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中的万千色相-(1987)-All the Hues of Hell

(美国)吉恩·沃尔夫 Gene Wolfe——著

杨文捷——译


吉恩·沃尔夫(1931——)是美国备受赞誉的科幻、奇幻作家。他生于纽约市,儿时曾患小儿麻痹症;大学就读于得克萨斯A&M大学,后应征参加朝鲜战争,返美后在休斯敦大学完成学业。作为一名工业工程师,他职业生涯的巅峰是参与制造了品客薯片的机器。据称,他就是品客薯片包装罐上卡通人物的原型。此后,沃尔夫开始从事小说创作,并展露出了不凡的才华。他的中短篇集《刻耳柏洛斯的第五个头》(The Fifth Head of Cerberus,1972)精彩奥妙,而《新日之书》四部曲(The Book of the New Sun,1980——1983)则是他的代表作,背景设定在遥远的未来世界。该系列作品刷新了人们对科幻小说中“枭雄”的定义,饱受推崇,获得了数个奖项的提名。沃尔夫曾多次获得星云奖、轨迹奖、世界奇幻奖以及奥古斯特·德莱斯奖。此外,他还入驻了科幻奇幻名人堂,并获世界科幻终身成就奖。

沃尔夫的作品并不畅销,但业内的评论家和同行都对他盛赞不断。他被许多人视为在世科幻作家中的翘楚,甚至认为就算抛去科幻文学的分类,他也是当代美国作家中最伟大的一位。2015年4月24日的网页版《纽约客》上刊登了一篇沃尔夫人物专题。作者皮特·柏博阁用不无同情的口吻评价道:“他的长短篇小说中,处处都是隐喻和谜题。他行文诡谲,辞采渊博,笔下的叙事者要么在蓄意迷惑你,要么就是自己身处迷局之中——也可能二者皆有。他的科幻不博噱头,也不求精准;他的奇幻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舞文弄墨。”评论家兼作家约翰·克鲁特在评价沃尔夫的小说时,写道:“从他的第一篇作品问世到现在的这四十余年,他一直保持着多产状态。他不把现代文学和科幻放在水火不容的对立面,而是用独一无二的手法让它们水乳交融。正是这种融会贯通的能力奠定了他在世界文学界不可取代的地位。”备受赞誉的科幻作家迈克·斯万维克或许有些夸张地说过:“吉恩·沃尔夫是现今在世的最伟大的英语作家。我再重申一次:吉恩·沃尔夫是现今在世的最伟大的英语作家!”尼尔·盖曼、帕特里克·奥里瑞以及许多别的作家都表示自己曾从沃尔夫的作品中获得灵感。

沃尔夫写到对小说的看法时曾言:“我认为,一个故事好不好,跟它的背景是不是让人耳目一新没有任何关系。我对好故事唯一的标准是,它能让一个有文化沉淀的读者一读再读,并且每次读来都有更加愉悦的体验。”《地狱的万千色相》首次刊登于1987年的选集《宇宙》(Universe)。就沃尔夫的科幻小说而言,此篇已经相当直白了,尽管如此,它的字里行间依然藏有不为人知的深度。


“卵子”号要是还在转,他们就是三个人了。凯尔想。等有四个的时候,“卵子”号就不转了——如果这个阴影般的世界里当真有生命的话。啊,圣洁的生命!“卵子”号还在旋转,只有这样它才能制造出引力。

然而,前方不断急转的制导飞行器开始走得吃力,轰鸣声逐渐减小,转速渐缓,重力的感觉也越发微弱。“卵子”号正在沿轨道运行,可轨道中心却什么都没有——至少肉眼不可见。“卵子”号转得越来越慢,舱口在可见宇宙的边缘缓缓划过。繁星像是挂在伞面上的雨滴,顺着人造石英顶的角度倾泻而下。凯尔瞟见了他们的母船“展影”号,它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阴暗如鬼魅;他们正在环绕的行星全无影踪。波利阿里斯尖叫着蹿腾起来,在空荡荡的货舱里打着滚,色彩斑斓的翅膀不断上下拍打。它跟所有的鹦鹉一样,在微重力的环境里兴奋得无法自拔。

