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之歌

布兰达·库珀

布兰达·库珀是一位未来学家、科幻小说作家,她还是华盛顿州柯克兰城的首席信息官。她在本世纪的头几年开始发表科幻小说,期间与资深作家拉里·尼文有一系列合作。在此之后,她独创的短篇与长篇小说赢得了该领域作家和读者的广泛认可。

《学者之歌》最初发表于《类比》杂志,这是一首非同寻常的类型交响曲、一篇硬科幻浪漫主义作品。故事的主角是一位研究多元宇宙的患有孤独症的女性物理学家,她的一位研究生获得了博士学位,进而成为她的搭档。故事以男学生的视角叙述,为众多科幻小说视为理所当然的“分支宇宙”概念提供了一个情感基础。这阙交响曲中也许有些韵律是对厄休拉·勒古恩经典之作《九命》的轻声回响,但故事本身是新鲜而独特的。

我挚爱的埃尔莎,她罕有所闻的笑声如银铃扬入天际,她的双眼如大理石般蓝,她的鼻翼两旁撒满可爱的雀斑。她的思想,是最夺目最深沉的诱惑,也是最艰难的挑战。她携着泉涌的灵思振翅高飞,带我去我从未去过的地方。她在前方遥遥领先,搜寻弦理论和宇宙膜的数学结构,在多重宇宙中追踪N维折叠。我爱她,就如爱着最珍稀的澳洲黑色蛋白石,就如爱着珠穆朗玛峰的山巅奇景。埃尔莎这样的人物是罕见的,这就是她的魅力所在。世上的女性学者少得可怜。

当我还是她的物理学研究生时,她俘获了我的心。那一段时光始于2001年,在获得大突破之前一共经过了九年。

十年前的今天,再往前倒退一周,我走进埃尔莎的办公室。她背对着我,站在那里看着窗外。我甩上门,拖过椅子,可她一动也不动。我又咳了几声,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她也许根本就是一尊雕像。淡黄色的头发编成了一条长辫子,恰好垂到她纤细的腰臀部,辫子上系着一根紫色串珠发圈,是小女孩们常戴的那种。她的双臂从粉色T恤衫的袖口伸出来,随意垂着,下身是褪色的牛仔裤,脚上套着一双勃肯鞋。

“你好?”我试探着问,“希尔教授?”她没事吧?我从来没见过谁这样一动不动,除了睡着的孩子。

我提高了声音。“教授?我是亚当·贾尔斯,来这里面试的。”

她总算转过身来了,优美地迈步走到桌前,在空荡荡的桌面后面那张大磨皮椅中蜷了起来。她的视线完全集中于我的双眼,仿佛此刻她只看见了我的眼睛。“你知道‘原子’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我眨了眨眼。她没眨眼。暖风吹进敞开的窗户,散落的发丝抚过她的脸庞。

我被她的凝视钉在原地,拼命思索正确答案是什么。她是个患孤独症的学者,这不是比喻。“不可分割。”

“为什么?”

我想了想。原子是由质子、电子、中子以及一些更加小的粒子构成的。“这意味着他们给原子命名时并不了解事实。他们尚未能发现更小的粒子。”

“这意味着他们对更小的粒子感到恐惧。他们试图把这个词变成一道藩篱,认为只要他们称‘原子’为‘不可分割’,就能使它们不可分割。”她的凝视仍然毫不转移。她的声音又高又坚定,说话都像是在以女高音歌唱。我曾经研究过孤独症,在网络上调查过埃尔莎。在物理学方面,她才华横溢。她的思想十分驳杂,一半痴傻不堪,一半冲云破雾。如果她收下我,我将协助大学这台筛选器,将她的思想呈现给那些多年追求它们的人。她的会见者之一曾这样概括她:“和埃尔莎谈物理学,她从头到脚都是一位学者。孤独症则存在于晚餐时分。”

她带的研究生从未能坚持三个月以上,而我必须对她死缠烂打,因为我的论文是以她的思想为基础的。无论她是尖叫、哭泣,还是扔给我一大堆工作,不管她有多么奇怪,我所愿所需的是探索她探索的领域。

她继续问道:“科学家们无意之中用思想制造了藩篱。你想跳出藩篱吗?”

