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痕
伊丽莎白·贝尔
伊丽莎白·贝尔生于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市,自2005年出道以来,已有二十余部科幻奇幻长篇小说及两部短篇集问世。短短几年间,她已两度斩获雨果奖,荣获约翰·W.坎贝尔最佳新人奖以及西奥多·斯特金纪念奖的最佳短篇奖,在创作上意气风发地一路前行。 《潮痕》即是获得2008年雨果奖及斯特金奖的作品,讲述了一台残损的战争机器与一个流浪少年在偏僻海滩相遇,并相依为命的故事。机器养育少年成长,养好他的身体,在教他觅食求生技能的同时,还教给他各式各样的经典冒险故事,也使那场仅有她幸免于难的战争得以流传。随着她的能源逐渐耗尽,故事画上了圆满的句号,情感基调亦得到升华,可歌可泣,悲而不伤。这样的一篇小说包揽双奖,真乃实至名归。
查尔斯东尼本不会哭泣。她没有眼泪,只在最后那场地狱般的炽炎热浪之中,颗颗热泪随着机体的焚坏而滚落,冷凝成水滴状的玻璃珠。
这样的眼泪,顺着她的体表滑落,滑过熔化的传感器,无情地奔向沙滩,撞击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每逢此时,她就将它们铲起,连同其他七零八落的小饰物一道,放进身前那一圈装甲网中。装甲网捆缚住她四分五裂的甲胄,五花八门的破烂在里面左摇右晃,虽然不值钱,她却视如珍宝。
她做着打捞员的工作,只可惜没剩下一个人来回收她。她是仅存的一台战争机器,如今只有三条腿支撑,扁平的泪滴状主体庞大如主战坦克,尖端的那头耸立着炮塔,两只大型钳爪和一只精细的机械手收拢于其下,好似蜘蛛的须肢。复合陶瓷装甲上布满了丝丝网网的纹路,起着抗震玻璃夹丝的作用。没有了主人的遥控指令,她拖着一条熔瘸的腿,沿海滩一颠一跛地漫步。大抵,她只能形影相吊了。
她与贝尔维德的相遇,是在海滩。
查尔斯东尼抽回犁行的前足,挖出粒粒贝壳,它们蠕动着身躯,像一只只蝴蝶爬进她无力的肢腿下方湿润的粗砂。后腿瘸了一条,在坚实的沙地上还不算多讨厌,至少倚着它转身没多大问题,而且只要不靠近岩石堆,拖着走也不会遇到障碍。
她沿着潮痕吃力地前行,心里清楚有人在注视她。她没有抬头。炮塔机架装备有定向传感器,自动锁定了一块风化岩石附近蹲伏的褴褛的人影。但她的光输入装置现在需要用于扫描满潮留下的一团团海草、浮木、泡沫塑料、海玻璃。
他望着她一路走过海滩。他没有武装,她经过计算,认定他不具威胁。
无妨。她喜欢他身边那块怪异的平顶砂岩。
第二天,他仍在注视着她。这天收获颇丰,她找到了一颗月长石、一些白水晶、一点橘红色陶片,还有若干被潮水磨蚀成乳白色的海玻璃。
“你在捡个啥?”
