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尼斯特拉

戴维·莫尔斯

戴维·莫尔斯出生在加利福尼亚州,成长于雅典、东京、德黑兰和圣地亚哥。他从2003年开始发表科幻小说,编辑过两部文集,并曾入围雨果奖和世界奇幻奖。

《菲尼斯特拉》是一则惊心动魄的历险故事。故事发生在一颗像木星那么大,却有着与地球类似的大气层的行星上。庞大的生物像飞艇一般浮在空中,在它们以英里计的宽阔身躯上,有人类生活甚至种植庄稼。这个故事还试图告诉读者,决定自己的立场有多么困难。2008年,这篇生动而精致的作品获得了西奥多·斯特金纪念奖最佳短篇科幻奖。

1 恩坎塔达

比安卡·纳扎里奥站在世界的尽头。

头顶的苍穹蓝得就像小时候的夏日天空倒映在火山口的湖水里。但是,她记忆里的天空被群山围拱着,而在这颗叫做“长天”的星球上并没有真正的地平线,有的只是一条白云织成的线。白色的云线又逐渐化作四处弥漫的灰色雾气。比安卡朝下看去,灰雾愈加阴暗,到了正下方,天空更是彻底漆黑莫辨。

她回想起丁曾经告诉她,长天星会如何要了她的性命。背着一个足够长的降落伞,比安卡想象着,她可以下落好多个小时,穿过一层层的云,然后找到自己的宿命,在高温中,在高压中,或者在深层大气的某种怪兽的尖牙利爪中。

如果这次出了岔子,比安卡想不出更好的死法。

沿着恩坎塔达一片腹鳍的根部,比安卡走了几百米,一直走到脚下干燥的红土变成疤痕累累的灰色皮肉。她最后一次环顾四周:萨拉坦的背脊上成排的树在烟幕中时隐时现;脚下的鳍延伸出去,向下弯曲,直到几千米之外纤巧的尖端。然后她用围巾扎住脚踝,耸肩缩臂套上充气伞套具,感受到上面还残留着装配机的温度。套具在身上收紧之后,她深吸一口气,让空气涨满了胸膛。营地正在燃烧,吹来的风带着木头烟火和松脂的气息,压过了屠宰场的血腥味。

圣母马利亚,她祈祷,为我见证:这不是自杀。

这是祈求奇迹的祷词。

她向前倾身。

坠落。

2 飞翔的群兽,悬空的列岛

当时巴拉德兹派来接他们的御风艇模样像一条小船,它的巡航速度仅比声速慢一点点。在长天星大气层的这个区域,声速大约是每小时九百千米。比安卡想,做这样的计算大概就是想让人们感受一下长天星真正的体积,领悟它令人难以置信的庞大。旅程的第一天,足足飞了多半天之后,御风艇的起航点——那个十千米宽、十亿吨质量的真空气球瞬态子午号才退出视野。它像个金黄色的小水珠,逐渐缩小,慢慢消失,不过它并不是沉入地平线之下,而是沉入迷雾之中。比安卡透过御风艇静力场形成的细微扰动看到了那团云窝,据她判断,云窝覆盖的面积大概有北美洲那么大。

身后传来塑料敲打在甲板上的咔嗒声,她转身看到了御风艇上的一名船员。那是一个棕色毛发的球形外星人,好多手臂仿佛一群长毛的蛇,每一条手臂的顶端都有一张嘴或者一只好奇的圆眼。弗里加人是低重力生物。在离开地球的旅程中,比安卡见过一些弗里加人在巴格达哈里发号的内环空间里兴高采烈地翻来滚去,活似一群径向对称的猴子。在长天星较大的重力下,御风艇上的三名弗里加人不得不借力于有着纤细长腿的助行机器。他们的手臂耷拉着,显得又好笑又凄惨。

“前来。”这个弗里加人用支离破碎的阿拉伯语对比安卡讲话,声音仿佛来自一堆芦苇杆。她认为眼前是自称伊兹梅尔的那位。“见见兽岛群。”

她随他走向御风艇圆形的艇首。博物学家伊拉兹马斯·弗莱已经在那里了,他正朝下看,胳膊肘搭在围栏上。

“光凭照片看不出什么来,是不是?”他说。

比安卡来到围栏旁边,顺着博物学家的视线看去。她在弗莱旁边尽力保持一定程度的严肃和拘谨。自瞬态子午号上的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感觉或许不该与此人太过熟稔。但是,当弗莱正在观赏的景象映入她的眼帘,比安卡的伪装暂时消失了。她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弗莱轻声一笑。“站在其中一只的背上,”他说,“站在一处谷地,看着四周的山丘,心里明白脚下的大地是由一只活物的骨骼撑起来的——真是绝无仅有的感受。”他摇摇头。

在这个高度上,他们俯瞰构成北方兽岛群的几千头巨兽。比安卡试着把那一群萨拉坦看成其他事物:一个岛链,是的,如果她专注于色彩,她能看到森林、平原的绿色和褐色,雪域高原的灰色和白色;亦或一支船队,如果她专注于每一块独特的形状,比如龙骨脊,比如长而晶莹通透、像中式船帆那样带肋的鳍。

兽岛群中的萨拉坦不同于鸟群或者鲸群里的成员,萨拉坦个体之间的内部差异要更大一些。但是,在形态上它们都是对称而规整的。从背脊长达一百千米的老萨拉坦菲尼斯特拉,到那些只有山丘大小的无名幼兽,其基本的解剖结构——鱼和山的形态各占一半——就如同分形一般呈现于每一只个体的身上。若是把兽岛群当作一个整体来观察,比安卡便无法不把萨拉坦视为生物。

“绝无仅有的感受。”弗莱又说了一遍。

比安卡不情愿地转脸看向弗莱。博物学家的西班牙语带着完美的迈阿密口音,他会说这是拜联合会语言模块所赐。比安卡发现放逐者们的年龄很难判断,尤其是男性,不过她觉得弗莱应该比四十岁的自己大十岁,而且他不会愿意承认这个年龄;他也可能比自己年轻十岁,但是个人生活习惯不太好。在来这里的旅程中,她遇见过赛博格、外乡人、人工智能和几种外星人。有一些很眼熟,至少在穆斯林朝圣的媒体报告上经常见到;有一些很奇特——但是放逐者最令她困惑。他们出生在地球之外,从没去过甚至见过地球,往往对地球毫无兴趣。她很难理解这些人。

“当初你为什么离开这里,弗莱先生?”她问道。

弗莱笑了。“因为我不想在这里过下半辈子。”他用一只手扫了一下视野尽头的云线。“在某个荒凉的浮岛上经年累月地待着,除了调查员和不开化的难民,没个能说话的人;除了气球站上的贫民窟,没有地方找乐;自己和地狱之间只隔着一千千米的空气。”他又笑了。“你也会离开的,纳扎里奥,相信我。”

“也可能吧。”比安卡说,“但是你又回来了。”

“我是来挣钱的。”弗莱说,“和你一样。”

比安卡微微一笑,没再说话。

“你知道,”过了一小会儿弗莱又说,“必须杀死萨拉坦才能把它们运出去。”他看着比安卡,脸上露着一副略带残忍的笑容。“大气层里的船都不够大,没法运一整只萨拉坦——小的也不行。偷猎者们给它们放气,掏出内脏,把它们摊平之后再卷起来。即便这样,他们还是得把几乎所有东西都扔掉,只剩下皮和骨头。”

“奇怪。”比安卡斟酌着说。她的伪装又回来了。“我的合同上有一个关于萨拉坦的数据包,我在路上读了大部分。根据其中所说,联合会把萨拉坦定为受保护物种了。”

弗莱看上去不太自在。这下轮到比安卡轻笑了。

“别担心,弗莱先生。”她说,“我或许并不清楚巴拉德兹先生到底花钱雇我做什么,但我丝毫没指望会是合法的事。”

在她身后,弗里加人发出吹笛子似的声音,或许是在笑。

3 钢鸟

小时候,比安卡从四楼的窗户向外望去,鹰角的清真寺是视野里最突出的景物。张拉线缆和高耸的弯曲悬链支撑着这座十六世纪的建筑,张开的白色两翼令人隐约——但仅仅是隐约——联想起让这座城市得名的那种鸟。控制线缆张力并调节两翼以顺应风向的自动机制隐藏在线缆内部,而且非常古老。还是比安卡的祖父在世的时候,一次飓风过后,自动机制需要调节,市政厅的长老们只得派人去放逐者中请技师,花费高得直到比安卡时代的吉兹亚税仍然在用于偿还。

但是比安卡的心思不在这件事上。她所做的是花上好几个小时偷偷摸摸地画那些白色翅膀,计算建筑的重量和线缆的张力,思考怎么才能让这只钢鸟飞起来。

比安卡的父亲或许会告诉她,但是她没敢问。和他之前的数代先辈一样,劳尔·纳扎里奥·德阿里纳斯是一名航空工程师,飞行就是纳扎里奥家的财富。里约皮卡罗上空往来使用的飞行器中,足有三分之一是劳尔或者他的父亲、岳父设计的。他们与摩洛人中从事贸易和制造的大家族签订了合同,而那些家族才是鹰角真正的富人。