他的耳机里传来玛丽莲的声音:“是不是很美,凯尔?”当然她指的并不是他这只欣喜若狂的鸟,而是自己建的电脑模型——一片高达三百米的森林是鲜嫩的翡翠绿;湖泊水波潋滟,像是一颗颗的蓝宝石;画面一闪,切到了一片海滩,金黄色的沙子跟她的金发一样闪耀,连接着靛蓝无边的南海。

斯基普坐在他俩对面一百二十度的地方,抢着替凯尔回答了她的问题,而凯尔本来想说的显然不是这个。

“不,一点都不美。”斯基普的语气显得有些不正常。凯尔早有留意,也对此颇为担心。

玛丽莲似乎并不在意:“那好吧,亲爱的,反正我们也看不见,它的波长比紫外线还短,但是……”

“我能看见。”斯基普说。

玛丽莲的目光穿过空荡的货舱,投向凯尔。

他故意不动声色地对着自己的麦克风小声问道:“斯基普,你说你能看见?”

斯基普没有回答。波利阿里斯自顾自地笑了起来。随后,“卵子”号陷入了一片死寂,静得似乎连物质的存在都没有,仿佛不可见的暗物质已经统治并扭曲了一切。有那么一瞬间,凯尔像是疯了一样,觉得沉默本身有可能就是由暗物质的存在引起的。它们没有可见的形状,但它们的重量和随之存在的引力却能沉甸甸地压在人们的心头。数个星系悠悠地从“卵子”号的左舷飘浮而过。这台白色的飞行器里,早已不存在“上”和“下”。他们面前的显示屏上,蓝色幽深无底。

斯基普打破沉默:“让我展示给你看看吧,凯尔,还有你,玛丽莲,来看看它真正的样子吧。”

“你真的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吗,斯基普?”

“真的,凯尔。你们俩难道都不记得他们说过的话了吗?”

凯尔看着货舱另一头的玛丽莲,她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说:“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亲爱的,毕竟他们说了那么多话。”

斯基普像在跟孩童说话一般:“是生命保障部门的人说的。他们当时说,只有这件事至关重要。”

玛丽莲更加小心翼翼地问:“亲爱的,那是什么事?”

“我们之中有人会死。”

一座小小的岛在她的屏幕上滑过,像蓝色丝绒上一块镶着金边的翡翠。

凯尔说:“我就是生命保障团队的,斯基普。他们的意思是,你们之中有一个人会死在来往地球途中的概率高达二十分之一。这个说法很保守,要我说,应该是百分之一左右。”

玛丽莲喃喃道:“我觉得还是向指挥官报告一下吧。”

凯尔同意了。

“他们说得对。”斯基普说,“凯尔,我就是那二十分之一。我在离开地球的途中就死了,而在我死了之后,你们俩却还跟着我。”

所有屏幕上的深蓝海洋和白色岛屿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闪烁的光标和“指挥官”三个字。

玛丽莲吩咐道:“呼吸监测器,L.斯基纳·詹森。”

凯尔转过身看向自己的屏幕。光标从左到右地晃动着,没有任何呼气或者吸气的迹象。他愣了一下。这时,斯基普笑了起来。

凯尔的接收器里充斥着玛丽莲的叹气声:“编程小王子斯基普,这次你又干了什么?把增益降低了吗?”

“不用,这是自动的。”斯基普又笑了。

凯尔缓缓地说:“你没有死,斯基普,相信我。我见过很多死人,解剖过他们的尸体,研究过他们的每一个器官。我知道死人是什么样子,你跟他们不一样。”

“在飞船上的时候我就死了,凯尔。我的身体现在还躺在‘展影’号上,已经死了。”

玛丽莲说:“你的身体就在这儿呀,亲爱的,跟我和凯尔在一起。”她随后又对指挥官说:“长官,L.斯基纳·詹森的模块现在有人使用吗?”

