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子-(1985)-Pots
(美国)C. J.薛利赫 C. J. Cherryh——著
阿古——译
卡罗琳·贾尼丝·薛利赫(1942—— ),是一位颇具影响力的美国科幻作家,住在华盛顿州斯波坎城,获得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硕士学位,她的作品深受古希腊古罗马神话的影响。十岁时,在最喜欢的电视剧《闪电侠》停播后,她开始写起了小说,并于1976年荣获约翰·坎贝尔最佳新人奖。她最著名的小说是“联邦-联盟未来史”(Alliance-Union Future History)系列,特别是《深潜站》(Downbelow Station, 1981)和《塞梯》(Cyteen, 1988)——都获得了雨果奖。“联邦-联盟未来史”系列小说,故事设定在银河系的广阔舞台上,时间跨度是第三和第四千禧年期间,在这期间,信奉商业文化的联盟,拥有巨大的星际贸易飞船,在更残酷无情、信奉扩张主义的联邦核心地带,积极开展跨星际贸易,挣扎求生。薛利赫围绕这个设定,写作了一系列小说,积极深入地探讨了这种复杂的星际政治环境及其对社会经济的影响。
她的第一部小说是《伊芙雷欧之门》(Gate of Ivrel, 1976),是“摩圭因”(Morgaine)系列小说的开篇,之后又陆续出版了《萱》(Shiuan, 1978)、《艾泽拉斯之火》(Fires of Azeroth, 1979)和《流亡之门》(Exile's Gate, 1988)。在这些小说中,星际阴谋不再只耽于离奇的幻想,而被赋予了更多深刻寓意,并有一位浪漫英雄的不懈追求在其间贯穿始终。理性的基底与华丽的文体,达成了一种微妙平衡;在这个系列小说中,薛利赫可说是运用新颖的当代笔调,写出了新一代的星际浪漫史。
薛利赫的首部短篇小说《卡桑德拉》(Cassandra, 1978)获得了雨果奖,曾入选多个年度短篇选集。2004年,她从之前的两个短篇集《夕阳》(Sunfall, 1981)和《可见光》(Visible Light, 1986)中,遴选佳作,并加上其他16个故事,出版了《C. J.薛利赫短篇小说集》(The Collected Short Fiction of C. J. Cherryh, 2004)。
《罐子》首次出版收录于年度短篇选集《战后》(Afterwar, 1985),用相当不寻常的情节,探讨了未来的人类学或考古学。这篇小说,以非常有趣的方式,展示出作者的诸多优点,包括丰富的情节与将科幻小说中的现代创想和传统母题巧妙融合的天赋。
这是一次最艰难的旅行,太空梭在大风肆虐的行星上降落。要穿戴增压服,还要背着笨重的生命维持设备包。德尚从降落平台上走下来,蹒跚地踏上行星表面,他挥手赶开那些蜘蛛形小机器人,它们正忙不迭地献殷勤:“公民,这边走,这边走,公民,当心——当心脚下;撕破增压服会危及你的生命。”
低级服务机器人。德尚很讨厌它们。执行部门的主管只派了这些东西外加一辆八轮人工智能运输车来接他,麻烦的是,人工智能运输车选择停在了离发射平台喷射区域五百多步远的地方。他得穿着皱巴巴的、走起路来碍手碍脚的供氧增压服,穿过一个尘土飞扬的洼地,步行很长一段距离。德尚心情抑郁地转过头,向太空梭瞥了一眼,太空梭被置于着陆装置之上,是青铜色的天空下一个尖锐的银色橛形物,如此压抑的天空,令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不再坚持,把小小的行李箱丢给那些令他不快的服务机器人,继续蹒跚着走向等候着的人工智能运输车。
“日安。”运输车一边打开车门,一边说着蠢话,“我的载客隔间并非安全环境,您明白吗,德尚阁下?”
“明白,明白。”德尚爬进去,坐在前座上,车子随之轻轻地晃了晃。蜘蛛形机器人们乱成一团,一副昆虫般的呆样,正在不厌其烦地调整着行李箱的放置位置,这里推挪一下,那里拨弄一下,直到结果符合它们机械呆板的模式比较的工作概念。真是让人抓狂。典型的机器人式低效率。德尚在装有压敏传感器的座位上狠狠拍了一下:“快点,赶紧发动吧,好吗?”
人工智能运输车向它那些更迟钝的表亲发话了,一声尖叫就把它们吓得四散逃窜。“当心车门,公民。”车门自动降低并锁上了。人工智能启动了吵闹的发动机。“需要我把车窗变暗吗,公民?”
“不,我想看看这地方。”
“深感荣幸,德尚阁下。”
对一辆运输车来说,得到一个公民屈尊回应的确算是一种荣幸了。
到达工作站之前,要在洼地上开很长一段路,路上的尘土变得越来越松软,车子开过,一路卷动起漫漫灰尘。松软的尘土,地上还有风蚀的空洞,让运输车不时起颠簸——(“非常抱歉,公民。你感觉舒适吗?”)
“舒适,非常舒适,你开得非常好。”
“谢谢你,公民。”
终于——终于!——有东西打破了单调的地平线,一片丘陵隆起的曲线,还有一座怪模怪样的山迎面而来,一个巨大的长条形,从模糊逐渐清晰;在那些蜿蜒伸展的褐色丘陵映衬之下,这个平滑的规则山体,简直有辱“山”这个名字。
从远处看,肉眼只会把它当作是一块火山岩或者沉积地层,或者某个不寻常的非要探头而出的倔强岩层,而在这片荒野之上,其他的山体都已经消解,彻底退化成了平淡无奇的平原。但当运输车沿着它的边缘行驶时,发现山体上有接缝,还到处可见凿刻的痕迹,尽管事先知道其来历,但是近距离观察这接缝,这古代的人造遗迹,还是让游历甚广的德尚激动不已。再往前,工作站进入了视野,它背靠着那片苍茫起伏的丘陵,是座落在这棕色的死寂行星之上一排醒目的绿色穹顶建筑。这样的穹顶德尚已经见怪不怪了。德尚在座位上扭转身,头盔上的变形罩抵在双重密封的车窗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巨大的凿石看,直到车子把它甩在了后面,扬起的尘土遮挡住视线。
“快到了,阁下。”人工智能说道,带着一如既往的欢快劲儿,“马上就要到工作站了,只要再往上爬一点。我会开得很平缓的。”
运输车驶上斜坡,摇摇晃晃地往上爬去。从前车窗望去,穹顶看上去一下子拉近了很多。车子的马达发着低沉的嗡嗡声。“为您服务我深感荣幸。”
“谢谢。”德尚低声道谢,看见前面又出现了一条步行道,一段铺着塑料网格的上坡路,通向一个空气阀,四周不见欢迎人员的踪影。
运输车停了下来,伴着一阵气动的鸣声,调整停好,立刻,更多的服务机器人,向他聚拢过来。
“感谢您的乘坐,德尚阁下,当心您的头盔,当心您的生命维持管线,下车请您当心脚下,地上的土很滑……”
“谢谢。”有这么一个人工智能同行,可真够省心的。
“感谢您,我的阁下。”车门升起。德尚从座位中奋力挣出,下到积满尘土的地面,小心翼翼不让氧气包碰到车门框,他有点不适应这重力,突如其来的重量让他呼吸一紧。服务机器人跑去拿他的行李箱。德尚气喘吁吁地沿着塑料网格步行道,向那些鲜艳的石灰绿穹顶走去。都是塑料制品。此地如此荒芜,甚至连塑料都生产不了,这些塑料还是用飞船上的备用生物制造的。这里一点活物都没有,死寂得令人发怵:就连引导他在湖床低地降落的信号,也是由机器人发出,紧接着,又是一辆冷冰冰的人工智能运输车来接他。
空气阀打开了,三个穿着增压服的活人出现了。终于,等了那么久之后,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地球人向他走来,来欢迎他了。之前,尽管那巨大的凿石山,那些鲜艳的绿色建筑和研究用机器人已经证实了报告的真实性——德尚仍然觉得这地方死气沉沉。他费力向前,握了握那几只伸过来的戴着手套的手,接受了他们的致意,然后继续沿着塑料网格步行道向敞开着的空气阀走去。他的心情仍然低沉。这个地方对他来说仍然有隔阂,就像身处噩梦之中,熟悉的事物被恶意地扭曲了。
