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城追赃记

卡尔·施罗德

卡尔·施罗德出生在加拿大马尼托巴省布兰登市,现居于多伦多。在创作小说之外,他还提供未来技术方面的咨询服务,其客户包括加拿大政府和军方。他在上世纪9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自2000年的《文托斯》以来,他已经发表了七部长篇科幻小说和一本早期短篇作品集。他最近的一部长篇小说是“幡云世界”系列的第五部,发表于2012年的《坎德斯之灰》。该系列中的所谓幡云世界,是一个遥远未来的人工世界,作者对它的设定有着坚实的科幻内核。

本篇作品的发表历程可谓复杂,而这对于当今的科幻作品来说倒也不算例外。它最早作为约翰·斯卡尔齐编辑的原创有声选集项目《异都》的一部分,于2009年以音频形式发布,后来发行了限量印刷版,2010年又以普通精装版的形式出版。施罗德使用了与威廉·吉布森的《模式识别》类似的情节设置,探讨了虚拟世界和一次性身份的道德影响。

货车的后面装着十六匹裹着塑料的冷冻驯鹿,鹿腿和鹿角密密麻麻地支楞着。吉纳迪·马里亚诺夫举起手电筒朝货箱里面看了看,又看了一眼自己的盖革计数器,然后说:“就是它们,错不了。”

“你确信?”瑞典警察问道。他躲在雨衣里面,被午夜时分的蒙蒙细雨淋得浑身湿滑。他身后的山路在夜幕中泛着银光,好几处路面倒映着十几辆应急车发出的红光和蓝光。

吉纳迪爬下来。“警官,如果你认为这条路上还会有其他卡车装着放射性驯鹿,我想你应该告诉我。”

警察没有笑,他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我是在担心管辖权的问题。”他说,“万一他们只是在走私肉类……咱们办的案子可是追查恐怖主义。”

“不过……”吉纳迪小心地说,警察本来都已经转身离开了,但是又站住了脚。吉纳迪又看了一眼被冷冻得歪扭七八的尸体,窘迫地耸耸肩。“我从没想过能见到它们。”

“见到谁?”

已经感觉挺尴尬的吉纳迪朝卡车点点头。“这些有名的驯鹿。”他说,“我从没想过能见到它们。”

警察一边走开一边用瑞典语嘟哝了一句“怪人”。吉纳迪又看了一眼卡车,然后拱肩缩背地朝自己的车走去。仪表盘上有一个小灯在闪烁,提醒他已经过了预订的时间。由于下雨,加上警察关闭了奥尔延的整个路段,E18号公路的交通比预想中繁忙。他心里默算着,这次极其短暂的冒险得到的酬劳,减去需要多付的租车费还能剩下多少钱,这时有人喊了一声:“马里亚诺夫?”

“又怎么了?”他用手遮着眼睛。两个人正从那堆紧急车辆中间踏上狭窄的路肩。他们身后是一辆没有闪灯的箱式货车——庞大的黑色车身透出凶险的意味,让他想起了乌克兰某些巡警的车。那两个人五大三粗的样子挺像便衣警察。

“你是吉纳迪·马里亚诺夫吗?”第一个人用英语问道。成串的雨珠敲打在他光秃秃的脑壳上。吉纳迪点点头。

“你在和国际原子能组织的人共事?”那人接着问,“你是个武器调查员?”

“那份工作已经做完了。”吉纳迪不动声色地说。

“我是莱恩·希钦思,”光头的男人伸出结实的手掌跟吉纳迪握手,“国际刑警。”

“是因为驯鹿的事吗?”

“什么驯鹿?”希钦思问。吉纳迪抽回了手。

“那些。”他说着朝检查点、闪烁的灯光和警车后面嫌犯们低垂的脑袋挥了挥手。“你们不是为这个来的?”

希钦思摇摇头。“是这样的:有人跟我说你会出现在这里,于是我们就来了。我们需要和你谈谈。”

吉纳迪没有动弹。“谈什么?”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见鬼。跟我们来一下!”

又有一个人打开了货车的后门。看着它,吉纳迪还是会联想起绑架,不过能接到工作的期望让他迈开了腿。他真的很需要钱,哪怕只是在瑞典的公路旁边挣一个小时的咨询费。

希钦思示意吉纳迪爬进货车。“驯鹿?”他忽然咧开嘴笑着说。

“你从没听说过贝克勒尔驯鹿?”吉纳迪说,“没有吗?好吧——在我们辐射猎人的圈子里很有名。”

一群穿着危险品处理制服的人笨手笨脚地走向卡车,探照灯的光柱把那辆车团团围住。显然这是在一本正经地虚张声势。吉纳迪瞧着这壮观的一幕笑了起来。

“切尔诺贝利事故之后,瑞典的一整群驯鹿沾染了铯-137。”他说,“剂量是允许值的五十倍。在人们意识到问题之前,成吨的驯鹿肉已经进了加工厂。最终所有这些驯鹿都被送到了斯德哥尔摩城外一家肉类冷藏库,然后就一直待在那里。等着衰变,你明白吧?

“不过呢,昨天有人闯入了那家冷藏库,偷走了一些驯鹿尸体。我认为他们是打算设法把那些肉弄到肉铺里,造成一桩大丑闻。某种类似脏弹的后果。”

跟希钦思在一起的人骂了一句:“真变态!”

吉纳迪笑了。“还很蠢。”他说,“只要瞧上一眼那些剩下的鹿肉,任何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买。但是我们还是抓住他们了,尽管挪威的国界,你们也知道,就在那边几千米处……”

“是你追查到他们的吗?”希钦思语气里带着钦佩。吉纳迪耸耸肩。这些年他积累了一点探险家的名声,如果承认自己被安排到这个案子,并不是因为在普里皮亚特或者阿塞拜疆那些传奇般的丰功伟绩,那会比较尴尬。不是那么回事,瑞典人与吉纳迪接触是因为,几年之前,他曾有一阵子在中国猎杀放射性骆驼。

他漫不经心地说:“这是一次付费咨询,对吧?”

希钦思又朝货车点点头。吉纳迪叹口气,爬了进去。至少里面是干燥的。货车的后部两侧各有一条长凳,一道隔断将车厢和驾驶室分隔开来,中间有一张狭窄的桌子。这么说,这是一辆盯梢用的车。一男一女坐在同一条长凳上,于是吉纳迪侧身走到了他俩对面。他忽然因为焦虑而感到胃部发紧,强迫自己说了声“你好”。遇到任何没见过的人,尤其是专业人士,总是让他尴尬和畏缩。

希钦思和他的同伴闪进车内,用力关上了车门。吉纳迪感觉有人进入了驾驶室,听到了关门声。

“我的车还在外面。”吉纳迪说。

希钦思瞧着另一个人。“杰克,你能把马里亚诺夫先生的账清一下吗?——我们会安排人去还车。”他对吉纳迪说。这时车子开起来了,他转向另外两名乘员。“这位是吉纳迪·马里亚诺夫。”他对他们说,“我们的核专家。”

“你们能不能跟我说一下,到底是什么事情?”吉纳迪问道。

“有一些钚失窃了。”希钦思平淡地说,“二十千克。比你的驯鹿严重,哈?”

“驯鹿?”那个女人问。吉纳迪对她笑笑。她看上去与这里有点格格不入。她大概三十五六岁,灰色的眼睛上戴着粗框眼镜,褐色的头发紧紧地梳向脑后,白色高领衬衫点缀着蕾丝边。一副俗套的女学究形象。

她脖子上挂着一枚看起来挺沉的黄铜怀表。“吉纳迪,这位是米兰达·韦恩。”希钦思说。韦恩点点头。“这一位,”希钦思接着说,“你叫他碎片仔好了。”

那人歪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他从侧面看着吉纳迪,但注意力却好像在其他什么东西上。他比韦恩年轻得多,大概才二十出头。他戴的眼镜和她的差不多,但是镜片在微微发光。吉纳迪忽然明白那是一副增强现实设备——镜片是微型透明计算机屏幕。在他透过镜片看到的事物之上,还叠加了另外一层景象。

韦恩的镜片是清晰的,这说明她现在可能把它关上了。“米兰达是我们的文化人类学家。”希钦思说,“接下来你与她共事的时间要比我们其他人都长。其实是几个星期之前,她因为自己的问题找到了我们——”

“然后一点也没得到帮助。”韦恩说,“直到出了这另外一件事。”

“说不定与钚有点关联。”希钦思说着,对碎片仔重重地点点头。“告诉吉纳迪你是哪儿来的。”他对那年轻人说。

碎片仔点点头,忽然间笑起来。“我劳碌奔忙,”他说,“自遥远的希莱尼亚。”

吉纳迪斜眼看着他。他的口音带点美国味。“西里西亚?”吉纳迪问,“你是捷克人?”

米兰达·韦恩摇摇头。他注意到她带着小小的圆形耳坠。“希莱尼亚,不是西里西亚。”她说,“希莱尼亚也是女人的名字,但在这个案子里,是一个地方,一个国家。”

吉纳迪皱起了眉头。“是吗?这个国家在哪儿?”

“这个,”莱恩·希钦思说,“是我们希望你搞清楚的问题之一。”

货车朝东边的斯德哥尔摩驶去。吉纳迪想到了各种明摆着的问题,比如“如果你们想要知道希莱尼亚在哪里,为什么不问问这位碎片仔?”——可是莱恩·希钦思似乎没有兴趣回答,只是说“米兰达会给你解释”。他倒是开始聊那些钚,显然盗窃案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它一直在被易手。”希钦思带着哭笑不得的表情说,“所以总是被运来运去的。不过自从美国人挨了打之后,大家的港口和边境上的探测设备都越来越精良了。一开始那些钚是四大块,但是后来买家和卖家开始弄碎了分头运。我们还能够追踪它,仅仅是因为他们一直把它作为整块来卖。但是它现在被切得越来越碎,总是略微超出当前探测技术能力。这位碎片仔在运送其中一小块的时候被我们抓到了,但他只是个跑腿的。他同意与我们合作了。

“现在已经足有一百多块了,又有了一位想要把它们都聚到一处的买家。这些碎块都在移动中,但是现在我们能在一吨铅里面探测到隐藏的一克钚。送货的已经很难做了。”

吉纳迪点点头,思考着这个问题。显然他们只需要成功追踪到一块,就能够找到买家。他又看向碎片仔。现在这个人的奇怪诨号的意义已经很明显了。“那么,买家就来自这个神神秘秘的希莱尼亚?”他说。

希钦思耸耸肩。“有可能。”

“那我就得再问一遍了,这位碎片仔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它在哪里,既然他那么乐于合作?还有,为什么那些本不该存在的美国人没有把他拖走,找个地方审讯一番?”

希钦思干巴巴地笑了。“没那么容易。”他说,“碎片仔,你能朝前探一下身吗?”年轻人照做了。“转一下头?”希钦思又说。这下吉纳迪看到了碎片仔耳朵里的耳塞。

“坐在你对面的这具身体,属于一名低功能自闭症患者,名叫丹纳尔·加弗里洛夫。”希钦思说,“他不讲英语。不过他极其善于把听到的话原样学出来,而且有人训练了他解读一种视觉和听觉提示语言,所以他也能重复手势和动作,哪怕是复杂的。”

“而碎片仔,”碎片仔说,“并不在这辆车里。”

吉纳迪后脖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发现自己忽然不愿意看丹纳尔·加弗里洛夫那对微微发亮的镜片。“眼镜上有摄像机,”他结结巴巴地说,“当然,没错,而且还有麦克风……你们不能跟踪信号吗?”他问希钦思。对方摇摇头。

“信号在普通网络上跳转了两三步,然后进入了一片错综复杂的匿名僵尸网络。”吉纳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以前见过这样的东西,知道跟踪进出碎片仔头脑的数据包流会有多么困难。别管是谁正在操纵丹纳尔·加弗里洛夫,至少现在他是无懈可击的。

车继续行驶,雨云已经散去,从后窗看出去,午夜的暗淡苍穹仍然不时被琥珀色和粉红色的闪电照亮。

“你现在有没有什么义务在身?”希钦思问。

吉纳迪看了他一眼。“这么说,这份工作的时间还可能挺长?”