“沉船遗珠。”查尔斯东尼答道。几天以来,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最后干脆跟在她身后,就像海鸥群一样。她拖着的后腿划开沙土,他赶紧扒拉着挖出的贝壳,丢进一个打了补丁的网袋。吃的吧,她猜。的确,他从包里抓出一只小小的贝壳,又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把断刃的折刀将它撬开。她的传感器给刀子涂上苍白的颜色:武器,但对她不构成威胁。
他手法熟练——手一撬,嘴一吸,再丢掉外壳,整个过程不足三秒——不过也只尝到一小口肉。付出许多努力,却只有微薄的回报。
他瘦骨嶙峋,衣衫褴褛,个子不及普通人,也许是年纪还小。
她以为他会问哪艘沉船,那么她就随手指指海湾那边城市的废墟,敷衍说多了去了。可他的反应令她颇感意外。
“你拿这些来做啥?”他用沾满沙粒的小手擦擦嘴,拳头下方不小心探出了破损的折刀。
“等数量够了,就拿来穿项链。”一点亮光闪现,她发现一团俗名“死人指”的海藻下方有什么东西,立即艰难地俯身拾取,运用失灵陀螺仪的数学计算勉强维持平衡。
那孩子饶有兴趣地在一旁观望。“不行呀,”他说,“这些可做不了项链。”
“为什么呢?”她靠着瘸腿的重量,再俯低十厘米。就算摔倒也无所谓。
“我瞧见了你捡的东西。全都不一样。”
“那又如何?”她问道,又成功俯身几厘米,液压系统嘀嘀作响。某天,液压系统或者燃料电池报废,她就将以这种姿势僵立在原地,像一座雕塑,任凭海风和海水侵蚀,海潮将漫涌上岸,漫过她头顶。她的甲胄已然有了裂缝,不再防水。
“有些圆,有些不圆。”
她的机械手拨开海藻,宝贝显现出来,那是一小块灰蓝色石头,雕成开怀大笑的胖男人模样,没有孔。查尔斯东尼撑着自己直起身来,将小雕像举到亮光下。这块石头结构完好。
她用另一只机械手抽出细如发丝的金刚钻,将小像从头到脚钻了个孔,然后穿入铜丝,尾部打个结,硬化固定之后,放入变形的机架周围那一圈摇来晃去的珠子之中。
“然后呢?”
那孩子用指尖擦擦小佛像,松手让它在残破的陶瓷装甲板上晃荡。她再度支起身,他便够不到她了。“咱叫贝尔维德。”他说。
“你好,”查尔斯东尼回道,“我叫查尔斯东尼。”
他叽叽喳喳地跟在她后面蹦蹦跳跳,直到日落时分退潮最低的时候。他在海鸥群之间左奔右突,捧起一把把贝壳,在浪花里洗洗就撬开,把肉生吞下肚。查尔斯东尼几乎懒得理他,只是打开泛光灯,把光亮的辐射范围对准潮痕一线。
拖着瘸腿走了几步,又一颗宝贝映入她眼帘。那是一段链饰,上面缀了几颗鲜艳的珠子——玻璃珠,少量扭纹金箔与银箔镶嵌其中。查尔斯东尼开启了繁重的捡取程序——
她骤然停住。贝尔维德跳到她前头,伸出指甲破裂的脏手一把抓起链子。查尔斯东尼的动作僵在半空,差点栽翻。她想劈手夺回宝贝,顺势把那孩子拍进海里。正当这时,他踮起脚尖,高仰起头,将链子捧到她面前。泛光灯在沙滩上投下他的黑影,照亮了他的发丝与眉毛,分毫毕现。
“咱帮你捡更容易一些。”他说道。她的精细机械手轻轻地捏住链饰一端。
她举起这宝贝,在泛光灯下细细查看。挺长的一段,足有七厘米,四颗亮闪闪的珠子有几分像宝石。她抬起头,一阵吱吱嘎嘎,关节处的锈片纷如雨下。
她将链子挂上甲胄外围的装甲网。“你的袋子给我。”她说。
贝尔德维的手摸向网袋。袋子里装满了生贝壳,湿漉漉的,海水顺着他的光腿往下滴。“我的袋子?”
