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艺术的解读者-(1986)-Readers of the Lost Art
(加拿大)伊丽莎白·格沃纳尔博格 Élisabeth Vonarburg——著
王亦男——译
伊丽莎白·格沃纳尔博格(1947—— )是一位获奖的法裔加拿大教师、编辑、评论家和作家,被很多人视为同时期笔触最为细腻的科幻作家之一。格沃纳尔博格的作品经常和新浪潮以及女权主义科幻的崛起相联系,很显然,她的创作主题和创新式结构体现出了以上两种手法的和谐统一。她的小说和莉娜·克鲁恩还有厄休拉·勒古恩有一些相似之处。格沃纳尔博格是一位深思熟虑的作家,在人物塑造和背景铺垫上精心构思和刻画。她的主题常常具有独特风的社会和环境视野。
凭借短篇和小说,她曾经十多次获曙光奖,加拿大顶级科幻荣誉。同时,她也曾经七次获得北方奖,并凭借她的小说《在母亲的土地上》(In the Mothers' Land, 1992)获得了菲利普·K.迪克奖特别荣誉奖(第二名)。除了小说写作以外,格沃纳尔博格同样以小说编辑和《索拉里斯星》(Solaris)杂志编辑身份工作。
格沃纳尔博格第一部科幻小说《涨潮》(Marée haute)1978年刊登在《安魂曲》(Requiem)杂志上,其英文版收入马克西姆·贾库波夫斯基编辑的重量级文集《十二星座的二十宫殿》(Twenty Houses of the Zodiac, 1979)。她很多短篇小说都被收录在《黑夜的眼睛》(L’oeil de la nuit, 1980)、《两面神雅努斯》(Janus, 1984)和《流血的石头》(Blood out of a Stone, 2009)中。其中一些短篇成为她“母亲的土地”(Mothers' Land)系列的一部分,通过这个作品系列,遥远未来世界、欧洲大陆半颓废的社会突变形态转换逐步显现出来(“变异”)。这个系列在《沉寂的城市》(Le silence de la cité, 1981)得到进一步延伸。小说中,年轻的女主人公离开自己位于地下的家,回到地面上,和上面的蛮荒部落一起,开始改造颓败的世界。在《祖国编年史》(Chroniques du pays des mères, 1992)一书中,对祖国女权主义统治政权虚伪本质的揭露,在这部传记小说的核心思想中得到深化。还有一部系列合集,《不羁的旅人》(Les voyageurs malgre eux, 1992),某种意义上来说成了她第一本系列合集(同样也是她随后出版的作品),书中精心设计了一位教师兼作家到平行世界旅行的故事。
“泰亚纳艾尔”(Tyranaël)系列——主要序列以《泰亚纳艾尔1:海洋之梦》(Tyranaël 1: Les reves de la mer, 1996)开始,以《泰亚纳艾尔5:和太阳一同出发的海洋》(Tyranaël 5: La mer allee avec le soleil, 1997)结束,是一个关于行星的故事,背景设在一个同名的生命世界中,但该世界中唯一有感知能力的是围绕陆地的海洋。书中人物众多,均为早期主人公们几度轮回后的化身,他们通过心灵感应以及其他方式逐渐与强大的星球共生。
《失落艺术的解读者》是一部相当大胆、超象征意义的科幻小说,有关仪式和创新。故事既令人恐惧又具有革新意义,第一次以《温柔的地图》(La carte du tendre)为标题收录在《钟情:10位魁北克作家的10部创新小说》(Aimer: 10 nouvelles par 10 auteurs Quebecois, 1986)上时就获得了极光奖,英文版首次收录在《超正方体》(Tesseracts 5, 1996)一书中。
