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兰独一无二的香味-(1985)-The Unmistakable Smell of Wood Violets
(阿根廷)安杰丽卡·高罗第切尔 Angélica Gorodischer——著
(西班牙)玛丽安·沃马克 Marian Womack——英译
王亦男——中译
安杰丽卡·高罗第切尔(1928—— )是一位影响深远的阿根廷作家,著有小说和非小说作品,2011年,她获得了世界奇幻奖的终身成就奖。起初,她只是个热心读者,后来才从事小说写作,并于1964年凭借一部侦探小说获得了自己的第一个文学奖项。1965年,高罗第切尔的第一本选集为她赢得了另一个奖项——军旅短篇小说奖。她出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但却和罗萨里奥联系更加紧密,这里也是她笔下著名人物特拉法尔加·梅德拉诺的家乡。特拉法尔加·梅德拉诺是一位星际商人,出现在她的小说《特拉法尔加》(Trafalgar, 1979)里。
尽管在职业生涯的某一节点之后,高罗第切尔决定专注于主流女性文学和评论写作,她的推理小说粉丝群仍然不断扩大。而她的科幻小说——20多部小说和短篇选集,大部分未被翻译成外语——和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以及伊塔洛·卡尔维诺在小说构架和主题方面都有很多相似之处。比起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和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她又缺少了一些魔幻现实主义色彩。
除了《特拉法尔加》,她以下这些著作也被翻译成英文:《卡尔帕帝国》(Kalpa Imperial,2003年由厄休拉·勒古恩翻译),收录了所有卡尔帕系列短篇故事;小说《天才》(Prodigies, 1994),背景设置在诗人诺瓦利斯故居被改造成公寓以后。杰出的短篇故事里,《紫罗兰的胚芽》(The Violet's Embryos,2003)发表在备受推崇的《拉丁宇宙:拉丁美洲及西班牙科幻小说选集》(Cosmos Latinos: An Anthology of Science Fiction from Latin America and Spain, 2003)一书,这篇故事是印证作者一贯风格以及创作手法的典型例子,思索欲望的本质,并在与军事传统男性观念的冲突中寻找幸福所在。
本书这篇再版的故事,《紫罗兰独一无二的香味》最初发表在1985年的《弥诺陶洛斯》(Minotauro)杂志上,之后于1991年被收录进高罗第切尔的反乌托邦作品选集《共和者》(Las republicas),这是第一部收录其英文版本作品的选集。《紫罗兰独一无二的香味》是一部女权主义科幻文学佳作,采用热情、大胆、直接的方式,从某种角度来说,其文风和高罗第切尔其他很多被翻译成外语的作品大相径庭。
消息不胫而走。更确切地说,消息如同火药燃烧的硝烟一般四处扩散,只不过在文明进程的这个节点,火药已经成为文物,是时间流逝的烟尘,是书写传奇的发明,也是虚无的存在。不过,正是借助新兴文明不可思议的力量,这则消息才能够在顷刻之间几乎遍及全世界。
“哦!”女皇发出一声惊叹。
作为大俄帝国彬彬有礼、声名显赫的统治者叶卡捷琳娜五世,她深受符合皇室体统的礼仪熏陶,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扬起一边眉毛或者抿起嘴唇一角,更不必说,发出这样粗俗不堪的感叹了。然而,这位女皇不仅惊叹一声“哦!”还迅速起身,匆匆穿过整个房间,奔向巨大阳台的玻璃门。她在那里站住。阳台下面,白雪皑皑的圣列宁堡依旧冷漠不仁,一切如故,在寒冬的压迫下,她眯起了眼睛。皇宫里,大臣和参谋们显得情绪激动,焦躁不安。
“那么这个地方在哪里?”女皇发问。
