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者 八
何夕默不作声地看着夏群芳忙碌地收拾着饭桌,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开口。
“妈。你能不能帮我借点钱。”何夕突然说,“我要出书。”
夏群芳的轻快动作立时停下来,“借钱?出书?”她缓缓坐到凳子上,过了半晌才问,“你要借多少?”
“出版社说至少要好几万。”何夕的语气很低,“不过是暂时的,书销出去就能还债了。”
夏群芳沉默地坐着,双手拽着油腻的围裙边用力绞着。过了半晌她走进里屋,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她拿着一张存折出来说:“这是厂里买断工龄的钱。说了很久了,半个月前才发下来。一年九百四,我二十七年的工龄就是这个折子。你拿去办事吧。”她想说什么但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低声补充说:“给人家说说看能不能迟几个月交钱,现在取算活期,可惜了。”
何夕接过折子,看也没看便朝外走,“人家要先见钱。”
“等等——”夏群芳突然喊了声。
何夕奇怪地回头问:“什么事?”
夏群芳眼巴巴地看着何夕手里那本红皮折子,双手继续绞着围裙的边,“我想再看看总数是多少。”
“25380,自己做个乘法就行了嘛。”何夕没好气地说,他急着要走。
“我晓得了。你走吧。”夏群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她也觉得自己太啰嗦了。
……
刘青有点忙乱地将桌面上的资料朝旁边抹去,但是何夕还是看到了几个字:考研指南。何夕的眼神让刘青有些讪讪然,他轻声说,“是帮朋友的忙。你先坐吧。”
何夕没有落座的意思,“老师。”他低声开口说,“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我想自己出书。”
刘青没有显出意外,似乎早知道会有这事。过了几分钟他走回桌前整理着先前弄乱的资料,脸上露出自嘲的神情,“其实我两年前就在帮人编这种书了。编一章两千块,都署别人的名字,并不是人家不让我署这个名,是我自己不同意。我一直不愿意让你们知道我在做这事。”
何夕一声不吭地站着,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刘青叹口气说:“我知道你想把微连续理论出书,但是,”他稍顿一下,“没有人会感兴趣的。你收不回一分钱。”
“那你是不打算借给我了?”何夕语气平静地问。
刘青摇摇头,“我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你失败。到时候你会莫名其妙地背上一身债务,再也无法解脱。你还这么年轻,不要为了一件事情就把自己陷死在里面。我以前……”
门铃突然响了,刘青走出去开门。让何夕想不到的是进门的人他居然认得,那是老康。老康提着一个漂亮的盒子,看来他是来探访刘青的。
刘青正想介绍,而何夕和老康已经在面色凝重地握手了。“原来你们认识。”刘青高兴地搓着手,“这可好。我早有安排你们结识的想法了,在我的学生里你们俩可是最让我得意的。”
何夕一怔,他记得老康是计算机公司的老板。老康了解地笑了笑说:“我是数学系毕业的,想不到会这么巧,这么说我算起来还是你的同门师兄。”他促狭地眨眨眼,“怎么样,知道孔融让梨的故事吧。”
刘青自然不明白其中的曲折,他兴奋得仿佛年轻了几岁,四下里找杯子泡茶。老康拦住他说不用了,都不是外人。何夕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看得出这个老康当年必定是刘青教授深爱的弟子。
“老师。”何夕说,“你有客人来我就不耽搁了。我借钱的事……”
刘青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盯着何夕的脸,目光里充满惋惜,“你还是听我的话,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吧。借钱出这样的理论专著是没有出路的。”他转头对老康解释道:“何夕提出了一套新颖的数学理论,他想出书。”
老康的眼里闪过一个亮点,他插话道:“能不能让我看看。一点点就行。”
何夕从包里拿出几页简介递给老康。老康的目光飞快地在纸页上滑动着,口里念念有词。他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整个人都仿佛沉浸到了那几页纸里。过了好半天他才抬起头来,目光有些发呆地看着何夕,“证明很精彩,简直像是音乐。”
何夕淡淡地笑了,他喜欢老康的比喻。其实正是这种仿佛离题万里的比喻才恰恰表明老康是个内行。
“我借钱给你。”老康很干脆地说,“我觉得它是正确的,虽然我并没有看懂多少。”
刘青哑然失笑,“谁也没说它是错的。问题在于这套理论有什么用,你能看出来吗?”
老康挠头,然后咧了咧嘴,“暂时没看出来。”他紧跟上一句,“但是它看上去很美。”老康突然笑了,因为他无意中说了个王朔的小说名,眼下正流行。“不过我说借钱是算数的。”
刘青突然说:“这样,如果你要借钱给何夕必须答应我一条,不准写借据。”
何夕惊诧地看着刘青,印象中老师从来都是温文有礼并且拘泥小节的,不知道这种赖皮话何以从他口中冒出来。
“那不行。”何夕首先反对。
“非要写的话就把借方写成我的名字,我来签字。如果你们不照着我的话做的话就不要再叫我老师了。”刘青的话已经没有了商量的余地。
在场的人里只有我不吃惊,因为我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