这件艺术品以块状形态呈现,长度略微大于宽度,在旋转舞台中央的地板上垂直矗立。其深绿的颜色并非只令人联想到石头(也可能是血浆蛋白质),尤其是这块物体在激光照射下闪耀出奇异的乳白色光泽。然而,其粗糙不平的纹理和不规则的形状却告诉观众,正如主持人通过喇叭飘荡在大厅里的声音现在所证实的:艺术品有选择性地出现在拉布拉多闪岩保护壳里。
正当人们在包厢小桌前来回小声议论这种表现形式的时候,艺术表演者走进来,乍看之下,轮廓四周闪耀着光芒。完成表演需要的所有工具大部分是金属的,通过植入在皮肤下的强力磁片和小磁板紧紧贴合在他身体上。艺术表演者没有穿任何衣服,除了这件工具组成的“盔甲”。这些工具形态各异、尺寸不一,却像是经过专门设计,彼此契合,好似某种外骨骼的组成部分,彰显出科技的光辉。他头部紧套一块黑色头罩,脸部自然露在外面,与光滑闪烁的金属器材形成鲜明反差,看上去仿佛是一张简单、抽象的草图——几何平面任意地交会,而不是一张有辨识度的面孔。
一片稀稀拉拉,甚至有些敷衍的掌声之后,整个会场陷入沉寂。每个人都知道,结合艺术品自身明显的选择倾向,最初的方式不会多么精妙:一个直接而纯粹的击打施加在其周围的原始外壳上。艺术表演者围绕块状物体转圈,时而走上近前,时而后退远离,伸手触摸艺术品各个地方,然后后退两步伫立不动,低头观察艺术品。忽然间,他从沉思中苏醒过来,却只从自己的工具盔甲上取出两件稀松平常的工具:一个铁锤和一把凿子。
他需要找到阻力最薄弱的地带,通过简单的加热和加压让艺术品回到封存之前的原始可塑状态,然后再冷却,通过对闪石无限扩散的方向进行定位,变形的石头会提供出片理线索,就像是光照反射在平静的河流表面,经验老到的人眼中会显露出河底的轮廓以及迂回曲折的水流。看来,物质中乳光色的斜长岩成分不会对操作构成干扰。随着艺术表演者准确稳定的第一次敲击,一块碎石从块状艺术品上坠落。他驾轻就熟,我们很快就可以目睹到艺术品的核心部分。
表演大厅里,顶层部分的包厢逐渐坐满,座位前小圆桌上的台灯逐一被点亮,观众佩戴的珠宝首饰隐隐闪烁。买家和交易商在席位上坐定,开始一天忙碌之后的另一种“工作”。女招待们拖着优雅缓慢的步伐,穿行在包厢之间,目光透出伪装的冷漠,犹如在笼子里踱步的美洲豹,佯装从不知道很久以前自己在秘密的丛林小道硬生生被抓了过来。时不时有人举起手,或漫不经心,或急不可待,于是一位“圈养的猎豹”就会走上前去挨着客人坐下,整个晚上都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对方。
在中央展台上(静谧无息——碎石坠落的地面铺有厚实弹性的地毯),艺术表演者第一阶段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当整块石头从块状物上方剥落的时候,人们吝啬地给予了一点掌声,这意味着揭开块状物内部神秘的第二阶段操作终于来到。随着更深层次的构造显露出来,可以勉强看到一团模糊的物质,发出玻璃一般明亮的光泽。
艺术表演者把凿子和铁锤放回工具收纳箱,这是一个中型尺寸的盒子,这个举动所代表的含义逃不过老练的观众:他经验老到,正打算不借助任何工具,空手破入艺术品内部。一如往常,工具收纳箱的盖子只能从一边打开,放置其中的工具无法再次被取出使用。如果艺术表演者“以身试法”——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他们会立即触电而亡,工具收纳箱隔断的每一件金属工具都携带强大的电流。