“我希望不长。我们需要找到那些钚,但是我们不知道碎片仔愿意帮助我们多长时间。他随时有可能消失……所以如果你愿意今晚开始?”

吉纳迪耸耸肩。“我没养猫,也不需要照顾……别人。我习惯出外勤,不过——”他抛出了一个能想得到的玩笑来缓解气氛。“我还从来没被人类学家盯着干活呢。”

韦恩用手指头敲击着狭窄的桌面。“我并不想失礼。”她说,“但是你得明白:我并不是为你们的钚来的。我承认它很重要。”她又迅速补充道,还举起了一只手,“我只是认为你应该知道,我在寻找别的。”

他耸耸肩。“好吧。找什么?”

“我儿子。”

吉纳迪盯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终只是耸耸肩膀笑了笑。韦恩正要开始说话,这时汽车停到了斯德哥尔摩市一家较为豪华的宾馆外面。

那一夜剩下的时间里,他们跑了很多路,做了很多安排,吉纳迪被送到城市的另一端,从他朴素的出租屋里收拾了包裹。他们让他和韦恩、希钦思住在同一层,不过碎片仔住在哪里,他到底睡不睡觉,吉纳迪就不知道了。

吉纳迪心思乱得睡不着觉,便在网上浏览了很长时间,想找到关于他的驯鹿和晚间道路上的事故的报道。截至目前,什么消息都没有,最终他真累了,便睡着了。

早上八点,希钦思敲响了吉纳迪的房门。当时他、韦恩和碎片仔正在走廊对面的套间里享受一顿丰盛的早餐。吉纳迪进门的时候碎片仔抬起头来。

“早上好。”他说,“我相信你睡得很好。”

吉纳迪嘟哝着几句废话作回应的时候,心里想到了美国人爱用的“毛骨悚然”一词。碎片仔笑了——当然真正在笑的是丹纳尔·加弗里洛夫。吉纳迪好奇他到底有没有注意到发生在周遭的社交互动,或者他是否意识到,遵循控制者的指令,是混迹于这个复杂得令人迷惑的人类社会最简单的方法。

昨晚睡觉之前,吉纳迪查询了碎片仔与加弗里洛夫之间的这种关系。加弗里洛夫并不是一部仅具人形的机器,原样复现操控者的言行是他的一项技能,而他作为一个“傀儡”,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不只是一个木偶,但也远远算不上一名演员。别管他是什么,他显然很喜欢火腿蛋松饼。

“我们今天干什么?”吉纳迪问希钦思。

“你用餐梳洗之后,我们便立刻开始。”

吉纳迪对着韦恩皱眉头。“开始?我们从哪里开始?”

韦恩和希钦思交换了一个眼神。碎片仔笑了。是另外某个时区的某个人让他那么做的吗?

吉纳迪的兴致不算太高,因为他一直希望能回想起昨晚一些有助于搞清楚状况的细节。咖啡开始提神了,但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另外,他很想查一下新闻,看看媒体有没有报道他的驯鹿。

米兰达忽然说:“希钦思对你说了他的问题,大概我该跟你说说我的问题了。”她把手伸到脚边的一个包里,然后往桌上放了一本电子书。那是一本四开本的书,三百页柔软的电子纸,每一页都能够记下你的见解。她翻页的过程中,吉纳迪能看到页面上已经被她填满了手写笔记、照片和网页,而且全都填到了页面外边。在任何可读的比例下,虚拟页面的尺寸都远大于你正注视的物理窗口——这是在她翻到某一页,用手指头把上面的新闻报道拨弄得翻飞起来时,吉纳迪看出来的。她又一次按下手指头,止住了文字和图片的卷动。“这里。”她把书递给了吉纳迪。

在页面中间是一封常见格式的电子邮件。

妈妈,我知道你警告过我,不要离开喀斯喀蒂亚的保护,但是欧洲太棒了!我到的每一处,人们都尊重我们的市民身份。你知道我喜欢乡下。我遇到很多人,他们对我的成长方式很着迷。

吉纳迪抬起头来。“你是从城市网络来的?”

她点点头。别管米兰达·韦恩原来是什么国籍,她现在已经接受了一个全球城市网络的公民身份。这个网络中的城市全部加起来,要比它们所处的国家还要强大。她的儿子或许出生在如今被简称为喀斯喀蒂亚的温哥华-波特兰-西雅图城市走廊,或者上海。这并不重要,他拥有在每一个大都市以及很多其他大城市活动及生活的自由,他就是这样长大的。但是邮件暗示他的母亲忘记了在这些城市本应属于的任何一个国家给他做出生登记。

吉纳迪继续读下去。

总之,我昨天遇到了一个人,背包客,说他叫躲避客。他说除了ARG之外,他没有其他公民身份。我说好吧,随便啦,于是他就发给我一个路径链接。我照着它游历了罗马,直到现在都还挺过瘾。这是一些照片。

后面是一些相当普通的图片,内容是罗马的老街道。

吉纳迪困惑地抬起头来。替代现实游戏——ARG——就和泥巴一样寻常,全世界成千上万的孩子为这颗真材实料的星球加上虚拟覆层和地理位置信息,构成了关于旅行和地点具体特征的复杂游戏。互联网身份也并非新鲜事物。越来越多的人认为自己具有真实世界某个国家以及某个在线虚拟世界的双重身份。由于虚拟国家的经济规模可能比很多真实世界的国家还要大,这样的公民身份并非只是装模作样。在经济方面,它可能比你的正式国籍还要重要。

基于ARG的国籍不是什么太难想象的事,于是吉纳迪说:“我看不出来这里面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看下一封。”韦恩说。她坐回去,咬着手指甲,看着他在贴到页面上的那一串电子邮件中继续翻阅。

妈,这些重绘图很棒对不对?跟真实的世界比起来,超萨奇真是太有活力了!就连香港的覆层跟它都没法比。共享性真的很高。今天我离开它的时候,兜里揣着一万多超萨奇点。当然,它只能通过保加利亚之外的一个匿名入口兑换——但它确实是可兑换的。我觉得大概相当于五百美元吧,假如我真的傻到要去换成现金的话。留在ARG里的话,这笔钱价值要高得多。

韦恩靠过来翻动。“这一封。”她说,“两周后来的。”

吉纳迪读道:

事体2.0是一个能把一切东西实时重绘成超萨奇语汇的覆层。一旦你了解到世界上到底在发生什么,就会明白它有多神奇了!圣域正在给欧洲造成那么大的压力。圣域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显现出来——想象一下,一场自组织的灾难会是什么样子!而且,超萨奇原来只是通往反对圣域的重绘图的一个门户。还有其他的:川普敦、阿勒格尔和希莱尼亚。

“希莱尼亚。”吉纳迪说。

碎片仔直起身来看看那本书。他点点头说:“超萨奇是通往希莱尼亚的一个门户。”

“那么你?”吉纳迪问他,“你去过那里?”

碎片仔笑了。“我住在那儿。”

吉纳迪被搞糊涂了。这些话里有些词语很眼熟,比如他隐约了解地理覆层的概念,但是另一些词他就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圣域是什么?”他问碎片仔。

碎片仔的笑容里带着令人恼火的自鸣得意。“你找不到语言来形容它。”他说,“你只能用事体2.0来谈论它。然而圣域就是这里实实在在正在发生的事情。”

吉纳迪朝莱恩·希钦思投去探询的目光。希钦思嘟哝了一声。“圣域大概就是钚窃贼背后的组织。”他说。

“圣域不是个组织。”碎片仔说,“就像事体2.0不只是一个词语。”

“随便啦。”莱恩说,“吉纳迪,你需要找到他们。米兰达会帮助你,因为她想找到她儿子。”

吉纳迪竭力想要跟上节奏。“这个圣域,”他说,“就是在……远方的希莱尼亚?”

碎片仔轻蔑地笑了。韦恩恼怒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对吉纳迪说:“没那么简单。这儿,读一下最后一封邮件。”她把页面拖到了最底部。

妈,希莱尼亚是一种新的“事体”。但圣域也是,想到这一点就让人害怕。没有这个事体,没有这个词和它所代表的指代行为,你就无法言说这些事物,你甚至看不到它们。我现在就能看到它们,一天接一天——行走的城市,这些国家像蝉一样终其一日走向太阳,只为再次消失在黄昏中……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我不能再做我自己,否则圣域就要胜利。对不起,妈妈,我必须成为可以被2.0指代的某种事物。希莱尼亚需要我,或者我能够付出的、尽可能多的我。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吉纳迪又读了一遍那封信,然后又读了一遍。“没道理。”他说,“乱七八糟,不过……”他看向希钦思,“事体2.0。这是个代码,对吧?”

希钦思摇摇头。他递给吉纳迪一副韦恩那样的宽边眼镜。吉纳迪认出了眼镜腿上的商标名:阿里亚德涅AR,一家瑞士的增强现实企业,最近刚刚收购了谷歌。韦恩戴的也是阿里亚德涅,不过碎片仔的眼镜上没有标识。

吉纳迪小心翼翼地戴上,按镜框激活。一个令人神清气爽的蓝色透明球立刻出现在他面前,离他大约两英尺远。当然,眼镜是把那个球直接投射到他的视网膜上的。球的周围是好多只有他能看到的图标和命令。吉纳迪熟悉这种界面。他要做的只是注视着某一条命令,然后它就会变颜色。然后他可以眨眼激活它,或者看向别处来取消。

“标准软件。”他一边扫视那些图标一边嘟哝着,“地理服务、维基、社交网络……这是什么?”

