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世界头号庞然大物
门还没关严实,体态娇小的查令格太太就从客厅里冲了出来。她挡住了丈夫的去路,怒不可遏,活像一只对阵牛头犬的小母鸡。显然,她只瞧见了我的离开,没察觉我又回来了。
“乔治,你这个畜生,”她狂叫着,“你打伤了那位善良的年轻人!”
查令格拇指朝后一竖。
“他就在这儿,我后面,汗毛一根不少。”
她有些不解,但也没有特别诧异。
“非常抱歉,我刚才没注意到您。”
“您放心,夫人,没有什么好愧疚的。”
“他把您可怜的脸都给弄花了!噢,乔治,你真是个暴徒!没哪周你能不闹出连串的丑闻。所有人都烦你、耻笑你。到此为止,我对你已经耐心用尽了。”
“家丑就别外扬了。”他低声吼道。
“这哪里算得上秘密,”她大喊,“你难道还以为整条街——整个伦敦市,为了那件——走开,奥斯丁,这儿没你的事。你难道不知道所有人都在议论你吗?你的尊严呢?你本来可以去一所知名大学当客座教授,拥有成百上千名仰慕你的学生。你的自尊哪去了,乔治?”
“你自己的呢,亲爱的?”
“你已经反复挑战我的极限了。看看现在的你,和那些惹是生非的混蛋有什么两样。”
“注意分寸,杰西。”
“嗷嗷叫、乱喷火的恶棍!”
“够了!惩罚凳!”他说。
我吃惊地看他弯下腰,把她举了起来,放在了大厅角落里一张高高的黑色大理石台面上。那台子足有七尺高,窄得让她几乎没法坐稳。她的脸因为愤怒不住抽搐,两脚悬空;因为害怕摔下来,全身都僵在那儿,让人哭笑不得。我简直不敢相信会发生这样一幕。
“放我下来!”她哀号道。
“说‘请’。”
“乔治,你这个混蛋!现在就放我下来!”
“马龙先生,随我来书房。”
“真的吗,先生——!”我盯着那位女士问道。
“马龙先生在为你求情呢,杰西。说‘请’就放你下来。”
“噢,混蛋!请放我下来!求你了!”
他像捧着一只金丝雀一样把她抱了下来。
“你得守规矩,亲爱的。马龙先生可是报社来的人。他明天会把一切都登在他那张破报纸上,然后向我们的邻居兜售个一二十份。《高处不胜寒》——那台子还真不低,对吧?再来个副标题,‘怪胎家庭一瞥’。马龙先生可是食腐类动物,跟他的同伙一样喜欢在烂泥里打滚——哺乳纲偶蹄目豕怪——魔鬼窟窿里钻出来的一头猪。我说的没错吧,马龙先生——怎么着?”
“您真是让人忍无可忍!”我忿忿不平。
他的笑声让人五雷轰顶。
“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成为合作伙伴。”他低吼道,瞅瞅他的妻子,又瞧瞧我,厚实的胸脯一起一伏。突然,他腔调一转,“马龙先生,请你原谅刚才琐碎的闹剧。我请你回来不是为了把你卷进我们小小的家庭情趣,而是有其他更紧要的目的。干你的事去吧,小妇人,别不高兴。”他把两只大手搭在她的双肩,“你刚才说的一点没错,我要是能听得进你的意见,肯定能成为更好的男人,但我也就不再是乔治·爱德华·查令格了。天下芳草无数,但查先生只有一个。好好珍惜他吧。”他猛地给了她一个响亮的热吻,比他之前的暴力行径更让我窘迫。“好了,马龙先生,”他又瞬间变得威严无比,“您呐,这边请。”
我们又回到了十分钟前才被我俩搅得乌烟瘴气的房间。教授在我身后轻轻地合上门,指着一把扶手椅让我坐下,又递过来一个烟盒。
“科罗拉多州圣胡安的真品。”他说,“像你们这类老不安分的家伙就该来点镇定剂。老天!别用嘴咬!要用切的——而且要满怀敬意地切!来,靠着椅背,甭管我跟你说什么,你都仔细听好。要是想发表意见,你可以下次再找个合适的时机。”
“首先,关于刚才驱逐你的行为,我做的无可厚非。”他扯起胡子瞪着我,就像是在坐等我的挑衅和反驳一样,“你是罪有应得。尽管本人一向鄙视你那档营生,不过你跟那位好事警察的一番理论倒是让我添了几分好感。你把事情的起因都归咎于自己,虽然多少证明了你在一定程度上精神错乱,但还是让我由衷欣赏你的胸襟和眼光。尽管本人以前从没正眼瞧过你那不幸直属的劣等生物群体,但你的言行让你瞬间晋级,正式引起了我的注意。正因为如此,我才让你回到这里,好增进了解。请将烟灰弹在你左手边竹桌上的日式小托盘里。”
他说这一席话如同教授对学生的咆哮一般。为了和我面对面,他把转椅晃了过来,坐姿活像只肥硕的牛蛙:头仰着,嘴里咕哝着,眼皮耷拉的双目傲气十足地半睁半闭。突然,他侧过身,在桌上那一堆纸山里翻翻找找,我只能看到一头蓬乱毛发和发梢里伸出的红耳朵。不一会儿,他又看着我,手里拿了一本破破烂烂、像是素描簿的册子。
“我来跟你谈谈南美吧,”他说,“请你千万别发表评论。第一,我希望你能明白,除非得到本人首肯,我告诉你的一切都不可以被公开。而且不出意外,本人绝不会做出此种许诺,明白了吗?”