光标消失,屏幕上显示:“否。詹森一号的模块未被使用。”

“控制台程序。”斯基普亲自下了指令。

斯基普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着。凯尔并没有转身。片晌,斯基普说:“是这样的。这个地方吧——哦对了,它原来的名字叫‘哈得斯’——它之所以看上去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你给引力数据设置了这个特定的颜色梯度。我现在要给你瞧瞧它所谓的‘本色’。”

450、600、780微米的光线依次闪过,波利阿里斯一路蹦跶过去,看着斯基普,发现他并没有把自己赶走的意图后,便在一根红色的急刹杆上落脚,棋子一般黝黑的眼珠盯着他的键盘。

凯尔重新看向自己的屏幕。上面的字母黯淡下去,变回了深蓝的海洋,又在他的注视下渐渐变深为绀青色。波峰上一条一条赭红、鹅黄和绛红闪烁而过。

“看到了吧?”斯基普问,“我们被派来这里的任务是要带回去一个恶魔。也许那只是一个不幸的人罢了。不管怎么样,反正我是不会去的。”

凯尔看着船舱另一头的玛丽莲。这间屋子空荡又惨白。

“不行。”她轻声说,“我做不到,凯尔,你来吧。”

“好吧,玛丽莲。”他把食指伸进转换插孔。这样一来,他就不需要再通过幽蓝的屏幕来获得指令,而是可以直接通过手指来感受它了。对面回答:“卡帕·埃普西隆·拉姆达·230II报告,詹森一号神经错乱。詹森二号,你能确认这一点吗?”

“已确认。玛丽莲·詹森。”

“建议捆绑束缚。”

玛丽莲说:“长官,我们还在‘卵子’内,恐怕无法实施捆绑。”

“不要中止任务,詹森二号。你是否接受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捆绑詹森一号?”

“只要条件允许。”玛丽莲说,“与此同时,我们会继续完成任务。”

“同意。”指挥官说完之后便下线了。

斯基普问:“宝宝,你现在要把我绑起来了?”

“希望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就不需要这么做了。凯尔,你就没有什么药能给他吃点吗?”

“这里没有能治疗精神错乱的药,玛丽莲,‘展影’上倒是有一些。”

斯基普撩拨着自己的胡子:“你们现在打算把一个鬼魂关起来?”凯尔隔着宽敞的船舱依然能看见他脸上的笑意。

波利阿里斯发现了其中的关键词,大喊道:“鬼魂!鬼魂!鬼魂!”它扑腾着翅膀跳到“卵子”中间,摆出勋章上那种雄鹰展翅的样子,期待着大家崇拜的眼神。

他们的屏幕上露出了一座较大岛屿的海岸线。它的沙滩上满是烧尽的烟尘,内陆是熊熊燃烧的森林。

“玛丽莲,如果我们要动手的话……”

“你说得对。”她勇敢地摆正肩膀。她体内孕育着的新生已经开始让她的脸颊饱满了起来,胸部也开始膨胀;凯尔眼中的她现在是前所未有地柔美可人。她戴上头盔,他一边在心中默念着她的名字,一边切入了一个看上去逼真无比的模拟程序。

玛丽莲发出了二十多个引力光束。它们落入暗星的大气层,一边变得越发暗沉,一边吸起了岛上一片湖泊里的暗流、气体和吹皱了湖面的风。凯尔认为这些光束应该是蓝色的而不是黑色的,并且让船上的指挥官助理把光束变回玛丽莲最先设置的色调。