希钦思和韦恩也戴上了眼镜,于是吉纳迪把那个不熟悉的图标设置成众人可见,然后用手指从空中把它挑了出来。当然他感觉不到它,但是可以把那个艺术字体的小小字母R放在大家都能看到的桌子中央。

丹纳尔·加弗里洛夫点点头,为正在操控他的人模拟出一个满意的笑容。“那是你的第一站,”他说,“一个叫做铆钉服装店的地方。”希钦思打了个招呼然后离开了。吉纳迪基本上没有注意到,他已经激活了铆钉服装店的图标,正在听一个并不在此处的放肆年轻女性滔滔不绝。他把她挪动到了房间中央,不过走来走去的米兰达·韦恩老是穿过她。

那位美丽的女性叫做色灵——是一种解说员,此时此刻她正在向吉纳迪详细介绍一款名为“铆钉服装店”的替代现实游戏。

在她讲述的过程中,吉纳迪眼镜上的摄像机和位置传感器还在加班加点地确认他的位置和他周围的物体。那位色灵解释说,《铆钉服装店》设定在一个虚构的煤气灯年代——一个不曾存在过的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就在这时,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变化了。墙上多了一层泛着光泽的半透明花卉壁纸,台灯隐在了阴森森的黄铜气灯后面。

米兰达·韦恩再次穿过了色灵。有那么一刹那,吉纳迪以为游戏在她身上也加了覆层。事实上,她的高领衬衫和长裙忽然就看起来顺眼了。他一下子明白过来,她的耳环其实是两个小齿轮。

“蒸汽朋克已经过时了,不是吗?”他说。韦恩转过身来,抬手触碰了一下自己的耳垂。她朝他笑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由衷地微笑。

“我父母都比较痴迷新世纪风格的东西。”她说,“出于叛逆心理,我加入了一个蒸汽帮。我们穿衬裙和紧身背心,而且我以前还用长簪子把头发挽成一个精致的发髻。男孩们都带夹鼻眼镜,穿印花马甲这样的东西。我好久之前就疏离这种文化了,不过我还是挺喜欢这种风格。”

吉纳迪发现自己在对她笑。他理解她说的事情——那种与整个社会微微拉开一点距离的冲动。韦恩戴的那个项链似的怀表是一种寄托,一个总能让她想起自己身份以及独特之处的东西。

米兰达·韦恩的寄托是齿轮和转子,吉纳迪的却是地点:他随身携带的不是黄铜与齿轮的标志,而是记忆——滴水的混凝土大厅、隐在暗影中的废弃反应堆加热器、堆积着废燃料棒的蓝光幽幽的水池……还有在漆黑一团的商用冰柜里,像玩具一般胡乱堆放的整群受到辐射的驯鹿。

《铆钉服装店》算不上很奇怪。很多女人在她们保守的工作服里面穿着紧身内衣裤来达到同样的效果。对那些没有这种释放渠道的人来说,《铆钉服装店》这样的覆层差不多给了他们同样的私下拥有某种独特性的感觉。孩子们独自走在柏林或者明尼阿波利斯普普通通的街道上,但与此同时他们也身处维多利亚风格的亚特兰蒂斯,正在雾气氤氲的鹅卵石街道上结伴而行。他们当中很多人花费业余时间填充那些地方的细节,设计衣服,撰写《铆钉服装店》的历史。它已经远远不止是游戏,而且它已经风靡了全世界。

米兰达·韦恩拖着她的包走向门口,碎片仔为她打开了门。他们转向仍然坐在一片狼藉的早餐桌前的吉纳迪。“准备好了吗?”米兰达问。

“来了。”他说着站起身来,从斯德哥尔摩朝亚特兰蒂斯走去。


《铆钉服装店》的笔触轻盈得让人愉悦:它通常只在你看到的景象或者听到的声音上稍加修饰,给原本寻常的地方加上一抹陌生感。在电梯里,吉纳迪的眼镜过滤了荧光灯的强光,把它变成了烛光的样子。在前台,一部华美的蔓叶装饰收银机飘摇着进入视野,取代了柜员正在使用的终端。在外面的大街上,吉纳迪听得到附近有马的嘶鸣,还看到在奔涌不息的电动汽车流外面,几匹黑鬃马抬起了头。

斯德哥尔摩本来就是富丽堂皇的古典之美与高度现代化的混合体。这些地方真的曾经用煤气灯照明,而且很多街道仍然是鹅卵石铺就的,尤其是在王宫那种浪漫气息浓厚的地标建筑附近。《铆钉服装店》不需要太多的努力就可以达到它想要的效果,尤其当其他玩家像星星一样闪耀的形象开始出现时。你能在几千米之外看到他们,哪怕隔着建筑和山丘,所以很容易和他们会面。该游戏禁止某些形式的联络,在这个游戏中没有电话,但是吉纳迪、米兰达和碎片仔没有花太多时间就与另外两名长期玩家一起坐在了一家咖啡厅里。

吉纳迪让米兰达主导,于是她热情洋溢地开启了一番关于《铆钉服装店》政治和历史的讨论。她显然以前来过这里,不可能只是为了寻找儿子就了解到全部这些细节。他看着她一边讲话一边手舞足蹈,而她的番红花面包和咖啡慢慢失去了热度。

阿加塔和珀尔很快就跟米兰达熟络起来,对吉纳迪的态度却颇有保留。吉纳迪并不在意,他正和往常一样,在陌生人旁边舌头打结。于是,通过聆听,他了解到几件事情:

《铆钉服装店》的亚特兰蒂斯是一座全球性的城市。到处都有它的片段,但是它们的位置根据玩家的行为发生变化和转移。你可以把你的覆层改变到另一个街区,不过那么做的话,你就失去了当前的街区。这通常算不上问题,只不过这意味着其他玩家可能会随着你的移动瞬间出现或者消失。

这个游戏是免费的。这有点让人吃惊,但也算不上很大的意外。现在有很多开源游戏,但很少能像这个一样细节丰富,美妙而精致。吉纳迪曾经以为有大量的资金维持着这个游戏,不过实际上令它得以运转的是与金钱同样强大的事物:大量粉丝的关注。

游戏的目标是亚特兰蒂斯社会中的权力和影响力。《铆钉服装店》是一个政治游戏,基本上全靠对话推动发展。随着游戏的进行,能够看出它最早的原型很可能是二十世纪的一款桌面游戏《外交》。吉纳迪说出这个想法的时候,珀尔笑了。“那款桌面游戏,是啊。”珀尔说,“不过更像是《斯洛波维亚》那样的邮件游戏,你必须得写出来一个短篇的故事,才能在游戏里面发展一步。就和《斯洛波维亚》里面的角色一样,我们都是外交人员、高官情妇、扒手和内阁大臣。当然,没有一个是干净的。”他又笑着补充道。

“而且我们常常欺负新手。”阿加塔带着邪恶的笑容又加了一句。

“啊,没错。”珀尔就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我们现在就要那么做了。作为失宠的内阁大臣普德格伦·福德萨克,我有很多敌人,而我的大部分同胞都受到了监视。你必须把这一个外交邮袋送给我的一名同谋。如果你在路上遭到拦截或者杀害,那不关我的事——但是麻烦一露苗头,你就一定要丢掉邮袋。”

“嗯。”珀尔把一个文件夹大小、毛毡密封的包裹递给他时,吉纳迪说:“麻烦的苗头长什么样子?”

珀尔盯着阿加塔,阿加塔则噘着嘴,皱着眉,瞧着天花板。“哦,比方说,陌生人朝你聚过来或者挡你的路。”

珀尔凑过身来。“如果你做了这件事,”他悄声说,“回报会相当丰厚。我有一些有权势的朋友,等我重掌大权,我就能帮助你发展你自己的事业。”

珀尔必须去上班了(在真实世界中),所以他们分了手,吉纳迪一伙搭乘蓝线地铁去了市政厅站。乘地铁本来就像是一场地下奇幻之旅,而在《铆钉服装店》中,隧道更是变成了烛光摇曳的山洞,模模糊糊地挤满了身穿头巾长袍的陌生人。回到地面上,他们很快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找到了一家看上去平淡无奇的经纪行。接待员愉快地从吉纳迪手里接过了包裹。她穿着香奈儿的套装,不过桌子后面冒出来一根长长的羽毛。看到吉纳迪好奇的目光,她伸下手去拿出一顶华美的维多利亚式茶帽,给他看了看。

走到外面大街上,他说:“角色扮演似乎是这个游戏的重要组成部分。我没有穿合适的衣服。”

米兰达笑了。“你那一身?已经差不多了。再来一快怀表和一件马甲就够了。你没问题的。至于你……”她转向了碎片仔。

“我有很多装扮。”傀儡说,“我要去换上一套了,咱们宾馆再见。”说着他便走开了。

“可是——等一下。”吉纳迪正要跟在他后面,但米兰达把手放在了他的手臂上。她摇摇头。

“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她说,“我们没有办法,不过我猜希钦思的人会盯着他的。这对他们来说可能也没什么用。我敢说碎片仔去的地方都是虚拟的。”

吉纳迪看着傀儡消失在地铁站的入口,他也从《铆钉服装店》里消失了。吉纳迪闷闷不乐地说:“咱们也消失一会儿吧。我想查看一下我那些驯鹿。”

“你消失吧。”米兰达冷冷地说,“但我要留下。我要找我儿子,马里亚诺夫先生。这对我来说不仅仅是游戏。”

“驯鹿也不是。”

结果发现,他并不需要离开游戏就能够浏览当天的新闻头条。确实有很多新闻,都是关于一个狂人恐怖集团被爆的消息,但是只字未提完成了现场工作的具体探员。这对吉纳迪来说无所谓,他几年前曾阻止了一次炸毁切尔诺贝利石棺的企图,一时间名声大噪。他当初接受那个任务,就是因为在普里皮亚特的废弃街道上,他可以彻底地孤身一人。接受电视采访,然后在大街上被认出来,这对他来说是极大的痛苦。

他们为吉纳迪买了一些合适的蒸汽朋克风格服饰。他讨厌带着热情去购物,他非常了解那样做的后果,但是米兰达似乎很喜欢。一下午他们又遇到了几个亚特兰蒂斯居民,但他还是畏畏缩缩的。吃晚饭的时候,她问他以前有没有玩过角色扮演。

吉纳迪大声笑了出来。“我一直在玩。”他很快地说出了五六个更加流行的在线世界的名字。他在每个世界里面都有多个分身,在其中一个世界里,他培养自己的角色已经十年多了。米兰达对他的笨拙表示困惑,于是吉纳迪最后解释说,那些游戏能让他待在家里,让一个虚拟分身去干跑腿的事情。他有很多不同的身体,男女都有。但是分身之间的交谈和现实中真人之间的面对面交谈根本不是一回事——哪怕是在《铆钉服装店》这样的替代现实中。

“现在人们称之为社交恐惧症。”他不大情愿地说,“但实际上,我只是害羞而已。”

米兰达回以一声惊讶的“哦”,接下来是长长的一段沉默。她在思考,而他在座位上局促不安。“叠加一下,你会不会舒服一点?”最后她问道。

“什么意思?”

“用操控傀儡的方式操控我,就像碎片仔操控丹纳尔。只不过,”她揶揄地补充道,“只限于在游戏互动时。”

“我用不着。”他焦躁地说,“我会适应的,你等着瞧吧。只不过……我希望现在能回到自己的公寓,我并没想过要接一份不在家、持续时间不确定,而且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工作。我甚至不确定该怎么开展调查,我在调查什么?调查谁?所有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正常,我需要一段时间来调整。”

她把他当成了某种需要别人特殊照顾的社交障碍患者,这让他感到愤愤不平。他有份工作要做,而且几乎比任何人都清楚形势究竟有多么危急。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钚”仅仅是一个词汇,并不比“吸血鬼”更加真实。很少有人拥有过它,很少有人见识过它的影响。吉纳迪了解它——它的颜色、它的重量以及你可以用它来制造的东西。

吉纳迪不打算让自己的弱点妨碍他们找到那些钚,因为仅仅有人想要它,就已经是场灾难了。如果找不到,吉纳迪就将在等待中度日,每天早晨打开新闻,等着听到哪座城市——以及几百万条生命——最终遭遇了它。

那天晚上他在床上躺了好几个小时,脑子一直没有闲着,试图把这款流行游戏的条款和他需要摧毁的这桩顽固的走私行动联系起来。

他认为《铆钉服装店》的运作有点像是一个秘密社团。第一次互动,也就是他在另外两名玩家之间运送假外交邮袋,可能是运送钚的一种有形机制。晚饭后他向希钦思提起时,国际原子能机构的探员证实了他的想法。“我们相当肯定,有组织的犯罪已经开始利用包括你们这个在内的游戏来传送东西。比如说,毒品。你能够把两名完全不相关的陌生人用作脚力来取货或者交货,甚至设立一个很长的链条。每一步都可以有几千米长,甚至用步行就能送达,防止被我们所有的探测工具发现。一名玩家可以把包裹扔出他的国境线,然后另一名通过其GPS坐标找到它。这是一场噩梦。”

然而《铆钉服装店》本身不过是一个门户,是通往“远方的希莱尼亚”路上的一个里程碑。在《铆钉服装店》和希莱尼亚之间,是米兰达的儿子发出其大部分邮件的地方:超萨奇,他是这么称呼那里的。

如果说《铆钉服装店》像个在普通文化中运作的秘密社团,超萨奇就像是个第二级秘密社团,只存在于《铆钉服装店》的文化中。阴谋中的阴谋。

希钦思说过他痛恨替代现实游戏。“它们毁掉了我们自9/11以来精心设置的所有安保体系。就这么毁掉了。因为你不再是你——见鬼,在这些游戏里,你可以让很多人玩一个角色,在交接班时转送角色身份。地理无关紧要,身份是个笑话……这颗星球上的每个人都像是碎片仔一样。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怎么揭开一个阴谋?”