因为他替别人工作,因为他是一名基督徒,劳尔·纳扎里奥永远不会像他的雇主那样富有,但是他的职业古老而受人尊敬,让一家人过着富足无忧的生活。即便劳尔·纳扎里奥·德阿里纳斯想到了清真寺的事情,也不过是不时抱怨吉兹亚税——但他从来没有大声说过,因为纳扎里奥家和鹰角的其他基督徒一样,不管多么受尊重,不管家族的根基有多么古老,也都知道若没有穆斯林的勉强应允,他们根本不能生活在这里。

比安卡也会画飞行器的草图:敏捷的滑翔机、笨重的飞舟还有雄伟的飞艇,这些图她不必藏起来,其实有许多年父亲都在鼓励她,向她解释结构方面的相关知识,温和地纠正她的草图中比例和平衡方面的错误。父亲向她的两个兄弟——哥哥叫赫苏斯,弟弟叫帕布罗——传授家族专业时也允许她旁听。

这一直持续到比安卡快十五岁的时候。那时赫苏斯改名叫瓦利德,娶了一个摩洛人的女儿。比安卡的母亲则发了一通劝诫,大意是,有些事情适合小孩去做,但不适合那些希望有朝一日成就好婚事的年轻女基督徒。

短短几年之后,比安卡的父亲去世了,留下只有十多岁的帕布罗做家族生意的掌门人。多亏比安卡的暗中帮助和几位老主顾的同情,纳扎里奥家才能继续拿到合同,挣到金钱。

又过了几年,帕布罗自认可以独立经营生意并迎娶一位来自提耶拉切尼扎的乐器师的女儿。这时,他们的母亲去世了,而比安卡已经三十岁了。然而,就算她拿出父亲生意的一半做嫁妆,里约皮卡罗也没有一位基督徒男子愿意要这份嫁妆,愿意娶她。

有一天帕布罗告诉她,有人在市政厅投放了一份放逐者合同,而市政厅和公会都禁止鹰角的基督徒工程师竞标。合同要求一位讲西班牙语的航空工程师航行到离里约皮卡罗很远的地方去工作,报酬是相当一大笔钱。

三个月后,比安卡来到厄瓜多尔的首都基多,登上了一辆升降车。她的旅行包里放着一份她偷来的父亲的工程系统资料以及一份与巴格达哈里发号宇宙飞船代理人签订的合同,目的地是长天星。

4 杀戮之地

御风艇的目的地是一头叫做恩坎塔达的萨拉坦。它没有巨兽菲尼斯特拉大,但是从鼻子到尾巴也有接近四十千米长,从灰白色的侧肋到森林覆盖的背脊有八千米。从一百千米之外看去,恩坎塔达就像平坦的沙漠中一道长满森林的山脉,肋下的清澈空气如梦似幻,像海市蜃楼一般。在她的便携系统上,比安卡从长天星的网络里调出了覆盖恩坎塔达侧面山丘和峡谷的山地生态系统的图片:温血的小型生物穿行在粗壮的草间,高大的常青树枝叶舒展,让她回想起里约皮卡罗西面高山上的松树和红杉。

在大约一个世纪之前,恩坎塔达开始与菲尼斯特拉待在一起,始终停在巨兽东面的侧肋上方。显然没人知道原因。弗莱是专家,比安卡以为他至少能提出个理论,但他对这个问题似乎连兴趣都没有。

“它们是野兽,纳扎里奥。”他说,“它们做事情没有原因。我们称它们动物而不是植物,仅仅是因为它们挨刀的时候会流血。”

他们从菲尼斯特拉南坡的上空飞过。比安卡朝下看去,看到了色泽更加明亮温暖的绿色植物,看到了难以数清的浓荫——她甚至没想到能有那么多,看到亮银如带的河道穿流在苍翠之中。她看到了御风艇的影子——一片幽暗的椭圆形掠过山坡和山脊,镶着一圈亮边,那是身后长天星的太阳微弱的反射。

当御风艇的影子就要融入恩坎塔达投下更大的阴影时,比安卡看到椭圆掠过了另一个东西:密林中开辟出的一片平坦的绿色空间,一些可疑的几何形状——只可能是房子,还有烟囱冒出的浓烟。

“弗莱——”她张口叫道。

这时候那个村子——假如那真的是村子,不见了,消失在了下一道山脊后面。

“怎么了?”弗莱说。

“我看到了——我以为我看到了——”

“人?”弗莱问,“有这个可能。”

“但是,我以为长天星没有本地智能生物。他们是谁?”

“大部分都是地球人。”弗莱说,“蛮子、难民、种毒品的、五代的逃犯,还有他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博物学家耸耸肩,“时不时地,如果联合会要找某个人,监察处就会搞一次突袭,只是做做样子。其他时候,监察处嗑他们的药,干他们的女人……对这些人不管不问。”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比安卡问。

“哪里来的都有。”弗莱说着又耸了耸肩,“地球人来到这片空间已经很久很久了。人们会在这种地方一直待到死,你明白吗?那些走投无路的人,已经落到人生谷底的人。”

比安卡摇摇头,没说什么。


为了防范监察处卫星,恩坎塔达东坡的偷猎营地被一层层投影伪装掩盖着,他们差不多飞到了营地正上方才看出来。靠近了看,幻影似乎是平坦的,人造的痕迹很明显,但御风艇还是需要穿过投影才能看到营地真身:一片清理平整的空地,一千米宽三千米长,从恩坎塔达背脊旁的斜坡延伸到它悬崖般的侧肋。在侧肋边缘附近的一个角落,坐落着一小群用预制构件建造的小屋,不过初看之下,比安卡认为大部分空间都浪费了。

接着她看到红色搅入了被剥去植被的棕色泥土中,看到地势走向揭示出下面那一具庞大的躯体。

那片开阔地是用来杀戮的。


“长天星很穷,纳扎里奥小姐。”巴拉德兹转过头来说。

他是偷猎者的头头,看上去大约五十岁,身材粗壮,头发还是黑的,橄榄色的皮肤晒得黝黑,但布满了细小的疤痕。他说的西班牙语是比安卡从没听过的一种方言,奇怪而花哨,元音很丰富。它的h气息粗重,如同比安卡所发的j音,它的j则柔和流畅,好像阿根廷人说的y。当他说“去你妈的”之时——比安卡来到营地后一个小时左右,已经听他说这句话好多次了,尽管他从没有对着她说——“妈的”被他念成了“妈滴”。

偷猎者中大约有一半是地球人,但似乎只有巴拉德兹的母语是西班牙语,其余的人都操长天星方言腔调的街市阿拉伯语。巴拉德兹也说这种语言,而且比比安卡说得好,但她感觉他是后来才学的。巴拉德兹是他的姓,他从不向别人透露自己的名字——如果他有名字的话。

“长天星上有人们想要的东西。”巴拉德兹接着说,“但是没人对长天星的居民感兴趣。开采深层大气的公司会付给他们一些使用费,但是这里的人基本上都靠联合会的救济过活。”

他们四个——比安卡、弗莱,还有伊兹梅尔,那个身为御风艇机师,似乎又是巴拉德兹的仆人或生意伙伴或保镖或三者兼有的弗里加人——攀爬在偷猎营地上方的山脊上。在他们身下,一些工人——有地球人,有弗里加人,还有其他一些生物——正在搭设设备:便携机器,看上去像工地上用的;还有管道和圆柱形储存罐,令人联想起酿酒厂或者精炼厂。

“我正在改变这种状况,纳扎里奥小姐。”巴拉德兹扭头盯着比安卡,“在地球以外,有些人——比如伊兹梅尔的同胞,”他朝弗里加人挥了一下手,“喜欢生活在浮岛上,也有钱买一座。”他挥舞了一下手臂,把营地和那队忙碌的工人都包含到自己的手势里,“用那笔钱,我领着孩子们离开长天星气球站和升降吊架上的窝棚。我给他们工具,教他们杀野兽。

“为了阻止我,联合会也把那些孩子领出来,给他们枪,教他们杀人——因为他们不愿意亲手做这样的事情。”

这个偷猎者停下来转身对着比安卡,把手伸进了衣服口袋里。

“告诉我,纳扎里奥小姐——哪一方更恶劣一些?”

“我不是来这里评判你的,巴拉德兹先生。”比安卡说,“我是来干活儿的。”

巴拉德兹笑了。“当然。”

他转身继续爬坡。比安卡和弗里加人紧跟着他,弗莱断后。道路在陌生的树木之间蜿蜒。那些树幽暗而低矮,长着带蜡的刺。后来各种更高大的树出现了,其中有一些肯定是普通松树和冷杉,比安卡敢发誓。她深深地吸气,享受着高山上的微风,她已经受够了瞬态子午号上拥挤的贫民窟里人群和机器的臭气,以及船只、御风艇上不流通的空气。

“闻起来就和家里一样。”她说,“为什么?”

