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万物的宇宙-(1993)-The Universe of Things
(英国)格温妮丝·琼斯 Gwyneth Jones——著
杨文捷——译
格温妮丝·琼斯(1952——)生于曼彻斯特,是英国著名的科幻与奇幻小说作家、评论家。她儿时在修道院学校读书,后在苏赛克斯大学获得欧洲史学士学位。除了成年人读物,琼斯还用“安·哈拉姆”的笔名发表了近二十篇儿童与青少年读物。琼斯的作品大多是科幻和近未来的古典奇幻小说,主题多与性别和女性主义有关。她曾两次获得世界奇幻奖,以及阿瑟·C.克拉克奖、菲利普·K.迪克奖以及小詹姆斯·提普奇奖。
出版于1984年的《神圣忍耐》(Divine Endurance)是她的第一部成人小说,也是她迄今为止最广为人知的作品。小说的背景是已经沦为废墟、由母系统治的地球。故事的时间背景不详,但故事的东南亚背景颇有一些凡斯《濒死的地球》(Dying Earth)的风味。琼斯笔下构筑的母系社会充满了深层的矛盾,而书中极为沉郁的底调和贯穿全书的高情节密度在近年的科幻作品中是罕见的。
她其他的长篇作品有《空气中的水》(Water in the Air,1977)、《逃脱计划》(Escape Plans,1986)、《白色女王》(White Queen,1991)和《像爱一样大胆》(Bold as Love,2001)。她的短篇被收录于数本合集中,其中包括《辨别物体》(Identify the Object,1993)和《放牧于路边》(Grazing the Long Acre,2009)。
《属于万物的宇宙》发表于1993年的《新世界3》(New Worlds 3),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外星人接触故事。本篇关注的不是这个世界的命运,而是一些更为细微而奥妙的问题。
外星人把车停在街对面,穿过马路,走进等候室坐了下来。按理说,他用余光应该是能瞟到这一幕的,可他当时正在忙着给一位满头银色鬈发的中年女人结账。她的衣着设计精美、价格不菲,但他就是毫无理由地瞧她不顺眼。天天跟顾客甲乙丙丁打交道,难免会经常这么莫名其妙地反感起别人来——这些来修车的顾客尤其惹人烦。他发现女人开始露出惊讶的神情,一抬眼,外星人就已经在那儿了。
等候室里坐着的一排客户都用很英伦的方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结完了手边的账。别的车和客户都走了之后,轮到外星人了。他走到路上,慈父般小心翼翼地挥手示意它把车开到停车区。随后,他让它坐回去稍等,自己开始着手检查这辆小红车。他把车的牌子和型号输入电脑终端,开始运行诊断程序。
他是这个分行唯一的技师。收银、管理以及跟总部交接皆由机器人和电子终端负责。他能读,也能写。做这一行,这些是必备的技能。这儿到处都是能够自主移动的机械,相关的安全条例不允许他长期插线工作。他只有在处理外来车辆时才会连上线,听从零件自带的指令,一步步完成维修。而且他会尽力避免在客户面前这么干。他把手艺人的神秘感看得很重。
正因如此,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检查完这辆有些年头的小车。他把外星人喊过来,结合极为丰富的肢体语言把需要做的维护工作解释了一遍。
通常来说,当人们没法把另一种富有感知的生命体称作“它”的时候,往往会用“她”来代替。技师一边说着话,一边暗暗地打量着眼前的外星人。它没有鼻子,轮廓圆润,肩膀往下垂着;上半身穿有一层层奇怪而臃肿的内衣,把灰灰的“连体服”挤得鼓鼓囊囊;膝盖向后弯曲,看上去十分笨拙。就像从前水手们把海牛误以为是美人鱼一样,把它的样子跟女性联想在一起是荒谬的。他认为这种匪夷所思的称谓对于双方恐怕都是一种羞辱。当然了,要让另一个星系的居民长得符合人类的审美也实在太过强人所难。如果换了别人,这个独自从飞地跑出来的外星人可能会让他们觉得有些害怕,但他没感到丝毫恐惧,讲得有理有据、不慌不忙。外星人给的小费肯定不少,不过他并不是因为贪图蝇头小利才提供如此详尽细致的服务的。他完全是打心眼儿里为外星人的光顾而感到开心。
“我只想让你擦一下转换器而已。”