“否。”指挥官助理表示拒绝。

之后一切风平浪静。引力束的颜色越来越深,巨大的加速器为了让“卵子”待在轨道上吃力地轰鸣着。凯尔看向船舱,发现它的中部出现了一颗直径十二米大的卵黄。卵黄的颜色深沉,像一颗被中国人埋在地下数百年的皮蛋。波利阿里斯应该就在这颗黑色的卵黄里,但它无法看见也无法感觉到卵黄的存在。凯尔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它闻声迅速地一边尖叫一边扑腾着翅膀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模拟程序在屏幕上变成了墨色的,规模翻了一番又一番。被引力束卷挟上来的暗物质涌入“卵子”,在模拟程序里也掀起了波澜。发动机念着咒语,把“空气”和“水”隔离在高真空之外。

加速器愤怒的咆哮声越发高昂。

斯基普说:“是你把地狱带来了这里,亲爱的。是你,不是我,你要记得。”

玛丽莲装作没有听见,凯尔则让他别再说话。

突然,引力发射器停止了运转。超过一万吨属于暗影世界的水(或者随你怎么定义都行)落回了地面,而这一切对于那里存在的事物来说都是真切无比的。

“动物雨,波利阿里斯,你还记得查理·福特吗?”凯尔喃喃地问他的鸟。

波利阿里斯笑着点点头。

斯基普说:“那你也应该记得,当摩西和他的追随者来到尼罗河的时候,主便把水变成了血水。”

“活在幻觉里的人是你,斯基普。你要是愿意,我就叫你摩西好了。不过我倒不能说你是‘自有永有者’,因为你一直都在跟我们澄清说你已经死了。”凯尔正在跟随着玛丽莲寻找这里最强大的生命形式,他只用了不到十分之一的精力来应付波利阿里斯和斯基普。

“你得叫我‘主人’!”

凯尔想到了一部古老电影的全息图,笑了:“斯基普,只要你还病着,我就是主人。你知道吗?我等了半辈子,终于有机会说出刚才这句话了。”

这时,他也看见了那个东西。晚了玛丽莲大概四分之三秒之后,他看见了一个直立的生物正大步流星地走在鲜红的海滩上。双足步行本身并不能完全保证他是一个高级的智慧生物——不管鸵鸟在火星上是多么庞大,它们都不可能成为那里的统治者。可是话说回来……他那双强壮的前臂一定是基因程序的操纵器而不是武器吧……快,玛丽莲!快!

她像是听到了他的呼唤。一个粉色的机器臂伸了出去。有那么一瞬间,黑影人飘了起来,奋力地挣扎着想要逃脱。随后,他们的引力器桎梏了暗影世界的引力,他像箭一般朝着他们扑了过来。凯尔转过身子,看到那一团黑色球体开始往外喷溅(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它的样子了),又在引力的作用下被打回原形。有四个人了。

下一瞬,那个人从黑暗中浮了出来,颤抖得像是一颗蛋黄。凯尔意识到,对于他来说,他们都是不存在的,“卵子”也是不存在的。他应该觉得自己只是飘浮在一个流体球形的上方,周围是空无一物的宇宙。

也许那比自己所见的要真实吧,毕竟自己的视觉经过了电脑处理,显示出的仅仅是物理学范畴内最为微弱的力的效果图。他拔下插头,瞬间,“卵子”的船舱再次变得明亮空荡起来。

玛丽莲摘下头盔:“好了,凯尔,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还是说,你想再看看表面的样子?”

凯尔恭喜了她,并摇了摇头。

“亲爱的,你感觉好些了吗?”

斯基普沉稳地说:“现在还行。那个见鬼的机器人一定给我下了药。”

“你是说凯尔吗?不大可能吧。”

“如果我们不能重新编辑他的程序的话,就应该切掉他的电源,或者直接把他销毁。”

玛丽莲摇摇头:“我们应该没法儿重新编辑他的程序,凯尔,你觉得呢?”