没人回答。

山脊变得平缓了。他们进入了一片清理过的区域,俯瞰营地。比安卡看到下方排布着飞机场、偷猎者小工厂的球形罐子和管道;远处是一些平房;而两者之间是屠宰场红褐相间的土地,一直延伸到悬崖边缘和最近的半透明鳍的根部。

“这个位置不错。”巴拉德兹说,“从这里观察,视野应该很好。”

“观察什么?”弗莱问。

偷猎者没有回答。他朝伊兹梅尔招了招手,弗里加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折凳,用弯曲的手臂轻盈地打开,放在他身后。巴拉德兹坐下了。

过了一会儿,弗莱那个问题的答案从悬崖边浮现出来。


比安卡从没好好想过杀萨拉坦。当考虑此事的时候,她想象这就和古时候用渔叉捕鲸差不多。在小船的袭扰和追逐当中,巨兽流着被渔叉刺出的鲜血逃窜。伴着一声声哀鸣,所有的力气随着鲜血流尽,最后只能在水面上翻滚、喘息,高贵而悲惨地走向生命的终点。现在比安卡意识到,由于萨拉坦身形巨大,它们比任何鲸都虚弱,远不如鲸有能力战斗或者逃跑,它们甚至不能理解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她真的希望它们能明白。

无名的萨拉坦死得也毫无高贵可言。御风艇把地球人和外星人连同钻孔工具一起送到每一条数百米长的鳍的根部,他们钻透土壤、鳞片和活生生的皮肉,切断控制着鳍的神经。这要消耗大约十五分钟时间,之后那些被麻痹的鳍就死气沉沉、软塌塌地耷拉着,在比安卡看来这场景有些下流。残废了的野兽被空中牵引机推拽到位于恩坎塔达的屠宰场上。那些空中牵引机是些粗笨的圆柱形机器,由瞬态子午号那种真空气球的定位引擎改造而来。接下来,钻孔团队再次入场,来到事先用地震传感器和超声波标记好的地点。这次不光钻透皮肉,还要钻透骨头,以找到萨拉坦的脑。

钻孔团队安置的炸药爆炸之后,死亡的消息通过一个又一个突触传播出去,一道涟漪荡过萨拉坦的身体,就像慢镜头中的抽搐,要经过近一分钟才能沿着身体的长轴走到尾部。比安卡看到成群的鸟从萨拉坦脊背的树上惊起,好像是遇到了地震,她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地震。尸体立刻开始坍塌,鼻子低垂了下来。比安卡意识到这是由于沿着萨拉坦身体的括约肌逐块松懈,把气囊里的氢气释放了出来。

腹鳍的前缘触地摔碎。整头死兽,十万吨的躯体瘫软在地上。即便是远处的比安卡都能听到骨头断裂的巨大声音。


她颤抖着看了一眼便携系统,惊讶地发现整个过程耗时不到半小时。

“光看这个,这一趟就值了,别管还会发生其他什么事。”巴拉德兹说。他转向比安卡。“不过我觉得你应该看看这个。你有没有猜测过我聘请你来做什么,纳扎里奥小姐?”

比安卡摇摇头。“显然你用不着一个航空工程师来做刚刚你们做的事。”她低头看着屠宰场。地球人、外星人和机器已经爬上萨拉坦的尸体,拔除树木,铲下皮肤和土壤,留下一道道深沟,如同溢血的大道。一阵风从屠宰场吹来,吹过营地,这气息让比安卡联想到肉铺。

工程方面的问题,她一面提醒自己,一面转身背对着宰杀的景象,面对巴拉德兹。来这里是为了工程问题。

“你们要怎么把它运出去?”她问。

“货运升降机。”巴拉德兹说,“卢皮塔赫雷兹号。一艘货运船,从一座气球站上调过来的。”

外星人伊兹梅尔说:“御风艇,飞,跨大气层。”还是那样笛子似的声音和支离破碎的阿拉伯语。“升降机载荷限制,足够。但飞,要打包;打包,平台要稳。”说到打包一词的时候,弗里加人的手臂做了一个意义鲜明的手势,就好像把什么东西卷成一束然后扎上。

比安卡犹豫地点点头,希望自己真的听懂了。“那么你们只能宰杀小型的。”她说,“对吗?因为在长天星,你们只在一个地方能找到那么大的稳定平台:另一头萨拉坦的背上。”

“你一下子就说到点子上了,纳扎里奥小姐。”巴拉德兹说,“那么,你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你要怎么打包——比方说,恩坎塔达?你要怎么打包菲尼斯特拉?”

弗莱问:“你想要抓一头活的?”他的脸比平常更苍白了。比安卡注意到他也转身背对着屠宰场。

巴拉德兹仍然充满期待地看着比安卡。

“他不想要活的,弗莱先生。”她盯着偷猎者说,“他想要死的——但是要完整。即便是菲尼斯特拉,你也可以拆解开,一块块地运上去,但是那样你需要一千台货运升降机来干这个活儿。”

巴拉德兹笑了。

“我还有另外一艘船。”他说,“本来是用于深层采矿的,装备成了一座移动起落站,重量配平过。船本身并不适于在大气层中飞行,但是如果你能把一头大个的带到太空边缘,我们就会放下天钩,抓住巨兽,把它弹射到轨道上。买家已经安排了一台超光速牵引器把它从那里弄走。”

比安卡迫使自己转过头看屠宰场。工人们正在卸骨头,用空中起重机吊起来送进工厂。那是为了清洗和保存,她猜想着。她再次转向巴拉德兹。

“我们应该做得到,假如萨拉坦的身体受得了低压。”她说,“但是何必这么麻烦?我见过气球站。我见过你们的人用材料能够做出什么。仿制一头萨拉坦能有多难?”

巴拉德兹看着伊兹梅尔。助行器正对着屠宰场,但是外星人那一大簇眼睛中有两只正看向天空,还有两只看着巴拉德兹。偷猎者转回目光看向比安卡。

“仿制品是一回事,纳扎里奥小姐,真东西是另一回事。对合适的买家来说,真东西价钱高得多。”他再次看向别处,但这次没有看伊兹梅尔,而是抬头看山坡上的树林。“另外,”他接着说,“这一次我还有自己的理由。”

“船来了。”伊兹梅尔说道。

比安卡看到弗里加人更多的眼睛都转向了上方。她沿着它们的视线看去,一开始只能看到空荡荡的天空,接下来,随着卢皮塔赫雷兹号的下降,它四周云气翻滚,把看不见的椭圆形升力场的轮廓勾勒了出来。

“该干活儿了。”巴拉德兹说。

比安卡注视着屠宰场。粉色的雾正升起,笼罩住了解剖团队手中的活计。

空气里已经浸满了血。

5 气球上的人

巴拉德兹的工人一块接一块地清洗无名萨拉坦的骨头,给毛皮上色,然后卷成捆以便装上卢皮塔赫雷兹号。这一步骤虽看起来荒诞不经,却是整套工作中最干净的。占用人工最多的活儿是丢弃无用的部分,那要更肮脏和艰难。内脏形状奇特、大如房屋,筋腱就像一节节一束束的吊桥铜缆,每一个气囊都大得足以提升一艘普通的飞艇,苍白的尸肉铺满了大块地面。偷猎者们用推土机把这些乱糟糟的东西堆起来,再推下屠宰场的边缘。在一片血雾中,杂碎如雨一般落入云层,对深层大气里的生态系统来说,这是天赐的吗哪。他们在屠宰场喷洒消毒剂,清冷的空气也略微减缓了腐败,但是到了第四天,肉铺般的气味还是变得更加难闻了。

比安卡的小平房位于最外围,离恩坎塔达的边缘仅有几十米。来自东面开阔天空的风会吹到那里,她也可以背对着屠宰场,去看外面清澈的天空,以及远处星罗棋布的年轻萨拉坦。不过即便在这里,离屠宰场足有一千米,而且位于上风向,空气中仍然带着一丝肉类变质的味道。空中飞满了昆虫和食腐鸟类,脚下总是有毒虫。

比安卡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室内,屋里的空气过滤过,粗重的工业噪音也被挡在了外面。小平房装备了放逐者们为了让自己过得舒服些而开发出来的各种装置,尽管比安卡在旅途中就已经学会了操作方法,却很少使用它们。除了她的旅行箱——那是她嫂子送给她的礼物,可以用作衣柜、桌子、梳妆台和设计台——家具就只有一张大湖风格的织毯、一张硬板小床和一把简单的木头椅子,这陈设和她在鹰角的房间没有太大区别。当然老家的东西都是手工制品,这里的却都是用小平房的装配机做出来的仿制品。

房间的其他地方都用作比安卡设计工作的投影空间了。巴拉德兹给她的工具都是最新的,灵活迅捷,堪称顶级,但是大部分时间比安卡还是在用便携系统里那套残缺不全的拷贝,那是纳扎里奥家传的自动技术。