自从上次见到这个行星,他已在外航行了一百年,只有在其他行星的同步轨道上稍事停驻时,接收过第三手报告。在这颗行星上一百年的经营,航空港之外,又建立起了研究中心,天空狰狞依旧,研究中心旁边的这座凿石山,当年曾经是一个大湖的堤坝,湖早已消失了。
当然,还得算上在其卫星上的一些发现。一些手工制品、一块画着符号的布。原始,原始得不可想象。预示了日后在这颗枯萎的锈褐色行星上的发现物。
他跟随欢迎人员走进了主穹顶的空气阀,在圆柱形的阀室里等待。终于,指示灯从白色变成橘黄色,内门打开,允许他们进入,他才长舒了一口气。他走进去,脱下头盔,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却意外地浑浊,令他不快。这个中央穹顶的大厅布置得中规中矩,塑料墙体,管道外露。大厅地板中央的花盆里,一些植物正挣扎求生。花盆前立着一根黑柱,上面挂着一幅再普通不过的抽象画:一块板上画着两个裸体的外星人形象,一个恒星系的星图——画面仿制得很逼真,连划痕和蚀斑也一并复制。要是在别的地方,这抽象画平淡无奇,根本就不起眼。
但这抽象画属于这里,属于这个星球,它含义深刻,是古代人留下的信息。
“德尚阁下。”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笨拙地转过身,增压服让他行动不便。
是格森博士,这个穿着科学家蓝色制服的年长女人,绝对是她。这罕有的荣幸让他一时不知所措,也将他到目前为止所感到的冷落感一扫而空。她向他伸出手。震惊之下,他也伸出手去,想起自己还戴着手套,他赶紧缩回手,急急忙忙地脱手套。她的举止优雅,他却手忙脚乱,相形见绌,他的手触到了——不,是被这位传奇般的智者粗糙的、年老的手掌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劲柔和,手掌粗粝,她浑身散发着成熟和活力。他一时竟忘了言语,想起来此的目的,他不禁感到一阵深深的挫败感。
“来吧,让他们帮你把增压服脱了,德尚阁下。你旅途劳顿,得好好休息,睡上一觉,喝杯热茶。机器人正把你的行李箱拿到房间去。这里的宿舍称不上奢华,但住着绝对舒服。”
他感觉自己在殷勤的陷阱中越陷越深了。在这样的氛围里,人会丧失所有的方向感,任由自己被温情和欢愉、被盛情难却的心理解除武装。
“我想先去看看那些我为之而来的东西。”德尚拉开更多的拉链,任由那些人帮他把增压服脱掉,并抚平工作服上的皱褶。如此直截了当是不是有点粗鲁,显得过于急促了?“我想我还不能休息,格森博士。在太空梭上我已经休整过了。我希望能早点儿熟悉这边的状况,如果你能派一个工作人员领我参观一下——”
“当然,当然,请跟我来,我带着你四处看看。我会尽我所能给你讲解。我会尽量让你充分了解这里的情况。”
从一开始他就有点不知所措。他以为会是某个高级官员来接见自己,顶多是某个行动主管,从未想过会是格森。他小心翼翼地走在博士后面,这个佝偻的身形在学生和低级工作人员中款款走过,安详而高贵,仿佛正降福于他们——我看到博士了,那些年轻人曾习惯于压低嗓门如此窃窃私语,在飞船上时,在其罕见的唤醒期内,格森有时会心不在焉地在走廊里走动。我看到博士了。
那语气就像是看到了神灵降临。
他们极少去唤醒她,低级研究人员已经足以应付绝大多数行星。德尚是第五任领航执政官,也是在航行中出生的第四任领航执政官,小小的时间膨胀效应影响下,在两千年的航行中,他度过了五十二年的唤醒期——而格森已经度过数十万年的沉睡期。
这位老学者,这个耐心地破译着宇宙中最神秘的古迹的伟大侦探,身体弯驼如弓,皮肤上散布着老年斑,却散发着逼人的高贵气质,令德尚心折不已,同情之心也油然而生。来这个行星让他感觉很受罪,但远比不上格森在此受的罪多,她还要忍受那种内心世界的孤寂,为了避免打搅她的研究工作,飞船上的工作人员被严禁去打扰她。
学生们冲过去为他们开门,身体贴在墙上为他们让道,他们一路往穹顶迷宫中更深的厅室走去。学生们伸手触碰德尚的衣袖,向现任领航执政官致意,尽管心情不佳,他仍然尽量致意答礼。他的心脏怦怦急跳,还不习惯这里的重力。冲击他鼻子的不仅有塑料建筑材料和空气循环机发出的恶臭,密集人口拥挤在一处发出的体臭,空气中还有一股燧石般的苦味,仿佛空中飘浮着静电或者干燥灰尘。他想象着是外面的致命空气泄漏进了穹顶,越想越不安。他深深地感受到这个地方危机四伏,盘算着要尽早离开。
就在他出外航行时,格森在这样的环境里忍受了七年,被唤醒了四次,现在正是第四次唤醒期,到现在已经持续了五年,是她所有的唤醒期中最长的一次。她找到了值得她如此消耗生命的数据,因此她慷慨地燃烧着自己。她相信这是值得的。她相信,这一次值得献出生命去追求。
想到这里,他激动莫名,浑身颤抖不已。他跟随格森走过一道密封门,进入另一个穹顶,眼前的情形让他不禁心惊胆战:只见门两旁排满了架子,每个架子上都摆满了头骨,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黑深深的眼洞、咧开的下巴骨。这些头骨有些是长吻的,有些是短吻的。一些小型的无吻头骨上面有尖牙,看上去很有智慧生物的模样——要是有人看到其全息图,或者见到送上同步轨道实验室的那些标本,第一印象肯定感觉它们像迷你的地球人,像有着成人容貌的婴儿。真正的智人头骨摆放在随后的架子上。一排排的头骨眼洞深陷,颅骨浑圆,扁平的牙齿微微咧开,流露出一种恶毒的笑意,散发着死亡的永恒恐怖——当人们从这个荒芜之地把它们发掘出来时,内心最深邃的恐惧感一定被它们激起过。
格森在这里停下脚步,选了一个小型的智人头骨,看起来经过很多修复。德尚至少还能辨别真骨头和粘在上面的塑料骨头。这个头骨比其他的头骨要精致得多,腭骨更小。两颗门牙是修复品,一面的脸骨也是。
“这是个孩子。”格森说道,“我们叫她密西。她埋在丘陵上的一条小溪边,是这个遗址中我们发现的第一具骸骨。她腿骨的大部分已经消失了,但整个骨架还算比较完整。密西单独一人,只有一只小动物蜷缩在她的臂弯里。我们把那只小动物放在密西旁边——没去考虑什么分类。”她又从一堆智人的头骨当中拿起一个经过很多修复的与众不同的头骨,有尖牙,很小巧,“考古学家也有柔情的一面。”
“我……能理解……”盛情难却,身不由己,德尚不情愿地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那个孩子的头骨。
“继续沉睡吧。”格森把两个头骨轻轻地放回架子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继续往前走。德尚跟着她,穿过一道很普通的门,走进一间忙乱的屋子,工作台上堆满很多手工制品。
他们的到来让工作人员大吃一惊,他们纷纷停下手头的工作,站起身来。“不,不,继续工作。”格森轻声说道,“我们只是路过,别管我们——这里,看到了吗,德尚阁下?”格森小心翼翼地越过一个研究人员的肩膀,伸手在长桌上拿起一个细长的有棱纹的瓶子,瓶子上有一层因长久掩埋而产生的乳白色氧化膜。“我们发现很多这样的瓶子。大批量生产,工业化制造。不仅仅在这块大陆,同样的瓶子在整个星球的所有遗址上都有发掘,分布在地层的最上层。相同的设计。制造日期在临近大灾变的前夕。我们用这样的小东西来追踪和分析可能存在的全球联盟和全球贸易。”她放下瓶子,拿起另一个几乎完整的容器,但经过很多的修补,“总会找到些罐子,德尚阁下。通过这些瓶瓶罐罐我们在不同的年代里追踪,发现存在很多的层次和结构。这个星球上的联盟和贸易有一段复杂而漫长的历史。”
德尚伸出手,摸了摸容器被腐蚀的深色表层,发现在长期掩埋生成的灰白色垢壳上,有一种蓝色釉光的残痕:“这得多久——才能把一样东西腐蚀成这样?”