这就是发生在俄罗斯的片段,一个遥远而特立独行的国家。而大陆中间的国家,才确实是乱作一团。在玻利维亚,在巴拉圭,在马达加斯加,在所有强国以及渴望成为强国的国家,比如上秘鲁、冰岛、摩洛哥,仓促的商谈以尽可能高的级别将双眉紧蹙、高薪聘请的专家聚集起来。最强势的货币也开始波动不定:瓜拉尼(巴拉圭货币单位)汇率抬升,玻利维亚比索却下跌0.5个百分点,原本的货币优势在两个小时的漫长时间内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消失,世界上所有首都城市的货币交易所门前都排起了长队。莫瑞里约总统在奥鲁罗宫前发表演讲,并借助这个机会隐晦地向两个秘鲁共和国以及米纳斯吉拉斯分离区域发出警告(也有人称其为一种恐吓)。莫瑞里约将米纳斯吉拉斯的管辖权移交给他的侄子,佩佩·莫瑞里约,此人被证明是一个任何人都可以操纵的木偶,现在,莫瑞里约总统极其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摩洛哥和冰岛只是轻轻推了一把自己的外交官,以及一系列动作来唤醒他们,在这两个国家印象里,这些外交官从来都是在南部深处抿着石榴汁和杧果汁,身穿黑亮制服的仆人站在一旁举着扇子。
人们认为,这条奇特的信息来自北美的独立州,不会有其他可能性。然而没有人知道,独立州现在重新归于一人控制之下,事实也的确如此:某个叫作杰克·杰克逊·富兰克林的人,曾经在视频里饰演小角色,在87岁高龄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作为政治家的特殊爱国使命。凭借自己非比寻常的个人魅力,以及神秘莫测的家族关系网——他是两位曾在全盛时期统治各州总统的后裔,最终成功统一了,至少目前是这样,79个北部独立州。总而言之,杰克逊·富兰克林先生向世界宣告,这些统一的独立州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因为他们绝对不允许。全世界都对此捧腹大笑。
画面再次回到圣列宁堡的皇宫,大臣们在清嗓子,参谋们在咽唾沫,试图证明如果大幅度上下摆动他们“亚当的苹果”,就能够稍微松开点自己拘束的官方制服。
“嗯喀……嗯喀……这地方在南方,遥远的南方,靠向西边,陛下。”
“这是……啊……嗯喀……陛下,这是一小片领土上的一个小国家。”
“这地方据说在阿根廷。”女皇说道,仍然通过窗户向外凝视,却完全没有觉察到夜幕笼罩了积雪覆盖的房顶和波罗的海冰冻的海岸。
“啊,是的,没错,没错,陛下,就是个弹丸之地。”
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库斯特卡罗夫,某种意义上扮演顾问的角色,除此之外,还是一位有教养且触觉敏锐的人。他突然插入话题。
“好几个,陛下,是好几个。”
女皇终于转过身来。有谁会在乎,波罗的海的夜晚,屋顶覆盖的积雪、皇宫屋顶,以及他们置身其中的这个城市?女王身上沉重的绸服噼啪作响,上浆的衬裙绣着蕾丝。
“好几个什么?库斯特卡罗夫顾问,好几个什么?和我说话不要用含糊的口吻。”
“我不得不说一句,陛下,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好几个什么?”
女皇目光直直射向他,嘴唇紧紧抿在一起,双手不断晃动,库斯特卡罗夫不由得陷入恐慌,这也在情理之中。
“共……共……共和国,陛下,”他脱口而出,“有好几个。显然,以前就存在,很久很久以前,这曾经是一整片领土,现在分成好几个,好几个共和国,但是他们的居民,那些在这些地方、这些共和国生活的人,称自己为,那个,阿根廷人民。”
女皇转移了视线。库斯特卡罗夫顿时感到松了一口气,于是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一共7个共和国,陛下,罗萨里奥、安特多斯里奥斯、拉多克塔、乌那、里亚丘埃洛、叙叙以、拉波德卡。”
女皇坐了下来。
“我们一定得做些什么。”她说。
一片寂静。屋外的雪停了,室内却好像开始下雪。女皇目光望向交通部长。
“这事儿交给你去办。”她说。
库斯特卡罗夫姿势优雅地坐下来。能担任顾问真是太幸运了,尤其是一个没有特别职务的顾问。而另一旁的交通部长,则脸色煞白。
“我认为,陛下……”他鼓起勇气说。
“不要老说什么‘认为’!做点什么!”
