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8、山谷

“事情进展绝对顺利,”莱文搓着手说,“必须承认,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我高兴极了。”

他和索恩、埃迪、马尔科姆及孩子们一起站在高架隐蔽所里,俯视着谷地。正午的天气又闷又热,小观察棚里的每个人都汗流浃背。环顾四周,那绿莹莹的草地已是空空荡荡,大多数恐龙已经躲进树底下的荫凉地里去了。

唯有那群雷龙例外。它们离开树林,又回到河边喝起水来。这些巨型动物相互紧挨着聚集在水边。在附近不远处比较分散的,是那些有高高顶冠的副栉鸭嘴龙,这群体型略小的恐龙将自己置身于雷龙群的附近。

索恩揩去流进眼里的汗珠后说道:“你到底有什么可高兴的?”

“为了我们眼前所看见的一切,”马尔科姆说完,看了看手表,在笔记本上做了一项记录,“我们正在获得我所希望得到的数据,非常激动人心。”

索恩打了个哈欠,因为炎热而感到困倦:“怎么激动人心?恐龙正在喝水。这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

“是又在喝水,”莱文纠正他说,“这是一小时内的第二次了。在中午,这种液体摄取量在很大程度上说明,这些庞然大物在温度调节方面的重大适应性变化。”

“你是说,它们大量饮水是为了保持凉爽。”索恩说道。他总是对专门术语感到不耐烦。

“对。显然如此,大量饮水。不过据我看来,它们回到河边也许完全是另一个原因。”

“是什么?”

“来,过来,”莱文指着前面说,“看这些恐龙群,看它们在空间上是如何布局的。我们看到了一种前人从未在恐龙身上看见甚至怀疑过的东西。我们看到的不是别的,而是物种间的互依现象。”

“是吗?”

“是的,”莱文说道,“雷龙群和副栉龙群待在一起。我昨天就见到它们在一起。我敢打赌,当它们出现在开阔地时,也总是在一起。毫无疑问,你是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毫无疑问。”索恩说。

“这是因为,”莱文说道,“雷龙高大强壮却视力很弱,而副栉龙体型较小却视力敏锐,所以,这两种恐龙守在一起,是为了相互提供防卫,就像斑马和狒狒在非洲平原上厮守在一起一样。斑马嗅觉灵敏,而狒狒视力极好,它们在一起,要比任何一方独自行动更能有效地防范食肉动物的袭击。”

“你认为这也适用于恐龙,因为……”

“显而易见,”莱文说道,“只要观察一下它们的行为就明白了。当这两群恐龙各自独处时,总是紧紧地聚成一团,而当它们共处时,副栉龙就会放弃原先的队形分散开来,在雷龙外围绕成一圈,正如你们眼前所见。这只能意味着个体的副栉龙会受到雷龙群的保护。反之亦然。这只能是一种防食肉动物的相互防卫系统。”

他们正看着,有一只副栉龙抬起头来,凝望着河对岸,然后哀婉地、雁鸣般的叫了一声,声音深长而悦耳。其他副栉龙也纷纷抬头凝望。雷龙还在河边继续喝水,不过有一两头成年龙抬起了颀长的脖颈。

在正午的炎热中,成群的昆虫围着他们嗡嗡乱飞。索恩问道:“那么食肉动物在哪儿呢?”

“就在那边。”马尔科姆手指着河对岸不远处的一片树林。

索恩看了看,什么也没看见。

“你没看见它们?”

“没有。”

“继续看。是一些体型较小、类似蜥蜴的动物,暗褐色。是迅猛龙。”

索恩耸耸肩膀,他还是什么也没看见。站在他身旁的莱文吃起一块强化饼干来。他聚精会神地握着望远镜,随手将包装纸扔在隐蔽所的地板上。几片碎纸屑飘落到下面的泥土地上。

“味道怎么样?”阿比问。

“蛮好,有点甜味。”

“还有吗?”