比安卡父亲使用的那套系统已经有六百年的历史,上可追溯至伦敦哈里发国成立之前。它耐用、可靠、不慌不忙,父亲曾用它计算织物、金属和木头的压力,为翅膀周围的气流以及气袋里的压力、温度变化建模。它伴着这个家族一路走来,慢慢习惯了他们的怪癖以及里约皮卡罗航空业的怪异要求。比安卡的这个版本虽然功能受限,但是处理由肌肉和骨头支撑的控制界面毫不含糊;处理曲线时,虽然在空气动力学方面并不流畅,但是足以应对草、树和悬藤这样的复杂细节。

如果萨拉坦是机器,那它们可称得上工程学奇迹:气囊和气室在体内连结成网;储水池大小的镇重膀胱里装满了收集来的雨水;还有巨大而又精致的鳍。萨拉坦远超偷猎者系统固执而狭隘的理解能力。尽管这些系统敏捷而时髦,但是如果比安卡试图用它们做一些开发者未料想用户会做的事情,系统就会像被惯坏的孩子一样发脾气。

而这正是她一直在做的事情——她试图找到用一个钩子将整头利维坦吊起来的方法。


“纳扎里奥小姐。”

比安卡吓了一跳。她还是没有习惯这些放逐者的电话。它们从不响铃,而是直接开始对她讲话,说不定声音是直接从她脑子里发出的。

“巴拉德兹先生。”过了片刻她才回答。

“别管你正在做什么,先放下。”巴拉德兹的声音说,“你和弗莱,我派一艘御风艇去接你们。”

“我在工作。”比安卡说,“不知道弗莱在干什么。”

“这就是工作。”巴拉德兹说,“给你五分钟。”

沉默不语变成了寂静无声,比安卡知道巴拉德兹挂断了。她叹了口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开始束头发。


御风艇载着他们越过了背脊,从两片巨大的半透明鳍中间穿过。在这个高度,恩坎塔达的身体上不再有植被。比安卡低头看着饱受风蚀的大面积灰色兽皮,还有上面的斑斑雪迹。他们的路线距离一片后鳍前缘的支柱仅有数百米。那是一根数千米长的肉梁,横截面是泪滴形的,至少有数百米厚。另一片鳍的后缘则在远处忽闪而过,它留给比安卡的印象是一张丝绸般柔顺的薄膜,分布着红色的血管,像毛玻璃一般通透。

“你觉得他想让咱们做什么?”弗莱问。

“我不知道。”她扭头朝身后驾驶台前的弗里加人示意了一下,“你问过机师了没有?”

“问过。”弗莱说,“他不说阿拉伯语。”

比安卡耸耸肩。“我想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这时他们开始在西坡降落。比安卡的前方是萨拉坦菲尼斯特拉的背脊。它距离降落点二十千米,在雾霭中呈现蓝色。随着御风艇的降落,它慢慢在视野中升起,直到遮蔽了三分之一的天空。

比安卡看着它,再次好奇恩坎塔达和菲尼斯特拉为什么会一直待在一起,但这时视线被挡住了,他们在树林中降落,进入了一道浓荫密布、蔓藤交错的河谷,距离恩坎塔达的西面边缘不太远。那里已经停着一艘御风艇了,还有一对空中牵引机以及一堆体积让它们相形见绌的白色物体,颜色浅淡的薄片和条带在树杈上挂着,在藤蔓上盖着,还有一些堆叠起来阻挡了小溪的水流。

伴着哗啦啦的水声,御风艇停稳了,步行梯降下来,比安卡走进了齐踝深的冷水中,很庆幸自己穿着高至膝盖的靴子。弗莱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你!”巴拉德兹站在另一艘御风艇的甲板上指着弗莱,“到这边来。纳扎里奥小姐,我想请你看一眼那个气球。”

“气球?”

巴拉德兹不耐烦地指指小溪下游。忽然间比安卡看出来了,那些白色物质是泄了气的气袋碎片,她还看到一个与之相连的吊篮躺在一旁,已经在溪流中淹没了一部分。伊兹梅尔正站在上面挥手。

比安卡蹚着水走向篮子。那确实是个吊篮,两米宽,一米五高,用竹片或者藤条之类的东西编成。气袋——比安卡凑近之后,发觉这是很明显的——是用一头萨拉坦的气室做的。这头萨拉坦的年龄和身形甚至还不及比安卡上次看着他们杀掉的那头。气室已经过鞣制,但是操作者并不专业,而且手里肯定没有偷猎者们使用的那种工业级设备。

比安卡好奇气袋为什么会被撕裂。她知道萨拉坦的组织非常强韧。氢气爆炸?

“想飞变坏了。”比安卡转到吊篮的开口处时,伊兹梅尔说。

“确实如此。”她说。

吊篮里只有一些羊毛毯子和空的皮革水袋,后者或许兼有存储饮水和压舱的作用。控制排气口挡片的线都绞在了一起,也和吊篮上连接气囊的绳索纠缠不清,不过比安卡猜得出它们之前的运转原理。吊篮里没有热气炉,看来这就是一个纯粹的氢气球。当然是氢气球啦,她想,从最近的萨拉坦的排气孔里,谁都能弄出氢气来。

“它从哪里来的?”她问。

伊兹梅尔的手臂做了个波浪翻滚的样子,比安卡猜测那相当于人类在耸肩。他的一只眼睛盯着下游。

比安卡用手指试探了一下吊篮的材料:坚韧的木质纤维,应该是来自热带,比恩坎塔达的气候更加温暖。她顺着伊兹梅尔的视线看去,树林遮住了西方的地平线,但是她知道,如果自己能够看透树林,会看到什么。

她大声说:“菲尼斯特拉。”

她又蹚着水走回了御风艇。巴拉德兹的舱门开着。“我跟你说,”弗莱说道,“我不认识她!”

“少来这套,弗莱。”比安卡进舱时巴拉德兹说,“看一看她的身份证。”

他们所说的那个“她”是一位留着黑色短发、皮肤蜡黄的年轻女性。她穿着一身黄褐色的异世界风格棉衣,就和弗莱的差不多,外面罩着一块彩色的手工毛织布。一开始比安卡不确定她是不是还活着,因为躺在她身边地板上的那个男人明显已经死了。他也穿着手工织物,眼睛半闭着,淡褐色的皮肤已显得一片土灰。

他们口袋里的东西都摊在一张矮桌上。比安卡看到这一切的时候,弗莱正弯腰捡起一张联合会风格的身份卡片。

“艾迪丝·丁。”他读道,然后把卡片扔回去,看着巴拉德兹。“怎么了?”

“艾迪丝·丁,联合会民族服务处。”巴拉德兹低声说,“闪瓦鲁月四十三日签发。赖哲卜月四十二日至穆哈兰姆月四十六日,你和生态服务处的人就在这里。再仔细看看!”

弗莱看向别处。

“好吧!”他说,“可能——可能我见过她一两次。”

“好。”巴拉德兹说,“现在开始说正经的了。她到底是谁?她来这里做什么?”

“她是……”弗莱看了那女人一眼便迅速地看向别处,“我不知道。我想她是个种群生物学家什么的。有个团队在与——你知道的,在与本地人合作——”

“长天星没有本地人。”巴拉德兹说道,用靴子尖探了探那个男人,“你是指那些流民?”

弗莱点点头。“他们有个‘可持续发展’项目——农业、林业。教他们怎么在菲尼斯特拉的背上生活而不杀死它。”

巴拉德兹看上去不太相信。“如果联合会不想让他们杀死菲尼斯特拉,为什么不直接把监察处派来?”

“跨部门政治。萨拉坦是生态处管的;本地——我是说当地居民,是民族处管的。”弗莱耸耸肩,“你了解那些监察处的人。他们谁的贿赂都敢拿,出不起钱的他们就杀。”

“我他妈太了解监察处了。”巴拉德兹低声叫道,“所以说民族处派来了这些大善人教他们做气球?”

弗莱摇摇头。“我对此事毫不知情。”

“纳扎里奥小姐?跟我说说那个气球。”

“我认为那是个氢气球。可能是从某一头萨拉坦的外部排气孔充气的。”她耸耸肩,“我觉得,它看起来像是当地居民会建造的东西——如果你是问这个。”

巴拉德兹点点头。

“不过,”比安卡继续说,“我没法告诉你它为什么坠毁。”

巴拉德兹哼了一声。“这用不着你来告诉我。”他说,“它坠毁是因为我们把它射了下来。”他对着御风艇的通信系统喊道:“伊兹梅尔!”

比安卡竭力不让震惊表现在脸上,片刻之后她已经恢复了镇定。你拿他们钱的时候就知道他们是罪犯了,她对自己说。

弗里加人的眼睛从舱门口绕了过来。

“怎么了?”