“给我。”查尔斯东尼直起身,因为瘸腿而身姿歪斜,但仍旧比孩子高两米半。她伸出机械手,又从久未使用的文档中提取了对待人类平民的礼仪。“请递给我。”
他那橡胶般的手指在绳结处摸索一阵,从裤带上解下网袋递给她。她的机械手将之挑起,举高。采样鉴定结果显示是棉料质地而非尼龙,于是她合上两只中型机械手,把袋子捂在掌心,给里面的东西来了个低功率微波脉冲。
她不该这么做的。这样相当消耗电力,而她没法给蓄电池充电,况且还有任务在身。
她不该这么做——可到底还是出手了。
钳爪间蒸汽氤氲,烤熟的贝壳砰然张开,翻腾着贝肉原汁,以及他铺在网袋底部的海草的潮气。她小心地递回晃晃荡荡的袋子,尽量不洒漏汁液。
“当心。”她提醒道,“很烫。”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袋子,盘起腿在她脚边一屁股坐下,拨开海草,只见一枚枚贝壳躺在清澄翠绿有如玻璃的石莼(海莴苣)筑的巢窠之中,好似小小的宝石——浅橙、玫红、蛋黄、微绿、淡蓝。他试探性地尝了一颗,便尽情“啧啧”大吃起来,空壳丢得到处都是。
“海草也吃掉。”查尔斯东尼对他说,“它富含必需的营养。”
潮汐涌来,查尔斯东尼退回沙滩上,像一只断了五条腿的巨型拱背螃蟹。月光下,她的背部像甲虫一样映现银光,宝贝珠子在装甲网里摇晃、摩擦,碰得叮叮响,就像握在掌心把玩的石头。
贝尔维德亦步亦趋。
他跟着她,同在地势较高的新月形海湾边落脚,这里地面干燥,海浪无法波及,上方泥崖高耸。“你该睡觉了。”查尔斯东尼说。
他没有回答。她的扬声器传出嗞嗞嚓嚓的电流声,她稳定了供能,又说道:“你该爬上去,远离沙滩。泥崖容易塌,在下面不安全。”
贝尔维德凑近她蹲下,噘起嘴。“你不也待在这下边吗。”
“我有装甲。再说我也爬不上去。”她捶了一拳拖在沙地上的瘸腿,一下失了平衡,两条好腿撑着身体前后摇了好久才稳住。
“可你的装甲破了。”
“没关系的。你必须爬上去。”她用两只钳爪拎起贝尔维德,将他举过头顶。他高声尖叫;起初她害怕弄伤了他,但叫声很快转为大笑,她才把他放到泥崖外侧一段上坡的小路上,顺着路可以走到崖顶。
她打开泛光灯照亮小路。“上去吧。”她说,于是他爬了上去。
又在清晨返回。
贝尔维德仍然衣不蔽体,但在查尔斯东尼的帮助下身体渐渐壮硕。她捕来海鸟烤给他吃,又教他生火和保存火种,翻遍自己包罗万象的数据库,寻找保持他健康的信息。他逐渐长高——尽管有时不那么明显,一天不到一毫米。她研究分析海里的各种蔬菜,威逼利诱他吃下去,他则帮她捡拾靠机械手很难抓起来的五彩宝珠。有些沉船遗珠还是热的,引发查尔斯东尼的辐射探测器提示报警。它们对她不构成威胁,但她第一次选择了丢弃。她如今拥有人类盟友,程序要求她维持他的健康。
她讲故事给他听。她的资料库拥有海量信息——战争故事以及航海和太空旅行的故事应有尽有,莫名地,他对这些题材最为倾心。大概是情感寄托吧,她想,又为他讲了一遍罗兰、亚瑟王、荣誉哈灵顿、拿破仑·波拿巴、霍雷肖·霍恩布洛尔、杰克·奥布里船长等英雄的经典传奇。她一面讲诵,一面把文本投射到显示屏上——他也开始跟着她念读,比她想象的来得更快。
夏季就这样结束。
到秋分时节,她已经收集了足量的藏品。沉船珠翠依然每天被冲上沙滩,贝尔维德依然挑选其中最好的带给她,而查尔斯东尼已经在那块下部扭曲的平顶砂岩边坐下,在岩石顶上整理手中的宝贝。她把捡回的黄铜穿过拉丝模制作铜丝,穿上珠子,焊紧接头,串成圈环。
这是一段学习的经历。起初,她的审美观尚未发展,需得反复组拆几十种串珠搭配才能试出一组好看的。不仅是形状和颜色的平衡要求技巧,还存在结构上的难题:先是重量不均衡导致链子垂挂起来不直,后是接头不够笔直平滑,需要重铸。
她忙活了好几周。纪念品对人类盟友极其重要,虽然她从不理解个中逻辑。她无法为战友修筑墓冢,然而,她在给贝尔维德讲述那些令他听得如饥似渴的故事的同时,从资料库里获取了吊唁首饰的概念。战友们没有留下实体的遗物,连一根头发、一片衣料都没有,但是沉船珠翠肯定算得上珍贵吧?