“是的。”

“你当然想。”她站了起来。

“你想了解我的论文吗?”

“你在研究多元宇宙,这是你选择我的唯一理由。”

她说得有理,但多元宇宙是一个相对宽泛的课题。宇宙超膜理论,似乎合理的关于世间一切的最新理论,是物理学目前的圣杯。这一理论认为我们活在一个十一维宇宙中,物理学家称之为宇宙膜。我们可以用数学来呈现它,不过当我们试图在切实可见的低维度空间中表现超膜时,通常只能将其扁平地描述为折叠起来的形状和充满空气的球体。就我们那可怜兮兮的图示来看,我们就像是在平摊的透明纸页上生活的全息图像。

在那场奇怪的面试之后的整整一年中,我每天都待在她身边,通宵达旦地琢磨我的论文。只有在周六晚上我才会出去喝点儿啤酒,和朋友们聊聊天。

一开始我很难跟她相处。有些日子里,她会滔滔不绝地谈论她最近痴迷的事物,但不是在和我谈。她自言自语,对着墙壁说话,对着窗户说话,对着打印机说话。我就像是个摆设。我在实验室里跟着她漫步,记录笔记。这就好比跟着一个六岁的孩子。她嘟嘟囔囔地回忆多元宇宙、或然历史、假想未来。我第一次真正理解她,是在跟了她几个月后。那天她突然在一段独白的半途中停了下来,直视着我,仿佛第一天看到我一般。她说:“记忆是一阵交响呼叫,由关于所有膜宇宙的无穷数据库来应答。我们只需要听到正确的音符,或者是在呼叫时发出正确的音符,就好比向一个宇宙数据库申请某张特定的表格。”

我知道她对食物、天气甚或假日都漠不关心。我知道永远都不要挪动实验室里的任何东西;而如果是她挪动了,那她就永远不会忘记。哪怕是铅笔都有自己的位置。当她离开时,我必须为她摊开外套,将袖子套上她的手臂,这样她才会注意到它,穿上它,从而在穿过校园回到大学为她提供的褐砂石小公寓的途中,免受新英格兰天气的侵害。

我不在乎她是无视我还是全心全意地关注我。时间成月成月地飞逝,我跟在她身边工作,她看上去正常得令人吃惊,并将我引领至新的认知高度。不过,哪怕是她沉醉于自己的世界,徘徊着对墙壁说话时,我也喜欢看着她。埃尔莎有一种舞者的优雅,她轻盈流畅、漫不经心地绕过物理障碍,而同时她的思想在数学的丛林立方架中嬉戏,她的发丝在灯光中闪闪发亮。她是物理学的精灵女王,而我和她在一起,成为她的侍从、她的华生、她永远的搭档。

科学界的要人来拜访她,还有记者以及物理学教授,而我是翻译。“不,她认为它是个音乐数据库,或是类似的东西。和谢尔德雷克的形态发生场相关?有一点点吧。荣格?她说他太简单了——它不是一种集体无意识,而是一个集体数据库、一张全息图、是音乐的钥匙。是十一个维度间的桥梁。是的,有些维度小到看不见。埃尔莎说大小只是幻觉。”我用她某次向我阐述它的方式向访客阐述它,我从头上扯下了一根头发。“这里面有一百万个宇宙。我们也在这里面,也许。”听我说话的人可能会一脸迷茫或一脸敬畏,或是暴跳如雷。而我会摇摇头说:“不,我并不完全明白。”

