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

万达娜·辛格

万达娜·辛格出生并成长于新德里,现生活在波士顿附近,在一个州立小学院里教授物理学。她从2002年开始发表科幻小说,曾如此描述自己:身为一个持有绿卡的异乡人,写作科幻小说,是一种有趣的经历;远离自己的故土,的确深刻影响了我写作的题材和方式。

《无限》首次出现在她的小说合集《以为自己是一颗行星的女人》中,该书2008年在印度出版。她的很多故事,背景或设置在印度,或设置在受印度文学传统人物影响的未来。她说,物理学是观察世界的一种方式,这是她最重要的一个视角。科学最振奋人心的一点是揭示了物理世界的底层结构。换句话说,表层的现实并非一切,这个世界充满了潜藏的故事、关联、模式。科学和文学、心理学,作为这多重现实的一个方面,对她而言,都是引人入胜的。这个故事塑造了一个热爱数学的人物,辛格借此传达一个在科幻文学之内和之外都很罕见的观点:打破固有范式的数学洞见来自于人的内心。在写作中,她并不回避这样一个事实:在科学尚未探明的领域,世界依然完整。

除非能表达上帝的一个思想,否则一个等式对于我就毫无意义。

——斯林尼瓦萨·拉玛努金,印度数学家(1887-1920)

他名叫阿卜杜勒·卡里姆。他是个瘦小的男人,外表和举止都规正得简直有点造作。他步履方正,头发灰白,短短尖尖的胡须也灰白。当他走出家门去买蔬菜,街上的人都毕恭毕敬地招呼他。“额手敬礼了,先生”或者“合十敬礼了,先生”,礼数因说话者的宗教信仰而异。他们知道他是市立学校的数学教师。他在学校待了那么久,到处可以撞见昔日学生的面孔:开电动三轮车的司机拉姆达斯从不收他车费;街角小铺卖嚼烟的男人,他在那里记账买东西,但那个男人从来不会提醒他付账晚了——那男人名叫依姆兰,他去清真寺要比阿卜杜勒·卡里姆勤快得多。

他们都认识他,那个和蔼的数学老师,但他有他的秘密。他们知道他生活在那座黄色老房子里,灰泥从墙上块块剥落,露出砖头。窗户上挂着褪色的窗帘,微风吹过就哗啦扑闪,路过者可瞥见屋内老旧的简单摆设——沙发上罩着陈旧布罩,一套木头家具,和房子一样委顿、单薄、老朽,不日就要毁坏成尘土。这幢老式房屋坐落在一个庭院中,庭院的地面铺着砖,只留下一块圆形的泥土地,长着一棵大荔枝树。一道高墙包围着庭院,墙上一道门,通向一小块昔日的菜地,如今长满了野草。捯饬菜地的双手——他母亲的双手——现在只能抖抖索索地聚起指尖,撮起一小口米饭,勉强送到嘴巴里。母亲坐在庭院里晒太阳打瞌睡,儿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像挑剔的女人一样东扫扫,西理理。先生有两个儿子,一个在遥远的美国,娶了一个白种女人——真不可想象!他从不回家,一年只写几封信回来。儿媳用英文写来欢快的信,先生伸着手指头,划过每一行字,仔细阅读。她谈起他的孙子,谈起棒球(很显然,这是板球的一种),谈起他们的回家计划,当然从未实施过。她的信,像火星上存在外星人的想法一样,令他难以理解,但在这外国文字的字里行间,他确实感受到一种温情,一种友善。他的母亲则拒绝和那个外国女人发生任何联系。

另一个儿子在孟买做生意。他极少回家,但回家时,总会带回昂贵的东西——一台电视机、一台空调。先生郑重其事地用绣花白布把电视机罩起来,每日掸扫灰尘,但他从不开电视机。世界上的麻烦事儿已经太多了。空调吹得他哮喘,他也从来不开,即使是在酷热的夏天。这个儿子对他来说是一个谜——他的母亲溺爱这个男孩,但先生禁不住担心,儿子已经变成了陌生人,正在从事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儿子总是带着一部手机,总是打电话给那些在孟买的不知姓甚名谁的朋友,压低着声音,时不时爆发大笑,边打电话,边在干净却破落的客厅里来回走动。阿卜杜勒·卡里姆有一种直觉,除了安拉他从未向任何人提及——他的儿子在等着他早点死。当儿子离去,他总是倍感轻松。

当然,牵挂总是有的。哪一个父亲不担忧离家的孩子呢?这位安静和蔼的数学老师和其他家长一样牵挂自己的孩子,没有人对此感到惊讶。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他有一个秘密、一个执念、一种激情,使他迥异于他人。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仿佛总是看着某样超出他视阈之外的东西。在这个熙熙攘攘的残酷尘俗世界,他显得有一点惘然若失。

他想要看到无限。

一个数学老师执迷于数字,这并不奇怪。但对阿卜杜勒·卡里姆来说,数字是阶石,是天梯(但凭天意!),能带他远离这世界的乏味与丑陋,抵达无限。

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他总是从眼角处看到东西。形体在他视阈边缘移动。我们不也曾经历过吗,仿佛有人躲在我们背后,可刚一转头,他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童年时,他以为他们是法里斯特,是天使般的存在,在守护他。他感到自己被一个伟大、慈祥、无形的存在守护着,关爱着,支持着。

有一天他问他妈妈:“为什么那个法里斯特不留下和我说话?为什么我一回头,他们就溜走了?”

当时还是孩子的他难以理解,这个天真的问题,竟然导致他妈妈带着他造访了医师。阿卜杜勒·卡里姆一直很害怕医师的店铺,店铺的四壁从上到下排满了旧式闹钟。缺口玻璃杯端来茶水时,闹钟们开始嘀嘀嗒嗒,呼呼嗡嗡,闹腾个不停。接着就是一番关于邪灵的盘问,接着,苦涩的草药便被分装进了小瓶子,那些瓶子那么古旧,里面仿佛关着精灵。一道护身符给男孩戴在脖子上;一些《古兰经》中摘录的句子,供他每天背诵。男孩坐在破旧的天鹅绒坐垫上,浑身颤抖。两个星期的治疗之后,当他妈妈问起法里斯特时,他说:“他们不见了。”

这是句谎话。

我的理论的根基像岩石一样坚实;每一支攻击它的箭,都会迅速返折回去射向射箭者。要问我如何知道?因为这许多年,我已经从方方面面彻底研究过;因为我检验过所有反驳无限数的说法;尤其因为,我已经追随其根系,追溯到了所有造物最初的绝对根源。

——格奥尔格·康托尔,德国数学家(1845-1918)

在一个有限世界里,阿卜杜勒·卡里姆思考着无限。在数学中,他碰到了各种各样的无限。如果数学是描述自然的语言,那么,我们周遭的物理世界,也应当存在着无限。它们令我们困惑,因为我们是如此狭隘。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科学、我们的宗教,比起宇宙来渺小得多。宇宙是无限的吗?很有可能。就我们现在所知的,也许是无限的。

在数学中,存在着自然数列,像一列小小的士兵,坚定地迈向无限。但阿卜杜勒·卡里姆知道,还存在着不那么明显的无限形式。画一条直线,在一端标注0,另一端标注1。在0与1之间存在多少数字?即使你从现在开始,一直数到世界毁灭,离1都还远着呢。从这一端到那一端的旅行,你将遭遇有理数和无理数,无理数中最多的是超越数。超越数是最令人感兴趣的——对整数进行开方,或者求解简单的整系数多项式方程,你不会得到超越数。然而在一根数轴上,几乎挤满了超越数;在所有的数字中,它们最多、最密集。只有当你计算圆的周长与直径之比,在小数点后面连续添加随机数字,或者构造一个分数,无数步地无限约分,这些超越数才会显现。最著名的超越数当然是π,3.14159……,在小数点后面有无数个不循环的数字。超越数!超越数的宇宙是一个蕴含更多无限的宇宙,超越我们的想象。