唯一的遗留问题是,这些首饰由谁来穿戴。它们应当交给各自的传人,对逝者怀有美好回忆的后人。自然,查尔斯东尼持有最近继承人的名单,但她无从得知他们是否还活着,就算活着,也联系不上。
起初,贝尔维德仍然围着她打转,想办法怂恿她同行,探索海滩。但查尔斯东尼不为所动。一方面,她的电力储蓄已低至警戒线;另一方面,冬天即将来临,她对太阳能的利用会受到更大限制。冬天还是暴风雨的季节,届时她将无法再躲避海洋。
她决心在报废之前完成这项最后的任务。
贝尔德维开始在无她陪伴的情况下独自漫步,独自捕鸟,带回到浮木生的火堆上烤熟。这是个好现象,他需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不过,夜里他又回到她身边坐下,爬上平顶砂岩,替她整理五彩宝珠,听她讲故事。
她的钳爪和精细机械手往铜丝上周而复始地穿着珠子——这是生者铭记英魂、向烈士致敬的责任——铜丝随着她仍然向他讲述的战争故事而不断延伸。小说和历史中的故事都讲完了,现在她便和他分享自己的亲身经历。她向他描述,艾玛·珀西是怎样在萨凡纳市郊营救了一个孩子;西雅图附近的一场遭遇战中,当战斗机器人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大兵迈克尔斯又是怎样挺身为凯伊·帕特森副排吸引火力而被敌弹击中的。
贝尔维德仔细聆听,听完即能复述故事梗概,尽管在细节词句上有所出入。这令她感到惊喜,他的记忆力很强,虽然比不上机器。
一天,贝尔维德照样去了沙滩,远离查尔斯东尼的视线。她突然听见他的尖叫。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挪过身子了。她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蹲坐在沙滩上,僵硬的瘸腿斜拖在身侧,权作工作台的砂岩上摆着尚未完工的项链。
她立即直起还能支撑身子的三条腿,砂岩顶上的粒粒五彩石、玻璃和铜丝散落一地。一下就猛地站直了,让她自己也感到吃惊,但走起路还是绊手绊脚,陀螺仪早已失灵,无法保持稳定。
贝尔维德再度喊叫,她身子一晃,差点栽倒。
攀高是不可能了,但查尔斯东尼还跑得动。她的瘸腿在身后的沙地上刨出一道深深的犁沟,潮汐也涨起来了,她不得不从腐蚀性的海水之中蹬过。
贝尔维德的身影消失在一块突出的岩石背后。她飞快地绕了过去,正看见他被两个体态更高大的恶人打倒在地,其中一人手拿棍棒高举过头顶,另一人则抢去了贝尔维德破烂的网袋。棍棒击中贝尔维德的大腿,他高声惨叫。
查尔斯东尼不敢动用微波投射器。
但她还有其他武器,包括一杆带精准定位激光的化学推进枪,适合狙击行动。敌方都是软目标,连防弹背心都没穿一件。
遵照战斗礼仪,她将尸体埋在了沙滩上。这是她的程序设定,对阵亡的敌军要以礼相待。贝尔维德眼下并无生命危险,她已给他的伤腿上了夹板,也处理了擦伤,但是据她判断,以他的伤势无法帮忙。沙地松软,挖坑很容易,只可惜她没法让尸体不接触海潮。她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瘗埋结束,她将贝尔维德送回他们常驻的岩石,开始收拾撒落的宝贝串珠。
他的腿没有断,只是受了点扭伤和擦伤,伤势反倒激发了他心底的倔强,身体刚刚有些恢复,就一心想着去“开疆拓土”。一周不到,他就拄着拐杖站起来了,拖着伤腿,像查尔斯东尼的瘸腿一样僵硬。夹板一拆掉,他就重新开始每日的漫步,行至更远的地方。新落下的伤几乎没有影响他的步履,他有时还独自在外过夜。他依然在长高,有如拔节一般,现在已接近普通海兵的高度,也更善于照顾自己。袭击事件教会了他当心。
与此同时,查尔斯东尼精心制作着吊唁首饰,她必须让每条项链都承载得起一位烈士的分量。而现在,进度明显减缓,因为在夜里无法继续赶工;解救贝尔维德耗费了太多她一点一滴储存起来的能量,如果要保证在电力耗尽之前完成,就不得不放弃泛光灯的供能。借着月光,她视物毫无障碍,甚至能明察秋毫,但低光视镜和热视眼在配色方面一无是处。
她要做四十一条项链,排里每位战友一条,她不会找借口偷工减料。
不管动作是快是慢,终究是一场与太阳和潮汐的赛跑。
第四十条项链完成时,已是白昼渐短的十月。日落之前,她开始了第四十一条的制作——为纪念她的主操作员帕特森副排长,她在正中间穿入了那尊灰蓝色的佛像。贝尔维德已经几天不见人影,这也实属正常。这条项链今晚是不可能完工了。
她以休眠状态等待太阳升起,却突然被他的声音唤醒。“查尔斯东尼?”