“这取决于土质,取决于土壤的湿度和酸度。这个是在这里附近发掘的。”格森把瓶子轻轻放回架子上,继续前行,微微弯驼的脆弱身躯缓缓走过堆满古物的过道,“但要历经非常非常久的时间才能破坏到这个程度——几乎所有其他的人造物品都消失了。金属氧化,塑料降解;布料消失得非常快;纸张和木头在干燥的气候下能保存相当久,但最终也会消失。潮湿的空气把雕像的细节都销蚀掉,只有贵金属能够保持完整。土层潜动会压歪石头、压扁金属。我们发现的保存最好的罐子,也都是一堆碎片、一撮残片。尽管这些罐子很脆弱,但它们比纪念碑还要持久,它们和掩埋着它们的泥土一样持久,旱地、沼泽地,甚至海底的海床——那里没有海洋生物来打搅它们。这些瓶子和罐子和那座宏伟的大坝一样值得尊敬。制造者们肯定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你说是不是?”
“但是——”德尚的脑中不同的意象纷至沓来,平原上的巨大凿石、淤泥、深藏的秘密。
“但是?”
“你非常有可能遗漏重要的细节。毕竟有一整颗星球有待探索。你很可能因为忽略了某个细节,而导致全盘理解错误。”
“哦,是的,这的确有可能。但是我们在事先预料的地方发掘到东西,这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线索,德尚阁下,一种证实——我只要考虑先从哪里着手。我们先锁定最有希望的地点——同步轨道卫星拍摄的遥感照片上,某处凹陷或凸起,比起机械的机器探测,人能从这遗址的轮廓中获得一种感知,德尚阁下。”格森漆黑的眼睛一敛,眼角皱起些许细纹,一副深不可测的神情。德尚被格森不可思议的思维方式搞得莫名其妙。如此衰老的一颗头脑到底在想什么?误入歧途了?这位伟大的学者会不会堕入了神秘主义的泥沼?如果把这个发现报告上去——应该能够让自己从这里尽早脱身。但是背上诽谤这位伟大学者的罪责……
“这是一种对活生生的人群的感知,德尚阁下。这感知拂过大地,说道——如果回到远古之前,如果我想要建造,如果我想要贸易——我将往何处去?我的邻人们住在哪里?”
德尚轻咳一声,希望话题能够回归实际:“机器人的探测,当然,也不无协助之功。”
“探测,德尚阁下,都是不带感情色彩的。机器人的确功能强大,但研究者只在远程指导,对各种线索和大地并无真切感受。但你是在太空中出生的,对此你没有切身感受。”
“我相信你说的话。”德尚诚挚地说道。他能感受到天空的威压,这灰沉沉的可怕天空,这层病恹恹的膈膜,阻隔在他们和月亮群星之间。母星上的人们曾经记得格森、曾经记得她,在其研究领域里她曾经声名显赫。这位年老的科学家声称,她在这样的地景中,可以通过看到机器人摄像头看不到的东西来定位遗址,可以通过思考那些头骨生前承载着的思维……
这生前是多久之前?
“我们寻找土丘。”格森说着,细琐的脚步继续向前,这一区域里正在一丝不苟工作着的学生和工作人员纷纷低头致意,表情羞涩。微细电针正在作业,耐心地剔除着垢壳,让容器的表面重见天日。“他们建造大型建筑、摩天大厦,其中一些一定保持了,哦,上万年不倒;但一旦支撑不住,它们就倒了,它们倒塌成一堆瓦砾;风吹日晒,河流碰到这样的废墟会绕行,于是,风吹来和水漂来的沉积物,会堆积起来。从这点上考虑,其自身的重量会导致堆积物移动和扭曲,增加我们工作的难度。”格森在另一张桌子边又停了下来,上面放着一些立得笔直的全息屏板,她挥了挥手,一幅地景出现了,是倒塌在洼地里的一排弯曲扭转的砖瓦。“看那堵墙,扭来扭去,歪来歪去。他们当初可不是这样造的。重力和土层潜动让它变形。它一直被掩埋着,直到我们把它发掘出来。不然,风吹雨淋早就把它摧毁了。这一次,如果时间不去再次掩盖它,风雨可不会放过它了。”
“那块巨大的凿石——”德尚挥了挥手,指指想象中那个大坝的方位,马上意识到自己早已失去了方向感,“年代多久了?”
“和它拦起的那个湖一样久远。”
“和那个瀑布也一样久远吗?”
“是的。要知道,就算恒星都熄灭了,这些巨型物体也许仍然会存在。一些大坝、散布在整个星球表面的金字塔——它们存在的年限难以预测。除了那些山,它们将比这个星球上所有其他的地表特征都要持久。”
“没有生命。”
“哦,生命是有的。”
“正在衰退。”
“不,不,没有衰退。”博士挥了挥手,在第二块全息屏板上出现了一个水坑,水中翠绿一片,水草随着水流摇摆着羽毛般的卷须,“月亮的引力使得这行星还不至于一片死寂。这里有水,当然没有大坝以前拦着的水多——那是水草,这小小的水草给这个行星带来了一个希望。那些小生物、飞来爬去的小东西——地衣,还有平地上的那些小生命。”
“但它们无知无觉。”
“不。生命已经演化出新的形式,生命正重新开始。”
“但它们可以获得的能源不多,不是吗?”
“是不太多。这是伯索基博士感兴趣的问题——在这里开启的新一轮生命进化是否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消费曲线累加起来是否会挫败——但生命并不知道这些。我们对污染问题极其关注。但恐怕这是避免不了的。谁知道呢,也许会添加一些有利因素。”格森博士一挥手,又一块全息屏板亮起。一只流线型的六足生物精神抖擞地快速穿过一片枯萎的苔藓,突然又中途停下,疯狂地转动起触角,探测着什么。
“这颗星球上的居民就是这副尊容。”德尚失望到了极点。
“但这种小生命每进化出一个新的世代,都是一次绝对的成功。上一代的确悲惨地灭绝了,但它们对这悲惨并无意识。意识要,哦,得等五百万年——然后,也许意识会萌芽。如果那时候恒星还没熄灭,但这个恒星系里的恒星早已经过了壮年期。”又一个全息图亮起,是一片沙漠景象,风沙肆虐,和旁边的全息图中水草荡漾的池水对比鲜明。“生命推动生命。你看到的这些水草正忙着推动别的生命出现。它吸收并转化养分,构建起一条生态链,让别的生命可以以此为生,而它自己的种属也能趁机壮大。这就是生命的做法。它无意识地忙忙碌碌,但偶然之间,就为自己铺就了一条跃向宇宙的大道。”
德尚向她投去不安的一瞥。
“哦,确实如此。生物总量,石油存储,亿万年的能量蓄积正等待着意识来支配。意识,只要产生,将支配整个行星,因为意识是更有效率的推动生命的方式。但意识也是危险的,德尚阁下。一种意识就是一台释放所有潜能,独立运算的计算机,只为某一种水草服务。亿万个这样的计算机一起运作,运算得越来越快,不断调节着自身,也影响着生态环境,要是在最初的时候,就发生了一些小小的最不起眼的软件错误,结果会如何呢?”
“你不会相信这样的理论,你不会把我们的理论认识降低到这样的水平。”德尚的信仰被震动了。这个好女人并没有不坚定,是这个伟大的智者动摇了自己的信仰,原来如此——这个伟大和蔼的博士,在其不可思议的耄耋之年,变得愤世嫉俗了,他不得不以区区五十二年的人生经验来反驳她,“可以肯定的是,你肯定找不出这方面的证据,博士,这也可能是一场自然灾害所致。”
“哦,没错,陨石撞击。”博士在第四块屏幕上挥出一系列全息图,还有一个置于天空背景下的陨石坑,陨石坑是如此巨大,行星表面的弧度在图片中都显现出来了。这是这颗行星的主要特征,在太空中也清晰可见。“但是这个恒星系中,这样的撞击痕迹层出不穷。像这样的多行星的恒星系,在流星穿越银河系的过程中,是极易受到流星的光顾的。看看那些没有大气层的行星体、那些卫星,考虑一下撞上它们并留下陨坑的陨石数量。告诉我,远航者,我说得对吗?”