艺术品已经完全从岩石覆盖物剥离出来,表演大厅内一片窃窃私语:这是个水晶柱体,浑然散射出的光束,在棱镜作用下,折射出各式各样几何状的彩虹光带,或呈现在表面,或暗含于材质深处。艺术表演者向后移动,再次围绕着艺术品转动,工具盔甲隐隐发出叮当作响的声音(其中,铁锤和凿子的位置已经空出)。他沉思不语,沿着展台边缘踱步。光靠蛮力已经远远不够了。若以粉碎水晶体的方式来发掘艺术品,格调委实粗俗低下,观众会立即表现出不满情绪,重重按下向演剧院经理投诉的按钮。艺术表演者小心翼翼地选出下一个工具,在工具盔甲上留出一个新的空位。这工具,自然是一个探头。
探头能够在第二阶段测量出艺术品的大致厚度,以及外部晶体的结构节点,这些节点仅凭肉眼是看不到的。由于这些数据是在展台上方全息展示的,观众席发出的几声惊叹足以说明他们观看表演的兴趣已经被激发起来。水晶物质的质地十分稠密,由数层同心的不同属性的材质构成,在好几处地方混杂为一体;宏晶块以复杂的方式并列组合,需要逐一分解开来,直到发现某些能够同时释放几种元素的结构节点。大致流程就是这样,不过探头提供的信息并没有给出这样明确的提示。
其中一层包厢,位于表演大厅一半高度,几乎所有的女招待都被叫去服务,只有一位独自留下。她是一位身形颀长的女子,皮肤透白,身穿深红丝线裙,每个动作都会荡起一片亮光闪闪。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一头短发,剪成头盔的造型,贴着头皮柔顺地垂下来,没有一点光泽。她的头发漆黑浓密,以至于当她走进阴影中,整个头部都会消失不见,而她的脸庞,涂上了神秘的淡紫和金色彩妆,仿佛是一具飘动的面具。细心的观察者会注意到,每当有客人举起手来(这动作会激活植入在每一位服务员前额的芯片),这位女招待都会畏缩后退,手一旦放下,她又会如释重负(这说明,客人已经指定自己要作陪的对象,其他女招待或是服务生的联网状态就会自动从总网络平台被切断)。
就有这样一位细心的观察者坐在第三层角落的包厢里。他肩膀宽阔,也有可能是他的连身晚礼服盖住了垫肩,不过这不太可能,因为他的身材高大而强壮。宽大低垂的领口露出一处非常清晰的伤疤,似乎一直延伸到他的胸部。他的双手(除了身体以外,唯一被包厢小桌上球形灯照亮的部位)强壮有力、棱角分明;指尖怪异地褪去原有的肤色。至于他的头部,则隐藏在阴影中,唯一能辨认出来的,是圆形脸庞上一头浓密,并且很显然凌乱不羁的头发。最终,这个男人举起手。唯一的那位女招待停下脚步,转向包厢,服从命令向前走去,光影交替中,晃动的脑袋微微低垂下来。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观众正将注意力从品尝晚餐、商务会谈以及女伴转移到中央舞台正在进行的表演上。波浪一般的掌声接连涌起,伴随啧啧称奇的惊叹声。艺术品周围的结晶体失去了透亮的和彩虹般的光泽,激光光束开始在其表面触发复杂的分子反应。线状结构,形状、颜色渐渐彼此相融,显现出不同的组合形式。这过程暗示着某种规律,某种置换方式,某种序列含义。