在有限之上——在那根只表达一个数字单位的小小数轴之上——存在着无限。这个概念多么深刻,多么美丽!阿卜杜勒·卡里姆思考着。也许我们之中也存在着无限,我们的整个宇宙都充满了无限。

素数是另一个激发他想象力的领域。素数是整数运算的原子,可产生所有其他整数的精选数字,好比产生所有单词的字母表。存在着无限的素数,在他看来仿佛上帝的字母表……

素数是多么神秘啊!它们看上去是随机分布在数列中的:2,3,5,7,l1……,除非经过实际计算,没有方法可预测数列中的下一个素数,没有方程可以生成所有素数。但是,素数的分布仍然具有某种神秘的规律性,诱惑着世界上最伟大的数学家投入研究。黎曼捕捉到了这规律的线索,但至今未被证明,这线索如此深奥,如此深刻,超越了我们的认知。

在一个显然有限的世界里寻找无限——对一个人类而言,比如阿卜杜勒·卡里姆,难道还有比这更高贵的职业吗?

还是个孩子时,他问清真寺里的长者:“‘安拉是一,也是无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长大后,他读了阿尔·金迪、阿尔·格哈扎里、伊本·西纳、伊克巴尔的哲学著作,但他的思想依然焦躁,并未找到答案。他确信,解开最深层秘密的钥匙,并非哲学家们的争论,而是数学。

他纳闷,陪伴了他一生的法里斯特是否知道他要找寻的答案。有时候,当他看到法里斯特出现在视阈的边缘,他并不回头张望,而是向着寂静的空气问出一个问题。

黎曼猜想是正确的吗?

没有回答。

素数是理解无限的关键吗?

没有回答。

超越数与素数之间有关联吗?

依然没有回答。

但有时候,一个暗示、一声低语,在他脑海中响起。阿卜杜勒·卡里姆怀疑是他的头脑在捉弄他,因为他什么都听不清。

他叹了口气,继续埋头学习。

他在《自然》杂志上读到关于素数的文章。铀原子核的能量等级按素数规律分布。他热切地翻着杂志,研究着图表,努力想搞明白。多么奇怪,安拉在原子核深处留下了一个线索!他对现代物理学一知半解——他翻遍整个图书馆,认真钻研原子结构。

他的想象飞得很远,读完之后他陷入了沉思。现在他开始怀疑,或许物质也是无限可分的。也许并不存在什么基本粒子,这个想法困扰着他。一个夸克里充满了前子,也许前子里还充满了其他更小的东西,物质可不断分解成更小的微粒,没有止境。

假如分解的进程在某处停止,在某个阶段上存在着一种前-前子,它由自身构成,不可再分解,这个想法是多么无趣。如果物质是可以无限分解的俄罗斯套娃,宇宙的本质即是分形,那该多美妙。

这里存在着一种对称,让他颇感欣慰。毕竟,在大尺度上也存在着无限——我们的宇宙一直在不断地膨胀。

他转向了现代集合论的创立人格奥尔格·康托尔的研究成果。康托尔如此胆大,居然开始了无限的公理化数学研究。阿卜杜勒·卡里姆孜孜不倦地回顾数学史,手指划过泛黄教科书上的每一行字、每一个方程式,用铅笔兴奋地勾划着。是康托尔发现了某些无限集合比其他无限集合更无限——无限之中,也存在着等级和阶层。看看整数,1、2、3、4……无限,但比起实数,比如1.67、2.93等等,要低一个等级。让我们假定,整数集合是无限0级,那么实数集合就是无限1级,就像国王侍从们的等级。困扰着康托尔,并耗尽了他生命和理智的连续统假设,表明在无限0级和无限1级之间,不存在无限的数字集合,换句话说,无限0级紧随着无限1级,不存在中间等级。但康托尔不能证明这个假设。

他发展了无限集合的数学:无限加上无限等于无限;无限减去无限等于无限,但他仍然无法证明连续统假设。

阿卜杜勒·卡里姆认为康托尔是一个崭新世界的绘图师。在这个世界,无限的高峰不停攀向天空,康托尔是一个迷失在宏大图景之中的微小人物,但是,这是何等的勇气!何等的精神!胆敢去分类无限……

他继续延伸阅读,找到一篇关于印度古代数学家的文章,他们用特殊的字眼来表达大数字。一个培伟(purvi),表示时间长度,是76500兆年,一个舍沙佩拉赫利卡(sirsaprahelika),是840万的28次方个培伟。他们到底发现了什么,导致他们摆弄如此巨大的数字?他们眼前到底展现了怎样的图景?他们这些渺小的人物,到底沾染了什么样的自大,居然怀抱如此宏大的梦想?

他向一个印度教徒朋友提起过,他名叫甘加达尔,住得不远。

甘加达尔的手停在棋盘上方(他们每周一次的对弈正在进行中),随口背诵了一句《吠陀》:来自无限,拥抱无限,哈!无限永存……

阿卜杜勒·卡里姆震惊了。他的祖先在四千年前就预见了格奥尔格·康托尔的假设!

出于对科学的嗜好,……上帝俯就和亲近那些学识渊博的人,保护和支持他们,让他们能迅速地清除求知的障碍,克服学术的困难。正是如此仁慈的上帝,鼓励我编纂一本关于计算的小书《代数学》,讲解最简单也最实用的算术。

——阿尔·花剌子模,八世纪阿拉伯数学家

对这个男孩而言,数学就如呼吸般自然。在小小的市立学校,他横扫所有的数学测试,每次都获得优良成绩。邻居们都是外省人、小商贩、政府小职员,诸如此类,他们的孩子仿佛也传承了父辈讲求实际的风气,没有人能理解这个聪明得奇怪的穆斯林男孩——除了一个印度教徒同班同学,甘加达尔,他是一个积极向上,开朗友善的孩子。尽管甘加达尔在街上玩敲飞棍,跑得比别的小孩快,但他很热爱文学,尤其是诗歌——一个与纯数学一样不切实际的追求。

两人凑在一起,坐在学校后面的矮墙上,吃着头顶树上偷摘的伽姆果,消磨了很多时间。他们谈论乌尔都诗歌,梵语韵文,谈论数学是否支配着一切,包括人类情感。他们海阔天空地谈论着,感觉自己已经长大,非常成熟。有一回,甘加达尔害羞地咯咯笑着,第一次把迦梨陀娑的色情诗篇介绍给阿卜杜勒·卡里姆。那时候,对他俩而言,女孩子们是一种神秘的存在:尽管他们和女孩子们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但女孩子们(当然,和他们的姐妹们相比,女孩子们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物种)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奇怪而优雅的外星生物。迦梨陀娑关于胸脯与大腿的韵律优美的描写,勾起了他们内心无以名状的渴望。

像别的朋友一样,他们不时也会打架。第一次严重的摩擦发生在一次大选前,市内印度教徒与穆斯林群体关系陡然紧张起来。那一天,甘加达尔来到学校操场,一拳把阿卜杜勒打倒在地上。

“你这个嗜血的穆斯林!”他嚷道,仿佛刚刚意识到这一点。

“你这个下地狱的异教徒!”