德尚吸了一口气,被问到自己在行的问题,一阵轻松:“当然,这个恒星系是极易发生这样的事故的。但陨石坑数量如此之多是因为——”
“也许发生撞击的时候,这里仍然是智人的世界。但这致命的一击是落在一个已死的世界上。”
他看着陨石坑残刻的边缘,风沙侵蚀的消融的地壳,整个地貌的苍茫古老:“你说的没错。”
“不同的地层、无数的罐子。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们肯定非常惧怕会发生这样的撞击事故。我想他们一定对这样的灾难有所察觉,也许是看到了月亮上的陨坑,也许是他们理解这个恒星系的运行机制,也许是在原始社会目击过这样的撞击,然后牢记在心。从这里诞生的智慧生物,此刻仿佛就浮现在我眼前……是什么在推动它?它又在寻求什么?”
“你又怎么知道?我们只不过是在把我们的想法强加在他们的期望之上——”话刚说到半截,德尚冷静了下来,一阵羞愧和惊慌涌上心头。胆敢冲撞她,这简直是异端的行径。要不是及时刹住,他会说出难以挽回的轻率言语;在晚饭之前,就会传到同步轨道空间站的执政官们耳中,这会对他造成永久的损害。
“我们站在他们的地景之中,把玩着他们的骨头,我们把他们的头骨拿在手中,试图设想他们的世界。这里,我们生活在一个危机四伏的天空之下,我们该怎么做?”
“试着逃离,试着从这个行星逃脱。他们逃脱了,那些太空遗迹——”
“太空考古总是那么轻易。不管是一百万年,还是两百万年,那颗星星仍在闪耀。记录仍然可以解读。最初的那束光线照射之后,亿万年之久,这色彩仍然在清晰地照耀。行星的一面被微尘啃噬,另一面却毫发无损,宛若新生。你一直在问我这些废墟的年龄。我们知道,而且打心底里就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是在什么时候陷入沉寂的?”
“肯定不是在智人阶段!”
“跟我来,德尚阁下。”格森挥了挥手,熄灭了所有的全息图,继续向前走去,打开了通往另一个厅室的门,“有那么多东西要分类。在那间屋子里有很多工作要做。他们大部分人都是学生,尽其所能地修复、编号、编目。这是图书馆员干的活,只为了知道东西被归档在何处。再花五百年时间,投身于编目分类和修复,也许我们能对他们获得足够多的了解,从而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但是除了月亮上的那些遗物,我们可能永远也发现不了更多他们的书面语言。一种小小的水藻正在重新启动生命进化,这也许不是第一次——有趣的想法。”
“你是说——”一阵嗒嗒嗒的紧步,德尚在空荡荡的狭窄走廊中追上年长的博士,“你是说——在那些智人进化之前——存在其他的灾难、其他的重新启动?”
“哦,好一个之前。让我不禁毛骨悚然,可不是吗?想想这里的生命竟然固执得如此不可思议,降至天空的灾难又是如此的频繁——先是水藻,然后是些爬来爬去的小东西,如此缓慢地爬向生态链的顶点——”
“前一代智人?”
“有趣的问题。但是主宰世界的并不一定得是智人,德尚阁下。只要够坚忍,效率够高。其他的行星不是已经证明了吗?高等智人是稀有的珍宝。有那么多成功的进化到头来都是死胡同。进化出了脚蹼,却没有手;缺少发声器官——除非你相信心灵感应,反正我是不信的。坚决不信,发声器官是必需的。某种远距离交流的手段。光闪、声音,或者别的。否则个体就会孤立无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发明和发现,却不能共享知识。哦,即使已经有了意识——即使已经被赐予了如此珍惜的品质——有多少物种因为缺乏某种必要的器官,或者因为某种缺陷,而在文明之前止步,对科技望洋兴叹——”
“更与太空旅行无缘。但他们做到了,他们千里挑一——没有他们——”
“他们没有。嗯。”格森转过身,柔和的眼睛近距离盯着他看,顿时,他感到一种可怕的寂静,坟墓般的寂静,“他们刚度过童年就终结了。不管是怎么发生的。他们终结了。”
他哑口无言。他站在那里,有那么一会儿无法动弹,他的心一落千丈。然后,他眨眨眼,缓过点神来,像个无助迷茫的孩子一样,跟着博士后面继续走。
让我休息,他的脑筋转动着,让我们忘了这个开场白,忘了这一天,让我找个地方,坐下来,喝杯暖茶,驱走这刻骨的寒气,然后我们重新开始。也许我们能通过真凭实据,不带绮思地开始这交谈——
但他不能休息。他害怕在这个地方已经容不得他休息了,一旦他的身体停止运动,天空的重量就会压垮下来,这天空曾经预兆了历史上所有那些失落物种的灭绝。这大地的沧桑会渗进他的骨头里,让他噩梦连连,即使更大尺度的恒星也未曾让他陷入梦魇。
这些年我一直在航行,格森博士,有生之年我探索了一个又一个恒星。时间相对性把我们俩都变成了时间的孤儿。这个星球会让你变成圣人。我,则无人知晓。一百万年还没过掉四分之一——他们就会遗忘。噢,博士,你比我更清楚一个行星是如何迅速衰老的。一百万年还没过掉四分之一——我们就都成了时间的孤儿。我,不停地被克隆。你,陷入了漫长的沉睡,你的几个克隆体承载着未来亿万年的生命期,也在沉睡——噢,博士,我们会再造你。但你已不是原来的你。我也不再是原先的那个德尚,我只是领航执政官五世。
一百万年只过掉四分之一,我们种属的其他人没有超越我们,但愿他们没有,但愿他们没有发明更快的运输方法来发现我们,这群失落了无数个世代的先行者,我们将不会知道彼此。格森博士——我们怎么可能知道彼此——也许他们有这个能力,但是他们并未做到。我们本身就是最前沿的探索者,后世的探索者永远不可能追上我们、赶上我们。
一百万年只过掉四分之一,也许某些灾难降临,我们自己的星球会不会也已经变得像这个星球一样,死气沉沉,锈迹斑斑?
我们是克隆体,克隆体的克隆体,基因化石,种属中的异类?
我们和原来的种属,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们在寻找他们的古迹,那些宇宙探测器的制造者。
德尚的思维混乱了,尽管他精通时间相对论计算,看惯星际间的浩渺虚空,他努力要厘清思路,他和博士正走过一条过道,不知不觉间,已经落后了博士很多步。他加快脚步,在下一扇门边,赶上了格森。
“博士,”他伸出手拦住她,对自己的问题有点顾虑,顾虑自己的说法会堕入异端,也对她的异端之说心有余悸,“你确定无疑吗?你肯定不是那么确信。他们也可能在发生灾难之时,离开这个星球,一走了之了。”
那双柔和的眼睛再次逼视过来,无比威严:“告诉我,告诉我,德尚阁下。在你所有的航行中,在最近一个世纪对附近几个恒星系的探访中,你可曾发现什么痕迹?”
“没有,但他们很可能已经走——”
“没留下任何痕迹,除了在他们的月亮上?”
