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关于探索者

布瓦尔图,我,还有越来越庞大的探索者同伴队伍一起造访了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世界。有时候,我们在一些世界只待了相当于几个星期(按照当地历法计算)的时间;但在有些世界,我们会花上好几个世纪(按照当地历法计算)的时间来游历,或者由着性子跳过一些历史阶段。我们像一群蝗虫一样突然降临到一个新的世界,各自挑一个合适的宿主。经过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的观察,我们会离开,然后,或许在这同一个世界的另外一个时代再次造访;或者,我们会分头行动,在时间上和空间上都相距很远的不同世界游历。

这种神奇的生活把我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生物,不同于那个在人类历史的某天夜里漫步至山顶的英国人。不仅是由于我的直接体验提升到了正常时代远远不及的水平,而且,还由于我和我的探索同伴们关系非常密切,可以这么说,我有先天的优势。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我现在是一个英国人,也是布瓦尔图,还是我的每一个同伴。

我应该好好讲讲我们身上发生的改变,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变化本身非常有意思,同时还因为它为我们提供了一把了解宇宙间许多其他生物的钥匙,若不是这种变化,他们的自然世界于我们来说是相当难理解的。

在新的情况下,我们非常团结,大家都会分享彼此的经历。因此,我和新我像大家一样,很轻松就参与了那个英国人、布瓦尔图及其他人的探险。而且,我拥有他们每个人从前作为另一个存在,在他们故土时的记忆。

某些擅长哲思的读者可能会问:“你是说,这许许多多的探险个体合并成了一个单一的个体,只有一种经历?还是说探险的个体依然是许许多多个,每个人都有不同但完全相似的经历?”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英国人,还有我的每个同伴都一样,逐渐“醒来”后拥有了每个人的经历,同时也拥有了更加清醒的智力。作为体验者,我不知道我们依然是许多个体还是已经合并成一个了。但是我怀疑,这个问题永远也不可能有明确的答案,因为归根到底,这毫无意义。

在我们共同观察许多世界的过程中,同时也是自省公共心理历程的过程,有时是这个个体探索者,有时是另一个,有时可能是一撮探索者成为大家注意力的主要借助工具,为大家的冥想提供他们的独特天性和经历素材。有时,当我们格外警觉和渴望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醒了过来,进入一种感知、思维、想象的模式,会比我们中任何一个所知的任何体验都要清醒。这样,我们每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变得和各自的朋友一模一样,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每个人的头脑也变得比我们当中任何一个单独个体的头脑都要高等。但是这种“清醒”从性质上来说似乎并不比日常生活中的某些时刻更神秘,比如当头脑欣喜地把以前互不相干的经历一个一个关联起来的时候,再比如从让人困惑的对象中发现了一个从未注意到的重复模式或者重要意义的时候。

但是,不能想当然地以为这种奇异的心理团结扼杀了每一个探险者的个性。人类的语言中没有一个精确的词能描述这非同一般的关系。就像说我们从头至尾都是不相干的个体是不真实的一样,说我们丧失了个性,或者说我们融入了一个公共的个性也同样不是事实。虽然代词“我”现在适用于作为一个集体的我们,但是代词“我们”也同样适用。从一个角度,即从意识联合的角度来说,我们的确是一个体验的个体;但同时,从一个非常重要、非常愉悦的角度说,我们彼此相异。虽然只有一个单一的、公共的“我”,但是,可以这么说,也有一个各式各样、形形色色的“我们”,我们是一群有着鲜明个性的观察伙伴,每个人都用他独创性的方式对宇宙探索这个事业做出自己特有的贡献,与此同时,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彼此关系微妙。我非常清楚,我的这些描述在读者看来无异于自相矛盾,没错,它对我来说的确是自相矛盾的。但是我找不到其他方式来表述记忆犹新的事实——我是一个集体中独特的一员,同时也拥有那个集体汇拢起来的体验。

我稍微换种方式来讲这件事,虽然就我们意识的一致性而言,我们是一个单一个体,但就我们的多样性和创造性特质而言,我们是可以经由共同的“我”观察到的不同个体。和共同的“我”一样,每一个个体都能体验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每个成员的感受,作为一群真实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脾气,也有各自的私有体验。我们每个人像一个真正的集体一样体验所有的一切,因爱和彼此之间的批评而紧密团结在一起,比如布瓦尔图和我之间的关系。然而,在体验的另一个层次上,即在创造性思维和想象力这个层次上,单一的公共注意力会从一系列人际关系中抽离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单一的公共注意力整个儿集中在对宇宙的探索上。如果只根据片面的真理,人们可能会说,就爱而言,我们是独特的,但是就知识、智慧、崇拜而言,我们是同一的。在随后涉及宇宙和公共“我”的经历的一章,用表示单数的代词“我”来指探索的头脑,并且只是简单地说“我做了这个那个,我想如何如何”,在逻辑上应是正确的;但是,我一般还是会使用代词“我们”,好让大家明白这是一项公共事业,避免大家认为探索者只有本书的人类作者这个错误印象。