她骤然惊觉,听到一阵异样的细弱呜咽。声音识别为幼儿,但从他臂弯中热成像的体型来看不像小孩。那是条狗,幼年德国牧羊犬,就跟有时和L连联合作战的军犬部队里的那些军犬一样。军犬从不为她的存在而困扰,有些驯犬兵却反倒怕她,虽然他们自己不肯承认。帕特森副排就曾经劝慰其中之一,啊,小查不就相当于一条巨型攻击犬吗,说完夸张地揉了揉查尔斯东尼望远瞄准镜的“后颈”,引来笑声不断。
小狗受了伤,温热的血从伤口流出,流过它的后腿。“你好,贝尔维德。”查尔斯东尼问候道。
“找到条小狗。”他把破烂的毯子踢散铺开,将小狗放下。
“你要吃它吗?”
“查尔斯东尼!”他急声打断,双臂护住小东西,“它受伤了。”
她略作沉思。“你想让我照顾它?”
他点点头,她仔细思量。她需要光源,也即能量,一旦消耗无法补充;此外得用上抗生素、凝血剂、手术用品,而且无法保证这小东西一定能存活下去。但是,犬类价值非常。她知道,驯犬兵对军犬尊重有加,甚至超过帕特森副排对待她的尊重。她的资料库里存储有关兽医医药的文件。
她打开泛光灯,访问相关文档。
天明之前,她完成了手术。电池尚未耗尽,但能量也所剩无几。
太阳升起来了,小狗呼吸平稳,腰腿上的伤口已经缝合,抗生素的效力遍及全身血管,她回到最后一条项链的工作上。进度非得加快不可了,而帕特森副排的项链包含最美丽也最脆弱的珠子,查尔斯东尼担心弄碎,所以特意留到最后,经验最丰富的时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的动作渐趋缓慢,愈加吃力。太阳赋予的能量不足以补偿前夜的消耗。串珠一颗颗连起来,项链逐渐增长——零碎的白镴、陶珠、玻璃、珍珠母,还有那具玉髓佛像,因为帕特森副排生前是查尔斯东尼的操作员。
日至中天,太阳能激增,查尔斯东尼得益于此,动作加快。小狗几口吞下贝尔维德喂的碎鸟肉,在她的影子里睡着了。贝尔维德则爬上岩石,蹲在她那堆完工的项链旁边。
“这条是为谁做的?”他问,伸手摸摸垂吊在她机械手上的长链。
“凯伊·帕特森。”查尔斯东尼答道。她手中正在穿一颗绿棕色陶珠,珠子表面斑点杂生,就像披上了迷彩外衣。
“凯伊骑士。”贝尔维德说。他正处于变声期,有时话说到一半就完全失哑,但这个词完整地讲了出来。“凯伊骑士是亚瑟王的马倌,也是他的干弟弟,在马厩里照料他的战斗机器人。”他说,为回忆起这么多而颇感得意。
“你把几个凯伊弄混了。”她提醒他,“过阵子你该离开这儿了。”她把又一颗珠子穿上长链,封好端头,用精细机械手加工硬化铜丝。
“可你没法离开沙滩。你爬不上去呀。”
贝尔维德信手拾起一条项链,在两手间抻开,串珠光华璀璨,碰撞出轻柔的声响。这条项链属于罗代尔。
他陪她坐着,日渐西沉,她的动作慢了下来。现在她的行动几乎完全依赖太阳能,夜里即会再度陷入休眠。等到雨季来临,海浪浸没她全身,那之后,连太阳也无法再唤醒她了。“你必须走。”她说,钳爪在即将完工的长链上方顿住。她又撒谎道:“我不希望你在这儿。”
“这条项链是为谁做的?”他问。海滩上,小狗昂头呜咽。“加纳。”她答道,随后向他讲述了加纳、安东尼、贾维兹、罗德里格兹、帕特森、怀特、沃斯泽纳等一干战友的故事,直到天色尽黑,她的声音与显屏皆难以为继。
翌日清晨,他穿好帕特森的项链,放进查尔斯东尼的钳爪。他肯定整夜里都在就着火光忙碌。“没法把珠子固定上。”他说,将长链在她钳爪上摊平。
她默默地挨个固定每枚串珠。小狗已经能站起来了,跛着脚,在岩石底部四处嗅探,朝海浪吠叫,朝鸟群吠叫,见到飞快爬过的螃蟹也叫。查尔斯东尼忙完,伸手将项链挂上贝尔维德肩膀,他则笔直地站定。他脸颊上长出了绒绒的细毛。回想海军战友,男性总是把脸刮得很干净,女性则不生面毛。
“你说这是为凯伊骑士做的。”他手捧长链,细细品味玻璃与宝石闪耀的光泽。
“以便让后人纪念他。”查尔斯东尼说道,没有纠正他的称谓。她又捡起另外四十条项链,它们加在一起很重,她不敢肯定贝尔维德是否扛得动。“请铭记凯伊。你还记得哪条属于谁吗?”
