上时便已想好的话。“他们多年前就把她掉包了!多年前!在那条巷子里!”
有人在尖叫,大喊着我们都完蛋了。
梵蒂冈那群人的方向传来两声枪响,汉密尔顿看过去,发现瓦伦丁站在一个低级官员的尸体旁。
他们的视线相交。她明白他为什么喊出那句话。
另一个人从她身后的一张梵蒂冈桌旁跳起,转身逃跑。她转身朝他胸口开了两枪,他的身体飞旋着向后倒在一张桌上。
汉密尔顿跟着人群跑了。他混在那群大呼小叫争先恐后逃向安全处所的贵族和随从之中,逃了出去。他表现得惊慌失措,面露痛苦,闭着眼睛。他没有理会网络里传来的所有紧急呼叫。
他悄悄回应了王后直接发来的一条消息。
他踉跄着穿过食品储藏室的门。
帕克斯环顾四周。“感谢老天,你总算来了,我们一直在尝试呼叫你,王后办公室的人紧急要求你——”
“别管那些了,跟我来,是王后陛下的命令。”
帕克斯摘下入耳式耳机,站起身。“到底怎么——?”
汉密尔顿朝着他的右膝开了一枪。
帕克斯尖叫着跌倒在地。屋里所有技术人员都跳了起来。汉密尔顿朝他们大吼,命令他们坐下,否则就是一样的下场。
他朝帕克斯伤腿后侧踢了一脚。“听着,马蒂,你知道这有多难熬。你不是那种觉得责任重于天的人。他们给了你多少钱?让你卖命多久了?”
他还在大吼,这时内近卫骑兵团冲了进来,用枪抵上每个人的脑袋,包括汉密尔顿的。
一分钟后,王后走了进来,扭转了局面——她让人放开汉密尔顿。她仔细打量着仍在尖叫乞求宽恕的帕克斯,朝他的膝盖骨精准地踢了那么一脚。
随后她转向那些技术人员:“走运的话,你们的思维都会被提取和重建,我们要查出来都有哪些人参与了这件事。”他们开始被带出屋子,她又转向汉密尔顿。“你在宴会厅说她几年前就被掉包了,显然是假话。”
“是的。等把他拆解了,”汉密尔顿朝帕克斯点点头,“就会发现他对时空廓线图做了手脚。他们利用桑德斯作掩护,把公主殿下掉了包。他们知道她要以某种预先安排好的路线在屋里巡游一圈。他们在帕克斯的帮助下,在那个角落安放了一个开放式时空折叠——”
“这开销可是天文数字,它消耗的能量——”
“普鲁士皇帝今年没钱好好过圣诞节了。桑德斯故意踏进时空折叠,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他们就是在那一瞬间调的包,在桑德斯引起的视觉骚动的掩护下把公主殿下也带进了折叠。用的是老式手法。”
“是梵蒂冈的普鲁士人支持的。英国新娘影响不了瑞典王室,倒会成为柏林的玩偶。这招干得漂亮,威尔海姆。过不上圣诞节也值了。”
“我打赌,那个小队还在时空折叠里面,对外界情况一无所知。他们等着我们虔诚地封锁房间,然后就可以爬出来撤退了。他们大概带了好几天的口粮。”
“你觉得我孙女还活着吗?”
汉密尔顿嘟起嘴唇。“河上有普鲁士游艇,他们要待到社交季结束。我猜他们想把公主带回去审讯换赏钱。”
“计划正是如此!”帕克斯大喊,“求——!”