我们每个人都在这个或那个世界有各自的斑斓生活。就像成年人都会发现童年的记忆美好而鲜活一样,对我们每一个个体来说,在遥远的母星球的浮躁生活是特别具体、实实在在的,散发着迷人的魅力。不仅如此,对于个体来说,从前的个人生活是非常要紧和重要的,但是在公共层面,由于有更重要的宇宙意义,所以个人生活显得无关紧要。每个个人生活的具体迷人和紧迫重要对共同的“我”来说都是伟大的时刻,我们每个人都参与了。它以其鲜活生动、哀婉动人感染了公共体验。因为,只有个人在某个母星球真正生活过,我们每个人才真正,可以这么说,在生活的战争中像一名孤独的战士一样和敌人短兵相接过。正是有了这种束缚的、监禁的、盲目的、热切的个体性回忆,我们才可以不仅仅像一名旁观者一样观看在我们面前上演的一幕幕宇宙事件,而且,是带着个体生活一闪而逝的辛酸感觉在观看的。因此,我,作为一个英国人,为集体智能贡献了我自己在那个多灾多难的世界碌碌无为但永远都栩栩如生的回忆;由于成了集体中不完美的珠宝,那种盲目人类生活的真正意义,对我,这个公共的“我”来说非常明朗,一目了然了,这是英国人在他的原始僵呆中无法获得,而且现在也无法再体验的。我现在所能想起来的就是,公共的“我”,在回顾我的地球生涯的时候,会比个体状态的我更具批判性、更少负罪感;在那段生涯里看待我的同伴时,更清晰、更冷静地理解了我们彼此之间的相互影响,其间也充溢了更多的情感。

我还有必要再提一下所有探险者公共体验的另一个方面。我们每个人原本主要是希望发现集体在整个宇宙中所扮演的角色,并因此开始伟大的冒险。但是,这个问题还没有得到解答;而与此同时,另一个问题变得越来越迫切了。我们在许多世界的丰富经历和更清醒的头脑使我们的理性和感性发生了剧烈冲突。从理性上说,某种和宇宙本身不同的“神性”想法使得我们现在看宇宙似乎越来越没有那么不可思议了。从理性上说,我们毫不怀疑宇宙是自给自足的,它是一个没有逻辑根据、不存在创造者的体系。但是,像人可能会确确实实感觉到挚爱的人,确确实实感觉到敌人一样,我们越来越感觉到在确确实实存在的宇宙中,我们称之为的造星主也确确实实存在。撇开理性不管,我们知道,整个宇宙远不及无限的存在,而宇宙每时每刻的背后都是无限的存在在起作用。我们怀着非理性的热情,不断努力窥视每个微不足道的宇宙事件,试图发现其背后无限存在的本质特点,这个无穷的存在并没有一个真实的名字,我们姑且称之为造星主。但是,我们虽然可以窥视,却一无所获。虽然在所有事件以及每个事件中,我们无疑面对着令人恐惧的存在,但是正因为它的无限,所以我们无法给它强加上任何特征。

有时,我们会把它想成是绝对力量,通过许许多多世界里五花八门的力量之神赋予它象征意义。有时,我们非常确信它就是纯粹理性,整个宇宙不过是一位神界数学家的习作。有时在我们看来,爱是它的精髓,我们把它想成所有世界里所有形式的耶稣基督,人类的耶稣基督,棘皮类生物种族和鹦鹉螺类的耶稣基督,共生人类的二元耶稣基督,昆虫型人的群体耶稣基督。但是,在我们看来,它同时也是无理性的创造力,盲目和精细并存,温柔和残酷与共,只关心孕育,孕育无限多样的生物,在一千个空虚的角角落落里孕育脆弱的美好。出于母性的关怀来细心培育上一段时间,直到突然有一天,它开始妒忌自己的创造物太过于出色时,便会摧毁这一切。

但是我们非常清楚,所有的这些虚构一定是大错特错。存在于我们感觉中的造星主依然费解,虽然它像黎明时分躲在地平线后的灿烂太阳一样,逐渐点亮了整个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