“这我恐怕很难办到,”我回答,“要是故事合情合理,肯定——”
他把桌上的笔记本挪开。
“那就请回吧,”他说,“祝你日安。”
“等等!”我大呼。“您的条件我都接受。目前看来我也没什么其他选择。”
“你是别无选择。”他说。
“好吧,我接受。”
“发誓?”
“发誓。”
带着怀疑的眼神,他不可一世地瞟着我。
“说白了,你的誓言又值几个钱?”他说。
“说到做到,先生,”我勃然大怒,“您太口不择言了!我还从来没受过这等侮辱。”
我的暴怒没有惹恼他,反倒让他兴致勃勃。
“圆脑袋,短脖子,灰眼珠,黑头发,有黑人特征。”他咕哝道,“凯尔特人,没错吧?”
“我是爱尔兰人,先生。”
“土生土长的爱尔兰人?”
“是的,先生。”
“那就说得通了。我想想,你已经承诺保守我的秘密了,是吧?虽然我不会把一切都说出来,但我还是打算告诉你一些有价值的信息。首先,你应该知道我两年前去了趟南美?那可是世界科学史上里程碑式的大事记。我那趟考察的目的是为了证实华莱士和贝茨的论断,因此我必须到当地观测他们所作的记录。当然不管有没有其他新发现,我的考察都算得上成果斐然。但有一桩奇事的发生,彻底为我开辟了一条求知的新径。”
“你也许知道——或许也没什么概念,毕竟现在的教育水平参差不齐——亚马逊流域附近的国度还没有被完全探索,很多汇入主干的支流在地图上还尚未标明。我的任务就是去探访那些罕为人知的丛林,研究那里的动物群落,为一本能让我扬名青史的动物学著作中的几章征集资料。(那天)我考察结束,正往回赶,准备在支流附近的一个印第安人小村落里过夜——名字和地点我暂且不提——村庄位于干流入口。当地人属于库卡马印第安人,很友善,但智力低下,几乎还赶不上一个普通伦敦人。我沿水路上溯时,曾帮他们中的一些人治过病,我的人格魅力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看到他们正殷切企盼我的归来,我一点也不惊讶。我从他们的比划中了解到有人急需我的治疗,于是我随酋长来到他的一间帐篷里。进去了我才发现,他们召唤我来抢救的伤员在那一刻已经殒命了。而且让我惊奇的是,他并不是印第安人,而是白人;甚至可以说是纯种的白人,浅黄色的头发,还有些白化病的症状。他衣不蔽体,非常消瘦,身上每一处都能看出他受尽了苦。从当地人的叙述中我意识到,他们以前完全没见过此人。当他一个人穿越森林来到他们的村落时,已经奄奄一息了。
“那人的背包就在卧榻旁边,我检查了里面的东西。背包里有一张标签,上面写着他的姓名——梅普尔·怀特,湖区大道,底特律市,密歇根州。这是个我随时都准备脱帽致敬的名字。不用怀疑,当人们终有一天为我那次旅程正名之时,他一定会跟我平起平坐。”
“从背包里的物品可以判断,他肯定是位寻觅灵感的艺术家和诗人。(包里)有些诗歌的片段。我承认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但在我看来,那些作品非常优秀,急待赏识。还有一些再平常不过的河流手绘,一板颜料,一盒彩色粉笔,几支画笔,一根现在就挂在我墨水瓶上方的弯骨头,一卷巴克斯特的《飞蛾与蝴蝶》,一把廉价左轮手枪,还有几管子弹。他要么就再没什么其他的私人物品,要么就在旅途中给弄丢了。以上就是那个奇怪的波西米亚美国人。”