吉纳迪第二天早晨向米兰达解释了这一见解,她严肃地点点头。

“你说对了一半。”她说。

“只是一半?”

“这里面的道道远不止于此。”她说,“如果你对这个游戏感兴趣,咱们今天不妨了解一些。”

他确实感兴趣。穿上他那身行头之后,吉纳迪可以藏身于眼镜带给他的界面里。他决定把这些因素当成一堵墙,将自己和其他玩家的分身隔开。他要假装自己在野外,就像他之前经常离开家的庇护那样。不管怎样,他要试试。

那天他们进展顺利。米兰达已经凭着找到儿子这一狂热的执念玩了几个星期。吉纳迪发现,如果抱着在大街上与陌生人展开谈话的想法,他就会动弹不得,玩不下去,但如果他假装说话的是自己的角色,阿瑟·托尔爵士,那么多年的游戏经验就会迅速起作用。他和米兰达之间迅速建立了一个联络和责任网络,他们每天或隔天见一次碎片仔。有趣的是吉纳迪发现自己与傀儡之间很快形成了一种沟通模式,一如他与莱恩·希钦思之间:两人见面,吉纳迪汇报,另一位则会满意地点头。

希钦思的人曾经抓到碎片仔携带着一块钚。基本上这便是吉纳迪对这位傀儡的全部了解,也基本上是希钦思宣称自己知道的一切。“我们推断出一件事。”吉纳迪施压后希钦思补充道,“他的口音。丹纳尔·加弗里洛夫不说英语,他是保加利亚人。但是他能完美地学出英语,包括口音。他说的是一种美国口音,具体来说是西海岸,华盛顿州或者周边。”

“好的,这算是一条线索。”吉纳迪说。

“是的。”希钦思不开心地说,“但用处也不算大。”

吉纳迪知道希钦思雇佣自己做什么,而且他也正在做。但是他越来越怀疑,会不会以一种自己并不理解的方式,他也在被碎片仔雇佣着——甚或整个国际原子能机构都是如此?这个想法令他不安,但是他没有对希钦思说。听起来太疯狂了,说不出口。

第一天他们并没有得到米兰达许诺过的那种深入了解,第二天也没有。差不多辛勤工作了一周,普德格伦·福德萨克才在下午茶的时候跟他们碰面,将一份手写便条交给米兰达。“这是猖獗狮鹫兽今天的地点。”他说,“食物非常棒,而且那里的谈话格外……有赚头。”

普德格伦消失在街角之后,米兰达举起便条,得胜般地叫了一声。吉纳迪困惑地看着她。

“我太棒了。”她对他说,“希钦思的小伙伴们从来没有接近过这个地方。”

“那里是什么地方?”他想到的是炸弹制造者的仓库、毒品加工场之类的,但是她说:“是一家餐厅。”

“哦,不过它是一家亚特兰蒂斯餐厅。”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她又补充道,“食物来自亚特兰蒂斯,在这里烹饪。只有亚特兰蒂斯人才吃。从社会学意义上讲,这是一次巨大的突破。”她解释说,任何人类社团都有入伙的会员费,而会费的收取形式就是心理上的投入和信奉。比如,为了展示对一些宗教的虔诚,人们必须经受考验,或者放弃他们的世俗财产,或者离开他们的家庭。他们必须坚守严格的生活准则——准则越严格越繁多,社团越稳定。

“这太离谱了。”吉纳迪说,“你的意思是,人们拥有的自由越少,他们就越快乐?”

米兰达耸耸肩。“你是用一些你估价较低的幸福之源,去换取你估价较高的幸福。别管这些了,我想说的是,在《铆钉服装店》这样的游戏里面,升级就意味着投入。我们已经升到狮鹫兽餐厅向我们开放的级别了。”

他斜视着她。“那么此事的重要性在于……?”

“在于碎片仔曾告诉我,那里是通往超萨奇的门户。”他们回到了宾馆换衣服。去狮鹫兽餐厅要穿正装,于是吉纳迪第一次穿上了《铆钉服装店》的全套装扮。这一身完全是蒸汽朋克风格的。米兰达为他买了一身紧身细条纹套装,黑色的丝绸马甲上绣着精致的龙图案。他系着两条腰带,一条普通的,还有一条皮革功能性腰带,吊在一侧臀部上方,上面挂着一些环和包。她还找到了一顶圆顶硬礼帽,让他带上之前先把头发向后梳理顺滑齐整。

他极为扭捏地走出来,米兰达在等他。她穿着一件材质颇似铸铁的紧身胸衣和一条黑色长裙,长裙下面露出了沉重的黑靴子。她转动着一把旧式太阳伞,对着他笑了。“从头到脚一副俄国绅士派头。”她说。

“乌克兰。”他纠正道,然后两人动身前往猖獗狮鹫兽餐厅。

吉纳迪的眼镜已经自动调整,滤掉了所有电子灯光的特征光谱。他的耳塞也消除了普通城市里的喧嚣和嘈杂,代之以亚特兰蒂斯里才会有的声效。他和米兰达漫步在一个改造过的城市里,柔和的琥珀色街灯、远处马儿的嘶鸣,还有无处不在的蛐蛐叫都令人身心放松,在这样一个夜晚,似乎没有什么好着急的。

他们转过了一个街角就来到了狮鹫兽餐厅门外。这是一家填满了整条小巷的露天咖啡厅。吉纳迪把眼镜抬起片刻,发现这个地方实际上被夹在两座钢铁与玻璃构成的摩天大楼中间,但是在《铆钉服装店》里,那是两座幽暗的石质庞然巨物,装饰着滴水兽,有很多虚拟的树遮蔽了天空。在寻常现实中,咖啡厅被高大的纤维屏风与街道隔开,在游戏里则有石头墙,入口上方有雕刻精美的狮鹫兽。

纸质的灯笼照亮了餐桌。一位身手伶俐、表情狡黠的男招待带领吉纳迪和米兰达走到一张桌旁,碎片仔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两人都不感到奇怪。傀儡正在喝矿泉水,模仿邻桌一对伴侣的样子摇晃着他的杯子。

“欢迎来到亚特兰蒂斯。”吉纳迪打开餐巾的时候,碎片仔说。吉纳迪点点头,他确实有种经历了一路风尘的感觉,就好像这里确实是某个平行世界,而不是下城区的一条小巷。

侍者过来介绍了当晚的特色菜,然后留下了菜单。吉纳迪打开他的菜单后,发现价格都是用亚特兰蒂斯第纳尔标注的——游戏里的货币。

他朝米兰达凑过去。“这个游戏是免费的,”他悄声说,“那么谁来为这些付钱?”

碎片仔已经听到了,大声笑了出来。“我说了,欢迎来到亚特兰蒂斯。我们有自己的经济,就像瑞典一样。”

吉纳迪摇摇头。他已经研究过这个游戏,知道第纳尔与真实世界的任何一种货币之间都没有兑换机制。“我是说谁为这些肉、蔬菜,还有葡萄酒买单?”

“是全体亚特兰蒂斯人。”碎片仔说,“如果你想要在这里赢得一些真正的社会资本,我可以介绍你认识几位培育资本的人。”

米兰达摇摇头。“我们想要到达下一级。去超萨奇。”她说,“你知道的。为什么你还不直接带我们去?”

碎片仔耸耸肩。“试过直接带希钦思的手下去。他们到不了那里。”

“超萨奇就像是《铆钉服装店》内部的一个ARG。”吉纳迪猜测道,“所以你必须先了解《铆钉服装店》的规则、人物和设定才能够玩游戏中的游戏。”

“这是部分原因。”碎片仔表示赞同,“但《铆钉服装店》只是个覆层——一张画在地图上的地图。而超萨奇是一幅全新的地图。”

“我不明白。”

“我会让你看看。”侍者走过来,他们点了餐。然后碎片仔站起身来。“来。餐厅后面有一个小商店。”

吉纳迪跟在他身后。在一道植物屏障后面,有几张市场货架式的桌子,堆着各式各样的商品。有很多亚特兰蒂斯风格的服装,看样子都是手工制品。还有很多种小饰品,比如怀表和米兰达那样的耳环。“啊,在这儿。”碎片仔说着,把吉纳迪拉到最后面的一张桌旁。

他拿起一副古典样式的圆框眼镜。“带上试试。”吉纳迪照做了。眼睛适应了之后,他看到了熟悉的增强现实界面启动的闪光。

“这些是——”

“就像你原来那副。”碎片仔点点头,“但是有一些功能扩充。它完全是由3D打印机和手工制作的,制造者和用户都是超萨奇人以及他们的一些亚特兰蒂斯朋友。数据传输器由普通的因特网协议负载:这叫做隧穿。”

碎片仔从柜台后面满脸笑容的老妇手里买了两副眼镜,然后两人返回餐桌。米兰达正在和另外几个亚特兰蒂斯人交谈。她转过头来,碎片仔给了她一副眼镜。她不声不响地带上了。

用餐过程平淡无奇,除了一些《铆钉服装店》的玩家过来沟通几句。每个来这里的人当然都是冲着气氛和美食,但也是为了建立能够增加游戏角色财富的人际关系。

用餐完毕后,碎片仔往桌子上放了一些虚拟钱币。侍者过来的时候他说:“请向厨师转达我的敬意。”

“真是太感谢了。”侍者鞠了一躬。

“这位女士对你们赞不绝口,她和她的同伴希望能进一步了解食物的来历。”碎片仔掀起他的翻领,露出一个精美的小扣针,雕刻成齿轮图案。侍者睁大了双眼。

“当然了,先生,当然。这边请。”他带领他们经过了餐厅后部的货架,来到厨房员工干活的地方,他们用的都是些样子普通的便携式野营锅。后面的小巷里停着几辆小汽车和没有装饰的白色板厢货车。货车的后门被卷了上去,露出成排的塑料滑道,上面堆满了食物。

侍者跟一个正在卸车的人商量了一下,那人嘟哝了一句。“那就搭把手吧。”他对吉纳迪说。吉纳迪把一托盘的圆面包滑出货车后部时,那人说:“我们种植自己的产品。现在它们的名字都很有想象力,叫做垂直农场。我刚刚起步的时候,它们被称做种植处,种的全是大麻。哈!”他拍了一下吉纳迪的肩膀。“农业革命的成功靠的乃是有组织犯罪。他们完善了种植处的工艺,我们利用他们学到的知识种西红柿、青豆和差不多你能想象到的一切。”

吉纳迪拉出了另一条导轨。“那么你们,怎么着?在城里有种植蔬菜的房子?”