他们拳来脚往,在地上扭打成一团,最后两人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流着血。他们恶狠狠地瞪了瞪对方,分道扬镳了。

第二天,他们分别跑在街道的两边,第一次朝着对方敲起了飞棍。

接着,他们在学校图书馆又撞见了。阿卜杜勒·卡里姆一阵紧张,准备在甘加达尔打他时,奋力还击。甘加达尔似乎也在犹豫要不要扑上来,但过了一会儿,他面带尴尬,递过来一本书。

“新书……关于数学的。要是你不想看的话……”

之后,他们又像往常一样肩并肩坐在了矮墙上。

他们的友谊经受住了四年之后的大骚乱。当时整座城市变成了停尸房,房屋被焚毁,民众被烧死,印度教徒和穆斯林都犯下了难以启齿的恶毒暴行。两方的政治领导人都发表了说过即忘的煽动演说,群众的情绪被点燃了。这时发生了一个事件——公交站台爆发了一场打斗,前来维持秩序的印度教警察粗暴地对待穆斯林民众,事态迅速恶化,失去了控制。当骚乱爆发时,阿卜杜勒的姐姐阿耶莎正和一个表弟在市场上买东西,混乱中,他们走散了。表弟回来了,浑身血迹斑斑但还活着,可从此再没有人见过阿耶莎。

这个家庭再也没有从悲痛中缓过劲来。阿卜杜勒的母亲变成了行尸走肉,心已经死了。昔日充满活力的父亲急剧消瘦,变得憔悴落寞,几年之后就死了。至于阿卜杜勒,报道骚乱的新闻引得他噩梦连连,梦中,他看到姐姐被棍棒击打,被强奸,被撕成碎片,一次又一次。当城市平息下来,他整天在市场附近的街道上转悠,希望能找到阿耶莎,哪怕是尸体。希望和熊熊的愤怒撕扯着他的心。

他们的父亲不再去看望他那些印度教朋友。阿卜杜勒却没有和甘加达尔断交,因为在大屠杀中,甘加达尔一家赶走了一群愤怒的印度教暴徒,保护了一个穆斯林家庭。

时间流逝,伤痛虽然没有痊愈,但变得可以忍受了,他重又开始生活。他投身于自己热爱的数学之中,除了他的家人,除了甘加达尔,他疏远所有人。这个世界错待了他,他不再亏欠这个世界任何东西。

阿耶波多是一位大师,他钻研数学、运动学、球体学的终极知识,在抵达这些领域最遥远的海岸、最深邃的海洋之后,将三者呈现给了知识世界。

——数学家婆什迦罗,在一百多年之后评论六世纪印度数学家阿耶波多

阿卜杜勒·卡里姆是家中第一个上大学的人。幸运的是,甘加达尔也考上了一个同地区的学院,主修印地语文学,阿卜杜勒·卡里姆则继续探索数学的奥秘。阿卜杜勒的父亲已经谅解了儿子的执迷,了解了他展露无遗的数学天分。在学校导师们的赞美声中,阿卜杜勒·卡里姆意气风发,想要追随传奇数学家拉玛努金的脚步。娜马卡尔女神曾出现在这个自学成才的天才的梦中,在他的舌头上写下数学公式(拉玛努金就是这么说的)。而阿卜杜勒·卡里姆也想知道,法里斯特是不是安拉派来,把数学洞见赋予他的。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更坚定了他的这个想法。

当时阿卜杜勒在大学图书馆里钻研一个微分几何难题,他感觉到一个法里斯特出现在视阈的边缘,像往常一样,他缓缓转过头,以为幻相会消失。

然而,他看到在长长的书架前站着一个黑影,一个模糊的人形。它慢慢旋转,像纸片一样单薄。但当它旋转时,它仿佛获得了厚度,身体特征在黑暗纤薄的形体上渐渐显现。这时,阿卜杜勒感到空中开启了一道门、一个裂缝,他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黑影站在门边,伸出一只手召唤,但阿卜杜勒·卡里姆惊叹不已,坐在那里忘了动弹。他刚要站起身,那道门和那个黑影就极速旋转扭曲,消失了,只留下他一个人,目瞪口呆地盯着书架上那一排排书。

从此之后,他确信了自己的宿命。他执着地梦想着那个他惊鸿一瞥的奇异世界;每一次感到身后有法里斯特,他都缓缓地转过身去,可每一次它都消失了。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其中一个会到来并留下来,也许还会带他去那个世界——奇迹中的奇迹。

这时,他的父亲突然过世了。阿卜杜勒·卡里姆的数学家生涯就此中止了。他不得不回家去照顾母亲、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他唯一能胜任的就是教书。最后,他在自己毕业的市立学校里找到了一份教职。

在回家的火车上,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火车停在一座桥上,他身下是一条蜿蜒的小河,水流潺缓,朝霞映照的金色水面上升起轻柔薄雾。岸边有一个女人,携着汲水陶罐。她走进河水里——皱起的纱丽贴在她身上,她灌满水,拿起水罐,靠在大腿上,开始爬上岸。霞光之中她光彩照人,一个雾霭的精灵,罐子的曲线衬托着她大腿的曲线。他们的视线隔着很远相遇了——他想象着她看到的景象——静止的火车上,一个胡须稀疏的年轻人倚在窗口,正出神地盯着她看,仿佛她是这世界上第一个女人。她的双眼无所畏惧地盯着他,仿佛她是一个女神,正直视着他的灵魂。那一刻,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隔阂,性别、宗教、种姓、阶层,所有的隔阂全都消散了。接着,她转过身,消失在一片玫瑰木丛后。

他不确定,她是真的出现在这朦胧之中,或者她只是他自己的想象。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对他而言,她代表着某种基本的东西。在他的思想中,她有时是一个女人,有时是一条河。

他回到家,正赶上葬礼。工作让他很忙碌,挣来的薪水倒也打发了债主。凭着年轻人固执的乐观态度,他坚信有一天他的命运会改变,他会重回大学,完成学业。同时,他知道他妈妈正在帮他找老婆……

阿卜杜勒·卡里姆结了婚,有了孩子。每天下午教导学生,对付那帮吵吵嚷嚷的孩子们,从微薄的薪水中攒下每一分钱,为妹妹们筹办婚礼,应付其他开销,就这样过去了许多年。阿卜杜勒·卡里姆失去了年轻时那激昂的才华,也失去了野心,不再妄想去攀登拉玛努金、康托尔、黎曼曾经攀登过的高度。现在他的思维变慢了,多年的操劳,他的才智已经耗尽。当妻子去世,孩子长大离家之后,他微薄的收入终于承受得起那稳步降低的生活需求了。他第一次发现,他又可以思考数学了。他不再希望能徜徉在数学的世界里,获得新的洞见,比如证明黎曼的假说。那些梦想已经消逝了。他所能希望的,只是被那些先行者的努力所照亮,重温那些洞见的快乐。时间在玩弄残忍的把戏,当他有时间时,却已失去了才能,但这并没有阻碍他对数学的沉迷。在他生命的秋天,仿佛春天重又降临了,把他昔日的爱人带了回来。

在这个世界上,为饥渴所屈服

爱并非唯一的真实,还有其他真理……

——撒西拉·卢德希安维,印度诗人(1921-1980)

有时候,阿卜杜勒·卡里姆也会厌倦数学。毕竟,他老了。他拿着笔记本、铅笔、数学书,在庭院里一连枯坐好几个小时,这很伤身体。他站起身,全身酸痛,照看一下他母亲需要什么,然后出门走向埋葬他妻子的墓地。