他并不奇怪外星人会说英语,虽然他之前以为它们会不屑于说。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外星人说话居然如此刻薄。
“是这样的。从长远来看,还是把整个换气系统都换掉会比较划算。你之前用的汽油甲醇比偏高,已经有不少地方开始生锈了……”
外星人低头看着地面。
“你跟我来——”
他跟着它来到了等候室。它将自己折叠起来,像是一只巨型犬一样,很是狼狈地蜷缩在一把椅子上。它皱巴巴的手长着鸡皮一样凹凸不平的皮肤,在胸前扭来扭去。“我打算把它卖了。”外星人解释道,“我只是想让你把它维护到我能合法把它卖掉的程度而已。”
他意识到,这个外星人并不是觉得自己的车能听懂英语。但它似乎也没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大家都相信,说别人(或者别的物体)坏话的时候,应该要离他远一点。这个礼仪早已根深蒂固并且深入人心,以至于一辆车到底能听懂多少人话这种属于哲学范畴的难题,此时完全无关紧要。
技师会懂得这么多外星人的心路历程并不奇怪。外星人的“人性”是烂大街的当红话题,相关的资料完全够他在车行的闲暇时间研究一辈子。
“维护到能合法卖掉的程度而已。”他重复道。不管是从利益还是精神层面上来讲,外星人的穷酸都让他颇为失望。可与此同时,它这奇异的世故油滑又让他深感欣慰。
当然,他深知外星人的“穷”肯定不会是常态。况且,“穷”也是相对的。巨额小费这下看来是泡汤了,但他一定还能从别的地方搞到点甜头。
它(或者说“她”)郁郁地点点头。
外星人是会点头的。它们的动作跟人类十分相似,但其后所代表的意义却南辕北辙。打个比方,它们表示拒绝的时候不会摇头,而是会猛地抽一下下巴。它们的肢体语言似乎是故意结合了所有人类的肢体语言。当然,也许事实正是如此。它们来到人类所控太空的途中必定与许多人类航天任务有所交集,没有人知道它们如今的行为到底有几分是天然、几分是故意呈现给人类看的。
“我是该在这儿等呢,还是过一会儿再回来?”
在这整个过程中,其他的客户或无聊或闲散,全都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他们故作淡定却暗暗注视的样子让技师很是得意。还好现场没有小孩,不然这一幕漠然的现代都市特写可就要被毁掉了。
他不想它待在这里。如果它不走的话,或许会跟自己闲聊起来,成为那些烦人的顾客甲乙丙丁中的一员。
“你还是过一会儿再回来比较好,我手上还有另外一桩不能托管的活儿。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回来吧。”他故作遗憾地说。
外星人离开以后,他当真开始感到遗憾了。他走到外面尘土飞扬的街上,注视着四周。其时是十月。一棵香蕉树翠绿繁茂的叶子跨过围墙,伸进了隔壁荒无人烟的院子里。低沉的天上乌云倾压,风雨欲来未来。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游客中心——那座曾被叫作“利物浦”的港口小城,如今已变成了举世闻名的旅游景点。有几只新镀了金的利物鸟伫立在巨大的纪念碑上方,闪烁着财富之光。内陆深处,数个城镇泾渭不明,一路蔓延到了奔宁山脉。远处层峦起伏的山峰飘出视野,像是一座座沉没的丰碑,它们与历史上那座伟大的都市一起,永远地沉入了时光的大河中。
外星人已经没了踪影。
他走回店里,检查了一遍各项工作的进程,随后悄悄地躲开摄像头,溜进后门,上楼来到了他生活的区域。他的太太在上班,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两岁,也都跟着她去了她公司的托儿所。这儿的房间都很小,各种家居用品却一样不少,整洁安静得有些不自然。他站在客厅,仔细地打量起了书房单元里的架子,上面有一排书籍、碟片和期刊——《如何跟外星人相处》《他们对我们到底怎么看》《遥远的造访者》《外星人眼里的世界》《他们以前来过吗?》《外星生物学:走向科学的黎明》……技师以及他的家人对外星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这些书买来是作为摆设,而非为了去阅读的。可一个家里如果连几本这样的书都没有,也未免显得太奇怪、太寒酸了。