“让牵引组把那东西包起来。”巴拉德兹说,“每一片,每一块。包起来然后扔到空旷的空域里。”

外星人的行走机器攀进了舱室。机器的腿略微一弯,晃了一下,像是做了个屈膝礼。

“好的。”伊兹梅尔指了指男人的尸体和昏迷的女人,好几只眼睛看向巴拉德兹。“这两个,做什么?”他问。

“一样处理。”巴拉德兹说,“把他们扔进吊篮里。”

弗里加人又行了个礼,开始躬身收拾那两个人。

比安卡低头看着那两个人,一个死去的男子,一个没有意识的女人,瘦小而脆弱。她瞥了一眼弗莱,他紧盯着地板,双唇紧闭,抿成了一条线。

然后她看向巴拉德兹。偷猎者正有条不紊地把两个气球乘员的物品堆到一处,仿佛比安卡和弗莱都不在场。

“不行。”她说。

伊兹梅尔停下来,直起了身子。

“什么?”巴拉德兹说。

“不行。”比安卡又说了一遍。

“你想让她把监察处叫下来对付我们吗?”巴拉德兹质问道。

“这是谋杀,巴拉德兹先生。”比安卡说,“我不会参与这种事。”

偷猎者眯起了眼睛,指了指死人。“你已经脱不了干系了。”他说。

“我是事后才到的。”比安卡平静地回答,眼睛盯着巴拉德兹。

偷猎者看着天花板。“去你妈的。”他喃喃道。他低下头看看两个人,看看伊兹梅尔,又看看比安卡,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好吧。”他对弗里加人说,“把活的带回营地。在悬崖边上找一间平房,收拾妥当,然后把她锁进去。”他盯着比安卡,“行了吧?”

“好的。”伊兹梅尔说,“死的怎么办?”

巴拉德兹又看了看比安卡。“死的,”他说,“扔进吊篮。”

比安卡再次看向那个死去的男人,思忖是什么样的勇气或疯狂让他登上了那个脆弱的气球。她好奇如果他知道自己的旅程要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尸体翻滚着坠入深层大气——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想法。她认为他肯定知道有这样的可能。

过了一会儿,她点了一下头,只点了一下。

“很好。”巴拉德兹说,“现在都去干活儿,妈的。”

6 死亡之城

运送比安卡和弗莱越过山脊的御风艇又把他们送了回去。弗莱塌肩缩背,什么也不说,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双目无神。他心里有着怎样的恐惧或者内疚,比安卡猜不到。

过了一会儿她不再看他。她想着菲尼斯特拉人的气球。那么简单,那么脆弱,与之相比,她父亲用木头和丝绸做出的飞行器就像卢皮塔赫雷兹号一样复杂。她取出了便携系统,画了一个简单的球体和篮子,然后又擦除了。

想飞变坏了,弗里加人伊兹梅尔为什么那么说?

比安卡恢复了已擦除的草图,把气球改进成外形粗笨的鱼雷形状,前头圆,后面收成一个尖,还加了翅片。加一组滑轮和杠杆,可以用它们在吊篮里进行控制。有个推进器,动力让她耗了一点心思,最后决定应该是烧酒精的引擎,用萨拉坦的骨头雕成……

御风艇正在降落,比安卡叹了口气,再一次擦掉了设计。


艾迪丝·丁门外的弗里加哨兵好像既不说阿拉伯语也不说西班牙语,甚至有可能任何人类语言都不说。比安卡疑心这会不会是刻意安排的,巴拉德兹选择了这样的哨兵,以保证被关押者的孤立。

哨兵真的是巴拉德兹挑选的吗?她忽然有些怀疑。看着外星人毛茸茸的手臂里一米来长的武器,她发抖了。然后她挺直身子走近小平房,没有说话,只是挥舞了一下手里的旅行包,好像这东西能说明她的造访符合惯例而且原因显而易见。

外星人用笛声似的语言说了点儿什么——听不出是在回答她,还是在向某个看不见的听者寻求指示。要么有人指示让她进去,要么就是因为哨兵见到她与巴拉德兹在一起,从而认为她连带着拥有了某种特权,因为弗里加人抬起了武器,而且当小平房的外门滑开时,他示意她进去。内门已经打开了。

“你好?”比安卡试探性地用西班牙语喊道,然后立刻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不过对方回答了:“这儿呢。”

小平房的内部格局和比安卡的一样。声音来自起居室。比安卡在那里找到了丁。她还穿着被发现时的那身衣服,抱着双膝坐在那里,盯着东面窗外的天空。东边涌起了黑沉沉的雨云,比安卡看到下方很远处有闪电。

“祝你平安。”比安卡转而以阿拉伯语的正式问候来打破局面。

“也祝你平安。”丁回答道。她瞥了一眼比安卡便转开视线,然后又看过来。她用西班牙语说:“你不是来自菲尼斯特拉。”口音介于巴拉德兹的奇怪腔调和弗莱的机械式流利的语言模块之间。

“不是。”比安卡也换回了西班牙语,“我来自里约皮卡罗——来自地球。我叫纳扎里奥。比安卡·纳扎里奥·阿里纳斯。”

“艾迪丝·丁。”

丁站了起来。一阵尴尬的沉默,比安卡不知道应该鞠躬、屈膝还是伸出手。最后她决定把旅行包递过去。

“我给你带了点儿东西。”她说,“衣服、洗漱用品。”

丁看上去很吃惊。“谢谢。”她说着,接过旅行包往里面看。

“他们给你吃的了吗?我可以给你带点儿食物。”

“厨房还能用。”丁说,拿起了一个白色小包裹,“这是什么?”

“卫生用品。”比安卡说。

“卫生……?”丁的脸上泛起红晕,“哦,不用了。我有植入物。”她把小包放回去,合上了旅行包。

比安卡看向别处,感觉自己的脸颊也有点儿发热。该死的放逐者,她想。“我想我应该——走了。”她开口说道。

“别急——”丁说。

年长和年轻的两个女子在那里站了片刻,互相看着对方。比安卡忽然好奇是什么样的冲动把自己带到了这里,是基督徒的乐善好施抑或仅仅是片刻的孤独和脆弱。她当然必须从巴拉德兹的手里救下这女孩的性命,不过现在这样子显然是个错误。

“坐下。”丁说,“让我给你沏点儿什么喝。茶?咖啡?”

“我——好吧。”比安卡缓缓地坐在过于柔软的放逐者的沙发边缘。“咖啡。”她说。


咖啡色泽很浓,里面掺了炼乳之类的东西,较比安卡习惯的口味更甜一些。不过她很高兴有这么一杯咖啡占据她的视线和双手。

“你看上去不像偷猎者。”丁说。

“我是航空工程师。”比安卡说,“我在为他们工作。”她低头看着咖啡,抿了一口,又抬起视线。“你呢?弗莱说你是生物学家。你在那个气球里干什么?”

她不知道弗莱的名字是不是让丁想到了什么,不过丁抿起了双唇,向西面的窗户瞥了一眼。

比安卡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哨兵正窝在自己的行走器上,用两只眼睛分别盯着她们俩。她再次怀疑巴拉德兹到底是不是真的管事,以及弗里加人是真的不说人类语言还是装的——还有,就算哨兵是真的不懂,会不会某个懂人类语言的人正在暗处偷看偷听。

然后她摇摇头,看着丁,等着她的回答。

“菲尼斯特拉正在跌落。”丁终于说道,“可能正在死去。它太大了,正在失去浮力。仅仅去年,它就下落了五十多米。”

“这说不通。”比安卡说,“飞行器的升力重量比取决于体积和表面积的比。萨拉坦越大越容易飘浮,而不是相反。而且即便它失去升力,也只会跌落到新的平衡高度上。”

“它不是机器,”丁说,“而是活生生的动物。”

比安卡耸耸肩。“也许它是老了。”她说,“万物终有一死。”

“不该像这样死。”丁说。她放下咖啡,转身直面比安卡。“听我说。我们不知道谁建造了长天星,也不知道它是多久之前建造的,但长天星显然是人工制品。气体巨行星却有着氮气和氧气组成的大气层?那是不可能的。长天星的生物与地球生物一样——萨拉坦的遗传物质也是脱氧核糖核酸,你知道吗?这整个星球都违背了天文学的自然规律。如果现象服务处明白状况的话,他们应当隔离整个星系,包括该死的长天星和上面的每个人。

“兽岛群的生态和其他东西一样,也是人造的。设计它的人肯定非常在行,说不定是后人类,甚至可能已经超越了技术奇点。这是个健壮的均势系统,有各种反馈机制和自我修复的方式。但是我们,我们这些普通地球人和与人类相当的物种,我们——”她做了个表示无助的手势,“把它搞砸了。你知道恩坎塔达为什么在这里待了那么长时间吗?为了生育,这就是原因……或者说‘授粉’更合适一些……”

她看着比安卡。

“一头像菲尼斯特拉这样的老萨拉坦死去,应当有几十甚至几百只幼兽来补充。但是你们,你效力的那些浑蛋,你们把它们全都杀了。”

比安卡没有理会指责她是共犯的暗示。“那好吧。”她说,“让我听听你的计划。”

“什么?”

“你的计划。”比安卡又说了一遍,“关于菲尼斯特拉的计划。你打算怎么救它?”