“正当我打算转身离开,忽然瞥见有什么东西从他那件褴褛的外套里露了出来:正是这本素描本,和你现在看到的一样残破不堪。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就算是莎士比亚的第一份手稿也不会像这本遗物在我手中被如此珍视。我现在就把它给你,请你一页一页地仔细研究它的内容。”
他点了一根雪茄,朝后一仰,目光锐利地留心着我看了那本册子后的反应。
我带着几分期待打开了素描本,自己也说不清对真相到底抱着怎样的心情。第一页平白无奇,只画了一个穿着粗呢大衣的胖子,下方的标题写着,“邮船上的吉米·科勒维”。接下来的几页画的都是印第安人的生活场景。之后的一副叫做《和弗拉·克里斯朵夫在罗萨里奥共进午餐》,画上有一个喜气洋洋的胖牧师,戴着一顶修士帽,对面坐着一个消瘦的欧洲人。还有好几页是女性和婴儿的临摹,再之后是一整系列的动物素描,都标注了解释,什么《沙滩上的海牛》《海龟和海龟蛋》,还有一副画着头跟猪类似的动物,名字是《棕榈树下的刺豚鼠》;我最后翻到的一页正反面都画着面目狰狞的长鼻子蜥蜴。我什么也体会不出,只能向教授摊牌。
“这些肯定只是鳄鱼吧?”
“是短吻鳄!短吻鳄!南美洲根本不可能有鳄鱼。两者的区别在于——”
“我是说我没见着什么出人意料的东西——没有能证实您观点的证据。”
他笑得云淡风轻。
“接着往后看。”他说。
我还是没法产生共鸣。接下来的一页是一张风景画,只粗略地上了点颜色——应该是被一位野外艺术家先当作地图,等日后再做精心加工的半成品。画中有一块翠绿的平地,附着着柔软的树丛。平地向上弯曲,最后与一片红色的山崖连成一线。那山崖延绵不绝,如同一面高墙,类似我曾见过的玄武岩地质构造,令人称奇地爬满了条状的斑纹。一块金字塔状的孤岩平地而起,岩尖上有一株参天大树,石块与主崖间大约被一段裂谷隔开。而整个背景是热带雨林湛蓝的天空。崖顶的边缘可以看到一条纤细的绿色植被带。
“怎么样?”他问。
“这地质的确很蹊跷。”我说,“但我不是地理学家,没法断言它有多不一样。”
“不一样!”他重复道,“这叫做独一无二,鬼斧神工!做梦都别想会出现这样的奇观。接着往后看。”
我又朝后翻了一张,惊呼起来:那是我见过的最不同寻常的动物,占了满满一页,像是大烟鬼狂乱的迷梦中出现的幻影。它的头与禽类相似,身体如同胀大的蜥蜴,身后拖着一条立满“长钉”的尾巴,弯曲的脊背边缘鳞次栉比地插着高高的尖刺,活像一排公鸡的垂肉。这怪物近处有一个古里古怪的人影,要么是人偶,要么是侏儒,正张大眼瞪着它。
“你怎么看?”教授嚷道,得意洋洋地搓着手。
“太惊人了——简直荒诞。”
“那他为什么画了这样一个生物?”
“我敢说一定是杜松子酒喝多了。”
“哎,你也就只能解释到这份上了?”
“那先生您认为呢?”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解释就是,这怪物确实存在,是活生生的。”
要不是害怕我俩又要像放炮仗似的滚下楼梯,我一定会笑得前仰后合。
“一点不假,”我感觉自己像在调侃傻瓜,“一点不假,我承认。但是,”我接着说道,“我不大明白这个小人,倘若他是一个印第安人,我们确实可以判断他来自美洲某些个侏儒部落,可他是个戴着草帽的欧洲人。”
教授像头发狂的水牛一样咆哮起来,“你这是在挑战我的极限。”他说,“你倒是让我醍醐灌顶。脑瘫!智障!说得真有一套!”