总的来说,技师并不觉得人类反应过度。他跟太太在欧洲公投中都支持了开始新纪元的议案——这条议案马上就要变成法律了。今年将被永远地称为“第三年”。要是讲英语的人说了算的话,它将成为AC 3年——After Contact(接触后)。与外星人接触是人类公认的自“基督的降临(AD)”之后最伟大的事情。基督早已属于遥不可及的过去了。更何况,外星人不比耶稣,它们的的确确来到了大家的眼前。书刊、荧幕上举目皆是它们的身影,它们的存在真实得毋庸置疑。
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录入了图书馆系统里。技师的老婆把这件事做得一丝不苟。他的手指放在键盘上,可一股神奇的属于成年人的惯性打败了他。只有他七岁的孩子会用这个数据库。他接连取下了一本又一本书,每本都只是随意翻开看了几段。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此时,他的身边都是些冰冷坚硬、不说话也不会看他的物件,他努力地希望借此想象一下作为外星人是怎样的感觉。他认识一些过于多情的车主,会给自己的车取名、把车称作“她”,还会在车子出了故障的时候对它们施加惩罚。就连他自己(他为了挖出许多记忆的碎片)偶尔也会在把那些锃亮的机械的外壳放到一边之前,充满怜爱地拍一拍它们。
小子真乖……
小狗真乖……
但外星人是不认识动物的。它们也有飞檐走壁、满地爬行的工具,但那都是它们自己制造出来的。它们的概念中没有不属于自己同类的造物和生命。当然,也有可能是母星上的生存条件不同,但它们自己的种种反应和报告都显示事情并非如此——它们的星球上好像的确没有别的恒温动物存在。
他走到服务台前检查了一下等候室的监控。一片寂静。它并没有回来。他的眼睛离开屏幕,在一排排架起的车辆和嗡嗡作响的机器中开始工作。他完全没碰外星人的车。它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告诉它他这儿出了些小问题。请耐心一些,他说,一会儿再回来吧,或者请再等等。他没再接待新的客户。天色一点点走到了傍晚,等候厅里只剩下它(或者说“她”)一个人了。
技师的妻儿回来了。他们是从电车站里走回家的,他妻子的手里还推着婴儿车。他听到前门传来奶声奶气的谈笑声,烦躁得咬牙切齿,仿佛是在做什么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的事情时被打断了一样。可他此时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跟他的工具一起坐在夜色之中罢了。
外星人在它的座位上蜷着身体,看上去像是一只穿着衣服的动物——儿童卡通里那种会说话却物种不明的动物。它站起身微笑起来,咧嘴微微露出齿尖,也不知是否真诚。
技师有些尴尬,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现在莫名的举动。如果换作一个人类的客户,人生地不熟地遇到这种事,肯定会很生气,也许还会有点害怕。外星人看上去倒是很平静,它大概对人类行为的逻辑性并不抱有太高的期望。
一想到自己并不是第一个这么对它敷衍了事的人,技师的心中突然冒出了一阵奇怪的怒气。他很想对它解释,告诉它:“我只是想让你跟我多待一会儿……”但这样就等于是承认了自己的可耻了。
“我想帮帮你。”他说,“我之前没告诉你,怕你不好意思。我现在在帮你修好几样东西,但是我会只收你清理引擎的费用。”
“是这样啊。”
他觉得它的神情显得有些惊讶,或许还有些警惕。他实在是很难不去把人类的感情嫁接到它们身上,或者从它们的脸上读出人类的表情。
“你远道而来,我再怎么也得表示一下。”
他紧张地笑了笑,但它没有。它们是不会笑的。
“你要上楼来坐坐吗?要不要吃点东西、喝杯茶?我的妻子和孩子们一定会很高兴认识你的。”
这个邀请实在是虚伪。他压根儿不想它出现在自己的家里,也不想跟任何人分享它的存在。外星人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已经了然他的心事。一些研究声称外星人会通过脑电波交流——它们彼此之间的脑电波信号很强烈,跟人类在一起也有一些。
但还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他以前也曾遇到过类似招摇的困扰。这个想法让他心里很是难受,为了自己,也为了别的那些人。
“不用了,谢谢。”它盯着地面,“明天能修好吗?”