那人耸耸肩。“好几处地下室。大体上我们都是露天种植,在公共马路上,在公园、房顶和高楼的平台……任何城市里都有大片未使用的空间,最好是能利用这些空间做点什么。”

他们卸完货之后,吉纳迪看到碎片仔从另外一辆货车那里朝他们招手。他和米兰达走过去,发现那辆车里没有装食物,而是堆满了设备。“这些是什么?”米兰达问。

吉纳迪吹了声口哨。“这是个工厂。”他们眼前是一台工业级3D打印机。它复杂得能够打印电子零件,还有螺丝、电线以及任何能够以3D图形文件的格式输入进去的形状。另外还有一台带激光器、超声波和X光扫描头的3D扫描仪。吉纳迪曾经利用类似的机器寻找走私货中的同位素。它几乎可以把任何东西数字化,从米兰达的珠宝到消费电子产品;而打印机则可以根据数字文件打印出几乎完美的拷贝。仅仅凭借扫描结果,打印机只能复制烤面包机那个级别的电子设备,但是如果再加上开源集成电路图,它就能复制包括从手机到无线路由器在内的一切,当然,还有增强现实眼镜。

碎片仔满面笑容地瞧着那台机器。“这个宝贝甚至能通过制造自己的零件实现自我复制。整个设计都是开源的。”

米兰达显然被搞糊涂了。“《铆钉服装店》用不着这样的东西。”她说。

碎片仔点点头。“但超萨奇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他若无其事地朝餐厅的方向慢慢踱去,两人皱着眉头跟在后面。

“你知不知道,”碎片仔忽然说,“当罗马的行省图谋造反时,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印自己的钱币?”吉纳迪扬起一侧眉毛。过了一会儿碎片仔咧开嘴笑了,继续说道:“超萨奇有自己的钱,但更重要的是,它有自己的农业和工业。《铆钉服装店》当然是它的贸易伙伴之一——它为游戏玩家制造衣服和小装饰品,而玩家为打印机提供昂贵的进料,并在农场劳作。对于玩家来说,一切都是这场冒险的一部分。”

米兰达摇头。“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超萨奇到底为什么存在?你是说,它是一种叛乱吗?”

他们离开了餐厅,开始向宾馆走去。碎片仔沉默了好久。通常他走路时总是做出各种各样的姿态,要么把手插到口袋里,要么甩着手臂。现在他走得像个自动机器,吉纳迪意识到丹纳尔·加弗里洛夫的操控者这会儿不在,或者至少心思没有放在操控上。

过了几分钟,傀儡又抬起头来说:“想象一下,假如世上只有一种语言。你只能用它来思考,所以你会认为,事物的名称对它们来说便是唯一可能的名称。你会认为,只有一种方式来组织世界——只有一种‘事体’。或者,就拿一座城市来说吧。”他伸出手臂大幅度地挥舞了一下,将凉爽的夜色、漆黑的建筑上亮灯的窗口组成的图案都囊括进来。“在互联网中,我们有这样一张张巨大的动态关系网,而且它们总在变化中。元企业在一天之内形成又消失。人们一夜之间声名远扬,又在一周之内销声匿迹。但是在这一切混沌之中,仍有稳定性在旋涡中形成,它们被称为吸引子。它们是力量的节点,但是我们的语言中却没有词来指代它们。我们需要一个新词语,一种新的‘存在’或者‘事体’。

“如果你拍摄一部整座城市的延时电影,比如说每秒钟表现一年,你会看到它以同样的方式演化。一座城市就是一个关系的旋涡,只不过它变化得太慢,我们人类控制不了它的潮流和旋涡将我们卷入的方式。

“而如果一座城市是这样,一个国家岂不更加如此?而一个文明呢?城市和国家就是一些静止的关系组合,就像把社交站点的关系图用钢筋和石头画出来一样。从我们的角度来看,这些地图过于庞大,不可移动,它们引导着我们的生活而我们随波逐流,就像是飓风中的尘土。但是它们不一定非要那样。”

吉纳迪有点听不明白,但是米兰达却在点头。“互联网国家打破了传统藩篱。”她说,“你可以生活在蒙古,而离你最近的网络邻居却住在洛杉矶。以前的地理限制不再有效。”

“就像喀斯喀蒂亚,它本身就是一座城市,”碎片仔说,“尽管它本来应该是西雅图、波特兰和温哥华,而这三座城市本来分属两个国家。”

“好吧。”吉纳迪焦躁地说,“这么说超萨奇是另一座在线国家。那么它为什么存在?”

碎片仔指了指天际线。在现实中,那里只有漆黑的天空,但是在《铆钉服装店》中,大教堂巨大的尖塔直刺云端。“现有的在线国家复制了真实世界的缓慢。”他说,“它们创造了新的地图,这不假,但是这些地图和旧地图一样没有生气。那座大教堂自从游戏开始就矗立在那里了。没人要去移动它,因为那样会违反替代世界的规则。

“而超萨奇中的建筑和大街,它们的修建和移动都要以秒来计算。它们不是世界的手绘新地图,而是互联网的动态实时更新地图,反映了世界每时每刻的真实状况。它们将这些,”他指了一下他们正在经过的那座摩天大楼,“留在了尘土中。”

他们来到了另一条巷道的入口,这一条路在所有世界中都没有光亮。碎片仔站住了。“那么就是这里了。”他说,“希钦思和他的手下无法越过这一点。他们迷失在迷宫中。我知道你已经准备好了,”他对着米兰达说,“你准备好已经有相当一阵子了。至于你,吉纳迪……”他揉揉自己的下巴,这个动作矫情得令人毛骨悚然,绝非丹纳尔·加弗里洛夫所能做出。“我能告诉你的是,你们必须一起进入超萨奇,你们俩谁都无法单独应对。”

他站到一旁,就像是一个马戏团拉客员在招呼一群乡巴佬进帐篷。“那么,去超萨奇,这边请。”他说。

巷子里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吉纳迪和米兰达看向彼此,然后朝前走去,虽然没有手拉手,但也靠得很近。


吉纳迪闭着眼睛躺着,感受着船体的缓慢起伏。发动机轰隆隆的噪声透过甲板远远地传来,远得几乎注意不到。他没有睡着,而是带着些许绝望,极力提醒自己身在何方,以及应当怎么做。

他颇费了一阵子才想明白,从自己接下国际原子能机构的这份工作到现在,时间才过去仅仅六周。在时间的维度上,他所有的正常参照点都不见了,甚至包括那些赖以计算时光流逝的一张张薪水支票和账单。他好几个星期没有考虑钱了,因为他在超萨奇中,用不着钱。

在超萨奇中……甚至就连身在何方的问题也难有一个确定答案了。第一晚还是很明确的,当时他和米兰达走进了那条漆黑的巷道,并且最终隐约辨认出一条虚拟的道路。两人都能看到那条路,便沿着它走。碎片仔没有跟上来,于是两人一边走一边谈论着他。随后,道路终于汇入了斯德哥尔摩灯火通明的大街,吉纳迪发现米兰达不在他身边。或者说,在虚拟世界中,她近在眼前,而现实世界中她却已经不知何往。他们脚下的路其实是两条,通往不同的方向。

意识到怎么回事之后,吉纳迪想要转身退回,但已经太晚了。前方的人行道上,一根暗淡的半透明蓝色条带指示出虚拟的路线——身后却看不到。

“我们必须继续向前。”米兰达说,“我必须,为了我的儿子。”

吉纳迪只要摘下眼镜就能回到现实,所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必那么害怕。“你的儿子。”他带着一丝不满说,“要知道,你只在这样的时候提他,你从没有像个母亲一样谈起过他。”

她沉默了挺长时间,最终说道:“我并不太了解他。这很糟糕,但是……他是他父亲养大的。吉纳迪,我曾经尝试维持和他的关系,主要手段便是电子邮件。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在乎他……”

“好吧。”他叹了口气说,“对不起。那么我们怎么办?我猜,还是要继续走。”

他们继续前行。半小时之后吉纳迪发现自己进入了一片旧仓库和带围墙的破旧房屋之间。蓝线通向了一座敦实无窗的砖头建筑的门,然后到此为止。

“吉纳迪,”米兰达说,“我的线停在了一堵砖墙前。”

吉纳迪拉了一下把手,金属门纹丝不动。在把手上方有一个号码板,却没有门铃按钮。他拍门,无人应答。

“你看到了什么?”他问她。“看到什么东西了吗?”两个人都四处寻找着线索,过了一会儿,她勉强开口:“好吧,有一些涂鸦……”

“什么样的涂鸦?”他觉得站在那里傻乎乎的,有种被围观的感觉。“数字,”她说,“喷在墙上。”

“给我念一下。”他说。她念了那些数字,他把数字输入了门上的号码板。

咔嗒一声,通往超萨奇的门打开了。

门打开的时候,米兰达面前也出现了一条新路。她走了上去。两个人又过了一个多星期才得以再次面对面。那时他们都已经分别遇到过几十名超萨奇的公民——从前高校教师到整整一船胡子拉碴亵渎神灵的渔夫,从心灰意冷的计算机程序员到大学退学生,还游览了超萨奇的农场和工厂——这一个平行现实与《铆钉服装店》的差别之大,一如《铆钉服装店》与斯德哥尔摩之迥异。

超萨奇的公民都是离群者。他们不仅仅放弃了与生俱来的国籍,就像米兰达·韦恩和一名来自喀斯喀蒂亚的机械工程师结婚时那样。她的丈夫沿着城市的山脊和山峰建造风力电厂,帮助城市脱离对国家电网的一切依赖。米兰达在城边的一座垂直农场工作。足有一个街区宽的整座摩天大楼都被用于密集的溶液栽培,其产出可以供养五万人,而喀斯喀蒂亚有几十座这样的巨塔。喀斯喀蒂亚脱离了对北美经济的全部依赖,而米兰达放弃了美国的公民身份。一切都有其自身的逻辑——不过跟超萨奇比起来算不上什么。

之前吉纳迪和米兰达不过是为《铆钉服装店》中的大公们来回传送包裹,现在竟然为不同国家玩起了国际金融游戏,其错综复杂远非前者能比,使用的货币也并不存在于“真实”世界。超萨奇有自己的经济、自己的组织和内部规则,但是他们经营的这个世界是个朝生暮死的所在,重要性节点可以在一夜之间出现。组织、公司、城市和国家:超萨奇将这些事物称为“吸引子”。人类活动的复杂网络具有向它们归化的倾向,但是在任意给定时刻,七十亿人灵活善变的半自主行为都会令很多网络节点变形到面目全非的程度。一天结束的时候,IBM或许是一个单独的公司实体,但是在一天当中,它的全球边界模糊不清。差不多所有其他政治、经济参与者也都是如此。

超萨奇与其他游戏的不同之处在于,其他游戏的世界地图仅仅展现了吸引子。超萨奇使用的是互联网络分析得出的即时地图,能够展现此时此刻世界上的真实参与者都是哪些。他们称这个地图为“事体2.0”。吉纳迪习惯了早晨起来阅览国家名单,它们全都有着独特而令人难忘的名字,比如“唐纳德一大契亚”和“布里尔滨提”。随着时间的推进,玩家进入超萨奇,在这些临时参与者之间移动着大量的金钱和资源。一天结束的时候,世界的一个部分归于平静,另一部分则开始了同样的事情,因此这一过程实际上永无休止。不过在地缘世界中的某个当地,网络的暂时变形是会在某种程度上平息的。大不列颠会重新出现。谷歌和欧盟亦如是。

“这确实像是《外交》,”有一天米兰达评论道,“只不过这一个游戏的地图本身总在变化。”

除了专注于办案,吉纳迪和米兰达在闲暇时间扫描物体,并用超萨奇的3D打印机打印出来,或者照料楼顶菜园,或者驾驶装满产品的货车到秘密地点。基本生存所需的一切都是在正统经济之外生产的,也未消耗其些许资源。甚至货车使用的电力也来自超萨奇打印机制造的房顶风力电厂,而打印机本身也是由其他打印机制造的。超萨奇从垃圾填埋地采集资源,自己精炼出金属和稀土。它在房顶拥有自己的微波收发盘,在内部发送自己的数据,根本不使用官方数据网络。这些自主系统的范围远超斯德哥尔摩,事实上已经遍及全世界。

过了一个星期左右,事实证明从宾馆退房,住到超萨奇的公寓里要更加方便省钱。和这个政治组织里的其他一切一样,公寓也位于奇特而意想不到的地方。吉纳迪和米兰达搬到了西海岸的哥德堡。在码头附近,有人向他们提供了由一套翻新船运集装箱改装的宏大建筑——非常舒适,有电力和暖气,也有卫星上行链路和六十吋的电视(当然都是超萨奇制造)。

一个晴朗的早晨,应希钦思的会面要求,吉纳迪踱进了一家咖啡厅,尝试着向这位国际原子能机构的人员描述他的新生活。

希钦思非常震惊。“这太棒了,吉纳迪,太棒了。”他开始谈论突袭,把整个网络抓个现行,并且关闭掉这个该死的东西。

吉纳迪神情严肃地朝他眨着眼睛。“大概我还没有睡醒,”他尽量用最浓重的斯拉夫口音说,“不过我觉得这些人并没有做什么坏事,不是吗?”