他那过分的荒谬让我连气都懒得生。和这么个随时都会暴跳如雷的人较劲简直是浪费时间。“这小矮子确实让我大吃一惊。”我只好应付地笑笑。
“看这儿!”他凑过来,扯着嗓子吼道,肥得跟香肠一样的毛茸手指直戳画纸,“你看看这动物背后的植物。我看你一定以为那不过是棵蒲公英或者洋白菜什么的吧?那是一株象牙棕榈,起码有五六十英尺高。你难道看不出这小人摆在此处的用意吗?他不可能活着站在这猛兽面前画下这幅图,他是把自己画了进去,给高度做参照。打个比方,他有五尺高,树比他高十倍,那结果就不言而喻了。”
“上帝啊!”我惊呼,“您认为这野兽——查令十字站台还不够它做窝呢!”
“除去夸张的成分,它的确是个绝佳的样本。”教授神采飞扬。
“可是,”我大喊,“单单这一副图就能否定人类的所有知识吗——”我把剩下的几页翻了个遍,确定素描簿上再没有别的画了,“光凭这个四处游荡的美国人的了了几笔,就能让您,一位科学家,选择了捍卫这样的立场!说不定他不过就是信手拈来,或者是烧糊涂了以后脑子里的幻象,要不然就是他单纯想发挥一下无厘头的想象。”
“这本书是我的天才朋友——雷·兰卡斯特——写的,很了不起的一本专著!”查令格说,“书里有一张插图,应该会让你感兴趣。啊,在这儿!图下的注释是这么写的,‘侏罗纪时期剑龙的大致体貌。仅后腿就高达成年人身高的两倍’。你觉得呢?”
他把那本摊开的书递给我。我盯着那幅图,目瞪口呆:这是一头生存在已陨落的世界里的生物,在重现后竟和那位不知名画家的信笔涂鸦出奇地相似。
“的确很震撼。”我说。
“但你还是不能下定论?”
“肯定只是巧合,搞不好那个美国人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幅图,一直记在心里。在他神智不清的时候,很可能会看到这样的幻影。”
“说得好,”教授宽宏大量,“我们先不谈这个。现在,你来看看这根骨头。”他递给我一节长骨,正是他之前提过的、从冒险者遗物里搜罗出的那根。它长约六英尺,比我的拇指还厚,两端都有风干的软骨痕迹。
“它能属于哪种现存生物呢?”教授问。
我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它,尽力回想一些已经模糊不清的知识。
“大概是一根异常坚硬的人类锁骨。”我说。
我的同伴轻蔑地摆了摆手。
“人类锁骨是弯曲的,而这一根却是直的。这表面的凹槽证明了它曾经被一条强健的肌肉覆盖。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会是锁骨。”
“我承认我一点想法也没有。”
“你不需要为暴露了无知而感到羞愧。我又不指望整个南肯兴顿的男女老幼都能知道它是什么。”他从一个药盒里取出了一小节豆粒状的骨头。“既然我才是专家:这颗人类骨头是你手上那条的等价物。你应该对这动物的体积有所体会了吧。从那根软骨的情况可以判断,它不是化石标本,而是新近的。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在大象身上肯定——”
他一阵抽搐,神情痛苦。
“打住!别跟我提南美洲的大象。就算是在寄宿制学校的年代——”
“好吧,”我打断了他,“任何大型南美动物——比方,貘?”
“你得承认,年轻人,我才是行家。这绝对不会出现在任何动物学已知的生物身上,貘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它属于一种生存在地球上、但尚未进入科学视野的动物,庞大、强壮,而且照此推理,异常暴虐。你还是很怀疑?”
“起码我已经很感兴趣了。”
“那你还不算无可救药。我能感觉到你内心深处还是保有理性的,所以咱们慢慢来。我们暂且把那个已故的美国人放在一边,我来讲讲接下来的所见所闻。你能想象,我当时根本没法撤离亚马逊,撂下那件事。那位死去的旅行者在他途经的方向留下了标记。而且印第安人的神话本身就给了我启发,因为我发现所有流域附近的部落都散布着关于一块神秘土地的传闻。你应该对克鲁皮力不陌生吧?”
“从没听过。”
“克鲁皮力是树精,残暴、歹毒,人人都避之不及。谁也没法描述它的外形和秉性,但在整个亚马逊地区,一提到它就足以让人闻风丧胆。关于它的巢穴,所有的部落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正是那个美国人出现的方向。那里凶险异常。找出真相是我的使命。”
“您都做了什么?”刹那间,我对这个大块头家伙肃然起敬,不再嬉皮笑脸了。
“我竭力说服了当地人——他们极度不情愿,甚至都连谈都不想谈这个话题——我承认,糖衣炮弹都用上了,我才拉来了他们其中的两个给我当向导。不消说旅途中究竟历经了多少长途跋涉,我也暂且保留具体路程和方位。我们终于来到那个国度的一隅——那里除了之前不幸的先行者外,再未有人描绘、涉足过了。你能好好看看这个吗?”