“也许别的行星上也有,探险队在第四行星上——”
“什么也没发现。”
“你自己也说过,除非你亲自站在那个地景之中,除非你以他们的方式来思考——也许阿索德特博士找错了地方,他没有找到那座正确的山、那块正确的平原——”
“就算那里有远古遗物,数量也极少。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来吧,跟我走。”格森挥了挥手,那扇门打开了,通向另一个实验室。
德尚走了进去。他宁愿走出去待在荒芜的行星表面,也不愿穿过这道门,去直面格森许诺给他的答案……但习惯促使他前去面对,习惯、责任,也出于必要。他的人生除了追求这个答案没有其他目的。作为领航执政官,德尚·达斯的第五世克隆体,本来就没有什么目的曾托付给他。他们把最初的德尚送入太空时就是盲目的,第二世克隆体就更迷茫了,时间和一系列的克隆把所有的东西都剥夺了。所以他走了进去,走进一个既不起眼又感觉怪异,绝对称不上正常的地方。不起眼是因为这里和所有的实验室一样单调,灯光明亮,桌子上放满杂物,四下散布着一些研究人员。怪异是因为一边墙壁的架子上堆满了成百上千副头骨和骨殖,像一群沉默的见证者。一张桌子上摆放着一具被框架撑起的组装好的骨架,是一具小动物的骨架,仍然保持着被死亡凝固的奔逃姿势。
他停了脚步,环顾四周,在这些远古头骨的空洞眼窝凝视之下,一时惘然若失。
“让我来介绍一下我的同事们。”格森说着话,德尚似听非听,当格森说出一连串名字时,他只能无助地眨眨眼。动物学家伯索基是其中一个,比大多数人都年轻,第十七世克隆体,在恣意挥霍年岁中燃烧着自己的生命,所有世代的伯索基·南的克隆体都是如此。其他的名字滑过他的耳朵时,更加支离破碎——纯粹的陌生人,航行途中出生的后代。像迷失在那些头骨的凝视中一样,他也迷失在他们的凝视中,那一双双能够从影子和尘土中辨别出真相的眼睛,一对对流露着秘密和异见的眼神。
他们认识他,但他不认识他们,就连伯索基阁下他也不认识。他觉得自己的独孤,自己那无助的宿命感,全都遗落在外面的灰尘和静寂中了。
“卡郭德特。”格森对一个头发花白、驼背的人说道,“卡郭德特,德尚阁下来看你的模型了。”
“啊。”他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不安地眨了眨。
“给他看看,拜托,卡郭德特博士。”
这个驼背的老人走到桌子边,伸开双手。一幅全息图闪现,德尚不禁眨了眨眼睛,期待着看到一幅可怕的画面和一具复原骨架。不料,一行行文字在空气中掠过,绿色和蓝色。数字点缀其中,越来越多。吃惊之余,他错过了开头,之后的内容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我没看清——”
“我们现在用统计资料说话。”格森说道,“我们现在用数据说话,我们用数学公式来表达我们的异见。”
德尚转过头,害怕地瞪着格森:“我和异见没什么关系,博士。我只关心真相,我是来寻找真相的。”
“坐下。”博士柔声说道,“坐下,德尚阁下。坐那儿,把那些骨头挪开一点,快点,骨头的主人们不会介意的,坐下来,很好。”
德尚瘫坐在一张板凳上,正对着一张白色的工作桌。他本能地抬起头,眼睛被一块挂在墙上的石头吸引,上面画着一张脸,岁月侵蚀,模糊不堪——
图像和骨头放在一起的做法让他有点着迷。平板上画着的那两个身体、那个雕塑、那一排排头骨。
灭绝。星球遭受陨石打击,生命还挣扎在初级的发展阶段。灭绝。
“啊。”格森叫道。德尚循声看去,看到格森也在仰头望着墙上那幅画。“是的。那幅画。有时候倒下的石头会掩盖并保护一些扁平的东西。我们验证过,真的。但头骨告诉我们的也很多。通过测量和全息图我们能还原他们的肉身。我们能复原他们——栩栩如生。你想看吗?”
德尚的嘴巴动了动。“不。”卑微的回答,胆怯的回答,“以后吧。这只是一处地方的情况。你仍然没能说服我来接受你的论点,博士,我很抱歉。”
“这个地方,就是我们要寻找的那颗星球,一个多层的行星。最表面的一层掩埋着来自同一时期的丰富的古代遗物,属于同一个全球文化圈。然后沉寂了,物种全都灭绝了,被一层又一层荒土所掩盖。百万年的地质记录——”
格森绕过去,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手肘放在桌子上,一堆骨头隔在他们中间。格森绿色的眼睛在明亮的灯光下漾出睿智的神采,她的嘴巴四周有一圈皱纹,细细的裂纹隐现,像古老陶器的表面:“统计数据,德尚阁下,货真价实的统计数据告诉我们,告诉我们手工制品制造中心的位置,告诉我们这些史前遗物的成分和工艺——没有朝向发明高级材料的进步。没有发现任何一种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材料,比如可以保持长久不锈蚀的金属——”
“也许他们发明了某些新的工艺,某些可以彻底降解的材料。也许他们的信息存储介质是某种可逐步降解的材料。也许他们是在太空中生产那些材料。”
“科技发展不是一蹴而就的。那些不掺一点水分的数据,淘尽沙尘得来的真实数据,史前遗物的种类和数量,这些数据和罐子——总是些罐子,德尚阁下;还有那些不朽的石头,那些明摆着的陨石坑——那些不可否认的陨石撞击。我们难道不曾为我们自己的星球避免这样的灾难吗?我们难道不曾这样做过吗——哦,就在我们出发的半个世纪之前。”
“我确定你还记得,格森博士。我确信在这点上,你比我有优势。但是——”
“你看到了证据,但你还紧抓着你原来的希望不放。但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不,两个。是这个文明发射了那些探测器吗——是的。这是他们定居的唯一星球吗?毫无疑问。即使第四行星上有史前遗物,也被风暴冲刷、掩埋,失踪了。”
“但是它们也许仍然在那里。”
“但是数量极少。不存在某种演化序列,德尚阁下。这才是问题的关键。除开这些实物、这些材料,什么也没发现。这不是一个能进行星际远航的文明。他们发射了那些低速无人探测器,上面装着照相机、装着电子眼——但不是为了来看我们,这点我们早就清楚。我们只是打捞到一些漂浮的残骸而已,仅仅是一些冲上海滩的残骸。”
“你是有预谋的!”德尚嘶声叫道,激动得浑身发抖,在这间屋子里,身处一群沉默不语的异端的包围之中,他是孤掌难鸣的虔信者,“格森博士,你身居机要——身负重托,担负重责,我恳请你考虑自己所做所言的影响——”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德尚阁下?你来就是为了这个,来叫我闭嘴吗?”
德尚绝望地看了看四周,看了看这突然静下来的屋子。探针和镊子发出的细密嘀嗒声停息了。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他们。“拜托。”他重新看向格森,“我来这里是搜集数据;我期待一次简单的会面,几次和工作人员的会谈——慢条斯理地去考虑一些问题——”
“我已经让你失望了。你是在担忧如果执政院和我意见不统一,事态会变得不可收拾。我当然充分意识到自己是在以一个机构的名义行事,德尚阁下。我记得德尚·达斯。我记得那最初五艘飞船的发射。德尚的四世克隆体,我见过三世。更别提那些执政官的不同世代的克隆体了。”
“你不能不把他们当回事儿!即使是你——我会为你辩护,格森博士,对我们耐心一点。”
“不需要你来教我什么是耐心,德尚五世。”
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即使格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轻柔、温和的笑意。“你必须给我事实依据,博士,而不是什么与地景的神秘沟通。执政院已经承认这里正是我们要找的那颗行星。我向你保证,要不是因为这个,他们才不会花费那么多精力在这里建造基地。”
“瞧,阁下,探测器上的动力系统,能量早已耗尽——除了探测一些近在咫尺的东西,它又能干什么别的呢?即使正统派也承认这一点。近在咫尺的不就是他们自己的恒星系吗?瞧,我看过探测器和信息板的原物,亲手摸过。只是很原始的探索工具,设计来穿越他们自己的恒星系——他们自己还没有这个能力在恒星系内载人飞行。”
德尚眨了眨眼睛:“但是这么做的目的——”
“啊,目的?”
“你说你能站在地景中,用他们的方式思考。好吧,博士,现在用用这技巧。那些古代人抱有什么目的?为什么他们要在探测器上搭载那块信息板?”
那双睿智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依旧安详,流露出一丝内心的痛苦:“这是一条隐晦的信息,德尚阁下。一条发往他们自己黯淡未来的信息,一个没有目的地,四处漂流的信息瓶。没有回应,也不求回应。我们知道它漂流了多久,五百万年。他们是在对全宇宙广播。这个探测器发射之后不久,他们就陷入了沉寂。——那个尘埃湖的灰尘,德尚阁下,已经积淀了八百二十五万年。”
“我不会相信的。”
“八百二十五万年之前,德尚阁下。灾难降临在他们头上,全球性的灾难,就在探测器发射不到一百年,也许甚至不到几十年。也许灾难是从天而降的,但显而易见是原子弹,而且是他们自己扔的。他们还处在一个不稳定的发展阶段。发生在各处大型人口聚集区的破坏是毁灭性的,而且破坏程度相同。破坏都集中在人口密集区域。这就是那些统计数据的含义。原子弹,德尚阁下。”
“我不能接受这个解释!”
“告诉我,远航者——你知道气候如何运作吗?那些陨石撞击所能做的,原子弹爆炸激荡起的浮尘可以做得一样好,更别提单单核辐射就能杀死数百万人——更别提政府中心区域的破坏:我们说的可是全球灾难,浮尘遮断阳光,导致核冬天,光合作用停滞,生机勃勃的海洋和湖泊被扼死,食物链从最底端铲除——”
“你没有证据!”