街上已经黑透了。旅店、商场以及四周环水、灯火辉煌的纪念碑都离这里很远。夜色深沉,他感觉有些内疚。这个可怜的外星人现在可能正在脑子里数着身上带的现金,思量着接下来到底如何是好。不管在哪里,独自出行的外星人都是很罕见的。它如果不能躲进一个高级的酒店住下,恐怕注定是要被骚扰了。人们会没心没肺地围着它拍个没完。
可这也不是技师的错啊。他可没想把它给抓起来。不过,他也没想把它赶走。他想把它留在这里,让它鲜活地陪着自己。它可以睡在等候厅的座位上。他过一会儿可以端点吃的下来。它们喜欢吃某些人类的食物:冰激凌、白面包、汉堡包之类的,不要太天然就行。
“嗯,没问题。你明天再来吧。我九点开门。”
他对太太说自己要加班。他从不加班,但她也没有质疑。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风平浪静,偶尔的一个谎言不足以引起任何波澜。
他独自一人坐在店里,目之所及都是汽车。
很奇怪,即便政府严格配给汽油,还大力贯彻各种环保措施和法规,欧洲的城市居民都依然觉得自己有开车的必要——尽管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当然,这对技师来说是一件好事。他的工作很稳定,有时甚至还会乐在其中。这都是我的同类啊,他想。我们是同一个羊群的羊——他的祖母是个虔诚的信徒。他这么想着,又想到了动物的事,想到了生命的不同种类。这该不是外星人和外星人的机器之间的差别吧?他走到车前,让它用极不雅观的姿势躺在千斤顶上,如同手术台上一个无助的病人。
“嘿!”他试探着开口道。
车子毫无反应,可店里的气氛却变了。这一声探问彻底扭转了他自己的认知。而且,他还无疑让自己有些下不来台。他似乎能觉察到一丝更为复杂微妙的情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从女巫门口悄悄走过的幼童,胸口前的好奇与恐惧俱是浓得化不开。此时的他不管做些什么、说些什么,都不能把他的臆想变为现实。他没法让机器人眨眼,也没法让一块块的金属对自己咧嘴微笑、开口说话。没人能看见这样的画面,除非他疯了。
他开始干活了。换言之,他打开了机器人的开关,让它们开始干活。他已别无选择,只能把之前信誓旦旦要做的事情做好,想方设法去圆了这个谎。车间里的一切都是有记录的。他从没有试过去篡改公司的系统。他向来不是一个会去钻法律空子的人,以至于现在就算他真的想这么干也不知如何下手。他之前的谎言完全是出于莫名的一时兴起,而现在却不得不去笨拙地掩盖这一切,思及此,他觉得非常郁闷。
能够自由移动的机器人在地上滑来滑去。还有一些机器部件顺着头顶上的电线滚动着,就位之后垂直地伸出机械手。技师有些焦躁不安。这辆小红车是十五年前的韩产塑料车,烧的是混合甲醇,离合器和悬架都是湿式的,至少还能再跑个十年。它是该维护了,但还不到需要他亲自动手的程度。他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的存在已经没什么价值了,他想。这是人类对智能机械典型的过度恐惧。为什么外星人不会觉得自己冗余呢?他努力却徒劳地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如果不是人类,如果不是有像我这样的人,这世界上就根本不会有汽车,也不会有机器,更遑论什么机器人了。我是断然不能被取而代之的。就算这些机器产生了自我意识,或是变得“人类化”了(就像以前的大众媒体经常说的那样),我依然是神,是造物主,是万物之源。
楼上那个正在蹒跚学步的婴儿应该已经睡了,大一点的男孩应该也插着那些家庭助教的连接线坠入了梦乡,这都是他母亲的雇主为他提供的教育的一部分。他们的母亲此时正在硬件堆砌起来的小窝里休息,享受着这个宁静的夜晚。他甚至不用多想,就可以感受到这一桩桩生活琐事熟悉的韵律。