他的妻子扎伊娜比生前是一个皮肤白腻的丰满女人,几乎不会读写。她在屋里懒洋洋地踱来踱去,在庭院里与洗衣妇聊天时,和蔼的笑声不时回荡。她喜欢吃——他仍然记得她丰满手指的灵巧指尖,勾住一块羊羔肉,同时铲起一小撮金灿灿的藏红花饭,庄重地送到嘴边。她的腰身给人一种很有力的感觉,可到头来,她还是拗不过她的婆婆。她眼睛里的笑意渐渐褪去,她的两个儿子被祖母夺去,祖母悉心照料他们,哄他们入睡,直到长成少年。阿卜杜勒·卡里姆对妻子与母亲之间的无声战争毫无知觉——他还年轻,沉浸在数学教学之中,想要驯服自己那帮顽劣的学生。他的确注意到,祖母总是抱着年幼的儿子,轻声哄他;年长的儿子则围着他母亲转,但他看不出这与他妻子的日渐憔悴有何关联。有一天晚上,他要求她过来帮他捏捏脚——这是他们之间做爱的暗号。他等待着她从女人们的睡觉处过来,渴望着她丰满的胴体、丝绸般柔滑的乳房。她终于过来,跪在床尾,胸口起伏不停,无声地抽泣,双手捂着脸。他揽她入怀,纳闷究竟是什么搅扰了她那安详的好脾气,而她整个身体瘫软在他身上。无论他如何安慰,她都不愿意说出,到底是什么打碎了她的心。最后,她抽噎着祈求他,她别的什么都不要,只想再要一个孩子。

阿卜杜勒·卡里姆受过现代思想的影响——在他看来,两个孩子,尤其是两个男孩,对一个家庭来说已经足够了。身为五个孩子之一,他尝过贫穷的滋味,体验过放弃学术生涯、挣钱持家的痛苦,他不愿意他的孩子再经历同样的辛酸。但当他的妻子轻声对他说,她想再要一个的时候,他妥协了。

现在,当他回想过去,他真希望自己能理解她压抑伤感的真正原因。怀孕的过程很艰难。他的母亲照顾着两个男孩,忙得团团转。扎伊娜比则躺在女人们的睡觉处,虚弱得什么都干不了,只能悄悄流泪,呼唤安拉来救自己。“是个女孩。”阿卜杜勒·卡里姆的母亲愁眉苦脸地说,“只有女孩,才会造成那么多麻烦。”她别过头,望向窗外的庭院,在这个庭院里,她自己的女儿阿耶莎——阿卜杜勒·卡里姆死去的姐姐——曾经在那里玩耍,帮忙晾晒衣物。

最终,的确是一个女孩,流产了,把她母亲也带走了。她俩一起埋在了那座杂草丛生的小小坟墓里。每当心情压抑,阿卜杜勒·卡里姆就会走去墓旁。现在,墓碑已经歪斜,野草长满了整个坟包。他的父亲也埋在这里;他的三个同胞骨肉,在他六岁之前就夭折了,也埋在这里。只有阿耶莎,失踪的阿耶莎,不在这里。在他小男孩的记忆中,姐姐永远是他温暖的慰藉——脸颊柔和光滑,胳膊有力而轻柔,手掌灵巧,散发着指甲花的香气。

在墓园里,阿卜杜勒·卡里姆向他的妻子献上哀思。坟墓在颓塌,令他的心惊惧不已,他担心要是坟墓彻底垮塌成废墟,被时间和蔓草淹没,自己会遗忘扎伊娜比和那个女孩,遗忘自己的罪责。有时,他想要拔去那些蔓草和高高的野草,但他那柔弱的学者手掌,很快就被硌伤起泡,他叹了口气,想起苏菲派诗人贾哈那拉,数百年前,他曾经写道:让青草长在我的坟墓之上!

我经常思考,在发现的过程中,知识与经验,想象与直觉,它们各自的角色。我相信,在两者之间有一种根本的冲突,既存的知识体系倾向于抑制奔放的想象。所以,朴素天真的天分,没有传统学识的负担,是一份难得的财富。

——哈里希·钱德勒,印度数学家(1923-1983)

他学生时代的朋友甘加达尔,在市立学校教授了一阵印地语文学,现在是阿姆拉瓦提文物图书馆的一个研究学者,闲暇时也写诗。唯有对着他,阿卜杜勒·卡里姆才能倾吐自己秘密的热情。

不久之后,甘加达尔也燃起了对无限这个概念的热情。当阿卜杜勒·卡里姆钻研着康托尔和黎曼,试图从素数定理中发掘意义之时,甘加达尔翻遍图书馆,为他带来馆中的珍藏。每个星期,阿卜杜勒·卡里姆步行两英里来到甘加达尔的家。仆人引他步入舒适的客厅,客厅里摆设着典雅、古香古色的胡桃木家具。两人喝着小豆蔻茶,下着棋,分享着各自的所学。甘加达尔不能理解高深的数学,但他能体会求知者的辛劳。他知道,这就像在无知这面墙上劈砍,迸出领悟的火花。他发掘出阿耶波多和阿尔·花剌子模的文献,向他的朋友引述:

“知道吗,阿卜杜勒?希腊人和罗马人不喜欢无限这个概念。亚里士多德反驳无限,提出了一个有限宇宙的概念。希腊人之中,只有阿基米德敢于尝试着攀登峰顶。他提出了一个观念,不同的无限量之间可以作比较,比起另一个无限,一个无限可能更大或者更小……”

在另一次见面时,又告诉他:

“法国数学家雅克·阿达马……他证明了令你如此狂喜的素数定理。他说,数学发现有四个阶段,与艺术家和诗人的体验并无二致。第一步是学习和熟悉已有的知识;第二步是让这些概念在你的脑袋里酝酿发酵,就像大地在休耕期内恢复肥力;接着,凭着运气,灵光一闪,领悟的时刻到来,你发现了新东西,并确信这个想法肯定是对的;最后一步是证明,用缜密的数学证明来检验这顿悟……”

阿卜杜勒·卡里姆觉得,只要他能通过阿达马的前两个阶段,安拉也许会奖赏他一点灵光,也许不会。也许他曾有希望成为另一个拉玛努金,现在这希望已经消失了。但真正的爱人,不会从所爱之人的门前退缩,即使知道自己不会被允许进入。

“困扰我的,”在一次讨论中,他向甘加达尔坦陈,“一直以来困扰我的,是哥德尔的不完备定理。按照哥德尔的定理,数学中的某些陈述是不可证明的,他指出,康托尔的连续统假设正是其中之一。可怜的康托尔,为了证明一个不可证明或证伪的假设,丧失了理智。如果我们关于素数和无限的假说也是这样的陈述,那可怎么办?要是不能在数理逻辑约束的范围内检验它们,我们怎么能知道它们的真伪呢?”

这个问题深深地困扰着他。他钻研哥德尔定理的证据,想要搞明白,并绕过这证据。甘加达尔鼓励他:“要知道,在古老的传说里,每一个大宝藏,都被一个可怕程度相当的怪物把守着。也许哥德尔定理正是那个地精,正把守着你要找寻的真理。你不能只想着如何杀掉它,你必须和它交朋友……”

通过自己的研究,通过与甘加达尔的讨论,阿卜杜勒·卡里姆再次感到,他真正的同伴是阿基米德、阿尔·花剌子模、卡亚姆、阿里亚哈塔、婆什迦罗、黎曼、康托尔、高斯、拉玛努金、戈弗雷·哈罗德·哈代。

他们是大师,在他们面前,他是个谦卑的学生,一个追随他们足迹上山的学徒。路途坎坷。毕竟他正在变老。他献身于数学,只有照顾母亲时才会起身,母亲变得越来越虚弱了。

过了一阵,就连甘加达尔也规劝他:“一个男人不能这样偏执地活着。你难道要重蹈康托尔和哥德尔的覆辙?守护好你的理智,我的朋友。你还要报答你的母亲,回馈社会。”

阿卜杜勒·卡里姆没法让甘加达尔理解。他的脑海里回荡着数学的乐声。

当N趋向无穷,函数f(N)的极限……

他问过自己很多像这样的问题。这个函数f(N)也许就是素数计数函数,或许是物质无限分解的次数,或许是宇宙的范围。它也许是抽象的,像一个数学空间的参数;或者是尘世的,像他母亲脸上皱纹的分叉——母亲正坐在庭院的荔枝树下渐渐老去。她一点点变老,却并未死去,仿佛打定了主意要永远活在芝诺的悖论里。他爱母亲,就像他爱那棵荔枝树;她在那里,她造就了他,她给他呵护和援助。

当N趋向无穷……极限……

由此展开了很多微积分定理。阿卜杜勒·卡里姆很好奇,哪一个微积分公式能描绘他母亲趋向死亡的缓慢曲线?或许生命并不要求一个最小条件阈值?或许死亡只是当N趋向无穷时,某个函数的极限?