“灾难的普遍性,人口中心的毁灭。而且,他们可能有能力阻止陨石撞击。在这点上还有争议。但人口中心的同时毁灭意味着原子弹,在我看来是确定无疑的。那些统计数据,那些罐子和确凿无疑的数据,德尚阁下,已经判定了,答案就是这个。没有后裔,没有人从这个行星上逃脱。在陨石撞击之前,他们就自我毁灭了。”
德尚低下头,嘴巴靠在交叉握紧的手上,无助地盯着博士:“一个谎言。这就是你要说的?我们在追寻一个谎言?”
“就因为这谎言是执政官们犯下的失误,我们就要如此尽心维护?”
德尚竭力撑着手站立起来,站在那里。格森仍然坐着,仰头盯着他看,漆黑的眼睛里有一种令人惊栗的眼神。
“你准备怎么办,领航执政官?让我闭嘴?这个老妇人晚节不保,变成一个麻烦了:唤醒我的克隆体,重新设定她的记忆——执政官们会选择些什么东西来灌输给她呢?”格森挥了挥手,指了指房间里那些工作人员,无数骷髅眼窝中间那十几双活生生的眼睛,“伯索基也有克隆体,我们这些有克隆体的还好办——但他们要怎么对付其他的工作人员?执政院要费多少周折才能让我们所有人都闭嘴?”
德尚环顾四周,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格森博士——”他把手撑在桌上,看着格森,“你误会我了,你彻底误会我了——执政院确实占据着空间站,但我也有飞船做后盾。我,我和我的船员。我绝对不会命令你们闭嘴。我回到家园——”这个不习惯的词语哽在他的喉咙口。他考虑着,斟酌着,最后不无温情地接受了,“家园,格森博士,我在外面探索了一百多年,回来却发现这样的争论和分歧。”
“异端指控——”
“他们才不敢这样来指控你。”一声苦笑响起,“对你本人,他们并无成见,你是知道的,格森博士。”
“在他们的暴力面前,领航执政官,我也并无还手之力。”
“她有的。”伯索基博士插嘴道。
德尚转过头,飞快打量了一眼伯索基,瞥见了他绿眼睛里的刚强,也瞥见了他手中石块的坚硬。他回转身,两只手放在桌上,放弃了防卫自己后背的想法:“格森博士!我请求你!我是你的朋友!”
“如果是为我自己,”格森博士说道,“我绝对不会还手反抗。但是,如你所说——他们对我本人并无成见。所以一定会是全面打击——执政官们必须让所有人都闭嘴,不是吗?这个基地必须连根铲除。也许他们早已调整了一两颗小行星的轨道,正在撞向这里。伪装成一起采矿船造成的事故,也许他们就能叫这个可怜的古老星球永远闭嘴——一举毁灭我还有这些遗物。失落的遗物和异乡的亡魂是更安全的崇敬对象,不是吗?”
“这太荒谬了!”
“由于你的飞船出现在这里,他们的主宰权被部分架空,也许他们会变得更冒进。他们有能力制造原子弹,领航执政官。他们可以用射线武器把你的飞船打残。他们可以直截了当把你也列入遇难名单——异端指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毕竟——所有执政官都有随时备用的克隆体,那些船长已经习惯了听从执政官们的命令——处在唤醒期的执政官数量又极少——不是吗?如果像我这样的研究机构都可以被威胁——区区一个第五世领航执政官对他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促使他们加快实施毁灭行动而已。”
德尚略显犹豫之色:“格森博士——我向你保证——”
“如果你是我的朋友,领航执政官,我希望你能活命。你要明白,那些机器人都是他们的。能量包里的能量足够它们把信息发送给基地人工智能,再从通信中心发送到卫星,卫星转发到空间站和执政院。这间屋子可以避开机器人的刺探。我们已经处理过。它们听不到你。”
“我不能相信这些指控,我不能接受——”
“你难道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叫谋杀?”
“那么跟我走,跟我上飞船,我们去和他们当面对质——”
“到航空港的运输线是他们控制的,他们不会允许我们离开。人工智能运输车会拒绝运载。那些飞机上都有人工智能模块,我们也许根本就到不了飞机场那里。”
“我的行李箱,格森博士。我的行李箱——我的通信设备!”德尚心沉了下去,想起了那些服务机器人,“被它们拿走了。”
格森被逗乐了,嘴边绽起一个微笑:“噢,远航者。这里科学家一大堆,难道我们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拼凑不出来?我们有一台接收发报机。这儿,就在这间屋子里。我们先弄坏了接收机,又弄坏了发射机,它们在登记簿上显示是损坏的。在这个可怜的星球上,多上这么点垃圾又何妨?当你回来的时候,领航执政官,我们本打算联系船队,呼叫你。你迅如闪电,一眨眼就来到了我们中间。生于太空的尊贵阁下,你就像那远古的猛禽,猛扑到猎物身上。你的所作所为一定在空间站里激起了一阵慌乱,引发了一连串会议——如果执政官们图谋着的正是我最怀疑的毁灭计划!那就只能恭喜你了。现在既然已经知道我们有一台发报机——而你的太空梭停靠在这个星球上,和这幢建筑物一样易受攻击——你会怎么办?领航执政官,要知道卫星中继系统可是被执政官们控制着的。”
德尚一下子颓坐下来,他紧紧地盯着格森:“你从来就没打算要杀我?所有这些——你是在设计拉拢我?”
“我的确抱有这样的期望,没错。我认识你的前代,我也知道你的个人名声——你一年接一年地燃烧着你的岁月,仿佛拥有无尽的生命。这一点可不像你的前代。你是什么样的人,领航执政官?狂热者?偏执狂?在这件事情上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你到底——”他的声音变得沙哑陌生,“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格森博士?”
“我要你拯救我们不受执政院的攻击。我要你拯救真相。”
“真相!”德尚绝望地挥舞双手,“我不相信你。我不能相信你,你所说的阴谋和你的研究一样离奇,你还想把我卷入政治斗争。我只想努力找到那些古人留下的足迹——一条线索,一件可以拨开迷雾的遗物——”
“一块新的信息板?”
“你这是在取笑我。随便什么都行,任何指明他们去了哪里的线索。他们肯定是离开了这个星球,博士。你用那些统计数据根本说服不了我,你的统计数据不能涵盖所有不可预料的因素。”
“所以你会继续寻找——那些你永远也找不到的东西。你会对执政院效忠,他们肯定也会和你合作。他们会批准你的研究,并放弃这个星球……当然是在毁灭打击之后,在实施毁灭我们和所有记录的打击之后。一颗小行星,难道不是那些机器人在追踪记录着小行星的轨道吗?天晓得那颗小行星现在离我们已经有多近!”
“人们会知道这起谋杀!他们掩盖不了!”
“我告诉你,德尚执政官,你站在这个地方,环顾四周,你自己说说看——在这个被陨石撞得坑坑洼洼的荒芜星球上,在这个紊乱不堪,小行星经常出没的恒星系里——一起小行星采矿船输入错误引发的撞击事故,不是比原子弹袭击来得更可信吗?实话告诉你,看到你的太空梭降落时,我们以为你是执政院派来的。你的行李箱里也许藏着一样武器,他们的机器人故意未检测出来。但我相信你,领航执政官。你和我们一样陷在了这里。手头只有一台发报机,卫星中继系统又是被他们控制的。你会怎么办?说服执政院你是支持他们的?说服他们支持你下一步的航行计划——以换得你对他们的支持?也许他们会听你的,让你安全离开。”
“他们会听我的。”德尚说道。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从格森看到其他人,又从其他人看回格森脸上,“我的太空梭由我自己控制。我自己的机器人,格森博士。太空梭和我的飞船保持着通信连接。我只需要那个发报机一用。如果你觉得情况如此危急,可以向我寻求保护。信任我。要么就别信任任何人,我们都待在这里,等着看真相到底是什么。”
格森伸进一个口袋,拿出一块造型奇特的金属构件,微笑,眼睛四周皱起一圈细纹:“一把老式钥匙,领航执政官。我们今天说的钥匙,指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但请记住,我本人就是一件古物。让我们把那些机器人搞个措手不及吧,伯索基。把天线竖起来,打开那个柜子,看看领航执政官和他的太空梭都有些什么能耐。”
“它收到你的呼叫了吗?”伯索基问道,光滑的脸上流露出真切的忧虑,他手里仍然忘我地抓着那块石头,也许是出于对机器人的害怕,也许是打算用它来对付德尚,如果他胆敢耍滑头,“太空梭开动了吗?”