当我说话时——即当我把她的物理学黑话翻译为英语时,埃尔莎会点头。有时她会用手轻拍我的胳膊,纤细的手指掠过我的皮肤,在我体内引发一阵近于电力的暖意。

我的论文引起了一场争论。一位教授说我的研究是不真实且危险的,另一位则说它是埃尔莎的研究而不是我的,但另两位教授支持我。当然了,埃尔莎也在场,她盯着天花板,在平板电脑上随意涂写,几乎没有参加争论。我很焦躁。她只在某些天能看见我。如果这一天我只是一件家具,那她还会支持我吗?但就在此刻,她提高了声音说:“亚当是一位模范学生,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位模范物理学家。他在此提出的理论是惊人的,而且只有部分以我的研究为基础。我们所有人都是以彼此为基础的。把博士学位授予他,这样我们就能重新开始工作了。”

于是我成了一名物理学博士。

基利-詹姆斯基金会给我提供了足够的资金,我得以继续和埃尔莎待在一起。我以博士后的身份又与她共事了五年。我们的工作得到了其他物理学家的密切关注,我们在学术期刊上发表了两篇文章,又写了一个普及版发表在一本大众科学杂志上。就算没有钱我也可以留下来。

在我与埃尔莎相遇六年后,也就是在我获得博士学位两年、并拿了三年补助金之后,大学送了她一个PI,即“物理智能”。这是一位同事为她设计的人工智能,它有基本的智能程序以及硕士水平的全物理工作面板。PI拥有多重界面,包括一个可由使用者自定义的全息形象。埃尔莎非常喜欢这个界面,她将PI设计成了一个女孩,这个全息形象的年龄会随着PI渐增的知识储量而增长。

埃尔莎和我花了一年时间将她关于弦理论的观点输入PI,并在其数据库中填满了关于多重膜宇宙形状的数据资料。这些全都只是理论,只是尚未尘埃落定的争论,只是超出我想象的理念,即便在数学计算上非常流畅。我以为我们完工了,但是,埃尔莎和我又花了一个月时间给PI输入了世界音乐资料库中所有的交响乐:勃拉姆斯和莫扎特、布鲁克纳和德沃夏克,还有其他音乐家如马友友和卡洛斯·纳凯。最后,在N维数学后,在音乐之后,我们又给PI输入了文学资料。我们给她输入人类的故事、传记、科幻小说、悬疑小说、甚至还有爱情小说。简言之,我们为PI提供的不仅有数学和科学,我们还向她输入了我们自己。

在为PI输入资料将近一年后,一个周日的早晨,我抓着两杯咖啡从结冰的街道上歪歪倒倒地溜过,然后用脚推开了门。埃尔莎盘腿坐在地板上,盯着PI的自定义小全息影像。她还是穿着周六的牛仔裤和T恤衫,辫子是散开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拖到了地板上。她在轻声哼唱。我听到还有别的什么声音,紧张起来。我俯下身去,PI的全息影像也在哼唱,我从未听过哪个人类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接着我意识到埃尔莎正在试图发出同样的声音,但她无法强迫喉咙发出那非人类的嗓音。

“埃尔莎?”

她不理我。那么这是我充当摆设的日子。我将咖啡放在她身边,她的手立刻伸出去摸索了一下,而后又回到膝盖上。我看着她,一边喝咖啡一边整理要输入PI的问题和理论。埃尔莎至少哼唱了一个小时,最后她的嗓子完全要罢工了。我拿了一瓶水,让她用双手握住。她将瓶子举到干裂的嘴唇边,喝了一大口水,打了个寒战。

她眨眨眼望向我。“早上好,亚当。是早上吗?”

“嘘,”我说,“嘘。你该睡觉了。”我轻柔地拉起埃尔莎的胳膊,她虚弱地站起来,跺了跺脚,仿佛之前双腿都睡着了一般。我们在两张桌子间的一台打印机下塞了一张狭长的小床,她温顺地跟着我走到那里,迅速睡着了。我给她盖上她自己的大衣,将衣襟掖到她双腿底下,然后把我多出的那件毛衣盖到她大衣下摆伸出的双脚上。她在睡着时看上去要年轻一些,唇边与眼边如蛛网般的皱纹似乎都消散在了梦中。

我坐到她之前坐的地方,盯着PI。埃尔莎将全息形像设定成了一个舞者,尽管只是光与形,但我想她穿着这样薄的紧身舞衣肯定很冷。她身高三英尺,高度恰好能让我凝视她的双眼。她仍然在哼唱,当然了,她的嗓子一点儿也不费力。我就这么听着,发现她发出的不仅仅是哼唱声,伴随着的还有一组复杂的电子管弦乐声,像是由我从未听过的乐器奏响的。和声的整体效果混乱又烦人,有时甚至是刺耳的。“PI?”