他明白这个外星人为什么能给他带来如此情不自禁而无以名状的喜悦了。人类曾以为机器人可以成为自己的伴侣,但它们说到底始终还只是物件而已,而人类始终都是孤独的。技师以前去过本地的国家森林——他们生活的空间无论多么逼仄,这些大片大片的土地都必须保持原状。他理解并接受了这些空地存在的意义,但他对它们的感情只有憎恨。他跟大自然之间没有丝毫情谊。动物可以是宠物,但它们不能成为你的一部分,也不能与你平等相处。然而外星人却可以消除人类的孤独。它们会交流、会探寻,是神一直以来期待的伴侣。这个外星人的降临激起了他作为神的不餍足。
他没法让它留下。不过,他或许可以从它那里学到些什么,听它说说它的故事。在他看来,操控台就是人类科技和文明的缩影。它是一个从人类核心分裂而出的细胞外质,是一个独立的世界——里面满是技师自己的影像,有着他的五指、他的牙齿,有他层叠滚动的关节和会滑动的肌肉,甚至连他的思想——那些已经融入了他大脑里各个硬件的一团团闪烁的化学物质。
这样的洞见让他兴奋。他迅速地走到操控台的键盘前,调走了那些机器人。它们光滑的手臂在关节处一叠,便自动滑入了墙体内部。他掏出一箱手工工具。他将要尽自己所能地去讨好外星人的车。他要在它身上施展出真正的手艺,那种富人会花大手笔购买的、“天然有机”的手艺。
刚开始时,他像是伊甸园里的亚当一样辛勤地劳作着,手上和脑子里创造出的一切都让他无比欣喜。慢慢地,他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坐在冰凉又满是污渍的地板上,一只手拿着套筒扳手,另一只手抓着一块抹布。灯光从头顶投下。据技师所知,它们制造的东西都是用细菌做的。这些细菌来自外星人自己肠道内的菌群,一经繁衍,无处不在。所有的工具、家具,乃至于它们巨大坚硬的船体,都是这么来的。当人类想要表示自己与这个星球和同类有着千丝万缕的羁绊的时候,会用到一个说法——成为大自然的一分子。相关人士认为,这个外星人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里,万物都是宇宙演变的一部分。因此,它们简直没法不成为大自然的一分子。它们的存在是一个连续体,没有任何空隙,也没有任何边界。
他突然觉得有些恶心。科学研究称,外星人的细菌是无害的。话是这么说,可谁知道对不对呢?也许这只是为了防止引起大规模恐慌而生造出来的谎言罢了。他后悔碰了那辆车。外星人开了好几个月,这车里一定到处都充斥着肉眼不可见的黏糊糊的脏东西。
作为一个鲜活、有机的世界里的一员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他盯着手里的扳手,直到它在他的眼中完全失去了金属的光泽。它似乎逐渐长出了皮肤,可调节插座变成了一圈撅起的肌肉,像是皱巴巴的肛门,胀大的棍子往后一拉,湿润的边缘便咧开了。技师有些晕眩,却无法放下手上的扳手。他没法躲开它了。就算他松手,这一滴由他自身溢出的“自我”还会依然附在他的身体上,那些细小黏着的活物牵拉着它们,把它们合为一体。就连他呼吸进去的空气都是属于他自己——属于人类的物质。
他站起身来。此时,机器人的外壳突然变成了一块活肉,吓得他后退一步。技师尖声大喊,迅速往旁边让开。紧接着,他那只长出了一个人肉棍状扳手的手不小心触到键盘,激活了所有的工具。他就这么站在自己怦怦直跳的五脏六腑里面。有那么一瞬间,他欣慰地想到了人类的生理构造,想到人的肚子里还是有一些空间的。但四周收拢的墙很快就让他无处遁形。灯灭了,周围只有隐隐透着红色的黑暗。技师大哭起来,努力抑制住自己想呕吐的冲动,绝望地翻找着钥匙。
等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他静静地坐在原地。可能只过去了几分钟,但他却感觉已经过了很久。终于,他不再有想吐的冲动,勉力放开了扳手。他弓起背,头埋在臂弯里。随后,他意识到这胎儿般的姿势看上去过于可怜,又慢慢地直起了身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车库与往常一样,寂静而安全。他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经历千金难换。某种原因,他刚刚得以短暂地进入到外星人的身体里,用它们的视角看见了这个世界。这样的经历怎么可能是舒适宜人的呢?一想到一切都已过去,他便坦然地接受了这一点,心中满怀感激。