莱文在衣服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块递给他。阿比把它掰成两半,一半给了凯利。他动手撕去上面的包装纸,小心地把纸折好,放进自己的衣服口袋。

“你们意识到了吧,”马尔科姆说道,“就物种灭绝问题而言,这一点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很明显,恐龙灭绝问题的复杂性是人们没有认识到的。”

“是吗?”阿比问道。

“想想看,”马尔科姆说,“关于物种灭绝的所有理论,依据的都是化石记录。然而从化石记录上看不出我们现在看到的这类行为。它们并没有记录种群间相互作用的复杂情况。”

“因为化石只是些骨头而已。”阿比说道。

“说得对。而骨头并不是行为。想想看,化石记录好比是一系列照片,是不断运动、不断发展的现实中一个个凝固的瞬间。看化石记录就像在翻阅一本家庭影集,你明知影集是不完整的,明知生活是在这些图片之间展开的,可是对这之间所发生的事,你却没有任何记录。你有的只是照片,于是你就对着照片研究啊、研究啊。很快,你便开始不再把影集当作一系列瞬间的记录,而是把它当成了现实本身。于是,你开始从影集的角度来解释一切,却忘记了在它背后的现实。

“而且人们往往是,”马尔科姆继续说道,“从自然事件的角度来进行思考,认为是某种外部的自然事件导致了物种灭绝。比如一颗流星撞击地球,改变了气候。或者是火山爆发改变了气候,或者是流星撞击导致火山爆发,改变了气候。要么是植被发生变化,物种遭受饥荒,因而灭绝;要么是爆发了新的疾病,导致物种灭绝;要么是出现了一种新的植物,毒死了所有的恐龙。在任何一种情况下,人们想象的都是某种外部事件。从来没有人想到动物自身可能发生变化——不在骨骼化石中,而是在它们的行为上。然而,当你看着这样一类动物,看到它们的习性是如何错综复杂地相互关联,你就会意识到,一个群体行为的改变能够轻而易举地导致物种灭绝。”

“但是群体行为为什么会改变呢?”索恩问道,“假如没有某种外部大灾变的逼迫,它们的行为为什么要改变呢?”

“实际上,”马尔科姆说道,“行为始终在变化,随时在变化。我们的星球是一个动态的、活跃的环境。气候在变化,陆地在变迁,大陆的漂移,海洋的升降,高山的崛起与风化。这个星球上的所有生物都在不断地适应这些变化。适应最快的物种就是最优秀的物种,所以才很难看出一场带来沧桑巨变的灾难,会如何导致物种灭绝,但是变化无时不在发生。”

“如此说来,”索恩说,“究竟是什么导致物种灭绝的呢?”

“肯定不单单是急剧的变化,”马尔科姆说,“事实已经清楚地告诉了我们。”

“什么事实?”

“在每一次重大的环境变迁之后,通常总有一批物种灭绝——但不是马上就灭绝,要经过几千年乃至几百万年。比方说,北美的上一次冰川作用。冰川向下延伸,气候发生骤变,可动物并没有灭亡,只是当冰川消退,人们认为万物都将复苏时,许多物种才开始灭绝。长颈鹿、老虎和猛犸正是在这个时期从美洲大陆消失的。这就是通常的模式。似乎是物种因剧变而衰弱,但过后才慢慢死亡。这是一个受到普遍认可的现象。”

“它被称为‘削弱滩头阵地’。”莱文说。

“这怎么解释?”

莱文默不作答。

“没有解释,”马尔科姆说,“这是古生物学之谜。不过,我相信复杂性理论可以告诉我们许多东西。如果真像关于混沌边缘生命的概念所说的,那么,把动物推向混沌边缘的就是这种重大变化。它使各种各样的行为趋于不稳定。而当环境恢复正常的时候,并没有真正地回归到正常。从进化论的角度来看,只是又一次重大变化。这是一种实在无法适应的重大变化,我认为各种动物都可能形成出人意料的新行为方式。我想我知道为什么恐龙……”

“那是什么?”索恩问道。

索恩正在观察树丛,看见一只恐龙跃入视野。那恐龙体型细长,凭借后肢敏捷地跳跃,靠坚硬的尾巴保持平衡。它身高六英尺,呈绿褐色,身上的暗红色条纹有点像老虎。

“那是一只迅猛龙。”马尔科姆说道。

索恩扭头对莱文说:“就是把你赶到树上去的那种恐龙吗?模样挺丑的。”