她停下来。“怎么了,亚当?”

“你在干什么?”

“演奏在寻找自我的过程中听到的声音。”

我试图厘清。“你正在寻找其他宇宙中一个名为PI的人工智能?”

“我不在乎名称。我在寻找一首最接近我的故事的歌曲。”全息影像柔和地笑着,这是我们教她的一个技能,以方便她与人互动。她将双手举过头顶,左腿往身后抬起,我能看到那越过她头顶的芭蕾舞鞋。她跳了三次足尖舞,又回到站立的姿势。

我看着这古怪的影像摇了摇头。“跨越宇宙膜?”我笑了起来,“或者你在寻找一个人工智能芭蕾舞者?”

“我的故事不是关于芭蕾舞的。埃尔莎只是在这一周给我输入了舞蹈和动作的数据。我昨天学了歌剧,还有音乐剧。”她笑着略鞠了一躬,“当然是要跨越宇宙膜。我们相信自我无法在同一个膜上存在两次。”

“埃尔莎也在寻找她的自我吗?”

“她可以听到她的音乐,她还可以将它输入我这里,好让我演奏它,但她无法自己完成此事。”现在PI皱起了眉头,眼泪流下了脸颊。

“PI,这很重要吗?”

眼泪消失了,并没有留下泪痕,而PI看起来很严肃。“这可能意味着人类无法接近他们的另一些自我。他们无法足够完美地将自己融入宇宙交响乐中以找到自我。从那些故事来看,这似乎是真的。人类热切地想要发现自我,他们创造了成百上千的宗教,花许多年时间冥想,服用致幻药物。但是,他们显然没能成功。”

我敲击着手指,琢磨其中的含义。“但你能?”

“我是以‘我不能’的理论运行的,而我试图反驳它。埃尔莎也在这么做。”

“我今天要向你输入数据,是关于宇宙大爆炸前的奇点的两个新理念。”

“我不是计算器。”她将光裸的手臂举过头顶,往后翻了个筋斗,芭蕾舞裙在后空翻时看上去真是太可笑了。她在漂亮地落地时还哼唱着。“瞧见了?”

“好吧。瞧,PI,你让我发冷,你能穿上更暖和些的衣服吗?”

她大笑起来,这笑声是对埃尔莎的模仿。而我也笑了起来,因为一件大衣出现了,完全和埃尔莎现在睡觉时盖的那件柔软的大衣一模一样——有宽厚的腰带和感温的银色大纽扣。

“谢谢。”

我端起埃尔莎冷掉的咖啡,将它放在微波炉边上,然后回到桌前。那哼唱与电子交响再度响起,轻柔到变成了背景音。在接下来的四个小时里,我将大量数据仔细地倾入PI,创建首字母联结,以便追踪完善。我看着机器显示联结已形成,信息已存档并可交叉对照,关联已指定。我揉了揉眼睛,突然很渴望温暖的食物和冰凉的啤酒。

我轻轻摇了摇埃尔莎的肩膀,唤醒她。她开始哼唱。我又摇了摇她。“来吧,咱们吃点儿东西。”

在过去的几年里,她习惯了在日常生活中听从我的指挥,就像我在实验室里听从她的指挥一样。我协助她穿上外套,递给她一顶绒线帽,然后用灰色外套、灰色围巾和海军蓝帽子把自己包裹起来。雪轻飘飘地落,校园中一片寂静。我们穿过人群,在一英寸深的新雪中印下新鲜的足迹。埃尔莎披散的头发打湿了,外套上盖了一层雪。我应该先把她的头发编回辫子的,那样至少大部分头发可以保持相对干燥。