丁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我做不到。”她说。她站起来走到东面的窗户前。雨幕冲刷在窗户上,透过玻璃望去,深紫色的天空中涌动着靛蓝色的暗影。只有在深层以及兽岛群远端萨拉坦的鳍之间闪烁的闪电,才会带来稍纵即逝的光明。丁把手掌平放在菱形窗格上。

“我救不了菲尼斯特拉。”她平静地说,“我只是想阻止你们这些婊子养的再去伤害萨拉坦。”

这下比安卡被激怒了。“你才是婊子养的。”她说,“你也在杀死它们。杀了它们,用来做气球,这怎么就比我们高尚了?”

丁转回身。“一头萨拉坦——与他们此刻正在杀的那头一样大的萨拉坦——体内的气囊够让菲尼斯特拉人在气球里面飘一百年。”她说,“拯救兽岛群唯一的方式是让活萨拉坦比死的更有价值。而在长天星,活着的萨拉坦仅有的价值就是作为生活空间。”

“你们想让菲尼斯特拉人移居到其他萨拉坦上?”比安卡问,“可他们凭什么要那么做?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跟你说了。”丁说,“菲尼斯特拉正在死去。”她看着窗外,看向狂风暴雨的深处,两只手都按在玻璃上。“你知道跌进长天星会怎么死吗,比安卡?首先,是压力。在菲尼斯特拉的山坡上,有人居住的地方,压力略大于一千毫巴。向下五千米,菲尼斯特拉的侧肋下面,压力就是这个数值的两倍了。两千毫巴的压力下,你仍然能够呼吸空气。到了三千,会发生氮麻醉——他们称之为‘深潜眩晕’。到了四千,仅仅氧气分压就足以让你的肺流血。”

她从窗前走开,看着比安卡。

“但是你活不到那个时候。”她说,“因为温度变高。每下降一千米,平均气温升高六至七度。这里差不多十五度,菲尼斯特拉侧肋下面接近五十度。向下二十千米,空气热得能烧开水。”

比安卡镇静地迎着她的目光。“我想得出更惨的死法。”她说。

“菲尼斯特拉上有一万七千人。”丁说,“男人、女人、孩子、老人。有一座城镇,他们称之为失落之城。菲尼斯特拉上的一些家庭可以往上追溯六代。”她不带一丝幽默地轻笑一声,“叫它死亡之城才对。他们都已经是行尸走肉了,所有这一万七千人,即便今天在菲尼斯特拉上生活的人并看不到它死去的那一天。庄稼已经开始减产。每年夏天都有更多的老年人死去,因为夏天变得更热、更干。等到山谷里热得庄稼无法生长,现在出生的孩子的孩子们就必须搬到山上,但是那里的土壤又不够肥沃,所以还是会有很多庄稼减产。而他们的孩子的孩子们……将活不到自己有孩子的时候了。”

“在那之前,肯定会有人救他们的。”比安卡说。

“谁?”丁问,“联合会?他们要把这些人安置在哪里?真空气球站和升降吊架上已经人满为患了。对于长天星的其他地方来说,菲尼斯特拉人就是‘不满现状者’和‘潜在罪犯’。谁会收留他们?”

“那么巴拉德兹是在帮他们。”比安卡说。

丁一惊。“伊曼纽尔·巴拉德兹在领导你们的行动?”

“那不是我的行动。”比安卡尽量克制自己的声音,“我也没问过他的名字。”

丁颓然坐进了窗边的椅子里。“当然是这样。”她说,“除了他,他们还会……”她看着西窗外的屠宰场,话音变得微不可闻。

然后,她突然转向比安卡。“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帮他们’?”她问。

“菲尼斯特拉。”比安卡说,“他要偷猎菲尼斯特拉。”

丁瞪着她。“天哪,比安卡!那些人怎么办?”

“怎么办?”比安卡反问道,“他们最好到别处去——你自己说的。”

“你凭什么认为巴拉德兹会疏散他们?”

“他是个小偷,不是搞大屠杀的。”

丁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他是个杀人犯,比安卡。他的父亲是个监察处职员,他的母亲是失落之城的市长夫人。他杀死了自己的继父、两个叔叔和三个兄弟。他们要处决他——把他扔下边缘,但是一艘监察处的飞艇把他接走了。他跟着他们混了两年,然后杀死了他的长官和其他三名同事,偷了他们的船卖掉,挣来了一张去其他世界的船票。他大概是长天星的头号通缉犯。”

她摇摇头,出其不意地给了比安卡淡淡的一个微笑。“接下这个活儿的时候你对这些一无所知,是不是?”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怜悯,脸上也表现了出来。忽然之间,比安卡受不了她那种表情了。她站起来走到东面的窗前。雨小了一些,闪电也少了。

她想到了自己的模拟设计,把菲尼斯特拉吊起来送入天钩怀抱的计划:气囊膨胀,萨拉坦升起,初时缓慢,继而越来越快,直抵长天星大气层的边缘。但是现在她的脑海里闪现的并不是虚幻的投影,而是活生生的画面——树木在严寒中开裂,水结成冰,地面上成千上万个细小的出血点流出沸腾的血液。

她看到了鹰角城中母亲的房子——现在是她嫂子的了:看到它的窗户上结满了霜花,院子里的树枯萎变黄。她看到了乌黑天空下的玛库拉多斯市场,雨棚被冰冷干硬的劲风吹跑。

巴拉德兹杀了那个菲尼斯特拉气球驾驶员,她想。他正准备杀死丁。他干得出杀人的事。

然后她摇摇头。

杀死一个人、两个人,掩盖一桩罪行,是谋杀,她想。用有意为之的窒息杀死一万七千人——男人、女人,还有孩子——那就不叫谋杀了,那是种族灭绝。

她从桌子上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又放下。

“谢谢你的咖啡。”她说,转身欲走。

“你怎么能允许他这么做?”丁质问道,“你怎么可以帮助他这么做?”

比安卡转过身来对着她。丁已经站了起来,双拳紧握,浑身颤抖。比安卡直盯着她,脸上尽量保持着冷酷和漠然。她等着,直到丁转身跌坐在椅子里,凝视窗外。

“我救了你的命,”比安卡对她说,“而且我当时并不是非那么做不可。就算我真的相信巴拉德兹要杀死菲尼斯特拉上的每一个人——事实上我不相信,那也不关我的事。”

丁的脸庞扭向了一个更远的角度。

“听好了,”比安卡说,“因为我只会解释这一次。”

她等着丁不情愿地转过来面对着她。

“这份工作是我的一个机会。”比安卡说,“我来这里就是因为这份工作。我不是来拯救世界的。拯救世界是你和弗莱那种被惯坏了的放逐者孩子的雅兴。这份雅兴我享受不起。”

她走向门口,敲了敲窗子向弗里加哨兵示意。

“我会尽量把你救出去。”她侧着头补充说,“但是也只能做这些了。抱歉。”

丁没有动。

弗里加人开门的时候,比安卡听到丁猛然惊起。“伊拉兹马斯·弗莱?”她问,“那个博物学家?”

“是的。”比安卡朝后看了一眼,看到丁再次望向窗外。

“我想见见他。”丁说。

“我会跟他说的。”比安卡说。

哨兵在她身后关上了门。

7 镜中的面孔

闪电仍然在恩坎塔达的脊背上舞动,但是在东侧边缘风暴已经平静。电击过的清冽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一扫屠宰场的咸腥。比安卡冒着蒙蒙细雨回到了自己的小平房。

她给弗莱打了电话。

“什么事?”他问。

“丁小姐。”比安卡说,“她想见你。”

另一端一阵沉默。接着,“你对她说我在这里了?”

“不好意思。”比安卡言不由衷地说,“我说漏嘴了。”

又是一阵沉默。

“你对她的了解比你告诉巴拉德兹的要多,是不是?”她问道。随后听到了弗莱的叹气。

“是的。”

“她看上去挺生气。”比安卡说,“你应该去见见她。”

弗莱又叹了口气,但没说什么。

“我有工作要做。”比安卡说,“回头再聊吧。”说罢结束了通话。

她明天要做一次报告,听众是巴拉德兹和偷猎者团队里管事的人,内容是他们该如何对付菲尼斯特拉。报告已经快完成了,纲要很明确,图像可以利用设计文件自动生成。她打开投影文件,拨弄了一会儿,但发现自己难以集中精力。

忽然间,比安卡感觉自己的衣服透着死亡的味道:丁死去的同伴、惨遭屠戮的萨拉坦、丁本来要面临的死亡,还有所有孤立无援的菲尼斯特拉人最终的灭亡。她脱下衣服扔进循环器,洗澡,洗头,换上了睡衣。