一个世界里,人的生命只是一颗棋子,

一个世界里,充满了崇拜死亡的人,

死亡比生命更廉价……

那个世界,不是我的世界……

——撒西拉·卢德希安维,印度诗人(1921-1980)

当阿卜杜勒·卡里姆在关于无限的数学之中涉猎之时——这个问题曾蛊惑过那么多傻瓜和天才——这个世界变了。

他只隐约知悉外面世界的变化——有人出生,有人死亡,又有几次政治骚动。今年夏天气温创新高,印度北部遭受热浪袭击,已经有一千人死亡。他知道死亡也站在他母亲的肩旁,等候着。他竭力照料着她。尽管他并不经常做每天的五次祷告,现在他和她一起做乃玛孜。她已经开始变成另一个国度的公民——她活在过往时间的片段里,呼唤阿耶莎,呼唤逝去已久的丈夫,姑娘时代的对话不时从她嘴里冒出来。在她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她呼唤安拉把她带走。

阿卜杜勒·卡里姆尽心尽责地照顾母亲。每个星期一次,他会抽空去和甘加达尔下棋聊天,出门这段时间,他拜托一个邻居的阿姨照料母亲。吐出一两口气,他走过童年熟悉的街道,鞋子踢起尘土,路过小时候曾攀爬过的古老伽姆树。他向邻居们打招呼:阿米恩·可汗老先生坐在他的帆布吊床上,呼哧呼哧地抽着水烟壶;阿里双胞胎,两个莽莽撞撞的小孩子,挥舞着棍子,追赶一个自行车轮胎;依姆兰在他的嚼烟小铺里。他穿过马路,忐忑不安地挤过越来越拥挤的市场小路,走过晒得褪色的穆斯拉尔父子牌遮阳篷,路过一辆人力车,走进另一条两旁有兰花楹遮荫的安静街道。甘加达尔的家是一幢白色平房,经过许多个雨季的冲刷,墙面已经模糊成了灰色。围墙木门上的那道裂缝熟悉得就像甘加达尔的欢迎。

但这一天,在甘加达尔家里,并没有棋可下。

那个佣人男孩——不是甘加达尔——引着他进入熟悉的客厅。像往常一样坐在椅子上,阿卜杜勒·卡里姆注意到棋盘还没有摆好。从内室传来声音:女人的声音,沉重的物件被拖过地板的声音。

一个老人走进客厅,看到阿卜杜勒·卡里姆,赶紧停住了脚步,仿佛吃了一惊。他看着有点面善,阿卜杜勒想起来他是甘加达尔妻子的亲戚,也许是她的舅舅,住在城市的另一边。在家庭庆典上,他们碰过一两回面。

“你来这里干什么?”那个老人说,完全没有往日的客气。他胡子雪白,但身板很硬朗。

倍感疑惑,带着点委屈,阿卜杜勒·卡里姆说:“我来和甘加达尔下棋,他不在家吗?”

“今天没有棋可下。你们这帮人还嫌没做够恶吗?你来这儿嘲笑我们的悲伤吗?好吧,我来告诉你……”

“发生了什么事?”一阵恍然大悟把阿卜杜勒·卡里姆的怒气吹散了,“你在说什么?甘加达尔没事吧?”

“也许你不知道,”老人说,语带嘲弄,“昨晚,一帮穆斯林在帕哈里亚公路上烧毁了一辆公交车。车上有十个人,全都是印度教徒,刚在一个寺庙参加完一场家庭庆典回来,他们死得很悲惨。有传言说是你们的人干的,连孩子都不放过。现在整个镇子都骚动了。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甘加达尔和我要带他们一家人去镇上更安全的地方。”

震惊的阿卜杜勒·卡里姆眼睛瞪圆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上千年来,我们印度教徒容忍你们这帮人。即使你们穆斯林劫掠了我们几百年,我们还是允许你们建起清真寺,崇拜你们的神灵。而你们就是这样报答我们的!”

阿卜杜勒·卡里姆顿时变成了“你们这帮人”。他想要说,他并没有伤害那些在公交车上被烧死的人,他的手并没有点燃火焰。但他哑口无言。

“你能想象吗,先生?你能看到那些火焰吗?能听到他们的惨叫吗?那些人再也回不了家了……”

“我能想象。”阿卜杜勒·卡里姆伤心地说。他抬起脚,但恰在这时,甘加达尔走进了屋子。甘加达尔肯定听到了部分谈话,他伸出双手,轻轻握住阿卜杜勒·卡里姆的肩头,不顾他人的冷淡和敌视,接纳了他。这是阿卜杜勒·卡里姆,他的朋友,很多年前,他的姐姐再也没有回家。

甘加达尔转向他妻子的舅舅。

“舅舅,拜托。阿卜杜勒·卡里姆和那些恶棍不一样。他是我见过的最和善的人!尽管整个镇上流言到处乱飞,但现在还不知道那些暴徒是谁。阿卜杜勒,请坐下来!我们生活在一个多么悲哀的时代,我们对彼此咆哮。神啊!堕落时代真的已经降临了。”

阿卜杜勒·卡里姆坐了下来,但他浑身发抖。所有关于数学的念头都从他脑子里消失了。他厌恶那些犯下暴行的野蛮人,反感整个人类。我们这个物种是多么堕落啊!以罗摩、安拉、耶稣之名,在各种高尚的名义之下,烧杀抢掠——这就是我们的历史。

那个舅舅摇了摇头,离开了房间。甘加达尔给阿卜杜勒·卡里姆讲起了历史,为老人的言语道歉。

“……政治操纵的结果,”他说,“英国殖民者寻找并发现了我们的弱点,挑动我们彼此对立。打开地狱之门非常容易,但关上它可就难了。在英国统治之前的那么多年,我们和平相处,生活在一起。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关上那扇被他们打开的门呢?毕竟,什么样的宗教会教唆我们杀戮自己的邻人呢?”

“有用吗?”阿卜杜勒·卡里姆苦涩地说,“人类是堕落的物种,我的朋友。我的穆斯林同胞向仁慈的安拉祷告;你们印度教徒,向你们法力无边的神灵祷告;基督徒宣称挨耳光时,要把另一边脸颊也凑上去。但每个人的双手都沾着鲜血。我们颠倒了一切——先知和圣人训诫我们要和平,我们却把他们的戒条变成武器,自相残杀。”

他颤抖得那么厉害,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在数学里……只有在数学里,我才见到了安拉……”

“别说话了。”甘加达尔说。他吩咐仆人为先生倒点水。阿卜杜勒·卡里姆喝过水,擦了擦嘴唇。行李箱从屋里搬了出来,一辆出租车正等在门口。

“听着,我的朋友,”甘加达尔说,“你必须注意安全。现在赶紧回家去,锁好门,照顾好你的母亲。我要把自己的家人送走,我会在明后天和他们碰头。等骚乱过去,我会回来找你的。”

阿卜杜勒·卡里姆步行回家。到目前为止,一切看上去还算正常——风吹动街旁的垃圾碎屑,嚼烟小铺开着门,人们拥挤在公交站台。这时他注意到,等车的人群中没有一个孩子的身影,尽管现在正在放暑假。

蔬菜市场非常热闹,人们像疯了一样抢购所有东西。他买了一些土豆、洋葱和一个大葫芦就回家了。他锁上门。他的母亲已经煮不动饭,只是看着他煮饭。吃完,他扶她上床,然后走进书房,打开一本数学书。

一天过去了,也许两天——他不记时日。他惦记着照顾好母亲,但他自己经常忘了吃饭。他的母亲还活着,越来越滑向另一个世界。他的兄弟姐妹听闻不断升级的暴力冲突非常焦虑,从其他镇子打来电话。他告诉他们不必担心。等事态恢复正常,他们会来看望他和母亲。


多么不可思议,这宏大的秘密

只有真诚的爱人才能理解!