“很多接口都是焊上去的,玛丽莲,除非能有新的电路板,否则很难修改。我猜,斯基普如果真的愿意,应该是可以重新编辑我的程序的。这很麻烦,但他很擅长做这些。”

斯基普说:“凯尔,你真是一台很危险的机器。”

凯尔摇摇头,掏出了一根训练时经常用的电线。他把铅笔般粗细的电线一头连上指挥台,一头插进自己胯部上方的一个小接口里。两头一插好,他就再次进入了人机互通的幻境。在这里,现实和暗影看起来同样真实。

对于斯基普来说,这一切都是个五彩斑斓的幻境。玛丽莲的皮肤泛着雪白的光,双唇烈焰般红润,头发闪着黄铜的色泽,双眼灵动得像是两团蓝色的火苗。斯基普自己则变成了一个萨蒂尔,黑髭黑皮,嘴唇是野蛮的猩红。凯尔将两头的金属接头紧了紧,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排气系统,解开安全带,纵身将自己发射至“卵子”的中央。波利阿里斯见状快乐地叫了起来。

他们慢慢靠近深色的卵黄,那个暗影人逐渐映入眼帘。凯尔将他的姿势定义为“仰面躺着”。总体说来,他的身体构造跟人类有一种奇怪的相似性,有明显的头颅、脖子和肩膀,但他的“双目”在褶起的眼皮下几不可见。对于人类来说,凯尔觉得他的呼吸算是快的。

玛丽莲问道:“凯尔,他怎么样了?”

“很惨,”凯尔喃喃道,“恐怕被吓坏了。如果他的确是你们人类的一员,就肯定是吓坏了。这么看来,我……”他没说完这句话。

暗影人状似耳朵的器官上方出现了几个怪异又混沌的投影。凯尔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却一把抓了个空。他的手在穿过暗影人头颅之后消失不见。

暗影人睁开了双眼。

凯尔吓得往后一跳,却只是让自己慢慢地旋转起来,腰上的电线也缠在了一起。

玛丽莲喊:“凯尔,怎么了?”

“没事儿。”他回答说,“我有点太神经质了而已。”

暗影人又闭上了双眼,手臂在颤抖了几下后恢复了平静。他的双臂比正常人的要长,且精壮得更甚于专业的健美运动员。凯尔按照计划开始一丝不苟地检查他的身体。

完事之后,斯基普问:“怎么样了,凯尔?”

他耸肩道:“我看不到他的背部。你把暗影水的颜色调得漆黑,我什么都看不见。”

玛丽莲说:“斯基普,要不你把这个颜色改一改吧,换成半透明的蓝色,就像正常的水一样。”

斯基普抱歉地说:“我试过了,我也想把所有东西的颜色都调回去,但一直都没成功——至少到现在还没有。我不记得我之前是怎么弄的了,而且我那时候好像还设置了某种保护系统。”

凯尔又耸了耸肩:“那就再试试吧,斯基普,拜托了。”

“是啊,再试试,亲爱的。好了,大家都系上安全带吧,该开始会合飞行了。”

凯尔把电线拔了下来,系上安全带,略微迟疑过后,他又把自己连上了控制台。

倘若不是自己什么都能看见,他几乎都要以为“卵子”的加速压根儿没对这个直径五十米的球体产生任何影响。可这球体中央的暗物质是有质量的,随之产生的引力就像坐着过山车的小孩一样,速度和方向的不断变化让它尖声大叫——凯尔几乎能在轰鸣的引擎声之上听到那尖锐的声音。黑色的球体被牵拉成了一颗炭黑色的泪滴。这样的加速度也让波利阿里斯十分难挨,凯尔用空出来的那只手轻轻地托住它脆弱的身体,想尽力减轻它的痛楚。

在“卵子”号上方很远的地方——暗影星球的引力场微不可测,并且“上方”这样的词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展影”号正在迎接他们的到来。它已经准备就绪,要把刚刚孵化的“卵子”嵌入自己的内壁。凯尔想到这里,突然有些心猿意马——那个画面美得让他沉醉。

下一瞬,引擎的巨响戛然而止。“卵子”已经达到了逃逸速度。

玛丽莲将“卵子”的操控交给了助理指挥官:“好啦各位,直到下一次准备入轨,你们都可以解开安全带了。”

凯尔把波利阿里斯向卵黄中抛去,看着它开心地在“卵子”内部环绕飞行起来。

斯基普说:“玛丽莲,我这儿好像出了点问题。”

“什么问题?”