“但效率很高,”莱文说,“这种动物是构造独特的残杀机器,可以说是这个星球上有史以来最高效的捕食者。刚才出来的一只是领头的,它统领着整个恐龙群。”

索恩发现树下有动静:“还有不少哪。”

“哦,是的,”莱文说,“这一群数量很大。”他举起望远镜,细细察看,“我希望能找到它们的窝,”他说道,“我在岛上到处找也没找着。当然,它们行踪隐秘,不过即便如此……”

这时,所有副栉龙都高叫起来,同时朝雷龙群贴近。高大的雷龙显得无动于衷,离水边最近的成年龙居然还转过身去,背对着步步逼近的迅猛龙。

“难道它们一点也不在乎?”阿比说,“它们连看都不看它一眼。”

“别给蒙住了,”莱文说,“雷龙非常在乎。它们的样子也许像巨型奶牛,其实不然。它们的鞭尾长三四十英尺,有好几吨重。你看它们的尾巴甩得多快。它们用这些尾巴抽一下,就足以折断攻击者的脊梁骨。”

“这么说,转身是它们防御的一部分?”

“那还用说。现在你可以看到它们的长脖子是怎么与尾巴保持平衡的了。”

成年雷龙的尾巴极长,竟然能一直伸到河对岸。面对这些来回甩动的尾巴,在副栉龙的喧嚣声中,领头的迅猛龙转过身去。片刻之后,整个兽群开始沿着树林边缘,悄无声息地向丘陵方向走去。

“看来你是对的,”索恩说,“是尾巴把它们吓跑了。”

“你数了有多少只?”莱文问。

“不清楚。十只吧。不,等等,是十四只,也许还要多,我可能数漏了几只。”

“十四只。”马尔科姆在笔记本上草草记下。

“你想进行跟踪吗?”莱文问道。

“现在还不想。”

“我们可以坐探险者去。”

“以后再说吧。”马尔科姆说。

“我想我们有必要知道它们的窝在哪里。”莱文说,“如果我们要弄清猎食者与猎物之间的关系,伊恩,这一点可是至关重要的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而现在正是进行跟踪的大好时机……”

“以后再说吧。”马尔科姆说。他再一次看了看手表。

“你今天看手表已经不下一百次了,”索恩说道。

马尔科姆耸了耸肩。“快到午饭时间了,”他说,“顺便问一下,萨拉怎么样了?她该不是快到了吧?”

“快了,我觉得现在她随时都可能出现。”索恩说道。

马尔科姆擦去前额的汗珠。“这上面真热呀。”

“是挺热的。”

他们听见昆虫在中午阳光下发出的嗡嗡声,看见迅猛龙在悄悄退去。

“你知道,我在想,”马尔科姆说,“也许我们该回去了。”

“回去?”莱文说,“现在?我们的观察怎么办?我们还要架设其他摄像机呢,还有……”

“我不知道,也许稍事休整会有好处。”

莱文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索恩和孩子们默默地看着马尔科姆。

“呃,我觉得,”马尔科姆说,“如果萨拉从非洲大老远赶来,我们就该在那儿迎接她。”他耸了耸肩,“我想这是起码的礼貌。”

索恩说道:“这个我没有想到,唔……”

“不,不,”马尔科姆急促地说,“不是那么回事。我只是,呃……你知道,说不定她还不来呢。”他忽然显得没了把握,“她说过要来吗?”

“她说她要考虑考虑。”

马尔科姆眉头一皱。“那她是要来的。如果萨拉这么说,她就会来。我了解她。好,你们怎么说,想回去吗?”

“当然不想,”莱文边说边通过望远镜向外看,“我现在说什么也不会离开这儿。”

马尔科姆转过身去:“博士,想回去吗?”

“当然,”索恩说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天太热了。”

“如果我还算了解萨拉,”马尔科姆边说边从架子上往下爬,“她就要光彩照人地出现在岛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