——布勒·撒,十八世纪旁遮普苏菲派诗人


逻辑仅仅容忍直觉的征服。

——雅克·阿达马,法国数学家(1865-1963)


一天早晨,他出了黑暗的书房,走进阳光灿烂的庭院。墙外,骚乱的老城区在燃烧。但阿卜杜勒·卡里姆看到的、听到的,只有数学。他坐在藤椅上,拿起地上的一根树枝,开始在泥土上画数学符号。

一个法里斯特站在他视阈的边缘。

他缓缓转过身。黑影站在那儿,等待着。这一次,阿卜杜勒·卡里姆脚步很快,不顾膝盖上突然的刺痛,他走向那道门,迎向那个召唤的手臂,走了进去。

一时间,他头晕目眩——他转过一个不同的维度,进入了一个隐藏空间。接着,他眼前的黑暗消散了,他看到了奇迹。

一片静谧。眼前是一片宽阔的土地,从没见过的诡异天空,地表上矗立着金字塔状的黑暗物体,巨大的纪念碑,献给超出他理解的某物。天上没有太阳,只有一个巨大的多面体,悬挂在淡橘色的天空上,朦胧的亮光弥漫整个天空。他看着他的脚,脚上依然穿着他熟悉的破旧拖鞋。他转头四顾,在沙中,小鱼般的生物在扭动,产卵。一些沙溜进他的脚趾间,温暖、有弹性,完全不像沙子的触感。他深吸一口气,闻到奇怪的味道,像烧焦的橡胶混合着自己的汗水。那个黑影站在他身旁,看着终于像一个实体了,样子几乎和人类一样,但是没有脖子,体肢却多了点,数量还随时在变化——阿卜杜勒·卡里姆数到有五条。

黑影头上的黑暗小孔开开合合,却没有发出声音。但阿卜杜勒·卡里姆感觉到,一个思想被放进了他的脑袋里,那是一个等待他开启的包裹。

他和黑影走过沙漠,来到一片寂静海洋的边缘。海水,如果这真是海水的话,轻柔地泛起浮沫和水泡。深处,他看到鬼魅般的形体在移动,隐约可见水下存在复杂结构体,繁复的纹理在深深的水下形成、崩解,又汇聚。他舔了舔干千的嘴唇,尝到金属和盐的味道。他看着他的同伴,对方示意他停下脚步。一道门打开了,他们跨进去,进入另一个宇宙。

这一个宇宙又不同了,到处是空气和光,整个空间里悬挂着巨大、透明的网,网的每一根线都是一个中空的管子,流态的造物浮游其中,更小的固态存在则漂浮在网线的空当处。他默不作声,悄悄把手伸向一根网线。它很精致,让他想起妻子佩戴过的银脚镯。令他惊讶的是,一个微小的漂浮的存在停了下来,它像一个圆鼓鼓的水做成的逗号,透明,没有任何他能辨认出的五官,但他有种感觉,自己正被注视着,检视着,对方也惊叹不已。那根网线触摸着他,他感到它凉凉的,指尖有一种奇异的柔软感。

一扇门开了,他们走了进去。

这是一趟令人眼花缭乱的狂野旅行。有时,他也瞥见他自己的世界,树和街道、远处蓝色的山丘。这些闪过的画面摄取自不同的时间点——在一个时间点,他看到一支庞大的军队,无数头盔反射着耀眼闪光,他一定是在罗马帝国时代。另一个时间点,他回到了家里,因为眼前展现了他自己的庭院。但那儿有一个老人坐在藤椅里,用一根树枝在泥土上画着图案。一个影子投射在地上,他看到一个人正悄悄接近那个老人。那陌生人手上亮光一闪,是掖着一把刀吗?他看到的是什么?他想要呼唤,却发不出声音。画面变模糊了——一道门打开,他们又走了进去。

阿卜杜勒·卡里姆浑身颤抖。他刚刚见证的,是自己的死亡吗?

他想起阿基米德的死法——他在地上画着圆,沉迷于一道几何学难题,一个蛮族士兵来到他背后,杀死了他。

但他没有时间细想。他迷失在一连串的宇宙中,每一个都与众不同,光怪陆离。黑影带领他走过那么多宇宙,阿卜杜勒·卡里姆数都数不过来。眼前的奇境层出不穷,他把死亡的念头抛在脑后,沉浸在赞叹中。

他的同伴打开一扇扇门。那张脸毫无表情,除了那个开合的小孔,完全看不出来黑影在想什么。阿卜杜勒·卡里姆想问:你是谁?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当然知道那个古老的故事:一天晚上,天使加百利来到先知穆罕默德身边,带他游历了一番天堂。但黑影看着不像一个天使,它没有脸,没有翅膀,性别不明。再说了,为什么天使加百利会屈尊关照一个卑微的小镇数学教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但是,他到了这儿。也许安拉有信息要传达给他,毕竟,他的道是不可言说的。在见过一个又一个奇迹之后,阿卜杜勒·卡里姆心中充满了狂喜。

最后,他们悬停在一片黄色的天空上。阿卜杜勒·卡里姆体验到眩晕的失重感,伴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然后恶心感慢慢消退了。他在半空中转身,注意到天空并非空无一物,而是覆盖着精致的镶嵌纹:几何形状交织融合,又分化出新的形状。颜色也在变化,从黄色变成绿色、浅紫色、紫红色。突然间,天空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渐次睁开,他缓缓转身,看到所有的宇宙都在他眼前闪过。一个万花筒,大得超乎他的想象。他正在它的中央,在所有空间的中央地带,他能感到全身的骨头无序地微微悸动,像一面鼓在敲。嘭,嘭。嘭,嘭,嘭。渐渐地,他意识到,他看到的、感觉到的,是一幅巨大图景的一部分。

这个时刻,阿卜杜勒·卡里姆迎来了他等待一生的领悟。

长久以来,他一直在摆弄超越数,想要深究康托尔的概念,同时,黎曼关于素数的观点也让他着迷。有时,他很好奇,在更深的层次上,它们是否有关联。尽管素数显然是随机的,但其出现仍有规律性,就像未经证明的黎曼猜想所暗示的。他终于明白,如果你把素数看作一片广阔的土地,假设你的视角是一个二维飞机,在离表面的一定高度的位置,以某个角度贯穿这片地形,你看到的景象当然是随机的:一座座山头、一片片山谷。只有飞机越过的那部分地形,才会显现在你眼前。除非你能看到整个多维的地域,否则这拓扑图毫无意义。

此刻,他看到了:在这儿,创造的精髓,所有的宇宙分叉之处,宏宇宙跳动的心脏。透过脚手架,多重宇宙的骨架结构美妙地呈现了出来。康托尔曾经瞥见过这个宏大的拓扑结构,他领悟了,仿佛宏宇宙开口对他说了话。他看到,所有的超越数之中,只有一些(仍然有无限个,但并非整个集合)是通往其他宇宙的门,每一扇门上都标注着一个素数。没错,没错。为什么会如此,这反映了什么更深层的对称,究竟蕴含着什么样的他所在世界的物理学家意想不到的自然法则和规律性,这些他就不知道了。