终于,他发出一声长叹,重新启动了操控台。他没法狠下心让自己再次去亲手维修那辆红车了,况且,他现在实在抖得厉害。不过,他明天早上一定会如约把焕然一新的车交回外星人。他无论如何都该做到这一点。
他之前想要用某种蛮力从外星人那里寻求些什么,而且也如愿以偿了。是他自不量力地想要咬一大口好吃的,噎着了可怪不得外星人。面前的机械身上那种诡异鲜活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他绷紧了牙关,把例行的程序设置完毕。
不一会儿就完事了。可现在天色已晚,他的老婆一定会有疑问,而他将不得不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一些。他站在原地,盯着眼前的塑料车身和前盖下藏着的各种廉价部件。他们说,机器和生态不可共存。总有一天,人类必须在汽车和“大自然”中做出选择。可是,那一天依然遥遥无期。以现在的情况看来,眼前这已经是跟恶魔做的最公平的小小交易了。
他感到又孤单又悲伤。他眼睁睁地看到了自己的生活跟另一个世界产生了交集,却发现那里比虚无还要幻灭。他以为外星人能给他一个绚烂的天堂,可他寻得的却是一个险恶的伊甸园,到处都是不可触摸的宝藏。他无法享受这些宝藏,就好像他再也无法回到母亲的子宫里。
技师再次叹气,轻轻地合上前盖。
红车晃了晃身子。
“谢谢。”它说道。
上午九点,外星人如约而至。车停在前院,在修理完毕之后显得光彩熠熠。外星人放下它的包。包没有背在背上,也没挂在胳膊上,而是夹在腋下,跟它们的身体一样显得无比怪异且不和谐。他感觉它看上去疲累并焦躁。它几乎看也没看那辆车。可能跟人类一样,它并不想知道自己被欺骗的细节。
“要多少钱?”它问。
技师被伤到了。他本想一条条地跟它核对一遍账目,逼着它对自己表现出满意——至少也要把他们之间这注定有限的交际再延长一点点。他强迫自己不要忘了外星人对自己并无亏欠。对于它自己来说,这些情感没有任何浪漫或奇异的地方,而这个世界对于它来说也只是寻常。技师之前的经历完全是属于他自己的私事,这件事从始至终都只是他自己的心结。外星人不能为人类千回百转的心事负责,也与人类臆想出的超自然事件无关。
“是这样的。”他说,“我有一个提议。我的长子刚刚拿到了驾照。当然了,短期内我们是不准他单独开车出去的。不过,我还是在考虑给他买一辆自己的车。我自己是没车的,因为没有这个需要嘛。但孩子们喜欢自由……我想把你的车买了。”
光天化日之下,他无法将真相对它和盘托出。他知道那辆车再也不会开口说话,可他借着它接触到了另一个世界,无论如何都必须留下点什么作为凭证。
外星人看上去更沉郁了。
技师突然又意识到,钱压根儿不是问题。他只要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诉公司就好了。总部里负责的都是人类,他们会跟他一样心存好奇。车子放在前院就行,他只需打个电话就能把当地的媒体叫来——说不定国家级的媒体也会感兴趣呢。这肯定能让他们的生意火爆起来。
不过,考虑到外星人的感受,他还是以儿子为由搪塞一下吧。他最好还是不要让它们发现自己在人类眼中有多么神奇。
他匆匆补充道:“我出的价绝对在市场价之上。毕竟这辆车是被我们的天外来客开过的嘛。你觉得如何?”
于是,外星人揣着充得满满的信用卡走了。它在那个门口有蕉叶低垂的院子前转过弯,状似微笑地露出了尖尖的牙齿。技师无从得知这个告别仪式到底是为了前院里那辆红车,还是站在红车身边的自己。但不管怎样,他的心里还是好受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