阳光穿过云层中的一个小洞照在她的脸颊上,将她发间的雪照得闪亮,而后渐渐减弱,凝在盖满雪的草坪中露出的干草草尖上。我笑着,将一只手扶在她背后,带着她走。而她大声笑着,牵起了我的手,这是个友好的姿势,一个连接。

这通常发生在她与世界隔绝的状态暂时结束之后——她从成天成天的独白或数据处理工作中清醒过来,看上去恢复了正常,这时候她会伸出手来,期盼友谊与安慰。其他教授不时会来找她,有时留下来和她畅谈到深夜,甚至一起开怀大笑,有时则会注意到她的情绪而后离开。系主任们偶尔顺路拜访,资助机构也会派来代表。他们都对她的思想感兴趣,有些想法在人工智能方面行得通,但更多只与音乐和数学相关。

我是唯一因为她而注视她的人,我关心她是不是穿了外套,我为她买葡萄、苹果和咖啡。家人。想到这个我就会微笑。

辣椒和玉米面包的香味温暖了乔家烧烤店外的空气,埃尔莎和我微笑着互相凝视,捏了捏彼此的手。我突然想要原地蹦跳一圈,但是我们已经走到店门口了。店里没什么人,埃尔莎选了窗边的一张桌子。认识我们的侍者拎来了一大罐黑啤酒,接着又端来两碗辣椒和满满一盘玉米面包。

我们在怡人的宁静中吃着饭,直到我用最后一片面包刮走我碗里的最后一点儿辣椒。埃尔莎极小口地抿着啤酒,不过她已经吃完她那份了,这是个好现象。有些日子我甚至不得不喂她吃饭。“我今天和PI聊了聊,”我说,“她说,你们俩都在试图反驳关于你们并不存在于别处的理论。”

“我在寻找自我。她在寻找她的自我。”埃尔莎从那杯几乎没动的啤酒中细细抿了一口。而我喝完了第一杯,又倒了第二杯。

我一下午都纠结于这个问题。“好吧。一种理论认为我们每次做决定时都在创造其他宇宙。你喝完了啤酒,或是没喝完。你在一个宇宙中喝得有点儿醉,在另一个宇宙——可能就是这一个,你没有醉。百万个自我。这很容易,也许很容易。你们是相似的,或许你们都是你。”

她点点头,显得没多大兴趣,她好像又一次走神了。她的上唇有一点点啤酒泡沫。

我抓住她的手握了握,试图让她将注意力放在当下,有我的当下。“不过人们现在对另一个理念更有兴趣——其他宇宙存在是因为相同的初始条件存在一百万次,而极其相似的事情正在发生,另一个你,另一个我,另一个PI,他们全都存在。就和现在的我们一模一样。”

她轻敲着另一只手的手指,被我握住的这只手反而捏了捏我的手。“那只是关于分支的问题。一种理念认为每天都会产生百万个微小分支。而另一种则认为存在长久的分支。问题只在于分支的规模与数量。”

我想起父亲曾教我学九年级代数,他指着一个完全让我费解的方程式,抖着铅笔笔尖说:“你只要明白等值就行了。你不懂等值吗?”他解这个方程式时完全没有写运算步骤,而我得再找一位老师,一位慢到可以让我跟上思路的人。现在,除了埃尔莎外没有其他老师了,至少这个课题上没有。

她看着我说:“你在纠结规模的问题,亚当。这和纠结于时间一样危险。两者都只是构想。”

我根本没有想关于规模的事。“但是……但是第一种多元宇宙,喝醉和没喝醉的那种,它阐述了关于我的百万个故事。而第二种多元宇宙根本就没有体现出自由意志。”