他拿给我一张有半个盘子大小的照片。
“画面这么模糊,”他解释道,“是因为我们在顺流而下的时候翻了船,弄坏了胶卷箱,那些还没曝光的底片几乎全部难逃厄运——损失无法挽回。这是仅存的几张之一。请你笑纳我关于照片损毁和质量欠佳的解释。有人说照片系属伪造,我不想就此费口舌辩解。”
照片确实掉色得厉害,要想恶意攻击这昏暗的表面简直易如反掌。那是一片灰色单调的地形。我一点点辨识着细节,看到了那面耸立、延绵的山崖和草木茂盛的崖前斜坡,远远望去如同巍峨的瀑布。
“我确信这和画里的是同一个地方。”
“的确如此。”教授回答,“我还找到了那个旅行者的营地。看看这个。”
尽管照片磨损严重,(但还能看得出)是同样场景的更近距离拍摄。我可以明显辨识出那座与峭壁分离的岩峰和峰顶那棵挺立的巨树。
“我没有任何怀疑了。”我说。
“嗯,颇有收获嘛。”他回答,“我们进步挺快,是不?现在,请你认真看看那块岩石的顶部,看到什么了吗?”
“一棵大树。”
“树上呢?”
“一只大鸟。”我回答。
他交给我一只放大镜。
“没错。”我透过放大镜望去,“一只鸟蹲在树上。喙非常大。我看像是一只鹈鹕。”
“你的眼力我真是不敢恭维,”教授说,“它不是鹈鹕,连鸟都算不上。我成功地射下了那只样本,这应该能掉起你的胃口。那是我能够带回来的唯一一副样本,而且绝对可以证明我的经历。”
“那您手头有那具样本咯?”终于出现了实实在在的证物。
“我之前有。但不幸在那次损失了照片和好些其他物品的事故中遗落了。在它快要被激流卷走时,我狠命地抓住它,留了一部分翅膀在手里。我被冲上岸时已经昏厥了,但我那美丽标本的幸存部分还完好无缺。现在我展示给你看。”
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什么,像是只大型蝙蝠的上半截翅膀,足有两英尺长,骨头弯曲,覆盖着一层薄膜。
“大蝙蝠!”我脱口而出。
“根本不是。”教授严厉地说,“你我都生活在教育、科学蓬勃发展的时代,我实在不敢相信你的动物学常识竟然如此匮乏。你敢情连比较解剖学的基本原理都不知道吗?鸟类的翅膀叫做前臂,而蝙蝠翅膀展开时是由指间的薄翼连接起来的。首先,我们面前的骨骼肯定不是前臂;而且你也看得出,这是一整根骨头,只由一片薄膜连接,所以它也不可能是蝙蝠。既然非鸟非蝙蝠,那会是什么?”
我又“江朗才尽”了,只得说“我不知道。”
他又打开了那本之前拿给我看的书。
“看这儿,”他指着一副插图说,图上是一只飞翔的珍奇猛兽,“这张图重现了蝙蝠龙,画得非常逼真,我们也可以称其为翼手龙,是一种侏罗纪时期会飞行的爬行动物。后面一页是它的翅膀构造。请你仔细对比你手中的样本。”
我越看越止不住地惊叹起来。我终于信服了。不会错,这些证据叠加起来的效果毋庸置疑:素描簿、相片、叙述,还有我眼前真实可触的标本——一切都圆满了。我如实向教授坦白——语气热烈诚恳,因为我知道他为人刻薄。他靠着椅背,垂着眼皮,沐浴着忽从天降的阳光,一脸宽恕的笑容。
“这绝对是我有史以来听到的最劲爆的新闻!”我感叹道,尽管并非出于科学热情,而是受了记者的职业病所驱使。“意义非凡!您简直是科学界的哥伦布,发现了一片失落的世界。我为我之前的怀疑向您道歉。太难以置信了!但既然连我看到证据之后都能明白一切,其他人应该也会立马领悟。”
教授满足地直哼哼。
“那后来呢,先生,您之后做了些什么?”