“我向你保证它在开动。”德尚说着,把发报机关掉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把眼睛闭上,想象着太空梭升空,一个银色的橛形物张开翅膀,回到太空,要是被攻击就死定了。他们不会攻击的,他们肯定不会攻击的,当他们知道太空梭发射,他们会向我们发出征询,然后我们就会发现这一切只是因误解而引发的可笑错误。“中继太空梭已经升空了,没什么阻止得了它,它的防御措施相当厉害。执政官们可不是一群傻子。公民们,我们用太空梭来探索行星,是计划让它能安全返航的。”他转过头看着格森和其他工作人员,“信息已经发出。我是个谨慎的人——这里有足够的增压服分配给每一个人吗?我建议大家都穿上增压服,以防有什么事故发生。”
“警报。”格森立刻说道,“纽斯,拉响警报。”一个年长的工作人员应声而去。“室内空气失压警报。”格森说道,“这会把那些机器人搞糊涂。所有人穿上增压服,所有机器人出动检查受损点。我同意穿上增压服的建议,都去穿上。”
警报响起,一阵急促的尖锐声在头顶响起。德尚本能地望向白色天花板——黑暗,外面黑暗的苍穹,太空梭正飞升到蓝色的天际。空间站现在肯定知道事情出了大岔子。它会发出征询,征询信息马上就会发送到星球上来——
工作人员已经打开了第二个箱子。他们拉出增压服,不是预料中的一两件,用于紧急撤离这间空压密封室,而是紧紧结成一团的许多件。这个实验室仿佛有着层出不穷的防御措施,一个偷偷装备起来的堡垒,整个基地,工作人员中间弥漫着一种密谋反叛的气氛——每个人都参与其中。
一件增压服向他递来,他眨了眨眼,耳朵被警报声灌得满满的。他看着伯索基的眼睛,正是伯索基把增压服递给他的。不会有呼叫,不会有执政官们发来的征询。他开始明白了,这些人行动迫切,目光炯炯,他们的行为方式——不是出于疯狂,也不是出于阴谋,是出于真相。他们已经把他们相信的真相告诉了他,整个基地都相信的真相,而执政官们把这真相称为异端。
他的心跳重新振作起来。事态再次明朗了。他的手不再慌乱,迅速穿上增压服,拉紧密封处。
“主人工智能在总控室里。”一个年长的工作人员说道,“我有钥匙。”
“他们要干什么?”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吓坏了,问道,“空间站的武器会攻击这里吗?”
“离得太远,他们不可能奇袭。”德尚说道,“射线武器够不到,导弹飞得太慢。”他的心跳越来越稳定。增压服包裹着他,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敌对的星球和武器攻击,这可是他见惯了的场面。他微笑起来,不是那种出于愉悦的微笑,而是咧开嘴,露出一线坚硬的牙齿:“还有一件事,年轻的公民,他们拥有的飞船都是运输船和采矿船。我的飞船可都是猎手。我不得不说,我们的飞船装备武器已有两万年之久,我的船员们对摆弄武器都非常在行。如果执政官们攻击太空梭,他们可真是犯了大错。帮个忙,格森博士。”
“我清楚了,非常清楚,年轻的阁下。”格森帮他把衣领处拉紧,“说起摆弄武器,我可比你——”
在远处响起爆炸的闷响。格森抬头望向上方,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管道里的吹气声停息了。
“供氧系统——”伯索基大声叫道,“噢,该死的!”
“我们已经……”德尚冷冷地说道。他不慌不忙,穿着增压服的每一个动作,他都认真细致。着服操练,娴熟,迅速,足为这些年轻人的榜样:小伙子们,领航执政官正在传授他的着服技巧,注意。“我们刚刚已经得到执政院的答复。我们需要进到主人工智能那里,把它关闭。大家不要恐慌。此刻我的太空梭已经脱离大气层——”
——凌驾于灰色的层云之上,远离恐怖的行星表面,银色的尖针已经瞄准了执政院的心脏。
警报,警报,警报,警报,警报——太空梭的信号发射不依赖任何卫星,一束高能冲击波会把信息广播出去。行星上研究基地的人员身陷险境。代码,任何一个领航执政官都不希望发送的代码,一串共生链接的数字:叛变:执政官们是叛徒;援助和拯救研究基地——警报,警报,警报——
——愤怒的尖叫,来到这个积满尘埃的星球,这个堆满枯骨的地方,这个搜寻任务终结的地方。
叛变:警报,警报,警报!
德尚不是个暴力的人,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暴力的。他是个探索者,有怀疑精神的人。
他不相信什么东西是确定无疑的。他相信这个活了二十五万年的女人,是因为——因为格森是格森。他大叫背叛,散布恐慌,与此同时,他清醒地认识到也许叛徒就在这里,这个目光柔和的女人,这个头骨搜集者。
噢,格森,如果有足够胆量他会这样问她,你们双方到底谁是错的?迫使执政官们犯下暴力攻击的极恶罪责——这就是你希望的?和二十五万年的人生经验对峙——我的五世克隆算得了什么?仅仅是基因上的一致性,没有记忆。我根本看不透你的想法。
你策划多久了?一千年?一万年?
你站在这个地方,那些在你生前就灭绝已久的古人,你是在用他们的方式思考吗?你拿着他们的头骨,用他们的方式思考?这就是八百万年前他们做过的决断吗?这在过去和现在,都是——出于双重的疑惧——一种双方共同犯下的错误吧?
“德尚阁下,”伯索基说道,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德尚阁下,我们有主钥匙。我们有武器。我们在等你的命令,德尚阁下。”
上面,厮杀已经开始了。
它只是个服务机器人,它根本不知道大难就要临头。不像主管室里的基地人工智能,它可以奋起抵抗,关闭一道又一道门,释放有毒的大气,主管第一个不幸遇难——
“悲剧,悲剧。”伯索基说道,此时他正身处穹顶前的赭色沙地上,站在那个小小的凹瘪残骸旁边。浓烟从穹顶右边被破坏的生命维持工厂那里冒出来,行星的大气在不停地漏进漏出,与主穹顶泄漏的室内空气混合在了一起——人工智能运输车造成的第一次破坏,就是撞穿了塑料墙壁。“微生物都被释放到这个星球上了——一群笨蛋,一群无知的笨蛋!”
德尚才不去担心什么微生物。八轮人工智能运输车,此时正在调整位置,准备再次攻击冻眠装置。他们和余下的科学家特意待在这个放置冻眠装置的气密房间里,期待会有来自太空的救援;人工智能运输车会撞击塑料墙壁,但活体目标把它的注意力从沉睡着的无助克隆体那里引开——格森最年轻的克隆体、伯索基的克隆体,还有许多年长工作人员的克隆体。
引开它的注意力变得越来越难了。
他们已经坚守了一个又一个小时,避开它的冲击、笨拙的反攻,拖着碍手碍脚的增压服撤退。他们尽力给它造成损伤,工作人员也挖空心思想出些办法来阻碍它的进攻……一大团金属线缠在了它的右后轮上,使它行进困难。
“该死!”一个年轻的生物学家叫道,它正向她的位置冲过来。敏捷的年轻人正投身战斗,而年长的领航执政官是这些人中唯一有战斗经验的。
弯腰,闪躲,潜行。“它想把你逼进制氧装置的角落里,年轻人!这边走!”德尚的心跳紧张起来,那个年轻女人身着沉重的增压服,蹒跚着逃奔,快要被运输车赶上了,“噢,该死,它已经锁定她了!伯索基!”
德尚抓起探针绑扎成的矛,小步跑上前:“引开它的注意力!”引开它的注意力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它转弯朝向他们,马达一阵轰鸣,金属的车身起伏扭转,八轮强劲驱动,扬起一片沙尘。“快跑,阁下!”伯索基在他身边喘息着说道。它还在转弯——它现在冲着他们来了,斜刺里突然飞来一块石头,想再次引开它的注意力。
它不为所动,继续冲向他们。人工智能,这个八轮驱动、运转灵活的人工智能突然认定,它当前的行为模式已不再奏效,于是调整了程序,拒绝被误导。这个重型车辆追踪着他们每一次转向,不依不饶地追逐着他们。
越来越近。“先攻击传感器!”德尚大叫道,一脚踩在了滑溜的尘土地上,脚下一滑,但他赶紧站稳,抓紧手里的探针长矛,直直地瞄准它前车窗下挂着的阵列传感器。
嘭!灰蒙蒙的天空被一片蓝色代替,他仰面躺倒,背部着地在沙上滑行,滚动着的巨大充气轮胎在他身体两旁腾起沙土。
增压服,他脑中立刻闪过对增压服磨损漏气的担忧,同时他明白过来,他正被拖曳在人工智能运输车的底盘上,探针上传导过来的高压电击,让他身上的每个关节、每个神经元都在抽搐。
然后一切都安静下来,所有的骚动都停止了。他头晕目眩地躺着,直直地向上盯着那一方尘霾密布的蓝色天空,边缘镶着银边。
他们来了,他想。他想起了他最大的克隆体,二十岁,已经被灌输了良好的教育,正在沉睡之中。你真是个英俊的孩子,他无数次对克隆体说。可怜的孩子,执政官的官衔归你了。你的前代是个傻瓜——
一个影子掠过他的脸。是一个戴着面罩的人在俯视他,一样重物压上了他的胸口。
“走开。”他说道。
“他活着!”伯索基叫道,“格森博士,他还活着!”