叫它死亡之城才对。

即便今天在菲尼斯特拉上生活的人,并看不到它死去的那一天。

她关上灯。丁的话回响在脑际。她想要睡觉,但是睡不着。她没法不想,想那种前路唯有一死,却不得不继续活着的感觉。

她太了解那种感觉了。


对于帕布罗的妻子梅里亚——那个乐器师的女儿来说,比安卡是个偷偷摸摸接受了技术教育,比自己年长十岁的老姑娘。对于比安卡来说,梅里亚是个与一屋子女孩一起长大、具有强烈领地感的姑娘。梅里亚搬进来之后,比安卡仍旧住在老宅子里——尽管那已经是梅里亚的房子了,而且继续不计报酬地帮助弟弟处理接到的工作。但是随着一年年过去,她一步步地退缩,直到活动范围缩减到了四楼那个房间,那个从她还是小姑娘时起就属于她的房间。从此她埋首于蓝图和计算,假装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她见到了她嫂子,那个摩洛裔的嫂子。地点是外星人和放逐者们售卖小零件和药品的玛库拉多斯市场。当时市政厅刚刚颁布了这个市场向基督徒开放的许可。

扎拉·阿尔哈林,一位成功的建筑师,把比安卡带到了自己家。比安卡在那里吃太妃糖,饮黑莓茶,二十多年来再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大哥。她尽自己最大努力称呼他瓦利德而不是赫苏斯。她感觉到,如果自己想要,这个世界也可以属于她。但是就和赫苏斯一瓦利德一样,她若要拥有它,便必须放弃原有的世界。即便她仍然做一名基督徒,也不可能再去教堂了。而且她还是不会被工程师公会接受。

那天晚上,她回到了纳扎里奥家宅。梅里亚尖刻地问她这一天都干什么了,她没有理会。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那里有她的蓝图和模型,有跟了她一辈子的家具陈设。她努力想要工作一会儿,但是没有足够的注意力与系统交互。

她发现自己在照镜子。

镜子里吸引住比安卡注意力的,不是满满地钉在背后墙上的飞行机器——它们模样纤巧,仿佛被氯仿麻醉了的蝴蝶——而是她自己疲惫的脸庞,是那一缕缕杂乱而干燥焦枯的头发,还有多年的束缚在她的前额和眼睛周围留下的纹路。而且,当和镜中人四目相对时,她好像并不是在照镜子,而是看穿了自己未来的岁月,仿佛看进了一条漫长笔直没有门和岔道的狭窄走廊。走廊最深处的那双眼睛是死亡的眼睛。她自己的死亡,化做了人的模样,与自己对视。


比安卡下了床,打开灯,拿起了便携系统。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呼叫监察处。

然而她再次恢复了之前擦除的简易酒精动力飞艇草图。她使用纳扎里奥家族的自动化系统为它添加了图解和透视、材料清单、建造指南、维护和起飞前的检查表。

算不上复杂,但要比丁的气球优良。

现在她需要想办法让丁把它送给菲尼斯特拉人。

为此,她又用回了巴拉德兹给她的系统,而且感觉自己这么做是有道理的。放逐者的自动化设备正是做这种事情用的,除了功能要求,没有其他限制,所有的异域技术都能够使用。比安卡只用了几分钟就画出了设计草图,又用一个小时左右完善草图,并去除了不必要的部分,直到剩下的部分小得可以装进她留给丁的旅行包。唯一的难点是让设计系统和小平房的装配机沟通,因为装配机是用来制作衣服、家具和居家用品的。最后她只得用自己的便携系统登上长天星本地网络——希望这时候巴拉德兹并没有安排人监视她——用自己的钱和某个升降吊架上的咨询服务商签订了转换协议。

最终她还是把问题解决了。装配机吐出了一个简单整齐的包裹,比安卡把它塞到了床底下。明天她可以取回旅行包,把包裹连同飞艇设计图一起偷偷交给丁。

不过她要先给巴拉德兹做一次报告。她好奇那个人的动机又是什么。不是钱那么简单——她对此很有把握,哪怕她难以相信他是丁所描绘的那种禽兽。他是在寻求复仇吗?为他的家庭,为他的家乡?

这一想法过于准确地戳中了她自己的痛处。

她叹了口气,关上了灯。

8 专业人士

到了早上,风暴已经消散,蓝天重现。但是,为了让投影仪有良好的显示效果,巴拉德兹的小平房里却很黑暗。巴拉德兹和几个地球人头目的椅子大体排成了一个半圆,生理结构上能够坐下的外星人也和他们在一起。伊兹梅尔和其他弗里加人站在后面。在比安卡看来,弯曲的手臂和行走机器细长的腿使他们轮廓突兀,浑如一丛盆栽植物。

这时,盆栽植物的叶子突然咄咄逼人地舞动起来,比安卡微微颤抖。到底是谁在掌握大局?

没时间担心这个了。她挺直身体,取出了便携系统。

“过一会儿,”她提高音量,保证自己的声音能够传到屋子后面,“弗莱先生将讲解萨拉坦的新陈代谢过程,以及我们模拟其体内氢的生产的计划。而现在我要讲的是,让这些氢为我们所用,需要什么样的工程工作。”

比安卡的便携系统投射出一头上百千米长的萨拉坦图像。那不是菲尼斯特拉,也不是任何一头萨拉坦,而是一个原型,某种概念模型。它的背上布满了粉红色的光点,每个光点都代表着一块括约肌,它将要被挖出并由机械阀门代替。

“在准备阶段,我们的首要关注将是这些外部气孔。不过我们也要考虑内部的削减和配重阀门……”

随着报告的继续,随着她一一列出把一头活着的萨拉坦变成一部电子玩偶所需要的植入、移植、手术和切除,她内心的一部分惊异于自己的肆意敢言,惊异于自己那种坚定、自信、专业的口吻。

几乎就如同她是一名真正的工程师。


报告接近尾声了。比安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力保持着自己的专业形象。这一部分不在她的纲要里。

“最后,还有一个疏散的问题。”她说。

在房间的后部,伊兹梅尔打了个激灵。“疏散?”他问——这是整个报告过程中第一次有人插话。

比安卡清了清嗓子。在假想萨拉坦的东南边缘出现了几点红星,大体对应着失落之城和菲尼斯特拉上一些较小村落的位置。

“菲尼斯特拉拥有一万五千至两万人口,大部分集中于这些定居点。”她开始讲解,“用一艘卢皮塔赫雷兹号那么大的船,应该可以输送大约——”

“你不用操这个心,纳扎里奥小姐。”巴拉德兹挥了一下手,“无论如何,不会有任何疏散行动。”

比安卡惊愕地看着他。她的心情肯定表现在了脸上,因为巴拉德兹笑了。

“别那么看我,纳扎里奥小姐。我们会在失落之城和中心村落安置野外穹顶,然后把他们渡到他们想去的地方。只要小心谨慎,他们就不会有事。”他又笑了。“该死的。”他摇着头说,“你以为我们要搞什么?你不会认为我们要杀死两万人吧,有没有?”

比安卡没有回答。她关闭了投影,坐下来移开了自己的便携系统。她的心在怦怦乱跳。

“好的。”巴拉德兹说,“很棒的报告,纳扎里奥小姐。弗莱先生?”

弗莱站起身来。“好。”他说,“让我——”他拍拍自己的口袋。“我,啊,我想我肯定是把系统落在房间里了。”

巴拉德兹叹了口气。

“我们等着你。”他说。

黑暗的屋子里寂静无声。比安卡努力让自己的呼吸深沉而舒缓。圣母马利亚,她想,感谢你没有让我做蠢事。

紧接着她又开始怀疑自己。丁当时是那么的确信。比安卡如何知道巴拉德兹说的是不是实话?

没有办法知道,她想。只能等着瞧。

弗莱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啊,它不在——”

一个响亮的声音打断了他,音量大得一开始几乎辨不出那是人的语音。那排山倒海一般的声音仿佛来自空气本身,街市阿拉伯语单词在营地里没完没了地反复回荡。

这是一处非法营地。营地中所有人员必须聚集到开阔地,并有秩序地向园区监察处投降。携带武器者将被推定为拒捕,并将受到相应处置。任何试图离开营地的交通工具都将被摧毁。你们有五分钟时间执行命令。

通告又以其他语言重复播送:先是弗里加人笛子般的语言,然后是迈阿密西班牙语,然后是一系列投射出来的象形文字、符号和编码。最后又开始用阿拉伯语播送。

“滚你妈的。”巴拉德兹咬牙切齿地说。

比安卡周围的偷猎者们都在搜集武器。在房间后部,弗里加人似乎在争论着什么,他们手臂挥舞,声音也抬高了,像一阵不成音调、嘀嘀嗒嗒的噪声。

“我们怎么办?”弗莱的喊声盖过了监察处的通牒。

“冲出去。”巴拉德兹说。

“打!”伊兹梅尔从弗里加人的争论中转过来好几只眼睛。

“那不是拒捕吗?”比安卡问。

巴拉德兹笑声刺耳。“不回击也活不了。”他说,“监察处可不是现象管理处,他们不是文质彬彬的哈里发干警。他们会说你是因拒捕而被击毙的,这就是他们的全部招数。相信我——这是我的老本行。”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得出奇的枪,踢开门冲了出去。


卢皮塔赫雷兹号周围聚了乱糟糟的一群人,有地球人也有外星人。有些已经急匆匆地登了船,还有一些在拼命往上挤。

某个巨大的黑色物体飞快地掠过营地上空。货运升降机上亮起了白色闪光,人们尖叫连连。

紧随黑色物体之后,一阵沉重感突然袭来,仿佛恩坎塔达的侧肋成了惊涛骇浪上一艘船的甲板,在比安卡的脚下猛然浮起。她双膝一软,摔倒在地,被两倍甚至三倍于体重的力量压在了草丛里。

那种感觉稍纵即逝,一如监察处黑色飞行器一闪而过。凭借助行器站住脚的伊兹梅尔帮助比安卡立起身来。

“怎么回事?”比安卡问。她想拍掉裙子上的泥土和草屑,淤伤疼得她直皱眉头。

“反重力飞船。”伊兹梅尔说,“太空飞船,波动驱动,相同原理。”

“反重力?”比安卡盯着飞船远去的方向,但是它已经从恩坎塔达背脊的另一侧消失了,“如果你们这些贱货有反重力技术,那我们干啥还他妈的坐在这里摆弄弹射器和气球?”