“是,陛下。”部长边说边鞠躬,然后向门外走去。
“你这是去哪儿?”女皇说道,口形纹丝不动,眼皮也丝毫没有抽动。
“我只是,我只是去,我只是去看看能做点什么,陛下。”
做什么都没用,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暗自心想,没用的。突然间,他反应过来,自己非但没感到沮丧,相反还一阵窃喜。谁叫站在金字塔顶端的是个女人呢,他思忖。库斯特卡罗夫的结婚对象叫作伊莱娜·沃多斯卡·尤提安斯克,一个名副其实的美人,可能是整个大俄帝国最美貌的女人。他也许被戴了绿帽子,对他来说,查明这一点小事一桩,可是他并不想这么做。他的思绪转了一圈,又回到刚才那句话:谁叫站在金字塔顶端的是个女人呢。他不禁抬头望向女皇,顿时再一次被她的美貌惊呆了。她并没有伊莱娜那么夺目的美貌,但是她高贵而华丽。
在罗萨里奥,没有降雪,不是因为夏天,虽然这里的确现在正值盛夏,而是因为在罗萨里奥,从来不会下雪,也没有那种棕榈树:摩洛哥人知道的话可能会失望到极点,然而他们的外交官在报告里对于罗萨里奥植被只字未提,一部分原因是,罗萨里奥的植被现在几乎已经绝迹,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外交官的事务范畴理应超脱于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每个不是外交官的人,也就是说,近乎整个罗萨里奥共和国——近十年来其数量发生了令人眩晕式的增长,现在已经达到将近20万——国中的每一个人,都感到精神愉悦、幸福快乐、欢欣鼓舞。他们围绕着她的住所,在她沉睡的时候守护着她,在她门前留下珍贵的进口水果,沿着街道一路跟随着她。某位颇有权势的人允许她乘坐自己的一辆福特99,全国仅有的五辆车之一,还有一位居住在艾思坡米罗墓地的疯子,从帕拉咸水湖一路扛水上来,特意为她浇种了一朵花,随后他把这朵花献给了她。
“真漂亮,”她说,继续迷迷糊糊地向前走,“我要去的地方也有花朵吗?”
他们向她保证,会有花朵。
她每天都会接受各种训练,因为他们不太确定她到底应该接受什么样的训练。每天破晓她就要起床,绕着独立火山口跑步、跳绳、做体操训练,只吃一点食物。她还要学习如何屏住呼吸,并且数小时静坐或是摆出扭曲的姿势。她也会跳华尔兹。虽然很清楚华尔兹可能派不上用场,她依旧很享受学习的过程。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地方,“四处扩散的火药硝烟”已然变为一桶炸药,尽管炸药也一样是传说中的物质,早已不再留存于世。每个国家各种信息屏幕,无论低端还是高级的,核心还是次要的,发达国家或不发达国家的,全部闪烁着巨大的标题,披露事件日期,杜撰事件细节,并试图掩饰——尽管并没有多少作用——他们的嫉妒和迷惑。
然而,没有人被蒙骗:
“我们被卑劣地击败了。”玻利维亚国民说。
“有谁会想到这个?”一个在雷克雅未克公共汽车上的男人陷入沉思。
大俄帝国前交通部长卸任,如今在西伯利亚开采石块。库斯特卡罗夫顾问正和女皇同床共枕,这只是一段低俗下流、引起流言蜚语的插曲,和这个故事本身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杰克逊·富兰克林先生又在咆哮,他神经紧张地拽着自己头顶的假发,“只有我们自己荣耀的历史才配得上这样辉煌的命运!是我们,我们,而不是这个卑鄙的香蕉共和国,来书写这段辉煌!”