艺术表演者已经从他的工具盔甲上解下几个工具,停下动作来研究这新的变化。一会儿工夫,除了两件工具以外,其他工具都被放进那个禁止再次取出的工具收纳箱。留下的是一个小型橡胶头锤子,以及一组指环吸盘,他把吸盘分别套在包括大拇指在内的右手指尖上。他走近棱形水晶,再次停下来,仿佛在等待什么信号。猛然间,他小心翼翼地将套有指环吸盘的手逐一放置在晶体一处突出的部分上,另一只手拿着锤子轻轻敲击似乎是他精确定位的一点。什么都没有发生。带颜色的线条和形状继续在晶体表面颤动起伏。艺术表演者继续等待。他忽然再次行动起来,观众还没能够看清到底是什么触发了他的动作,他却已经在同样的位置完成连续两次敲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一块拳头大小的晶体裂开掉落,被艺术表演者用手指接住,随后,他用另一只手摘掉指环吸盘,拿起小锤子,面部再次转向晶体,全神贯注探查(现在观众开始明白他的用意了)晶体下面神秘流动的蛛丝马迹。唯一显而易见的是,所有线条和形状的颜色变化、成分和频率都是随机的。事实上,正是这些构成了晶体连接节点位置的代码。一个代码,更准确地说,是一段变量的代码——律动有律动的变量,组合有组合的变量,至于掌控一切的规律(或者说是这些规律)全部巧妙地隐藏在这变形的聚合物中,秘而不宣。
一些悟出游戏规则的观众转而迅速开始电子竞猜,用自己小桌子上的微型终端来回押注。随着每块晶体碎片从艺术品上移除,人们兴高采烈的嘈杂声不断高涨、回落,再次涨到高峰。极少数客人足够年长,能立即识别出这项娱乐演出的本质——“解读”,一种非常古老的艺术形式,只经历过零星几次复兴——甚至连他们都开始对演出萌生兴趣。这将成为一次铭刻历史的表演。
在被呼叫的包厢里,穿深红丝线裙的女招待背朝舞台,虽然椅子柔软的轮廓令人很想放松,她依然笔直地坐在低矮的扶手椅里。她用一只手的指尖捏住倒满饮料的高脚酒杯,几乎没抿几口,嘴唇都没有沾湿;她另一只手,拳头紧攥,放在椅子扶手上。她的客人坐在右边,身体前倾,拉过她握紧的手,放到小桌上为她一根一根温柔地舒展开来。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的头探进球形灯的光晕之中。凌乱不羁的头发下面,他的面貌特征鲜明,但却棱角粗犷,仿佛是一幅没费心思的草图。唯一引人注目的细节特征是他的嘴唇,这厚实、扭曲的嘴唇描着一条怪异的白边——如同经过化妆或染色——还有他的眼睛,呈斜角却很宽大,可能是蓝色,被灯光柔化成浅灰色,黑色的虹膜显得尤其宽大,看上去几乎覆盖了整个双眼。很难赋予这只巨大而僵直的眼睛什么评价。警戒,当然,但是不是也显得好奇、狡黠和友好?男人松开女招待的手指,这些手指再一次在掌心弯曲起来。当然,女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点,直到当男人用食指轻轻敲打她握紧的拳头时,她才躲闪着把手藏到桌子下面,然后,一番明显的挣扎之后,手又拿上来紧挨着另一只握着高脚杯的手——现在也由于局促不安而过于用力。男人坐回自己的椅子,脸庞重新埋进阴影里,女招待一定认为他正在欣赏演出,因为她同样把椅子挪向下面的舞台。
艺术表演者已经完成了第一层水晶的分解工作。现在,能够更加直观地看出艺术品的大致外形:这是一块尖端细长、竖直向下的平行六面体,高度远比宽度大得多,并且厚度不均匀;底部狭长,中间变宽,然后在顶端再次变窄。正面三分之一和背面三分之二的位置可以明显看到相同的突起。第二层水晶表面同样呈现出变动的线条和形状。或者至少可以说,毫无疑问遵循同样的规律,虽然很难说明缘由,人们会感觉到这些活动的组合样式并非完全一致——不过也并非完全不同——和之前一层的晶体相比较的话。也许是变化速率提高了?更确切地说,它们之间的变形是相伴共生的;而彼此遵循的律动却略微不同步,而当我们努力同时去感受的时候,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它们聚合成一个有机整体。