这颗星球上的伤痕并不比他来时更多——未被云层遮盖的地方,显露出红色和赭色的土地。水藻在海里、潮水坑里、湖里、河里继续奋斗,和穹顶中泄漏出来的外来微生物竞争着。昆虫和蠕虫继续盲目的进化,在这颗贫瘠、陨坑累累的星球上,它们仍然是主导生物。研究站已经修复完毕,再次运作起来。
德尚从他的飞船上凝视着这颗星球:它就像是指挥台旁边的全息显示矩制造出的一个球体投影。只要他挥一挥手,仿佛就能把它从宇宙中抹掉。十艘船体锃亮的驱逐舰,在外面的太空中排开,它们最近刚从深邃的太空中归来,马上又要出发去执行探索任务。像一群滑溜的鱼,刚跃出海面一次,马上又要潜进漆黑的深海。许多恒星曾照耀它们的外壳,但自从从母星出发,这颗恒星临照它们的次数最多。
不啻家园。
空间站也已恢复运作。尸体交付给了恒星,搜寻任务寻找了那么久的这颗恒星。
在前所未有的五位执政官同时遇难的紧急局势下,搜寻任务的大权目前由领航执政官单独执掌。他们的克隆体还没有被激活,多头执政体制还未恢复。“以后再唤醒新的执政官。”德尚下令道,“等我去别的星球探索时。”先等这次的事件成为历史。
趁现在我还能管得住他们,他想道。他往旁边看去,看到了二十岁的德尚六世,这个年轻人也转头来看他,在三十二个唤醒年之前,德尚曾经在镜子里见过这张脸。
“有什么命令,领航执政官?”
“等我们走后,你就唤醒你的兄弟。六世,马上唤醒他。在这次出航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将处于唤醒期。”
“处于唤醒期,长官?”
“是的。有些事我希望你多加思考。将来我会跟你和七世两人详细说的。”
“关于执政官们的事吗,长官?”
听到这样的猜测,德尚不禁挑了挑眉毛:“你和我已经协调得很好了,六世。你不用等很多年,就可以继承我的职位。错过这次的战斗,你后悔吗?”
“不,领航执政官!我肯定你也没后悔!”
“反应很机敏啊,果然没让我失望。回归你的位置,六世。你非常走运,不用去应付一起新近发生的分裂,也不用仓促承担执政官的官职,去和五个新的执政官打交道。”
德尚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年轻的德尚六世穿过舰桥,坐在船长旁边的一个属员座位上。领航执政官可不仅仅是虚衔首领,他直接领导着搜寻任务的七十艘飞船,所有的船长和船员都听命于他。让这男孩在测绘航线的职位上先练练手。德尚要试试他的能耐。一阵刺痛让他不禁辗侧一下身体。当时身陷车轮中间,电击把他击得身体挺直,但也救了他,不然就不只是骨折一手一脚了。医护人员已经治疗过:手和脚已经痊愈,只是略为包扎加以保护。胸肋也很紧地包扎了起来,这疼痛比别处尤为厉害。
一次雷达扫描果真定位到三颗偏离轨道的小行星,它们正向行星飞来,空间站的电脑并未准确记录其轨道——等到飞船上的人员运行自己的探测程序时才发现,小行星们被重新定向。
杀害下属,破坏基地,引发内讧。执政官们的罪责,极其严重,证据确凿。
“领航执政官,”联络官说道,“格森博士回电。”
再见,他告诉格森。我不接受你的判断,但我将竭尽所能,去追逐我的信念,让所有想加入你的人留在空间站吧。有一些人自愿留下来,我不会公开宣称理解他们的想法。但你也许可以信任他们。你可以放心,执政官们已经得到了教训。我会亲自训诫。只要我还能施加影响力,所有成员的言论自由都将不受压制。我会关照的。睡吧,也许在有生之年,我们能再次相见。
“接通吧。”德尚说道。格森能屈尊作答,令他既欣喜又紧张,他打开通话开关。他先是听到一阵惯常的哔哔吱吱声,这是在交换通信协议,然后才是格森安详的声音:“领航执政官。”
“我听到了,博士。”
“谢谢你的表态。我希望你也一切安好。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那块信息板就挂在他前面,控制台上方。几百万年前,一个渺小的探测器从这个星球发射,装载着原初的那块信息板。两个外星人裸身而立,其中一个一手举起,一系列的图像,部分受损,指引着搜寻船队数个世纪的航行。一个搭载着一份问候的探测器。早已停止运作的照相机,简单的设备。
向你致敬,陌生人。我们来自这个星球,这个恒星系。
看,这手,创造者的器官——这个应该是我们的共同点。
这些图表:我们崇尚知识和文明;我们不惧怕你们,读到这则信息的陌生人,无论你们是谁。
一群智慧的傻子。
很久以前,曾经的一个时代,也有一群傻子出发去寻找他们……穿越茫茫星海。曾经在二十五万年之前,一群傻子迫切需要证据来证明,他们在宇宙不是孤独的。他们发现了一件饱经尘埃冲击的外星远古遗物,它已经在宇宙中孤零零地漂流了漫长的时间。你好,它说。
这遗物的制造者,那些爱好和平的远古外星人,变成了传奇。他们成了向往的目标,成了激发灵感的源泉。
人们对他们充满了偏执的难以抑制的好奇心,这好奇心拯救了这个文明,使人们放弃了战争,远航星海去搜寻。
“我是当真的——我真的希望你能休眠,博士——省下几年的时间,再去教导后世的人们。”
“我最年长的克隆体已经苏醒,我已不再抱长生不朽的妄念。领航执政官,我希望花费自己的余年好好教导她。我已经把你的故事告诉她,领航执政官,她希望能见到你。”
“你仍然可以放弃这个行星,跟我们一起上路,博士。”
“去寻找一个神话吗?”
“不是神话。在这点上我们意见分歧。博士,博士,你待在这儿又能做什么呢?即使你是对的又能怎么样?这个星球上的文明已经灭绝。即使我是错的又能怎么样?我永不停止求索,我也永远不知道答案。”
“但是我们知道他们的后裔,领航执政官。我们,我们就是。我们把他们的故事传遍每一个星球——他们已经变成了一个传说。那些远古外星人、那些先驱者,上百个文明接受了这个神话。上百个文明在这样的信念中成长,并让后代继续传承这个故事。如果你发现了他们又怎么样?你能认出他们吗?天知道进化把他们改变成什么模样!也许我们早就已经遇到过他们,就在我们已经寻访过的某个行星上,但是我们没有认出他们来。”
这是反语,小小的幽默。“也许吧。这样的话,”德尚说道,“我们会再次发现回家的路。也许我们就是他们的后裔——经历了八百二十五万年的变迁。”
“哦,你这神话的编撰者,继续写你的诗行吧,远航者。用传说卷起旋涡,把寓言教给各族,用传奇把整个宇宙都点亮。我对你充满信心。你可知道——我来寻找的正是这个行星,但是——旅行之子,你必须拥有更多。对你而言,旅行本身才是探索。再见了,永别了。世间万事都是福祸相依。许多微生物被释放,这里的生态平衡已经被改变。伯索基已经停止悲伤,开始对这个事态有了很不一样的看法。他的水藻也许会进化出新种——基因链上几处蛋白质的变化——谁知道会产生什么样的变种呢?也许这一次,软件真的被改写了。祝你旅行顺利,领航执政官。去别的恒星,在它的照耀之下,寻找你的远古外星人吧。我们会在这里,在这颗恒星之下,等待着他们的后裔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