凯尔解开安全带,并将带子收缩回原处。他拔掉电线,卵黄和暗影人同时消失不见,只剩下正在咯咯大笑的波利阿里斯。

“这破玩意儿解不开了。”斯基普抱怨道,“搭扣好像卡住了。”

玛丽莲摘下自己的加速安全带,飘过去查看情况。凯尔也跟着过去了。

“让我来试试吧。”玛丽莲说。她纤细的手指虽没有斯基普的灵巧,却很是麻利。她用手按住锁扣开关,来回拨弄锁扣,却始终不能将它拔出来。

凯尔低声道:“玛丽莲,你恐怕没法把斯基普放出来了,我也不能。”

她转头看向他。

“你之前同意将他捆绑起来,玛丽莲。我想告诉你,在我看来,这的确是个正确的决定。”

她开口道:“你是说——”

“这是因为指挥官不怎么相信斯基普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情况下的恢复期比这个长,也没这么……”凯尔顿了顿,在词库中寻找着最合适的词,“没这么巧。他很可能只是暂时清醒。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当然,这也很可能是他的诡计而已。”

斯基普一边咒骂一边用力撕扯着安全带。

“你是说你可以把我们锁……”

“不是,”凯尔说,“我不能。但指挥官能,只要他觉得有这个必要的话。”

他等着玛丽莲开口,但她一言不发。

“玛丽莲、斯基普,你们想想,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为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都做好了准备。这里面当然也包括船上人员精神失常的可能。有百分之十的人在一生中都多少遭受过精神疾病的折磨,再加上你们俩都处于这样的高压环境里,对于这种事情我们不得不做好打算。”

玛丽莲脸色苍白而疲累。凯尔接着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补充道:“希望你不会觉得太过震惊。”

斯基普已经掏出了他的工具刀,正在无谓地用刀切割着安全带。凯尔把刀抢下,将刀锋折起来,扔进了他自己的储存区。

玛丽莲伸手一推,优雅地飞过船舱,抓住驾驶位的把手,扣上了安全带。她的眼里泪光闪烁。波利阿里斯好像是感受到了她的难过一样,落在了把手上,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玛丽莲的耳朵。

斯基普喃喃道:“凯尔,你去看你的恶魔吧。去哪儿都行,别待在这儿。”

凯尔问:“斯基普,你现在还觉得那是个恶魔吗?”

“你看得比我清楚多了,你觉得呢?”

“斯基普,我不相信这世上有恶魔。”

斯基普看上去恢复了平静,但他的手指依然在机械地拨弄着他的安全带:“那你相信什么,凯尔?你相信上帝吗?你信奉人类吗?”

“我相信生命。或者说,生命就是我的神,斯基普。”

“任何生命都一样吗?蚊子的呢?”

“对,所有生命都一样。反正蚊子也不会来咬我。”凯尔咧开金属做的嘴唇,笑道。

“蚊虫会传播疾病。”

“有时候的确是这样,”凯尔也承认,“所以它们必须被消灭。低级的生命应该为高级的生命做出牺牲。斯基普,所以你的玛丽莲现在对于我来说特别神圣,你明白吗?”

“玛丽莲完蛋了。”

“怎么讲?”

“当然是因为那个恶魔了。我一直在说,是她自己走入了万劫不复之地。可事实上,是你害了她,是你想要那个恶魔的。你和指挥官必须抓住他。如果不是你们的话,我们就能带着一飞船的暗物质回去了,随便编个理由就能交差。”

“那你就没有完蛋吗,斯基普?只有玛丽莲完蛋了?”

“我已经死了,凯尔。我早就完蛋了,我已经跌落谷底了——你知道这个说法吧?”