杰克逊·富兰克林先生也同样不知道,在罗萨里奥既没有棕榈树也没有香蕉树,不过这倒不怪他们外交官在汇报里的疏忽,问题在于缺乏外交官资源。外交官是个奢侈品,穷困国家是承担不了的,特别贫困的国家经常因为受到侮辱而陷入巨大的痛苦中,于是召集所有骑士指挥官、律师、医生,到最后甚至还有在海外工作的将军,他们通过这种方式来节省租房、煤气水电和工资,更不必说宴请招待开销以及那些放在“棕色信封”里见不得光的钱了。
大字标题继续在各种信息屏幕上闪现:“阿根廷宇航员声称要到达宇宙边际。”“消息称,飞船能适应长达数世纪的星际旅程。”“科学还是灾难?”“宇航员不是女性而是变性人。”(标题刊登在《皇家司卡亚日报》上,这本是一家清教徒式的媒体,类似标题刊登的频率却比罗马教廷的《伦巴多观察小报》还要高。)“飞船发射在即。”“数世纪第一个星际穿越旅行。”“我们不会允许这件事情发生!”[《波特兰时报》(富兰克林先生的北美独立州之一)]
她正在跳华尔兹。每天惊醒的时候,心脏都会怦怦直跳。她会变换不同的发型,去跑步,练习蹦跳,喝下过滤的纯净水,只吃几颗橄榄,然后躲开间谍和记者,去看飞船,只是轻轻地触摸,日日如此。机械师们都很喜欢她。
“它会飞起来的,他们会看到,它会飞起来的。”主工程师信誓旦旦地说。
没有人反驳他,没人敢说不。
它会飞起来的,当然会飞起来。一定会在它漫长的旅途中经历很多不可思议的冒险。有多漫长?再也没人知道朗之万方程组是什么,发现他的理论自相矛盾,最后无法自圆其说时,也没人会为此感到震惊,然而,不管旅程需要多长时间,观测者们感受到的也不过是连续几分钟。有些人联想到塞万提斯,这位人类文明早期非常著名的人物——现在人们还在争论他到底是一个物理学家、一个诗人还是一个音乐家——曾经在自己一部失传的作品里提出过类似的理论。
一个秋天的黎明,在五点四十五分的时候,飞船从独立火山口起飞,这里是整个荒芜的罗萨里奥共和国最为荒芜的地带。之所以记录下来精确的时间,是因为共和国内的居民齐心协力定做了一个时钟,他们觉得这样的场合值得拥有(其实,还有一个闹钟,被放置在一处秘密为桑塔丽塔赌场服务的修道院内,这座修道院受某道密令要求,任何东西不能出入,不传递消息,不接受请求,不做解答,什么都不行),不幸的是,他们没有足够的经费。不过后来,有人萌生出绝妙的想法,为他们筹集到了足够的费用。罗萨里奥派出了军队来维持在友好国家自发游行的活动秩序。其实也没多少国家发起游行,为数不多的几个还都是比较穷困的,不过这些国家成功地借助游行获得了资金援助。任何一个有爱国主义情怀,并为亲临荣耀现场而欢呼雀跃的人,满眼看到的都是那些盛装出行的政府官员,还有训练有素的士兵,身穿金红色制服,佩戴闪闪发光的胸甲,手持羽毛头盔,锦带围在腰间,脚踏正步穿越安特多斯里奥斯省会,或拉波德卡位于宏伟安第斯山下的帕德龙吉奥尔葡萄园。
星际飞船一飞冲天,消失在天际,就在罗萨里奥居民面前。他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激动得眼前一片蒙胧,刚有时间喘口气,就看到一个小点出现,越来越大,是飞船回来了。飞船着陆时间是六点十一分,在同一个秋天的清晨。记录这一时刻的时钟被保存在罗萨里奥历史博物馆,现在已经不会运转了,不过任何人都可以去博物馆A陈列室参观放置在展架上的钟表。在B陈列室的另一个展架上展出的,是所谓的卡巴伦西斯铲平斧,砍倒了罗萨里奥所有植物的致命武器,将整个国家变为了荒芜的平地。善与恶的化身,并成一排,肩并着肩。
地球时间26分钟,在飞船上却是很多年。很显然,她没有戴手表或带日历:无论哪一样,罗萨里奥共和国都提供不了。但在多年以后,她才知道这些细节。