希钦思气恼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于是吉纳迪收回了嘲讽的语气,温和地解释起来。超萨奇的公民并没有做任何违反瑞典法律的事——事实上,他们在所有地方都会一丝不苟地遵守当地法律。他们抛弃的是国家和地区经济,以及依附于这种经济的消费者社会。当他们需要在所谓的“真实世界”购买一项服务时,他们有足够的钱去买单,这些钱来自投资、不动产以及上千种其他合法产业。只不过他们的生存并不依赖这些东西。他们向传统经济付清账目只是为了不受其干涉。

“另外,”他又说,“超萨奇甚至比你熟知的普通跨国公司还要分散。米兰达和我通常是一对搭档,但是在地理上我们并不在一处……他们大部分的运作都是这样。根本没有可以去突袭的‘地方’”。

“如果他们仅仅想不被干涉,”希钦思洋洋自得地说,“那他们为什么想要钚?”

吉纳迪耸耸肩。“我没发现有证据表明超萨奇是这次偷运的幕后主使。他们并不密封他们传送的包裹——我打探过所以我知道——而且我随身带着我的盖革计数器。运送钚的人可能在使用《铆钉服装店》。他们确实会密封包裹。”

希钦思用手指头敲击着黄色的桌布。“那么碎片仔到底在玩他妈的什么把戏?”

听起来这个疑问还从来没有在希钦思的脑子里出现过——而吉纳迪早就想到过了,这让吉纳迪深感不安:我这是在为什么样的人效力啊,他们竟然没有从一开始就怀疑他们抓到的双重间谍?

他对希钦思说:“我认为超萨奇并非碎片仔的最终目的地。你别忘了,他说他来自什么‘远方的希莱尼亚’。我认为他正在努力把我们带到那里。”

希钦思捋了捋头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那是在哪里。”

“因为那不是一个地方。”吉纳迪有点不耐烦地说,“而是一个协议。”他花费了一点时间把这一点解释给希钦思听,而在回码头的路上,吉纳迪意识到自己已经搞明白了。他真的理解了超萨奇,而几个星期之前他还没有明白。与此同时,所谓“真实世界”里徒劳无益、漫不经心的交换活动在他眼中越来越离奇。人们销售自身技能的阻力事实上已经降到了零,可他们为什么每天还要出现在同一个工作场所?大部分人的能力如今都能够得到最有效的分配,但是他们却被合同和“职业”所限定——这些关系都已经是蒙昧时代的遗物了,就像碎片仔口中那些有形的城市和国家。

他差不多走到码头的超萨奇居所时,眼镜响起了铃声。“莱恩·希钦思来电。”警告窗口中出现了一条提示。吉纳迪把一根手指按在耳朵上说:“你好?”

“吉纳迪,我是莱恩。新进展。我们通过《铆钉服装店》追到了一些钚包裹,我们认为它们全被凑到了一起,要来一次大规模远洋运送。”

吉纳迪停住了脚步。“这说不过去。分开整块的钚就是为了躲过机场和码头的传感器。如果这个策略有效,现在为什么又要冒险?”

“说不定他们觉察到我们了,想要在被抓住之前尽快送到最终目的地。”希钦思说,“我们知道钚在哪里了——它就在一艘名叫阿基拉的集装箱货轮上,离你的离奇小村子大约一千米。我觉得这不是巧合,你觉得呢?”

看来这就是人们说的“现实的回击”了,吉纳迪想。“不是,”他说,“不大可能是巧合。那现在怎么办?突袭?”

“不,我们想找到买家,而他们在渠道的另一端。能够追踪集装箱就行了。阿基拉号是开往温哥华的,等它抵达的时候,加拿大骑警会等在那里看谁来取货。”

“他们在那里还有管辖权吗?”吉纳迪问,“温哥华是喀斯喀蒂亚的一部分,记得吗?”

“别说胡话,吉纳迪。不管怎样,看来我们不需要再寻找这个什么‘远方的希莱尼亚’了。你可以回来,我们把你安排到办公团队,直到调查结束。报酬丰厚,身边的弟兄们也都很靠谱。”

“谢了。”欧元,他想。他觉得那些钱倒也可以派上点用场。

希钦思挂掉了电话。吉纳迪可以在那一刻转身离开港口。他可以扔掉增强现实眼镜,到国际原子能机构去领工资。但他继续走着。

抵达一排排迷宫般的货运集装箱时,他告诉自己,他只是想亲自告诉米兰达这个消息。然后他们就可以一起离开超萨奇。只不过……她是不会离开的,他意识到。她还在寻找她关系疏远的儿子,那个基本上只通过电子邮件与她沟通,而且近期更是音信全无的儿子。

如果吉纳迪现在抛弃她,就会在超萨奇的伙伴系统中留下一个漏洞。米兰达在没有搭档的情况下还能留在超萨奇吗?他不敢确定。

他打开了某个货运集装箱的大门——这个集装箱看起来和其他的别无二致,本质却大不相同——他走进了里面干燥明亮的走廊,然后走出了另一端切割出的门。这样他就走到了通往一座巨大的方形集装箱大厦的廊道和楼梯前。他从好几名工友身边走过,向他们挥手打招呼,走上一段便携式碳纤维阶梯,进入他和米兰达共享的长形客厅(其实是另一个货运集装箱)。

碎片仔坐在一张皮革扶手椅上,正在与靠在后部吧台上的米兰达交谈。吉纳迪进来的时候,两人都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怎么样啊,吉纳迪?”碎片仔问,“跟超萨奇相处得还好吗?”

吉纳迪只得对他的措辞笑了笑。“很好。”他说。

“你准备升到下一级了吗?”

吉纳迪小心地走到长形房间里另一把扶手椅后面站住。“什么意思?”

碎片仔热切地朝前探着身子。“一个通往希莱尼亚的门就要打开了。”他说,“我们有机会通过它,不过今晚就要动身。”

“我们?”吉纳迪朝他皱着眉头,“你不是对我们说,你就来自希莱尼亚吗?”

“来自,没错,”傀儡说,“但并非身在其内。我因为自己的原因想要回去,米兰达需要找到她儿子,你需要找到你的钚。大家都有好处。”

吉纳迪决定不透露已经找到钚的消息。“有什么条件?”

“什么都没有。”碎片仔说。他把手指头翘在面前,越过它们看向吉纳迪。“你要做的只是两点钟时待在自己房间。确保关上了门。”

发出这么一个神秘莫测的指示之后,碎片仔又说了一些客套话,然后便离开了。米兰达走过来坐下,问他:“你没事吧?”这时吉纳迪才意识到自己仍然站着,紧紧地抓着椅背。

“他们找到钚了。”他脱口而出。

她睁大了双眼,然后垂下了目光。“这么说你要离开了。”

他在她对面坐下。“我不知道。”他说,“我不……想留下你一个人面对希莱尼亚。”

“我的白衣骑士。”她笑了一声说道。不过他听得出来她很高兴。

“嗯,这不是唯一的原因。”他把双手握在一起,斟酌着该如何表达,“这是我第一次参与一个……有所创造……的项目。我的整个职业生涯都是在收拾前一代人留下的烂摊子。切尔诺贝利、汉福德——大大小小的事故。其他的,你知道,消费文化、电视、电影、游戏什么的,我根本没有时间去关注。好吧,除了游戏。但是我从来没有购买过东西,你知道吗?而我们的整个文化都是围绕着东西。不过我从来都不是激进的环保主义者,不是——那个词怎么说?抱树者。不是个回归土地者,因为如果我们不清理好烂摊子,就根本没有安全的土地可回归。所以我多年生活在边缘,而且自己并未意识到。”

这时他看着她的双眼。“超萨奇不只是一个复杂的逃税游戏而已,对吧?做这件事情的那些人,他们说,其实就在同一地点同一时间便可以有不止一个世界;说你可以走出二十一世纪但不必成为农民或者山民;说他们正在建造这样的平行世界。”

“它是第一个,”她表示同意,“但是显然不是最后一个。希莱尼亚肯定和超萨奇一样,只不过更加自给自足。一个世界内的世界。”她摇摇头。“一开始我不理解杰克为什么要去那里。但他一直和你一样——不太满足于这个世界,却又不愿接受任何轻而易举的替代品。我决不愿见到他加入一个邪教,这是关键。”

吉纳迪看看四周。“这是个邪教吗?”他问。但是她摇摇头。

“他们从未要求我们相信什么,”她说,“他们只是为我们打开了门,一扇接着一扇……现在他们又打开了另一扇。”她笑了。“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门里面有什么吗?”