凯尔点点头。

“大家都说,当你跌入谷底的时候,就会往上反弹。所以如果你还能反弹的话,那就不是一个真正的谷底。可如果你像我一样,就不能再往上反弹了,永远都不能了。”

“如果你真的已经死了,这带子怎么还能绑得住你呢,斯基普?一个加速安全带怎么能桎梏住一个灵魂、一个鬼魄?”

“它没有桎梏住我。”斯基普告诉他,“只不过到了最后一刻,我没能有勇气让玛丽莲看到我真的已经逝去了的事实。我爱过她。当然现在不爱了——人在我这个处境里,除了自己谁都不能爱——但是……”

“那你能离开你的座位吗,斯基普?你是不是说你不用解开锁扣就能离开?”

斯基普缓缓地点了点头,深邃的眼睛(凯尔觉得它们简直是深不可测)一刻也没有离开凯尔的脸:“而且我还能看到你的恶魔呢,凯尔。我知道你现在看不见,因为你没有插上线,但我可以看到。”

“现在吗,斯基普?”

“不是现在,他现在在这黑球的另一头。但等他在这一头浮起来之后,我就可以看见了。”

凯尔回到自己的座位,像之前那样接上了电线。黑色的卵黄再次出现了,暗影人正面朝着他,黄色的双眼炯炯地盯着他。他让指挥官解开了斯基普的束缚。

他们一起往“卵子”的中央飘去。凯尔刻意朝着“卵黄”里暗影人所在的反面飞去,等暗影人彻底离开视线后,他一把抓住斯基普的胳膊,另一只手握住电线,问:“斯基普,既然你也能看到他,你就帮我把他指出来吧。”

斯基普瞟了一眼身下水波荡漾的小星球,感觉自己像正在围着灯泡打转的飞蛾:“你在开玩笑吗?我不是告诉你了,我真的可以看见他!”此时,一团明亮的蓝黄相间的彗星砸了过来——波利阿里斯横空出现,扑腾着翅膀落在了他们身边。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需要听听你的看法,斯基普。”凯尔小心翼翼地说,“我怀疑我得到的数据不准确。如果你能直接看到暗物质的话,我就可以利用你告诉我的信息来校准模拟的数据了。你现在还能看到恶魔吗?请指出他的方位。”

斯基普有些迟疑:“他不在这里啊,凯尔。他肯定在另一面。要不我们过去看看?”

“水浪还很大,他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冲过来。”

斯基普耸肩道:“好吧,凯尔,你是老大。或许你一直都是老大。”

“指挥官才是我们的船长,斯基普,所以我们才这么叫他。你能看到恶魔了吗?”一只手掌和半截胳膊已经顺着卵黄的边缘浮进眼帘。

“不,还没有。凯尔,那你有灵魂吗?”

凯尔点点头:“它叫作‘原屏幕’。我看过它的输出,但没法读完——太长了。”

“这么说的话,等你死了之后,它可能会被发送过来吧?哦对了,你的恶魔出现了。”

凯尔点点头。

“我猜,等你死了,你的灵魂就会被放进这些可怕的东西的体内吧。至少在我看来,他们跟人类相比还是显得有些机械化。”

“不会。”凯尔告诉他,“他们真的是活的。斯基普,他们是暗影生命。况且,由于这个人是我们唯一的样本,他对于你、我还有玛丽莲来说,无疑是这整个宇宙中最为珍贵的一条生命。你说他能看到我们吗?”

“他能看到我。”斯基普严肃道。

“我一把手指放进他的大脑,他就睁开了眼。”凯尔沉吟道,“就好像他能感觉到我的手指一样。”

“也许他的确可以感觉到。”

凯尔点点头:“有可能。人脑是个十分敏感的系统,或许一丁点不平衡的引力冲击都可以引起足够的刺激了。请你把你的手放进他的头,我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你说了,他是个恶魔,或许你这样会戳爆他的眼睛。”

“你不是觉得我疯了吗?”斯基普大喊道,“你才疯了吧?”