飞离银河系简直小菜一碟,连续几个跳跃就可以了。每个人都知道这点,只需要按照阿尔伯特·爱因斯坦,这位多才多艺的小提琴艺术大师、科幻电影导演以及时空研究者的指示来操作就行。但是,不同于其历届前身在殖民开拓的伟大时期所做的,这艘星际飞船并没有扬帆到每个角落;相反,这艘飞船径直奔向宇宙边缘。
每个人也同样知道,宇宙本空无一物,甚至连宇宙本身也是如此,当你到达其边缘的时候,并不会感到有分毫变化。飞船从平坠到主线路,载有爱、橡胶外壳、照片、仇恨、新娘礼服还有能量。起初,每一样东西都呈现出细微的变化,随后变化急速加剧;宇宙边缘的每一样东西都更加柔软、模糊,仿佛是由内向外逐渐磨损的线头。
在这历经数年的时间旅程中,她只来得及喘几次气,确切说是一次完整的呼吸和单次吸气。她一路经过了适宜和不适宜居住的地方,那些曾经被认为是存在的世界,实际上却并不存在,或者说从来没有出现过,可能以后也永远不会出现在地理测量绘图表上。还有被放逐的星球,上面沙土沙沙作响、支离破碎的时间、虚无的旋涡、废弃的空间,甚至还没有提到这里的生物和物质,无法用任何语言来描述,以至于人们即使看到也感知不到它们的存在;所有这些,都令她震惊,还有更为强烈的恐惧,以及孤独。她鬓角的头发褪成灰色,肉体丧失了紧致,眼睛和嘴唇周围爬满皱纹,膝盖和关节开始僵直,睡眠比以前减少,并且不得不半闭着眼睛,身体前倾,以便能辨认出控制台上显示的数字。她筋疲力尽,几乎无法再坚持下去。她不再跳华尔兹,而是在一台旧机器里放入一盘老旧的磁带,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头随着管弦乐队节奏微微晃动。
最终她到达了宇宙尽头。一切在这里都到达了终点,非常彻底,连她的疲惫也一并烟消云散,她感到自己年少时期的激情重新涌上身体。很显然,到达宇宙边缘有一些预兆:盐尘暴、异象、细小的白色线条冲击着宇宙的黑寂,还有各种声音波,早已逝去的声音,回声不断,直到彻底消失前仍在传递不祥的信号,各种尘埃敲鼓一样反复击打;但当她触及宇宙尽头时,预兆都让路给空间标识:“尽头”“你到达了宇宙极限”“宇宙综合保险公司,你的公司说别再往前走”“宇航员保护区边界”等等,还有一块猩红色的多边形,写着“OMUU”,用在这里表示放弃所有希望,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
好吧,她现在已经抵达目的地,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返回去。然而,返回的想法却从未萌生在脑海中。女人是一种贪婪的生物,就像小男孩一样:只要得到满足,之后就想要更多其他东西。就这样,她继续前进。
她跨越极限边缘的时候,爆发出一阵剧烈的震动,之后又归于沉寂、祥和、宁静。所有特有的警告现象,都在讲述事实。仪表指针没有晃动,指示灯没有闪烁,通风设备不再咝咝作响,她的肺泡没有鼓动,椅子没有旋转,各种屏幕一片白色。她站起来,走近舷窗,向外眺望,什么都看不到。这足以符合自己的逻辑判断。
“当然,”她对自己说,“宇宙到尽头就是空无一物。”
她透过舷窗向远一点点观察,以防万一。仍然一片虚无,不过她有了一个想法。
“但是我在这里,”她说,“我和飞船。”
她套上一件宇航服,踏进虚无混沌之中。
当飞船降落在罗萨里奥共和国的独立火山口时,离出发的时间只过去了26分钟,舱门打开,她出现在舷梯上,保罗·朗之万的灵魂飘过火山口,几乎笑破了肚皮。唯一听到他声音的人是那个曾经在艾思坡米罗墓地为她种花的疯子,以及一位那时命不久矣的妇女。再也没有其他人通过耳朵或手指或舌头或脚趾,更不会通过眼睛看到他。