“太贵。”伊兹梅尔说,“至少两个太阳,不稳定质量,像太空船。”弗里加人挥舞着两个没有用到的眼睛,“何必?便宜飞行方法,足够。”

比安卡意识到,尽管巴拉德兹谈起过长天星的贫穷,她还是一直以为那些放逐者和外星人都很富有、强大、自由——他们拥有那些飞船和机器,熟知各种科学知识;而在里约皮卡罗,科学知识多半只是富有的摩洛人在宫殿高墙之后窃窃私语的违禁之物。此刻她感到后知后觉的自己就像个傻瓜。她明白了,联合会的强权与巴拉德兹这样的人之间的鸿沟,正如同那些富有的摩洛人和鹰角街道上最卑微的游民之间的差距,甚至有可能更加宽广。

她向飞机场看去。空中牵引机正在升空上空,御风艇摇晃着发动了。然而就在她的注视下,一架牵引机绽开了,成了一团绿色的火球。一艘御风艇已经远远地飞到了屠宰场上空,却又被什么东西击中。它的静力场里登时布满了紫色的闪电,随后它便开始下跌了,实体机身坠毁在地,泥土四溅。

与此同时,监察处的录音仍然无处不在,重复着一条条指令和要求。

“这行不通,不能这么干。”比安卡对伊兹梅尔说,“我们还是跑吧。”

弗里加人举起了枪。“先杀犯人。”

“什么?”

但是,伊兹梅尔已经行动起来了,助行器的机械腿在破裂的地面上迈着稳健的步伐。又远又轻快的步子不再可笑,而是坚定得令人恐惧。

比安卡努力跟在弗里加人后面,但还是很快就落后了。屠宰场的地面布满了沟沟坎坎,推土设备把萨拉坦的下水杂碎推下悬崖边缘时留下了条条痕迹。比安卡猜测那里也曾经被草地覆盖,但是现在只有泥巴和陈旧的血污。只因为确信往回走和朝前走一样糟糕,比安卡才坚持前行,在有时及踝深的恶臭污物中蹒跚。

她走到丁的小平房时,伊兹梅尔已经离开了。门虚掩着。

说不定监察处的人救走了她,比安卡想。然而她自己也不相信这种想法。

她缓缓走进屋内。“艾迪丝?”

没人回答,不过比安卡本也没指望能听到回答。

她在厨房里找到了丁。她趴在那里,脚冲着门,好像是在试图逃跑或者躲藏时被击倒了。在三米开外,比安卡看到丁瘦小的背上有个边缘齐整、足以伸进一个拳头的黑洞。她感觉没有必要再走近了。

弗莱的便携系统掉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正如比安卡所料。

“你该多等一会儿的。”比安卡对空荡荡的屋子说,“你应该相信我。”

她在丁的卧室里找到了自己的旅行包,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床上。丁似乎不曾动过它们。

比安卡的眼睛里涌起了泪水。她又看了看弗莱的系统。他把它留在这里是有目的的,比安卡意识到自己一直低估了他。或许弗莱是个比自己还好的人,一直都是。

她再次看了一眼厨房地板上的尸体。

“不,你不该。”然后她说,“你根本不该相信我。”

她回到自己的小平房,从床下取出包裹。

9 菲尼斯特拉

一百米、二百米、五百米——比安卡直落长天,风撕扯着衣服。挂满了恩坎塔达侧肋的植被是一片绿褐相间的模糊。当植物逐渐稀少,颜色也慢慢变灰之时,萨拉坦弧形的身体曲线也开始远离比安卡。她眨眨眼,甩掉了强风吹出的眼泪,努力注视套具上的监控表盘。那是她从一个现成的紧急降落伞设计中借用来的。她想,它肯定会在某个高度上自动打开吧?然而只有风速计看上去正常,其他指示计——高度、姿态、下降速率——都在用三种语言循环显示着乱七八糟的话。仪器在下方根本找不到坚实地面,那些仪表因此全乱了套。

这时比安卡已经跌出了恩坎塔达在阳光中投下的阴影。未及有意识地整理自己的思路,她已经抓住了套具的紧急把手,抽搐似的拉了一下。玻璃纤维制造的充气伞在头顶翻滚着打开,如水一般泛起涟漪。套具轻柔而牢固地拽住了她。智能线索从小小的喷口中迅速拉出,又缓缓缠紧。

过了一会儿,她恢复了平缓的呼吸。跌落已经结束,她在飞翔。

她抹去眼中的泪水。西面,菲尼斯特拉的侧肋沐浴在明亮的低角度阳光中,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细节。清晨迅速消散的雾气中,千万棵树投下了千万条细小的身影。

她抬起头,透过充气伞几不可见的弧形边缘,看到恩坎塔达正在燃烧。她久久注视。

空气变得更加温暖,也更加潮湿。比安卡惊觉自己已经跌到了菲尼斯特拉的下方。她设计充气伞的时候,是希望丁在长天星大气层中安然跌落到尽量深的地方,然后启动反向麦克斯韦气泵,加热气球中的空气,带她回到菲尼斯特拉。不过现在似乎没有任何被追击的危险,无论是偷猎者那边还是监察处那边。比安卡启动了气泵,充气伞减速了,随即开始上升。

盛行风挟着她进入内陆,越过一片热带林地,比安卡看到远处失落之城中的烟囱冒着烟。她又抬头看了一眼燃烧着的恩坎塔达,心中暗想,不知自己还能否弄清楚巴拉德兹有没有说实话。

忽然间,下面的林地变成了开阔的平地,比安卡飞到了开垦过的土地上面,人们惊异地仰望着她。她没有细想便切断了气泵的动力,打开了气球顶部的阀门。

她重重地落下来,被仍然拴着脚踝的围巾绊了一下,在地上打了个滚。充气伞套具在其原有程序的控制下自动解开了。她解开围巾站起身,抖抖被撕破弄脏的裙子。已经有孩子穿过田地朝她跑来。

蛮子、难民,弗莱这样称呼他们。比安卡好奇他们是不是全都说巴拉德兹那种古怪的西班牙语。她努力想回想起几句阿拉伯语,但是一时间除了“祝你平安”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那几个孩子——六个、八个……总共十个——犹豫着走近,在五到十米开外停住脚步。

祝你平安,比安卡轻声练习着这句阿拉伯语。也祝你平安。她深吸一口气。

孩子当中胆子最大的一个朝前走了几步。他约有八到十岁,双腿细长,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黑色的头发打着卷。他那身浅色的衬衫短裤可能产自升降吊架或者真空气球站上的某家自动工厂,之前或许已被六七人穿过。他看上去像是她弟弟帕布罗,像是他早年间在赫苏斯离开之前的样子。

比安卡尽量不让自己显得有威胁,她看着他的黑眼睛。“你好。”她说。

“你好。”男孩回答道,“你叫什么名字?这是你的气球吗?”

比安卡站直了身子。“是的,这是我的气球。”她说,“你可以叫我纳扎里奥女士。”

“如果这是你的气球,”男孩毫不退缩地继续问,“你能带着我一起飞吗?”比安卡朝东看去,远方的天空中萨拉坦星罗棋布。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幅图景,一幅她认为艾迪丝·丁或许也曾展望过的图景:长天星的天空比里约皮卡罗的天空更加拥挤;北方兽岛群被亮丽的飞艇和滑翔机点缀得生机勃勃;那些无名的萨拉坦不再是无人知晓的沙洲,而是为人熟知、舒适宜人的地标。

她转过身来看着正在迅速泄气的充气伞,想着重新给它充气需要多大的工作量。她取出便携系统检查了一下:手工飞艇的设计方案还在,家传的自动化系统也在。

这并非她当初踏出家门时的预期,但她仍旧是纳扎里奥家的人,仍旧是一名工程师。

她把系统放在一边,转过身来对着男孩。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她说,“你想不想要一个自己的气球?”

男孩绽开了笑颜。

秦鹏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