他一一背出他们的名字,她一条条递过项链。罗杰斯、罗代尔、范·米提尔、珀西。他铺开另一条毯子——这条毯子是哪里来的?也许是在他找到小狗的那个地方——将它们并排摆在海军蓝的羊毛毯上。
它们光辉熠熠。
“向我复述一下罗代尔的故事吧。”她说着,钳爪拂过那条项链。他马马虎虎讲了出来,其间混杂了一半查理曼大帝麾下罗兰与奥利弗的传奇,但总的来说,这个故事讲得还是很不错的,在这点上她最有发言权。
“拿上这把项链。”她说,“拿上这些吊唁首饰,带给人们,把故事讲给对方听。它们应当交给缅怀并纪念英烈的人。”
“我上哪儿去找这些人呢?”他抄着手,愠愠地问道,“海滩上又没有。”
“对。”她说,“这儿没人,你得到别处找。”
但他不肯离开她。天气冷了,他带着小狗在沙滩上下巡行。她的睡眠更深、更长;除正午之外,太阳已不足以将她唤醒。雨季来临,海浪拍击平顶岩石,溅起水花,咸水令她关节僵硬,幸而尚未侵及处理器——不过那也只是时间问题。她不再挪动身子,即使在白天也很少说话,贝尔维德和小狗在她的甲胄和岩石下躲风避雨,火堆的烟熏黑了她的腹部。
她在蓄积能量。
到十一月中旬,能量攒够了,她等到贝尔维德遛狗回来,准备予以嘱托。“你必须离开这儿。”她说。见他张嘴反对,她又补上一句:“你该上路去历险了。”
他伸手到破破烂烂的外套底下,摸着绕了两圈挂在脖子上的帕特森的项链。其余的链子他已交还给她,只留下了这条赠礼。“历险?”
她取下头颈上那一大把项链,关节吱吱嘎嘎,磨掉许多锈粉。“你得为这些东西找到主人。”
他一甩手,像是要抛开她的话。“他们都牺牲了。”
“战士们虽然牺牲了,”她说,“但他们的事迹长存。你为什么要救小狗呢?”
他舔舔嘴唇,再次摸了摸帕特森的项链。“因为你救了我,还给我讲故事,讲优秀的战士和平庸的武夫。而且,你看,珀西也会救小狗的,对吧?还有黑泽尔拉。”
查尔斯东尼有理由相信,艾玛·珀西一定会尽其所能救助小狗,凯文·迈克尔斯也肯定会救下这个孩子。她递过余下的项链。
他木然地盯着,双手在身前绞搓。“可你爬不上去。”
“我爬不了。你得帮我完成这项任务,找到别人,讲述我排的英勇事迹,让他们铭记那些故事。我活不过这个冬天了。”她灵光一闪,“郑重委以此任,贝尔维德骑士。”
垂下的长链闪耀着冬日的阳光,身后灰色的海洋波涛翻滚,懒懒地泛着浪花。“啥样的人呢?”
“愿意帮助孩子的人,”她说,“愿意救助受伤小狗的人。像战士那样的人。”
他不再搓手,伸出手去抚摸条条长链,听那些珠子叮叮当当。然后他倒过手腕,让项链滑至双肘,接过她的重托。
李懿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