“当时恰值雨季,马龙先生,我的补给已经所剩不多了。我只探索了那座高崖的一小部分,没法绘制地形图。那块金字塔状岩石——也就是被我射下的翼手龙出现的那块——相对容易攀登。作为一个攀岩老手,我成功地爬到了半山腰。在那个高度,我可以更清晰地一览岩顶的平原。那块平地非常广袤;无论东西两方,我的视野都触不到那绿色漫淫的山崖尽头。我的下方是热带雨林沼泽,野蛇毒虫扎堆,还有热病。而那山崖却是一个奇异国度的天然保护区。”
“您还看到什么其他的生命迹象了吗?”
“没有,先生,再没有什么别的了。但有一天,我们在山下露营的时候,听到了一阵从崖上传来的诡异叫声。”
“那个美国人画的怪物呢?您要怎么解释?”
“我们只能猜测,他是自己找了一条登顶的路后,在那儿见到的。所以,肯定有能上去的路。但一定异常艰难,不然那些怪物就可以畅通无阻地下山乱窜了。你明白了吗?”
“可那些生物又是怎么爬上高地的呢?”
“这个问题不难分析。”教授回答,“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你兴许有印象,南美是一个花岗岩大陆。远古时代,在这个特殊的地区深处,突然爆发了一次大规模的火山喷发。的确,据我观察,那些山崖都是由玄武岩构成的,也就是说,都属于火山石。一块有苏塞克斯那般大小的地域连同它表面的所有生物被整个抬起,笔直坚仞的峭壁让它与世隔离,阻断了来自大陆其他地区的入侵。结果呢?自然界的一般法则停滞了。在世界范围内促成优胜劣汰的各个环节在那儿都被中合、颠覆。那些本该灭绝的生物都被留存了下来。你要知道翼手龙和剑龙都属于侏罗纪时期,可以说高居生命进化的早期阶段。由于这些突发的诡异情况,它们被刻意保存了。”
“您的证据的确不容置喙。您只消把这些都呈现给有关权威就行了。”
“鄙人不才,我承认,”教授挖苦地说道,“我只能跟你说这些。因为旁人的愚昧和嫉妒,我处处遭疑。但先生,我生来就不愿向任何人卑躬屈膝,不愿为反击质问而为自我辩护。打那以后,我再也不低身下气,出示我手头的那些真凭实据。这个话题已经让我恨之入骨——我情愿一个字不说。每当有像你一样的好事者代表愚蠢大众的好奇心,企图窥探我的隐私,我都没法和他们以礼相待。我的本性多少有些火爆,被激怒了以后就有暴力倾向,这些我都清楚,而且恐怕你也都领教了。”
我揉了揉眼睛,没有说话。
“我妻子经常在这件事上劝告我。不过我以为,但凡是品行高尚之人,想法一定会和我不谋而合。今晚,我想向你展示一下另一个极端:理智如何战胜情感。我邀请你参加这个报告会。”他把桌子上的一张卡片递给我。“博西瓦·瓦尔敦先生是位颇有名望的自然学家,他将于今晚八点半在动物学研究协会的大厅里作题为《时代的记录》的报告。我作为特邀嘉宾,将会列席前台,向演讲者致敬。但我决定借此机会说说自己的事,并处理得别具一格,天衣无缝。我要向观众‘抛砖引玉’,调动他们的兴趣,然后看看他们中谁有热情再往深里探究。我不会激起什么唇枪舌战,你放心,只是提醒他们往前一步别有洞天。我会尽力约束自己,看看这样的自制能不能让我更好地达到目的。”
“我也可以去吗?”我热切地问他。
“当然。”他和气地回答,那无比和蔼的态度几乎和他的暴怒一样震撼人心。他微笑起来慈祥美好,微微睁开的眼睛和长长的黑胡子间突然鼓起红苹果般的双颊。“请你务必出席。不管报告会的主题有多乏味无聊,有你这位盟友,我一定会倍感宽慰。我预计今晚会有大批听众,瓦尔敦虽然就一介骗子,还是有不少追随者的。好了,马龙先生,和你会面的时间已经大大超出我的预算了。世界人民的宝库可不能由一人独霸。我很期待今晚在报告会上和你碰面。还有一点你得记住,我向你展示的材料不可以用于任何公众目的。”
“但是麦克阿登——我报社的主编,您懂的——一定想知道我做了些什么。”
“随你跟他怎么说。比如,你可以告诉他,他要是送了别的什么人来打搅我,我一定会拿马鞭伺候。不过,请不让这些言论上报,我把这事就交给你了。晚上八点半动物研究会大厅见。”我最后望了一眼那红扑扑的面颊、蓝盈盈的胡子和犀利的眼睛,对方就挥手谢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