“给他来点麻醉药。”王后说。随后她又转向汉密尔顿。“平衡还能保持。说良心话,威尔海姆表弟的行为还在平衡范围内,不会发生外交事故的。普鲁士人可以把桑德斯和其他人当逃兵处理。我们当然会配合。黑鹰一般对他们的任务只有必需的了解,其他一概不知,而且在向我们泄露战报或任何其他战略信息之前都会自杀。但帕克斯等人的情报会给我们一点小小的优势,可以在未来几个月里用来羞辱普鲁士人。接下来这一阵子,梵蒂冈也会重新讨好我们。”她拉起他的手,他感觉到自己的无名指收到了赏赐,还附带几句评价,估计是赞扬他的。他打算回头再读。“少校,咱们去打开时空折叠。你进去,救出伊丽莎白,干掉他们所有人。”
他们给他派了一支军官小队,有四个人。他们在一间纪念品陈列室碰头,敲定了进入方式和在时空折叠里的交火规则。有人从在场的少数几个工兵里找人接替了帕克斯和他的手下。帕克斯告诉他们,时空折叠里面的那些人留下了细微的空气尾迹,但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才可沿这条路径传递信息。没有人向他们发出过这类通讯,所以他们对折叠外的情况一无所知。
汉密尔顿对叛徒只有嫌恶之感,但他知道,这种人在压力下会讲实话,特别是在他们详细了解了自己可能获得什么待遇的情况下。
假莉兹开始被拆解开来。她的真名需要很久才能发现,她的脑海中有数个复杂交错的自我。她和时空折叠一样,肯定耗资巨大。给她做检查的宫廷医生十分惊骇,既因为她受伤之重,也因为她的性质。
这让汉密尔顿很困惑。这样的替身有能力做自己想做的人,但这种能力却以破坏自己的灵魂平衡为代价。说到底,国家不也就是一群灵魂,每一个都清楚自己的身份和所追求的生活方式吗?替身莉兹这样的不确定,既迷失了自己,也给他人带来威胁。这不只是叛国,这是生活在混杂的隐喻之中。仿佛她将自己嵌入平衡的齿轮,操纵她的人偶线绳环绕在支持心脏和大脑的动脉周围。
他们穿着军礼服在空荡荡的餐厅集合。晚餐的残羹冷炙还没清理,什么事也没做。这场宴会确实是被毁了。各个大国的代表躲回自己的使馆和游艇。瓦伦丁嬷嬷肯定在调查她的人里有谁被收买了。她将会宣布对这些已死的叛徒开除教职,就让他们在地狱的烈火里焚烧吧。
他想到莉兹,从身旁的空气中掏出枪。
一个工兵在地板上放置了一个仪器,设好倒计时,敬了个礼便离开了。
“绿夹克军团报道。”他身后的一个人说道。其他几个人也报上了自己所属的军团。
汉密尔顿感到一阵恐惧和激动。
计时器数到零,世界的洞口在他们面前打开,他们冲了进去。
刚一冲进去并不见人影。地板和呈弧线的天花板是某种宇宙边界材料。它将光线包裹在内,形成虹彩,让隧道有点哑剧般的感觉,就像是圣尼古拉斯的山洞的人口。或者,当然了,也像是濒死体验中见到的旋涡,通向极乐世界的阶梯。汉密尔顿嘴里出现了那种熟悉的味道,因为恐惧而激发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这并非等待未知搏斗的不安,而是人进入其他宇宙的感觉,离家园太过遥远,脱离了上帝的庇护。
这里竟然有重力,普鲁士人真没少花钱。
他们前进着,轻轻踏在这个宇宙的边缘。短短的隧道拐角有声音传来。
其他四人看向汉密尔顿。他轻轻向前挪了几步,庆幸军礼服配的鞋子是软底。他能听到伊丽莎白的声音,但听不清她说什么,太远了。她很生气,但是态度积极。她可能会被虐待,所以并没有挑衅,而是在和他们讲道理。有那么一刻,他的嘴角滑过一丝微笑。他们肯定没少听她唠叨。
这说明没有警报,至少还没触发。在时空折叠边缘几乎不可能设置传感器。这帮人肯定站岗放哨几个小时了。他们肯定是连轴转,等待着可以离开折叠的时刻。汉密尔顿敢打赌,本来应该有个人在放哨,但莉兹把他也卷进对话里了。他能想象她的面孔,就在那个拐角另一边,一只眼睛一直看向逃生的方向。她可能解开了几个扣子,理由是她觉得又热又激动。她也有把发刀,但只对其中一人下手对她自己没什么好处。
他大概判断了一下距离。他数了数其他声音,三个人……四个,有一个声音比较低沉,说德语,不是其他三个人说的洋泾浜,那肯定是桑德斯。听来他似乎没有参加这场对话。他很生气,下着命令,大概刚睡醒,正在琢磨到底怎么回事。
汉密尔顿暂停了关于莉兹的一切念头,看向其他人。他们明白要出动了,就在此刻,触动警报,利用突发情况对付敌人。
他点了头。
他们跳出拐角,准备好瞄准目标。