艺术表演者看上去有些犹豫不决。橡胶头锤子高悬在不断变动的组合样式上空。然后,非常轻微地,锤子落在一块水晶面上。艺术品的水晶体突然由明变暗。艺术表演者跳到一旁,扔掉锤子,双手捂紧耳朵,脸部静默无声地痛苦扭曲。
水晶体再次恢复明净,观众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连声波频率都随着艺术表演者而增强,其赞不绝口的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线条和颜色继续上演被短暂中断的律动过程。艺术表演者一边摘掉指环吸盘,一边连续点了几次头。随后,他拾起橡胶头锤子,和指环吸盘一并放进工具收纳箱。
观众席上传来了阵阵交头接耳,既惊讶,又为他接下来的动作而兴奋不已——他从工具盔甲上解下几套工具,同样收进工具收纳箱。现在的他展现出令人印象深刻的身影,各式金属工具不规则地在他身上星罗棋布地排列,中间的空隙勉强可以看到几块皮肤。他解下另一套小一号的指环吸盘,逐一套在左手、右手指尖上,接着靠近艺术品,全神贯注地观察不断变化和聚合的线条。然后,他将手指一根根放置在两处远离的节点之上,先是右手,再是左手;手指摆放随意,有些彼此紧凑,有些微微弯曲,还有的伸展摊开,显然是为了对应节点分布的规律,想要制造出希望的效果,这些节点必须在同一时间被触碰到。
有那么一阵,艺术表演者完全伫立不动,他必须等待某个颜色、线条、形状的精确组合,霎时间,只见他微微前倾,迅速推了一下艺术品,然后后退,手里拿着一块刚刚成功分解的晶体。
观众们都向前探着脑袋,以便从刚刚形成的缺口里更清楚地看到艺术品显露出来的部分,或失望,或惊奇,或兴奋。里面漆黑一片,毫无特征,好像一片简单剪裁图样,既没有形状也没有厚度——这也可能只是对广袤宇宙的匆匆一瞥。只有艺术表演者离得足够近,才能窥得全貌,从里面萃取出精华,然而他的行为并没有透露出玄机。他的双手悬停在水晶外罩几毫米上方,等待下一个新组合的出现,暗示另一块晶体即将裂开剥落,而这个过程观众是无法觉察的。
一场交谈在穿深红丝线裙的女招待和她的客人之间展开,气氛并不融洽。这个女人似乎对男人徐徐抛出的一个个问题缄默不语。也可能这些并不是提问,他们只是在闲聊下方舞台上的艺术表演。男人和女招待似乎都在凝神欣赏。
艺术品几乎全部从水晶外壳里剥离出来了。它周身漆黑——是那种散发古怪亚光、没有厚度感的黑色——其外形现在已然可见一斑:从正面看,是一块细长的钻石,以尖端支撑向上;但从侧面看(可以从缓慢旋转的中央站台看到),它还保留了平行四边形的轮廓,却完全不对称。
借助手指间压力和切力的组合,艺术表演者揭下了最后一块水晶碎片。以艺术品为中心,展台凌乱铺满大小不一的水晶碎块。变形的涟漪还在表面缓缓波动,水晶碎块内部隐约还有律动,也可能已经改变律动方式,尽管已经切断和艺术品之间相连的组织,但是其光彩、其摄人心魄的魅力,仍然完整封存——简直像是感应到眼下观众们正在通信网络传递的种种要求一般:这些碎片会变成什么?是否可能获得?以什么样的价钱?面对这些问题,演剧院经理的回答千篇一律:表演留下的所有材料都是艺术家独有的财产,他会进行妥善处理。
艺术表演者再一次围绕艺术品转圈。他从工具盔甲上取出一个装置(工具现在几乎全部摘除),从远处扫描黑色块状物。观众们凝视着展台区域上方,读取的数据应该会重新显示在这里。然而,什么都没有。艺术表演者敲击一下微型装置上某个隐藏机关,转到另一处重新进行扫描。全息屏幕仍然一片空白。他几乎是在不住摇晃这个装置,之后停下来,将其放入工具收纳箱,轻轻耸了一下肩膀。他又解下另一部装置,某种尖笔,连着数条电线,管道一样粗细,连通到一个长方形盒子,盒子一边塞满各式各样、不同大小的彩色钥匙。带着明显的迟疑,他走向艺术品,改用笔尖触碰它。