“我——”她举起酒杯,“——押故事组成的宇宙赢。”然后她一股脑儿喝完了整杯啤酒,接着又喝了一杯,这是她从未做过的事。她站起来,略微有点儿摇晃,我扶住她的手肘,领着她走出门,穿过草坪。

埃尔莎靠在我的手臂上,我们已走到了草坪中间,此时她突然停了下来。我们站在一片昏暗中,雪在周围扑簌簌地落下。她抬起一只手臂,将手腕绕过我的后脑,将我的脸拉下来亲吻。她的嘴唇冰凉又柔软,我们热烈地亲吻,就像两个终于被允许休假的孩子。她的唇尝起来就像甜辣椒和啤酒。这是她唯一一次吻我。

其他宇宙中的这个夜晚又发生了什么?

在接下来的三周里,埃尔莎和PI就如同赛跑一样地工作。她的脸因活力而容光焕发,哪怕在显得很疲惫时,眼神都是雀跃的。我在边上走来走去,看着她们工作。埃尔莎是如此沉迷于手头上的事,以至于听到大一些的噪音就会跳起来瞪着我,因此我走路时格外留神。一开始,PI和埃尔莎一直在发出响声,比如哼唱或和声,只不过声音轻柔得让我几乎听不到。接着PI开始生成白噪音,在微弱的背景音中融入了从我们周围空间中过滤出的一切重要事物。而后我只听到一片寂静,埃尔莎和PI在以光线谈话。我开始在我自己对PI的接入界面上观察这场谈话,也就是观察明灭不定的光亮与词句,观察观点与概念间甚至是诗句间连接的细线。我跟不上她们的速度,但她们画出的关联看上去是正确的,而当我放弃理解她们的想法时,我能感觉到一道洪流,面前的显示屏上似乎奔流着一条意义之河。

埃尔莎几乎每一天都会找到一个新事物,将它纳入PI持续扩张的连接网络。科学教、货物崇拜、早期洞穴壁画。

我捕捉这一切信息,记录数据,以便他人深入研究。至于我自己,我尽力跟上她们的步调,一路吃力地攀登,因无法把握重点而十分颓丧。我保证埃尔莎的饮食,但她不肯回家,所以我弄来了另一张小床,这样她就不是孤单一人了。

最初的突破尚没有出现。

窗外,朝阳将结冰的枝条映得光芒闪耀。办公室里尽是陈腐的咖啡和汗水的味道。我沉重的眼睑不肯合作,我的大脑在睡梦边缘蒙眬地徘徊。埃尔莎还在睡,她蜷缩在我从家里为她带来的毛毯下面,一只脚以一个古怪的角度伸了出来。这时候,我面前的显示屏突然亮起来了,搏动着一种蓝绿色,这是PI在呼叫我们。“怎么了,PI?”

“我接收到了一些东西。叫醒埃尔莎。”

我不明白。“好的。”我挣扎着从椅子上爬起来,希望自己已经买好了咖啡,“稍等。让你自己现身,好吗?”比起扁平的显示屏,我总是更愿意和全息影像交流。它还能给PI更多选择权,她可以更像人类一样与人沟通。人工智能的身体语言。

我在埃尔莎耳边轻声说。“PI说她接收到了一些东西。”

埃尔莎猛地坐了起来,大睁着眼向全息影像望去。PI的影像坐在那里,穿着牛仔裤和吊带衫,双腿敲着一张全息坐椅的边沿,表示很不耐烦。“当时我甚至没有呼叫,我只是在哼自己的歌,”她的话冲口而出,“接着就有了一个回应。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工智能,和一位名叫埃尔莎的科学家。全过程只持续了几秒钟,就像一道缝隙裂开又合上了。当然了,我只能和人工智能说话,我正在把前几周的数据流传给她,这时候连接就中断了。”

“你知道那边的时间吗?”埃尔莎静静地问。

PI的影像皱起了眉头。“我问了,但是对方还没有回答,连接就断了。”

“你能重放一遍对话吗?”