此刻他正看着素数所存在的空间——无尽宇宙的拓扑结构。人类设想过的所有微不足道的函数都无法涵盖其宏大,无法描绘这个结构不竭的美。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用熟悉的数学符号来描述它,当他体验到,作为这个更宏大、更灿烂的现实的必然推论,黎曼猜想是正确的,他却无法坐下来,用传统的证据去验证它。所有的人类语言、数学或其他符号系统,都不能描述这个他确信的真理。也许他,阿卜杜勒·卡里姆,将创始一门这样的语言。伟大诗人伊克巴尔不是叙述过先知的天堂之旅吗?可见天堂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一个震动,一扇门打开了。他跨进了自家的庭院里。他转过身,庭院里空无一人。那个法里斯特已经消失了。

阿卜杜勒·卡里姆抬眼望向天穹。积雨云席卷天空,黑得像无法描述的爱人的发丝;疾风之中,荔枝树在他的头顶上方狂舞。风声淹没了这座被蹂躏的城市。院墙外吹来一朵红花,飘落在他脚下。

阿卜杜勒·卡里姆的头发又变回了棕色,一种无名的狂喜充盈着他,他觉得安拉的气息拂过了自己的面庞。

他向着风中说道:

亲爱的仁慈的神啊,我站在您的宏伟宇宙之前,心中满是敬畏;帮助我这个脆弱的凡人,使我的眼光能超越每日繁芜的琐事、渺小人性的挣扎和争斗……引导我看到您的创造之美,从红丝棉树的繁花到精妙优雅的数学法则,举步间创造无数的宇宙。现在我知道,我之所以存在于这个可悲的世界,只为谦卑地立于您的荣光之前,用尽一生,唱一首赞美的诗篇……

他快乐得有点虚脱。风吹着落叶像疯癫的托钵僧一样在庭院里乱舞;雨开始滴落,打糊了他用树枝在泥土上划下的方程式。很久以前,他已经失去了成为数学天才的机会,他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数学教师,比一个政府小职员还卑微——然而安拉赋予他如此伟大的洞见。也许他现在够资格,可以和拉玛努金,和阿基米得,和所有的大师对话。但他想做的,是跑出庭院,跑上街头,向这个城市呼喊:看啊,我的朋友们,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我所看到的吧!但他知道他们会把自己当成疯子;只有甘加达尔会理解……他理解不了数学,但他能理解这个发现的重要性。


他跑出屋子,跑上街道。

这污浊的光线,这昏朦的拂晓,

这黎明不是我们所期待的……

——法伊兹·艾哈迈德·法伊兹,巴基斯坦诗人(1911-1984)


一切都已破碎,

每一个灵魂都饥渴交加,

每一个眼神都充满迷茫,

每一颗心都沉重忧伤,

这是个世界,还是场灾难?

——撒西拉·卢德希安维,印度诗人(1921-1980)


但这是怎么回事?

街道上空无一人。到处都是砸碎的玻璃瓶。邻居们的窗门都紧紧关闭,上了插闩,像紧闭的眼睛。雨声中,他听到远处传来叫喊声。为何有股烧焦的味道?

他记起来了他在甘加达尔家里听到的话。他把身后的屋门关牢,开始奔跑,竭力甩开老迈的双腿。

市场在燃烧。

尽管在下雨,滚滚浓烟还是从被捣坏的店铺门口冒了出来。人行道上散落着破碎的玻璃,一个木头玩偶遗落在道路中央,没了脑袋。写满一列列整齐数字的纸页被打湿泡软,吹得四散零落,那是一个账本的遗骸。他快步穿过马路。

甘加达尔的家已成了废墟。阿卜杜勒·卡里姆走过一扇扇敞开的门,扫视着被烟熏黑的墙壁。家具几乎都不见了,只有那张棋桌,毫发无损地摆在客厅的中间。

他焦急地搜遍整幢房子,第一次走进了房子的内室。就连窗户上的窗帘都被扯掉了。

这儿没有人。

他跑出屋子。甘加达尔妻子的娘家——他不知道他们住在哪儿。怎么才能知道甘加达尔平安无事?

隔壁住着一家穆斯林,阿卜杜勒·卡里姆只在清真寺里碰见过他们。他上前敲门,依稀听到门后有动静,看到楼上的窗帘微微抖动,但没有人为他开门。最后,他放弃了,手在流血,他慢慢地走回家去,一路惊恐地四下张望。这真是他的城市,他的世界吗?

安拉,安拉,你为何抛弃了我?

他已经目睹安拉宏伟的创造,但这又算什么?所有那些宇宙,那些现实,难道只是一场梦吗?

雨下如注。

有一个人俯身躺在路旁的沟渠里,雨水打湿了他后背的衬衣,鲜血直流。阿卜杜勒·卡里姆向他走去,心中疑惑这人是谁,是死还是活?看着很年轻,从后背判断,年纪与拉姆达斯和依姆兰差不多。他看到,在那人身后的街道入口处有一群年轻人,有一些也许是他的学生,他们可以帮忙。

可是,他们气势汹汹地涌来,吓到了阿卜杜勒·卡里姆。他看到他们手里拿着棍子,攥着石头。

他们像一场飓风、一阵闪电,在行进的道路上留下死亡和废墟。他听到他们在雨中大喊大叫。

阿卜杜勒·卡里姆害怕了。他奔向自己的房子,冲进门,插上闩,关上所有窗户。他察看了一下母亲,她正熟睡。电话线断了。木豆在锅里煮糊了。他关掉煤气,走回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他不敢冒险从窗户往外张望。

他听到那群年轻人在雨中奔跑而过。远处传来一阵齐射的枪声和更多跑动的声音,之后,只剩下雨声。

是警察来了吗?军队?

有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在挠门,阿卜杜勒·卡里姆顿时被吓呆了。他站在那儿,透过啪嗒啪嗒的雨声,竭力分辨。在门外边,有一个人在呻吟。

阿卜杜勒·卡里姆打开门。街上空无一人,雨声哗哗。他脚边躺着一个年轻女人。

她双眼圆睁,穿着一件绣花褶边短袖袍,已被剥得半裸,长长的头发浸着雨水和血,贴在脖子和肩膀上。衣服上也有血迹,血从她身上一百多个鳞细的伤口中汩汩涌出。

她的目光转动过来。

“先生。”

他吓了一跳。他认识她吗?也许是一个昔日的学生,已经长大了?

他半拖半拉,很快把她弄进屋子,关上了门。他颇费了点力,小心翼翼地扶她躺上客厅的长沙发椅,她的血沾在了上面。她咳嗽起来。

“我的孩子,这是谁干的?我去找个大夫……”

“不,”她说,“太迟了。”她呼吸急促,又咳了起来,眼泪涌上了黑色的双眼。

“先生,就让我死吧!我的丈夫……我的儿子……我不想他们看到我临死的样子。看着我这样死去,他们会难过的。他们会想复仇……拜托……请割开我的手腕……”

她抬起手腕伸向他。他一脸惊恐,只好伸出颤抖的双手,握住她的手。

“我的孩子……”他说,但不知该说什么好。在这暴乱施虐之时,他上哪儿去找大夫呢?他会包扎伤口吗?他这样考虑时,他知道她的生命力正在消散。沙发椅上积满了血,淌到了地板上。她已经不需要他来割开手腕了。

“告诉我,是哪些暴徒干的?”

她低声说:“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刚走出屋子一会儿。我的家人……不要告诉他们,先生!等我去了,请告诉他们……就告诉他们,我死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孩子,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她的眼睛睁大了。她疑惑地盯着他,仿佛她的灵魂已经飘去了另一个世界。

他不知道她是穆斯林还是印度教徒。也许她在前额点过朱砂,但早已被雨水冲刷掉了。

他的母亲站在客厅的门口,突然大哭起来,扑到那具垂死女人的身旁。“阿耶莎!阿耶莎,我的心肝啊!”