玛丽莲一脸震惊地从驾驶员的操控椅转过身来看向他们。

“我已经跟你说了,他可以看到我。”斯基普稍微平静了一些,说,“我才不要跑到他身边去!”

“那你就碰一碰他的鼻子吧,斯基普,就像这样。”凯尔伸出一只手臂,直到他的指尖似乎触碰到了那可怕的暗影人几米之外的黑色的水,“你看,斯基普,我都不害怕。”

斯基普尖叫起来。


“我还有时间吗?”凯尔问。他握着玛丽莲操控椅上的把手。在驾驶舱里,“展影”已经明显可见了。

“还有几分钟。”玛丽莲回答道,“我想知道,我真的必须知道,凯尔。他是我肚里孩子的爸爸。你能治好他吗?”

“我觉得可以,玛丽莲。不过,你调整模拟色调这件事似乎比我做的什么都强。”

凯尔充满感激地望向卵黄的方向。它变成了半透明的蓝色,露出了它本应有的样子。在那里飘荡着的暗影人不再像个恶魔,而是一个纯良无害的人类模型。他的皮肤是灰灰的粉红,眼睛露出蒲公英般雀跃的黄色。在凯尔看来,他们几乎是把屏幕切向了波利阿里斯一样。或许活着的暗物质真的可以感受到真实存在的物质吧——等他们安全停泊上了“展影”号,就得好好研究一下这件事了。

“他真的不能看到暗影物质吗,凯尔?”

凯尔摇摇头。“跟你我能看到的差不多,玛丽莲。他觉得自己可以,你懂吧,至少从某种层面上说。但他心里也清楚自己看不见,却很是巧妙地装作自己可以。”凯尔顿了顿,说,“弗洛伊德说人脑只有三个层次,这真是个巨大的误导。人的心理层次多了去了,而且具体的数字毋庸置疑地取决于个体。”

“但据你所说,你差点信以为真了。”

“玛丽莲,至少我要宁可信其有。有时候对于斯基普这样的人,给他们一个验证自己幻影的机会恰恰是件好事。我发现他只不过是从我这里得到了一些暗示——八成是从我眼珠的方向看出来的。你要是觉得他在撒谎可就不对了。他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死了,而且相信你们人类死了之后,灵魂会来到这个暗影宇宙的暗影星球上。”

玛丽莲不可置信地摇着头:“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凯尔,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凯尔觉得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可爱。他大声地说道:“精神疾病常常是逃避责任的一种渠道。玛丽莲,你可能应该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性。死亡也是,或许你也该考虑考虑这种可能性。”

有那么一瞬,玛丽莲犹豫了。她咬紧嘴唇,说:“你爱我,不是吗,凯尔?”

“是的,玛丽莲,我很爱你。”

“斯基普也很爱我啊,凯尔。”她露出一个小小的、悲伤的微笑,“我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了吧,又或许是最不幸运的。我最喜欢的两个男人都爱着我,可其中一个精神已经崩溃……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开始这一切,对吧?”

“还有一个连有机物都不是。”凯尔替她说完,“可被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爱着也并不是一件坏事啊,玛丽莲。我们……”

波利阿里斯开始不断尖叫起来。这不是它通常开心的啼叫,也不是愤怒的呐喊,而是一种仿佛看到了潜行的猎豹一般,歇斯底里、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危险!起大火了!发洪水了!有敌人!大难临头了!!!

它围绕着暗影人扑腾个不停,而暗影人此时不再是灰灰的粉红色了。凯尔盯着他,看着他皮肤上的颜色一点点地褪去,先变成灰,再变成白。他张开了嘴。他倒在了地上,一边抽搐着,一边缓慢地缩成一个球。

凯尔吓得目瞪口呆,看向玛丽莲。可玛丽莲无暇顾及其他,正捧着自己的肚子:“它动了,凯尔!它刚刚动了!我感觉到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