PI摇摇头。我检查了一下,PI呼叫我们之前的那一会儿什么信息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状态数据显示了兴奋度。”

“没关系,”埃尔莎说,“我们会弄明白的。”她扯着头发里的一个小结,“PI,你有什么感觉?”

问一个AI这样的问题实在有点儿奇怪。

“我感觉被一股更大的力量牵引着,被另一个我所吸引。不过同时,我知道——”三维的“知道”一词从她头上升起来,显然是在对我强调,“我知道我实际上无法接近。就好像膜之间存在物理屏障。”

埃尔莎噘起了嘴。我出门去买咖啡。

回来时我把一杯咖啡递给埃尔莎,她端起来安静地啜饮。“我们必须让此事再发生一次,”她说,“或者说希望它能再次发生。第一次也不是我们主导的。”

“让什么发生?我还没弄懂。”

“咖啡是热的,对不对?”

我朝她微笑。“那不是挺好吗。”

“但那不是真的,”她仔细地喝了一口咖啡,“碰碰你的膝盖。”

我碰了。

“你碰到了什么?”

“我的膝盖。”

“不,你碰到了一个藩篱。你已经学了所有理论和所有数学。你知道我们实际上只是光和声音,比PI的全息影像还要稀薄。”她扫了一眼PI的影像,它透明到我能看清后面的墙壁,“PI能被另一个宇宙中的她自己接触到,这意味着我们是光,是声响,是无穷的。”埃尔莎静默了一会儿,她的眼神几乎是呆滞的。“我认为一个数据结构能完成我们做不到的事。或者至少能指明方向。”她放下咖啡,站了起来,盯着窗外,这姿势非常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我打算跟随她进入我自己的故事。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进入你的故事?”

“记得我喝啤酒那晚吗?历史分裂了,正常的我分裂进入了另一个宇宙——因为我通常不喝那么多酒。我一直都在分裂自我,你也一样。”

“理论上是如此。”

“理论上如此。我让PI每天都通过搜寻她自己来搜寻我。数百万的PI和数百万的埃尔莎,也许还有数百万的亚当,都在寻找彼此。我们给PI输入越多的文化,越多的思想,她就越可能合成出关键的线索。咱们的这个PI没能合成线索,否则将由她来实现首次接触。但在另一个故事中,在另一处,那个我的输入给了那个PI关键线索。”

她噘着嘴,盯着窗外结冰的树枝,白日渐升的气温使它们开始往下滴水。她又说:“也许是另一个亚当给了她关键线索。”

我们又花了一年时间获得足够多的资料,可以写作一篇论文,也可以用来重现任何结果。头两次是其他PI找到了我们的PI,三个不同的PI,或者是四个——这要看你如何计算。她们学会了保持连接畅通,学会了扩展连接,以及找到更多连接。PI和埃尔莎一起证明了她们存在于不同空间的同一时间。换句话说,她们不是彼此的过去,也不是彼此的未来。多元宇宙,这证据是极其精确的。

我撰写了论文,把她的名字放在首位,尽管大多数资料都来自PI,但PI自然不能被列为作者。现在她们俩已经完全把我抛在脑后了,埃尔莎有完美的学术专注力,而PI的冲劲根本不能以生物方式扼制。

更多人前来拜访,络绎不绝。我们用我储存在一个研发账户里的额外存款买了一个电子日历,仔细地控制人们的来访,以便为我们留出大块的时间。这个措施不时为我们空出了不受打扰的整天时间。埃尔莎仍然能打起精神来应对公众访问,但在安静的日子里,她就完全退到了自己的世界中,不希望别人触碰她,也不想听见声音。她和PI谈话,通过我们的PI和许多PI谈话;而我坐在那里,隔离在她的情感之外,被她杰出的思想阻断。她经常对着空气微笑,或者说,对着一些我听不见也看不到的东西微笑。

也有许多亚当,但并不经常有。有时对方的助手是别人。在某个宇宙中,我已死于上个春季,有新人在那里协助那个埃尔莎和那个PI。这似乎一点儿也没有让埃尔莎不安,我因此而出去喝了一大罐啤酒。