泪水从阿卜杜勒·卡里姆脸上滑落。他想要拉开母亲,他想让她明白,这不是阿耶莎,这是另一个被那些施暴的男人蹂躏过的女人。最后,他不得不抱起母亲,她的身体如此脆弱,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折。他把她抱到床上,老人蜷缩成一团,抽泣着,呼唤着阿耶莎的名字。

回到客厅,年轻女人的目光转向他。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先生,割开我的手腕……我恳请您,以全能的神之名!把我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让我死吧!”

接着,一层阴翳又覆上了她的双眼,她的身体软了下来。

时间为阿卜杜勒·卡里姆停止了。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他缓缓转过身。那个法里斯特在等待。

阿卜杜勒·卡里姆抱起那个女人,费力地把沾满血迹的沙发罩盖在她半裸的身体上。空中,一扇门开了。

他的膝盖有点软,摇晃着站稳之后,他走进了那扇门。走过三个宇宙之后,他找到了那个地方。

这里很宁静。一块岩石矗立在一片青绿色的沙海之中。蓝色的沙粒冲刷着石头,发出柔缓的咝咝声。明朗的天空中,长着翅膀的造物们不停发出灿烂的光线,联络着彼此。夺目的闪光让他眯起了眼。

他合上她的双眼,把她深深埋在石头根部,埋在流淌的蓝沙之下。

他站在那儿,精疲力竭,喘着粗气。他的手被割伤了,他觉得该说点什么,但说什么呢?他甚至不知道她是穆斯林还是印度教徒。之前和他对话时,她是怎么称呼她信仰的神灵的?是安拉还是伊希瓦,还是说得很含糊?

他记不起来了。

最后,他祷念了《法谛哈》,又磕磕巴巴背了一小段他记得的印度教经典,以一句“神无处不在”告终。

眼泪淌下他的脸颊,流进蓝沙,毫无痕迹地消失了。

那个法里斯特等待着。

“你为什么不做点什么!”阿卜杜勒·卡里姆冲着黑影大喊,他跪倒在蓝沙之上哭泣。“为什么,如果你真是个法里斯特,为什么不拯救我的姐妹?”

他现在明白自己一直都是个傻瓜——这个黑影生物不是什么天使;而他,阿卜杜勒·卡里姆,也不是先知。

他为阿耶莎哭泣,为这个无名年轻女人哭泣,为那具躺在沟渠里的尸体哭泣,为他失踪的朋友甘加达尔哭泣。

黑影朝他俯了过来。阿卜杜勒·卡里姆站起身,往周围看了一眼,走进了那扇门。

他一步跨进了自己的客厅。他一眼就发现,母亲已经死了。她看上去非常安详,躺在床上,白发披散在枕头上。她仿佛在沉睡,脸上的表情如此平静。

他在那儿站了好久,忘了哭泣。他拿起电话筒——仍然没有拨号音。他有条不紊地清理客厅,打扫地板,拿走沙发上的罩子。之后,当雨停歇,他把沾满血迹的罩子拿去庭院里烧掉了。在这个四处起火的城市里,谁会注意到这一把火呢?

当一切清理完毕,他像小男孩一样,躺在母亲的尸体旁边,睡着了。

当你离开,我的兄弟,带上这本书

书中,写尽了我一生的故事……

——法伊兹·艾哈迈德·法伊兹,巴基斯坦诗人(1911-1984)

太阳出来了,城市笼罩在一片不安的寂静之中。母亲的葬礼办完了,亲戚们来了又走了——他的小儿子回来了,但没有留下;大儿子从美国寄来一份慰问明信片。

甘加达尔的房子依然空着,一处焚黑的废墟。阿卜杜勒·卡里姆每一次冒险出门都会去打探他朋友的下落。他最后一次听闻的传言,说当一伙暴徒袭来时,甘加达尔独自一人留在房子里,他的穆斯林邻居保护了他,直到他赶去了妻子的娘家,和妻儿重逢。但时间已过去那么久,他不再相信这个说法了。他还听说,甘加达尔被拖出房子,撕成碎片,烧成了灰烬。

城市已经平息了下来,军队已经入驻,但流言仍然漫天飞。成百上千的人失踪了。人权组织排查了镇子,采访居民,在媒体上发表愤怒的简短声明,谴责政府的不作为,揭露某些暴力事件中警察的包庇行为。一些人权组织的工作人员还来到他的屋前,他们都是非常正直的年轻人,满怀着理想主义的激情,尽管来得有点晚。看到他们的努力,也算一种安慰。他没有提起那个死在他臂弯里的年轻女人,但他每天都在为那个悲惨的家庭祈祷。

好几天来,他一直不去理会那个站在他身后的阴影。但现在他知道,被背叛的感觉终会消退。这究竟是谁的错?毕竟是他自己一厢情愿,把这个造物当做天使的。再说了,天使就能拯救自相残杀的人类吗?

这些造物,怀着孩子的好奇心观察着我们,他想,但他们不理解。正如我们无法理解他们的世界,我们的行为方式他们也根本不懂。他们并非安拉的仆从。

诸多宇宙分岔之处——宏宇宙的中心——现在离他很遥远,像一个梦。他为之前的自傲感到羞愧。他怎么可能在一瞥之间就看透安拉的造物?一个有限的头脑,在短暂的生涯里,不可能真正理解安拉意图的宏大和辉煌。我们能做的,只是偶尔发现一丁点真理的片段,以此称颂他的伟大。

但现在,阿卜杜勒·卡里姆的灵魂深处积蓄了那么多痛苦,那种描述无限的新语言,他连一个音节都无法写下。他亲眼目睹的恐怖场景、他母亲的遗容、那个死在他臂弯里的女人的遗容,这一切都让他噩梦连连。他甚至不能祷告,仿佛安拉已经最终抛弃了他。

每天就这么活着——醒来,行过净身礼,把小壶放在煤气炉上烧水,泡一杯茶,独自一个人喝茶——这太让人无法忍受了!在那么多人死去之后,继续活着——没有母亲,没有孩子,没有甘加达尔……每一样东西都那么疏离:镜子里苍老的脸庞、这间老房子,甚至庭院中那棵荔枝树。孩提时代熟悉的街道承载着那么多回忆,仿佛也不再属于他了。外面,邻居们正在哀悼;阿米恩·可汗老先生在为他的孙子哭泣;拉姆达斯没了,依姆兰也没了。风中依然吹来焚余的灰烬。他发现到处都有一小堆一小堆的灰烬:庭院水泥地的缝隙里,街道旁的树根之间。他闻到死亡的气息。他如何才能重振信心,在这个悲痛的世界上活下去?这个世界容不下他这种人;容不下一双摇着孩子入睡,散发着指甲花香的手;容不下一双捯饬庭院的老妇人的双手;更容不下数学的朴素之美。

他正沉思着,一道人影掠过地面,落在了他面前。他正坐在庭院里,用小树棍在泥土上随意写着数学表达式。他不知道持刀的人是他的儿子,还是一个愤怒的印度教徒。他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死亡。那些守护了他那么久的造物会满怀好奇,见证这一刻。有懵懂的他们在场,令他略感安慰。

他转过头,站了起来。是甘加达尔,他的朋友,他正伸出双手迎向自己。

阿卜杜勒·卡里姆任由自己的泪水滴落在甘加达尔的衬衣上,心头涌起一股欣慰,他知道这一次他又和死亡擦肩而过,但死亡终会到来。他已经看到过,死亡终会到来。阿基米得、拉玛努金、海亚姆、康托尔,他们离开这个冷漠的世界时,都曾吐露顿悟的话语。但此刻是永恒的。

“赞美安拉!”阿卜杜勒·卡里姆说。

阿古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