他没有回答,不过两点钟时他关着门在自己房间里等待。他尝试读书或者听音乐,但是时间缓慢难熬,到最后他就只是干巴巴地等待着,感觉对整件事情的信心在慢慢地消减。

某个巨大的物体猛地碰上了船运集装箱,吉纳迪蹦起身来跑向门口——但是已经太晚了。他的房间被吊到了空中,摇晃得令他恶心。正当他双腿开始发软的时候,看不见的起重机已经重重地将他的集装箱放到了别处。

他的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他已经接受了自己要在这里被饿死或者憋死的命运,而几个小时之后,门才会被打开,因为到那时集装箱货轮阿基拉号已经起航了。所以他闭着双眼躺着,感受着船体的缓慢起伏。在他的眼睑后面是一个吸引子,他需要坠向其中,至少一段时间内是这样。

最后床边传来一声急切的嘀嘀声。吉纳迪不假思索地摸到了眼镜,然后又犹豫了。轻声骂了一句之后,他带上了眼镜。

超萨奇展现在了周围:一座巨大复杂的发光城市,透过船运集装箱的墙壁也能够看到。今天的世界地图上,中国的方向非常拥挤,他后来才发现为什么。此时此刻他把海量的细节删减到只剩下微弱的闪光和低语,然后起身离开了房间。

他的集装箱是阿基拉号上众多改造船运集装箱之一。用超萨奇的术语来讲,这些集装箱叫做包。大多数包都有从外面看不到的门,因此当它们被一个接一个地堆到一起时,你不必走到甲板上便可以在它们当中穿行。吉纳迪的包和另外九个这样的集装箱组成了一排。上方和下方还有更多的层次,通过一些集装箱顶棚和地板上的门可以抵达那些层次。

包将和合法的集装箱一起在目的地被卸下船。在一次罕见的非法冒险行动中,超萨奇侵入了全球集装箱跟踪系统。从官方的角度来看,超萨奇的船运集装箱甚至并不存在。它们从一艘船上被卸下之后,早晚会被装到另一艘船上,然后再被运到各处,正像是互联网上的信息包。它们在系统中永无休止地碰来碰去,永远没有终点,但总能遇到一起,并共同构建像这个一样的临时复合体,然后分散开来到另一处重新组合。它们共同组成了超萨奇的首都——一个永远在运动、永远在重新自我配置的城市,而且不管何时,它几乎全部位于国际水域。

装着钚的集装箱并不是这个复合体的一部分。从此处到不了那里,事实上从任何地方你都到不了那里。登船的第一夜吉纳迪就悄悄地溜上了甲板,发现目标位于堆叠在一起的很多集装箱的最上部,高度足有三十英尺。他花了十分钟才摇摇欲坠地爬到那里,抵达的时候心跳得厉害。黑暗中,船在慢慢摇晃,风向飘忽不定,如果他摔下去怎么办?他检查了那个集装箱的门,它被封住了。但周围的集装箱都只贴了检查封条:它们都是空的。

他没有再次尝试爬上去,但是一直盯着它。

此刻他穿行在超萨奇迷宫一般的集装箱当中,经过了休息室、饭馆、简易厕所和工作区。一些前去加拿大度假的瑞典人招手并喊出了他的名字。他们显然已经喝了几杯了,因此他只是笑笑,脚步没停。他走过时看到很多人安静地坐在舒适的躺椅内。他们在工作,他没有打扰他们。

他找到了自己平常的工作站,但是与他相邻的米兰达的工作站却是空的。另一个女人坐在附近,一边呷着啤酒一边对着空荡荡的墙壁声情并茂地交谈。

在某个地方,或许是世界的另一端,另一个人正在挥舞双手,复述着这个女人的言辞。她正在操控,远处的那个人是她的傀儡。

昨天米兰达和吉纳迪探访了芝加哥的一处公交车站。两个人都操控着傀儡,但是米兰达的操控技术比吉纳迪好得多。他的整个上身被红外激光照射着,系统可以读取他的姿态、手势,甚至是手指的精细运动,然后传送到另一端的那个人身上。对吉纳迪来说,这种体验就像是在移动游戏世界中的一个化身。解读系统命令所需的身体技能全在傀儡身上,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吉纳迪做得很轻松。

但是他必须一连好几个小时与没见过的人碰面,即便他是在距离接触地点几千英里的地方操控,每一次新的见面还是会让他胃部发紧。

在停车场,他和米兰达做了许多年代以来无数皮条客、教堂招募员和性侵害者做过的事情:在下车的人当中寻找可能独居的年轻人。他正在学习辨识肩膀的一种特别姿态,一种表情:对于在大城市中孑然一身的恐惧。

他和米兰达操控的傀儡都是看上去很值得尊重的人。他们俩或一起或单独,接近这些情况不明的年轻人,向他们提供工作。超萨奇在招人。

结果是令人惊异的。招来一名没有技能或社会关系,又缺乏安全感的十八岁少年,教他做一名傀儡,让他穿上一身精致的西装,然后把他送到一座大城市的市中心。一天之内,他就可供某个自信而有经验的审计员、私家侦探、精明的商人或者医院建筑顾问操控。他可以参加会议、写报告、从一个联系人那里驱车去见下一个联系人,可以一天之内更换好几次身份。他所要做的只是复述传到他耳朵里的话语,以及遵守来自触觉界面上的指令。通过操控傀儡,每一个专业人士都可以构建自己的网络,一天之内同时照顾很多城市里的生意。而通过简单的观察,这些孩子可以学到商业和政府内部的大量知识。

吉纳迪正在发展自己的傀儡网络,在全世界的核废料储藏区做例行的检查工作。这些年轻人需要资质,于是他和超萨奇资助他们上学。他们不在学校的时候,吉纳迪就会操控他们去废料储藏区,那时候他们以他用自己名字成立的合法咨询公司代表的身份出现。他的名字在圈子里有一定威望,所以那六位年轻男性和三位女性也算是一只脚入了门。因为是吉纳迪在操控他们,所以他们表现出在现场发现问题的高超技能。所有人都在迅速成长。

他坐下来沐浴在看不见的激光中,准备呼叫他的学生。这时船轻微地倾斜了一下——动量看似不大,但内心还是个工程师的吉纳迪立刻计算了一下作用在船体上的能量。能量非常大。

此刻他注意到房间在轻微摇晃。阿基拉号很少这样,因为它不仅很大,还配备了稳定陀螺仪。“你感觉到了吗?”他问身旁的女人。

她看过来,摁住了装备上的暂停键。“什么?”

“没什么。”他调出了能将船的关键数据传给超萨奇的程序。他们正位于楚科齐海,俄罗斯在右舷,阿拉斯加在左舷。阿基拉号经过北极点的时候,吉纳迪正在睡觉,不过显然那里也没什么可看的,因为北冰洋的开放水域都被大雾笼罩着。不过现在一场猛烈的风暴正在东西伯利亚海形成。视频上显示出色泽阴郁、暗流涌动的天空和海洋里泛着白沫的滔天巨浪。之前他对此毫无感觉真是很奇怪。通讯频率上的交谈谨慎但无聊,因为在北冰洋新开辟的无冰航道上,这样的风暴显然就和钟表一样有规律。这一场风暴完全符合预期的时间,但是船打算径直穿过它。

吉纳迪决定到甲板上亲自看看风暴。不过他在自己的座位上还没起身,门就一下子打开了,米兰达跑了进来。

她伸手要去抓他的手,但又停住了,说:“你在操控吗?”

“没有,我——”

她把他拉了起来。“我看见他了!吉纳迪,我看到了杰克!”

甲板慢慢地倾斜了,又在吉纳迪和米兰达扶住墙壁的时候恢复了水平。“你儿子?你在这里看到他了?”

她摇头。“不,不是在这里,而且我并不是真正地看到了他。我是说,哦,好吧,坐下,我把全部经过给你讲讲。”

他们远远地离开了那位正在操控的女人,找地方坐下。船运集装箱非常狭窄,所以他们的膝盖几乎碰到了一起。米兰达朝前探着身子,双手合在一起,脸上喜气洋洋。“是在圣保罗。你知道,超萨奇正在资助我参加会议,所以我操控着当地一名傀儡参加了一场关于雨林文化衰落的国际座谈会。我们和另外大约十个人单独开了一场英语会议,他们当中有几位我认识——不过当然我假装自己,或者说我的傀儡,是巴西的一名博士后——你知道我的意思。反正他们并不认识我。但是有这么一个年轻人……每次他说话的时候我都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的措辞、节奏,甚至是手势,都有些特别……而且他也注意到了我。

“会开了大约半个小时,他和我对上了视线,然后非常刻意地朝前倾身,在一叠纸上写字。他在用那么没有技术含量的东西,我们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但是没人说什么。不过会议结束,所有人都站起来的时候,他又对上了我的视线,然后把那张纸团成团,扔进了出口处的一个垃圾桶里。我在会议间隙的人群里跟丢了他,于是就回去取了那张纸。”

“上面写的什么?”

让吉纳迪惊讶的是,米兰达摘下眼镜放到了一旁。过了一会儿,他也这么做了。米兰达把她的笔记本递给了他。自打两人见面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它。

“我一直用这个记笔记。”她悄声说,“在不用眼镜的情况下。以防我们做的或者说的被监控。总之,我不得不通过傀儡拍下了那张纸,但是下载了图片之后,我立刻从眼镜里删除了原件。这就是纸上写的东西。”

吉纳迪看了看。上面写着:

希莱尼亚,64°58'N,168°58'W

下面胡乱画着一个棍棒小人,小人举着一只手。“这个,”米兰达指着它说,“杰克小的时候喜欢画。我在哪里都能认出来。”

“杰克在你们的会议上操控着傀儡?”吉纳迪靠到椅背上思考。“让我查一点事情。”他带上眼镜再次接入船的网络。“这些数字,”他说,“如果是经纬度的话,那就差不多正好是我们现在的位置。”

她皱着眉头说:“但怎么可能?难道他的意思是,希莱尼亚是某种水下城市?那不可能。”

吉纳迪忽然站起来。“我觉得他说的是其他东西。来。”船体不可预料的晃动更加剧烈了。他和米兰达像醉汉似的在两侧的墙壁之间摇来晃去,离开房间进入了横穿一排集装箱的一条纵向走廊。他们经过了做着同样事情的其他人。瑞典人停下了他们的派对,都安静地坐着,脸色看上去微微有些苍白。

“我一直在盯着,呃,另一个货物。”从某人身旁经过的时候吉纳迪说,“每天都去。如果它要被送往温哥华,那里会有一大堆骑警等着。这让我疑心是不是有人打算在半道上卸货。”

“有道理。”米兰达喊道。她开始跟不上脚步了,一阵浑厚的呼啸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响。

“其实并没有道理。那个集装箱被密封着,位置在接近最顶层的地方——那是安置空集装箱的地方。但它并不在最顶端,所以就算你是007或者开着起重直升机过来,也不可能把它单独拉起来。”

他们来到一个有阶梯的地方,他拾级而上。米兰达在他身后气喘吁吁。“他们会不会设了什么后门?”她说,“就像我们的集装箱那样?说不定内部有通往另一组包的通道,就跟我们的一样,但不与我们的相通。”

“是的,我想到这个了。”他严肃地说。他来到了又一段楼梯前,这一段通往一个空的集装箱。如果不是地板中央有个楼梯井,这个集装箱看起来普普通通。里面仅有的照明就是墙上的一对LED灯,于是吉纳迪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他已经能够听到风暴声了,一阵战栗咆哮着袭来,仿佛来自四面八方。

“这个理论有个问题。”说话间,他找到了集装箱门上重新装配的内部门闩。“把空集装箱放在最上层是有原因的。”他推下了门闩。

“吉纳迪,我接一个电话。”米兰达说,“——是你!怎么——”风暴的怒吼淹没了她后面的话。

漆黑的云团低得几乎就要蹭到海面,雨点像抛出的石子似的斜斜地刺下来。除了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小刀一样的雨和湿滑的金属甲板时时被闪电照亮。在一道闪电中,船边一座小山一般正在涌起的巨浪显现出来。几秒钟之后,随着巨浪的轰击,整条船都歪斜了,吉纳迪差点掉下去。

他跳到了门边的狭窄过道上。他们距离货舱地板已经很高了,正好处于集装箱堆高出甲板的层次上。再往上还有足足四十英尺。吉纳迪抬头看去,看到顶层集装箱黑色的轮廓正在摇晃,看得人心神不宁。

在风暴中,他视线模糊,什么都听不见。吉纳迪取出眼镜戴上,然后接入了船的安保摄像机。

他自己辨认不出,不过位于上层结构的一个摄像机向他展现出整个集装箱堆放区的样子。好几个集装箱的角看上去有点破败,仿佛遭受过修剪。

他把眼镜放回衬衫口袋,但是停顿了一下之后又塞入了耳塞。“吉纳迪,你在线吗?”是米兰达的声音。

“我在。”他说,“就像我说的,把空集装箱放在上层是有原因的。大家都知道每年约有一万五千个船运集装箱从船上丢失,大部分就是在这样的风暴中,但是其中多数都是空的。”