她还是离开时的那个女人,完全一样,甚至有点令人们失望,全国所有居民、外交官、间谍还有记者。只有当她走下舷梯,离她更近一些的时候,他们才能看到她眼睛周围一些细微交织的鱼尾纹。除此以外,所有其他上年纪的迹象都消失了,正如她希望的那样,她又可以不知疲倦地跳华尔兹,整日整夜,从黄昏到黎明再到黄昏。
记者们全部伸长了脖子;外交官们一听到她的发言,立马向抬自己的轿夫做出自认为微妙隐秘的各种手势,后者随时准备抬着他们回到居所;间谍们用藏在衬衣纽扣或智齿里的微型相机拍个不停;所有老人把手叠在一起;成年人举起拳头放在胸前;小男孩欢蹦乱跳;年轻姑娘绽开微笑。
然后,她开口告诉大家自己的所见所闻。
“我脱掉了宇航服和头盔,”她说,“沿着一条看不见的道路行走,道路两边可以闻到紫罗兰的香味。”
她并不知道,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着听她讲述;叶卡捷琳娜五世早上5点钟就把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拽起来陪同她到大厅等待消息;北部一个独立州宣布自己独立,因为总统没有成功制止事态发展,获得荣耀,这个举动在其他78个州点燃了反抗的火苗,杰克逊·富兰克林先生被迫离开白宫,假发都没来得及戴,穿着睡衣,冻得瑟瑟发抖,并且怒火冲天;至于玻利维亚、巴拉圭和冰岛则同意两个秘鲁共和国结成新联盟,并制定防御条约应对潜在的宇宙攻击;巴拉圭最高航空工程指挥承诺建造一艘能飞越宇宙极限的飞船,总以为他们可以获得法律豁免以及更高的预算,然而,这个声明却令其货币瓜拉尼好容易上涨的两个百分点又跌了回去,并且在此基础上又下跌了一个百分点;那个唐·斯奇奇诺·吉奥尔,雄伟的安第斯山脚下拉波德卡共和国的新头儿,刚刚从自己最近一次醉酒中清醒过来,就被告知他现在要签署一个对罗萨里奥共和国发动战争的宣言,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了敌人势力原来如此强大。
“嗯?什么?啊?”唐·斯奇奇诺说。
“我看到了所有事物的虚无状态,”她说,“一切都浸染在灌木紫罗兰那独一无二的香味里。虚无的世界就像是置身于一个在你头顶不断蠕动的胃囊里。虚无状态的人就像是油画的背面,漆黑,戴着眼镜,用绳索释放秩序的美梦和不完美的命运。带强韧翅膀的生灵在虚无状态下变成空中的一道沙沙作响的裂纹。历史的虚无状态是屠杀无辜平民。文字在虚无状态下成了喉咙和手,破坏在穿孔纸上所能触及的任何事物;而音乐的虚无状态,仍然是音乐。还有管辖区、水晶杯、矿层、头发、液体、灯光、钥匙、食物,等等很多的虚无状态。”
当她列完了自己所见的事物名单,福特99的主人说他要把这辆车送给她,当天下午,他会派来一个仆人送来一升汽油,这样她就能开车出去兜风。
“谢谢,”她说,“您真是太慷慨了。”
那个疯子抬头望着天空离开了,谁都不知道他在寻找什么。至于那位生命垂危的妇女,喃喃自语应该在星期天吃点什么,她的儿子和媳妇们什么时候来吃午饭。罗萨里奥共和国总统做了一个演讲。
地球上的每一样事物都像之前一般运转,除了一件事,叶卡捷琳娜五世任命库斯特卡罗夫为她的内政部长,这个可怜人吓得心惊肉跳,但是他的妻子伊莱娜却非常欢迎,在她眼里这是一个更新衣柜和情人资源的机会。杰克·杰克逊·富兰克林靠把回忆录售卖给巴拉圭一家最擅长捏造故事的杂志赚了一笔巨款,足够他退休在伊麦利娜度过余生。六艘星际飞船从六个世界大国出发,飞向宇宙边缘,从此杳无踪迹。
她嫁给了一位很不错的人,拥有一间带阳台的小屋、一辆自行车,还有一台收音机,天气好的时候,能接收到安特多斯里奥斯发射的LLL1广播信号,这时,她会脚踏白色撒丁鞋跳华尔兹。她第一个儿子出生的那天,一株嫩绿色的幼苗从大咸水湖岸边的土壤里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