他们期待着号角奏响,然后伴着它冲上前。他们发现目标个个面露惊讶之色,身体做出反应,伸手去拿武器,可有几个人的武器有点远,散布在厨房、板条箱、食物罐头之间。
汉密尔顿让自己意识到要见到莉兹了,他没有对她做出表示,而是看向她身后。
他伏下身大喊起来,警报触发的自动激光枪切断了跑在他身旁的那个绿夹克军团的家伙,喷出一团红色。洞里到处都是血肉碎块。
汉密尔顿蹒跚着站稳,想要瞄准一个目标。他前方左右都有敌人倒下,飞出去,每具尸体中了两枪。他移动得太慢了,蹒跚着,很容易被攻击。
又一个敌人中了一枪,撞上了天花板,随后落了下来,又中了两枪,爆炸了。
所有普鲁士人都不见了,除了……
他发现了自己的目标——桑德斯。伊丽莎白就在他跟前,挡住了他的每一寸身体。他用一把枪抵住她的脖子,并没有看向死去的三个战友。
汉密尔顿的三个人慢慢向前移动,他们持枪的手在视野之内,武器都指着地面。
他们再次看向汉密尔顿。
他没有放下枪,而是对着他的目标。他瞄准了桑德斯和公主。
一片寂静。
莉兹和他目光相接。她的确解开了那两粒扣子,她很冷静。“呃,”她开口说道,“这真是——”
桑德斯嘟哝了一句什么,她闭上了嘴。
寂静。
桑德斯笑了,并不令人生厌。那张方脸上的目光炯炯有神,他看着他们,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的讽刺神情是汉密尔顿在干这一行的人脸上经常看到的。
这不是士兵们描述的尴尬荒唐的局面。汉密尔顿意识到他正面对着一个职业情报工作者。这人的正职正是汉密尔顿在军旅生涯之外偶尔所做的事。正是这种职业间的格格不入使军人之间产生嫌隙。汉密尔顿对他很感兴趣。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干。”桑德斯说着,偏偏头指向伊丽莎白,“条件反射。”
汉密尔顿朝他点点头。他们俩都知道对方的意思。“你或许需要一点时间。”
“她这么漂亮,嫁给瑞典人可惜了。”
汉密尔顿感觉得到莉兹没有看他。“不可惜。”他轻轻地说,“还有,你要称她为公主殿下。”
“我无意冒犯。”
“没关系,但我们是在公主面前,不是在军营里。”
“我倒希望我们在军营里。”
“我想大家都同意这一点。”
“我不会放下我的武器。”
汉密尔顿没有看向同伴寻求确认。“现在不会处决你的。”
桑德斯露出满意的神情。“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你们出去之后请把这条隧道封上,这样我就能安心走了。”
“你不是要去柏林吧。”
“不,”桑德斯说,“正相反,去天堂。”
汉密尔顿点点头。
“那么,好吧。”桑德斯站到伊丽莎白身旁。
汉密尔顿放下武器,其他人则把枪准备就绪。直接瞄准桑德斯是没用的。他把武器拿在胯部的高度,他可以举起枪;而当桑德斯移动的时候,他们可以直接把他撂倒。
伊丽莎白没动,她把头发往后一撩,仿佛想在离开之前对他说点什么,但没有找到合适的措辞。
汉密尔顿突然意识到这有多不可能,于是张口要说话。
但伊丽莎白的一只手已经放到了桑德斯的脸颊上。
汉密尔顿看到了她手指之间的银光。
桑德斯挣扎到底,嘶哑吼叫着,在神经系统的指令下蓄意而精确地咬断了自己的舌头。随后发刀中的机关让他断了气。
公主看看汉密尔顿。“不可惜。”她说。
在工兵进去检查之后,他们按照桑德斯的请求封上了时空折叠。
汉密尔顿把这事交给他们了。他认为自己的职责已经结束了,也没有收到任何后续指令。
他鲁莽地尝试寻找瓦伦丁嬷嬷。但她已经和梵蒂冈的其他人一起走了,她这一晚曾到访何处也是未解之谜,甚至连一点血迹也没有留下。
他坐在一张桌旁,想给自己倒点香槟,却发现瓶子空了。
卡尼勋爵在他旁边坐下,给他斟了酒。他俩注视着伊丽莎白与伯蒂尔的欢乐重逢。二人一圈又一圈地舞着,对旁人全部视而不见。伊丽莎白的奶奶微笑着,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们。
“咱们正在注视着,”卡尼说,“平衡的呈现。也可能他们今夜会把它呈现出来。就像我说过的:要是真有别的选择就好了。”
汉密尔顿喝尽杯中的酒,说:“要是没有就好了。”
他没等卡尼张口,便起身离开了。
汪梅子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