“但是这一个不空。”她说。他已经走到了甲板上,紧紧地抓着摇晃的集装箱堆旁边的一道栏杆。他回头看看,发现她在努力跟紧,但还是被落下了至少二十英尺。

闪电刹那间把整条船照耀得亮如白昼,吉纳迪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可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无故待在这个地方。“你看到了吗?”他等着她赶上来,然后帮她继续走。两个人都湿透了,雨水凉得刺骨。

她的眼镜上布满了水珠。她为什么不摘下来呢?她的嘴在动。通过耳塞而不是空气,他听到她说:“看到什么?”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像是在交谈,大喊大叫并无必要,还令人心乱。“有人在一堆集装箱上面。”

“我猜猜看:是有钚的那堆。”

他点点头,二人继续朝前走。就要走到集装箱堆的时候,船倾斜得格外厉害,他忽然间看到自己头顶上有明亮的橘黄色闪电,他没有听到翻滚和撞击声,因为闪电忽然就缠住了船的一根桅杆,爆发出震耳欲聋的雷声。然而甲板过于倾斜了,黑色海水翻滚在他左侧几米处,最上面的三层集装箱松脱滑进了水中。

他们走进了一块单独板面上,但是几个散落的集装箱像火柴盒似的翻滚,撞坏了栏杆和一块甲板,破坏的地方距离挤作一团的吉纳迪和米兰达不足十米。

“回去!”他朝上层结构的方向推她,但是她摇摇头还是抓着栏杆。吉纳迪骂了一句,转过身来,这时候船恢复了水平,开始朝相反的方向倾斜。

一个集装箱在船舷上沿翻滚着,把钢铁像布一样撕开,簌簌地迸着火花。船向右倾斜的时候,它翻下了左舷掉入海中。没有其他散落的集装箱了,其他的看上去都还稳定。吉纳迪怀疑它们都经历过比这更强烈的风暴。

他绕过集装箱堆,走进了两堆之间的窄道。一道闪电亮起,他看到那里有一个人。船员?

“吉纳迪,看到你真高兴。”碎片仔说。他带着黄色的安全帽,在船员罩衫外还戴了一套攀爬套具。他的眼镜和米兰达的一样布满了雨水。

“现在待在这里有点危险。”他靠近时,碎片仔说道,“我并不太在意,不过我是在操控别人,不是吗?”一道蓝色的闪电划过,吉纳迪看到了碎片仔肩膀上挂着一个黑色的背包。

“你并不来自希莱尼亚,对吧?”吉纳迪说,“你为其他人工作。”

“吉纳迪,他是圣域的人。”米兰达说,“你不能信任他。”

“希莱尼亚想要那些钚。”碎片仔说,“好运行新发电机,仅此而已。目的完全是纯良的,但是你知道,吸引子不承认我们这种国家的合法性。我们永远不可能买到那东西。”

吉纳迪点点头。“集装箱都被做了手脚,会从船边滑落。风暴是很好的掩护,但是我敢打赌,就算风平浪静,上面也会有足够的炸药把它们轰下去。可能是自动完成的。你根本不需要来这里取它。”

碎片仔的包换了个肩膀。“所以呢?”

“而你爬上去打开了集装箱。”吉纳迪说,“钚就在这里。”他指了指背包。“所以说,你不是为希莱尼亚工作的。”

米兰达把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她在点头。“他一直在自己追查其余的那些钚。”她喊道,“他利用我们找到它,那样他就能帮圣域夺下来了。”

丹纳尔·加弗里洛夫的脸上毫无表情,空白无神、布满雨水的镜片遮蔽了他的眼睛。“那为什么我要等到这时候才来拿它?”碎片仔说。

“因为你料到了集装箱被人盯着。我敢说你制订了一个自己把钚弄下船舷的计划,用另外一个脉冲转发器,不同于希莱尼亚在他们的船运集装箱上安的那个……我猜他们那一个的设置是,在水下二十英尺处悬浮着,等待被人捞起来。”

碎片仔扔出他拿着的一束绳子,然后走上前来,伸手够吉纳迪。吉纳迪闪到一旁,然后从丹纳尔·加弗里洛夫的脸上扯下了眼镜。傀儡趔趄着站住了脚步,吉纳迪得以有时间伸手拔出了他的耳塞。

在突然亮起的闪电中,吉纳迪第一次看到了加弗里洛夫的眼睛。那是一双小而无神的眼睛,正因为突如其来的困惑而四处张望。傀儡说了句什么话,听上去像是个问题——用保加利亚语说的。然后他捂住耳朵,因为骤然降临的慌乱尖叫起来。

吉纳迪冲上前去,想要抓住加弗里洛夫的手,却一把抓住了那个材质坚韧的背包。加弗里洛夫突然转身,脚步在甲板上打滑,背包掉落下来,然后他越过了栏杆。

吉纳迪听到自己和米兰达的叫喊混在了一起。两个人都冲向栏杆,但是除了泛着白沫的黑水,什么都看不见。

“他去了。”米兰达忽然用平静得古怪的声音说。

“我们必须试一试!”吉纳迪喊道。他跑向最近的电话,那是过道半途的一座防水亭子。就快要跑到那里的时候,米兰达扑倒了他。两人一直滚到了过道的边缘,吉纳迪差点弄丢背包。

“你在干什么?”他对她吼道,“他也是个人,看到老天的分上。”

“我们找不到他的。”她说,口气还是那样平静得奇怪。然后她向后坐下。“吉纳迪,对不起。”她说,“我不该那么做的。——不,闭嘴,杰克。这样不对。我们应该救那个可怜人的。”

她抬起头,然后说:“他担心超萨奇会被捉到。”

“你在被你的儿子操控!”吉纳迪摇摇头,“多久了?”

“就在刚才,我们出来的时候他呼叫过来。”

“放开我。”吉纳迪说,“我来告诉他们船员在甲板下面偷乘。我是个他妈的国际刑警探员,我们不会有事的。”他跌跌撞撞地走向电话。

铃声响了几秒钟,惊讶的船员才接起来,但是和他们简短地交谈几句之后,吉纳迪便挂断了电话,摇着头。“不敢说我的话能让他们调转方向,”他说,“不过他们确实过来逮捕我们了。”

雨水在他的脸上流淌,但是他很高兴能直接看到雨,没有超萨奇的界面过滤掉它的真实感。“米兰达?我可以和杰克说两句吗?”

“什么?当然。”她在寒冷中抱紧了自己,剧烈地颤抖着。吉纳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牙齿也在打架。

在现实夺走他的所有选项之前,他只有很短的时间。他掂量着背包,想象着把这故事讲给希钦思听的时候他的反应——还考虑着在作证时能够多大程度地避免提及超萨奇。

“杰克,”他说,“希莱尼亚是什么?”

米兰达笑了,说话的却是杰克:“希莱尼亚不是一个你所习惯的‘事体’,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一件‘东西’。它实际上也并不是个地方。它只是……一些人意识到我们需要新的语言来描述当今世界运转的真实方式。当所有的身份都飘忽不定时,你怎么能够满足于用旧的词汇来描述任何东西呢?

“城市、国家和公司就像是变化的洪流中一些稳定的旋涡,你知道吗?它们是吸引子——网络放松下来后回归的状态,但是在任意给定时刻它们都有可能不存在。那么,如果人类也像是那样呢?想象一个为快递公司工作的司机。他遵守他的路线,与乘客交谈并运送包裹,但是其他司机可以在他的位置上做完全一样的事情。他在班上的时候,不是他自己,而是公司。只有回到家脱下制服的时候,他才会恢复自己的身份。

“事体2.0给了我们一个指代这些临时身份的方式。它是一种工具,让我们能够关注临时的真实,哪怕当我们以为真实的事物——比如国家和公司——的轮廓已然模糊。如果有一种事体2.0用来指代国家和公司,你难道不觉得也会有一种指代人的吗?”

“希莱尼亚?”吉纳迪问道。米兰达点头,但是吉纳迪却在摇头。并不是他无法想象它,问题是他能。杰克说,人甚至并不总是人,他们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扮演各种角色,而这些角色代表着他们往往意识不到的权力和力量。一个人可以同时在多处,就像是吉纳迪可以同时是他自己和他的化身、他的投资和电子邮件和网站,还有他操控的傀儡。他意识到他的整个成年时代都在以那样的方式活动,他的身份已经散布到全世界。在过去的几周里,这个过程加速了。对于杰克这样在身份不断变化的世界里出生长大的人来说,事体2.0和希莱尼亚肯定非常合理,甚至可能听上去稀松平常。

也许希莱尼亚就是那个新的“事体”。但是吉纳迪年纪太大了,积习难改,说不了那种语言。

“那么圣域呢?”他问,“又是什么?”

“想象一下超萨奇,”杰克说,“但是去掉其中的道德约束。想象一下我们有了一个事体3.0,它不再寻找健康人际关系网络的自发重绘,而是专门寻找灾难——寻找那种规则被打破,社会陷入混乱无序的关键时刻和时期。想象一个傀儡大军在那样的时刻介入进来,利用人类的苦难和痛楚。它将会非常有效,对不对?或许和超萨奇一样有效。

“这,”当船员喊叫着沿船舷跑来时,杰克说,“就是圣域。一个以灾难为生的高效天堂。成百万人正不知不觉地为其工作。”

吉纳迪举起了背包。“它要夺取这个然后……做个炸弹?”

“说不定。而你又如何知道,马里亚诺夫先生,你自己并不在为圣域工作呢?我怎么能确信那些钚不会被用于一些可怕的目的?它应该交给希莱尼亚。”

吉纳迪犹豫了。他听到米兰达·韦恩请求他那么做。见识过所有这一切之后,他现在知道了,在他的世界里,权力和控制权可以随时在超萨奇和希莱尼亚这样的实体之间发生不为人知而彻底的转换。也许碎片仔确实利用了国际原子能组织,以及吉纳迪自己。也许他们还会那么做,而他根本不会知道。“把背包放在舱底,”杰克说,“我们可以派一个超萨奇的人去取它。妈妈,你来的时候可以把它带到希莱尼亚。”雨势小了一些,他能看到她的脸上现在布满了泪水。“我会来的,杰克。我们被释放以后,我就会去找你。”然后她又以杰克的身份说:“快点,吉纳迪!他们就要赶过来了!”吉纳迪抓住了背包。“我要留着它。”他说。

吉纳迪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扔到了栏杆外面。这样一来,他便离开了他才刚刚开始了解,但最近已经在其中居住并开始爱上的城市。那座遍布世界的城市由光和理念建成。千百万人信赖它,而且时时做出一副它真实存在的样子,从而真的将它变成了现实。他希望自己可以是其中一员。

米兰达开口的时候,吉纳迪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杰克的沮丧。“你怎么能确保那个背包不会落到圣域手里?”

“地球上有很多力量,”吉纳迪的喊声盖过了风暴,“不只是希莱尼亚和圣域。这个背包里的东西是那些力量之一。但是还有一个力量,就是我。也许我的身份也不固定,也许我仅仅是一个人,但是最终我注定要追随着这里面的东西,不管它走到哪里。我不能随你到希莱尼亚,哪怕留在超萨奇也不行,尽管我很想留下。我要时刻跟随着这些钚,力求防止它伤害任何人。

“因为有些东西,”当船员赶到包围他们的时候,他说,“在每一个世界里都是真实的。”

秦鹏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