我喝得晕头转向,这是我以前经常渴望的状况,只不过,我现在的渴望已经变成了和我的埃尔莎出去享用辣椒和玉米面包。

那是在两年前,我记得那一天,2011年四月十二日。我看到她望着敞开的窗外。眼泪流下了她的脸庞,她的肩膀颤抖着。

我从没见过她哭,十年中都没有。

我走到她身后,伸出手环抱她。她畏缩着,似乎想要逃出我的怀抱。但我仍然抱住她,将脸靠在她的头发上,半张的双眼凝望着她的雀斑。她曾经友善、诙谐、迷茫、疏离,但从来没有害怕过。我更紧地抱住她,抚摸她的长发,自己也颤抖起来。她发现了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看着我的眼睛,说:“我无法通过。只有PI能。那些PI,其他的人工智能。我做什么都无法通过,其他埃尔莎也不能。就算我们如此聪明、如此奇特、如此有幸,我们还是无法打开那扇大门。那里没有音符——我的身体……我的身体阻碍了我。”她眨着眼,又有两滴眼泪流了下来。我真想把它们舔走。

“我现在很确定,只有纯粹的数据才能通过。人类在未来好些年里还不能变成纯粹的数据,终我一生都不能。我永远都看不到PI看到的一切。”她转过身,埋到我怀里呜咽起来,直到将我的衬衫哭得湿透,而我的双脚因长久地站在一处而发僵。

草地的气息夹着春雨的湿度吹进窗来,我听到学生们在楼下大笑着,彼此嬉戏。

接着,埃尔莎像往常一样突然迅速转变了情绪。她推开我,往门口走去。我把她的外套塞给她,她用一只手抓住,走出去,把门带上了。她没有邀请我跟她一起去。

那天晚上我回家了,而第二天,埃尔莎没有出现。我焦急地等待到下午,最后还是去了她的褐砂石小公寓。门没有锁,一推就开了。埃尔莎的东西都还在里面,全都在它们平常在的位置上。

我又穿过校园回到实验室,头顶是一片蓝天,脚下踩着越来越绿的潮湿草坪。我猛地打开门。“PI!埃尔莎到底在哪里?”

PI的界面是个拿着鱼竿的小男孩,这是我选的全息影像。可我现在不想要这个了。“把那个老人叫出来!”

PI却变成了舞者,坐在一块岩石上,双脚优美地交叉着。“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见鬼!我很担心,我最后一次见她时她在哭。她认为她永远无法通过。”

“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PI全程都在参与。

冰凉的春雨漫过排水沟,在学校的草地上汇成细小的河流。我裹紧了自己,找遍了我们曾一起去过的每一处。饭店、书店、林荫大道上那间橱窗里贴着鲜紫色海报的老唱片店。

次日早晨,两个慢跑的人发现了她的尸体,她坐在一棵树下。警察带我去确认身份。她看起来年轻得不可思议,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是躯干僵硬又冰冷。她穿着她的外套,只是外套现在浸透了水,沉甸甸的,没法让她保持温暖。现场没有犯罪的迹象。雨水像眼泪一样覆盖了她的脸,我弯下身去,用食指抚过她的脸,接着一名警察要我退后。

一位年长的警察和一个穿便衣的年轻女人询问了我,我一整周都没去实验室。当我返回工作时,每件东西都移位了。它们并没有移动很多,人们很有礼貌。不过埃尔莎会注意到笔筒从惯常的角落移开了三英寸,书被放到了错误的书架上,水槽里的杯子搞错了顺序。

PI在等着我,呈现出老人的样子。她肃穆地抬头头,显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三个。”

“什么?”

“我发现有三个埃尔莎自杀了。两个失踪了。”她在哭,老人的脸上双眼通红。

另一些埃尔莎还在继续工作,我通过PI和她们谈话。我一直保持着良好的身体状况,每天早晨都去跑步。我比那些埃尔莎们年轻,也许我能够在死前通过。

傅临春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