观众席涌起一阵杂乱模糊的惊叹。艺术表演者被甩到地板上,陷入痛苦不堪的抽搐中,毫无疑问,是被高强度电流击中。
然而,几分钟后,他再次挣扎地站起来,把使用过的设备放进工具收纳箱,扣好盖子以后,他纹丝不动地站立片刻,两只手分别置于收纳箱两边,微微前倾,头些许低垂。那些随着站台转动移到艺术表演者正面的观众们会发觉,他双眼紧闭,一层汗水在脸颊和身体上闪光(解下工具后露出的部位)。一阵称心快意的小声交谈——这其中并非没有掺杂某种残忍的喜悦——在观众群里扩散:这件艺术品真是一个绝妙的对手。
穿深红丝线裙的女招待坐在椅子上来回转动,她不再关注表演,也没有望向自己的客人。他时不时和她交谈,身子向她微微前倾,半张脸被球形灯照亮。他一只手握住座椅扶手,柔软的椅垫上出现明显的凹陷,足以表现出他抓住的力道之大。而他的另一只手,搁在小圆桌上,徐缓而优美地转动高脚酒杯,时而把酒杯举到脸旁,如同在品尝花朵的芳香。因为靠近桌子,年轻女人的面孔完全被照亮。她目光直直向前,看不出任何情绪(除了,根据推断,可能不希望被看透的心思)。她眼皮眨也不眨,瞳仁锁定、放大,盈盈闪动,释放出颤动闪烁的泪珠,泪珠沿着右侧脸颊一路滚动到被低胸礼裙展露无遗的锁骨上。男人彬彬有礼地把酒杯放回桌上。他向她更加贴近一些,指尖沿泪水潮湿的痕迹描摹。女人别过头去,向另一边肩头闪躲。男人伸手捧起她的脸——一半被他包裹在大手里——面朝自己扭转过来,动作并不粗鲁但却坚定不移。
艺术表演者再次开始行动。他面向黑色块状物体——仿佛它正注视着他——缓慢谨慎地从身上摘除剩余的工具,将它们一一排列在地板上。他双手举至头顶,从头顶解开头罩的搭扣。此时此刻,他全身赤裸,除了性器官上的保护套,以免和身边的工具发生不愉快的“亲密接触”。这是一个高个年轻人,宽阔的肩膀,身材修长。他皮肤浑然光滑,完全没有毛发,通体白皙。他柔顺的头发剪成头盔的形状贴在结实的脸庞上,映衬之下,显得过于黝黑。当他重新来到艺术品附近时,可以看到两者几乎一样高,前者略微矮点(可能正是艺术品毫无立体感的黑色才令其看上去比艺术表演者高)。
艺术表演者仿佛在自作镇定(也可能在沉思或只是想利用时间深吸几口气),之后他伸出手臂并且——以艺术品所能承受的最大力度——紧紧拥住它。
黑色默然膨胀,向外扩散,顷刻之间蒙蔽了观众的眼睛。当他们得以重见光明时,艺术表演者和艺术品已然面面相对紧贴在一起,任何东西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包厢里,男人和女人的座椅也彼此紧靠。小桌上两只高脚酒杯之间的,是男人的手,女人的手被握在掌心。女人头靠男人的肩膀,他们一并向楼下的旋转展台投去目光。艺术品现在呈现出一个裸体女性的形状,肌肤金黄,激光灯下泛出金属光泽,和艺术表演者一样,她完全没有体毛,除了中等长度、杂乱无章的头发,也是同样的黄铜色;眉毛斜斜地挂在黑色眼睛上面(这也可能只是灯光的效果);睫毛浓密。她和艺术表演者高度相仿——尽管没有参照点来估计他们的实际高度,现在黑色的平行六面体已经升华消失。然而,没有多余的时间陷入思索,站台陡然改变了构造,啧啧称奇的惊叹声不绝于耳(几乎所有要求陪酒服务的客人现在都已经成为演出的忠实观众)。
艺术表演者和艺术品,仍然都赤裸着,在旋转展台上悬浮起来。尽管没有可见的分界线表明他们置身于有限的失重空间,不过有件事情已然明晰,观众开始看到的景象并非现场表演,而是全息传送影像,这次播放可能远远晚于真实表演的时间。初刻惊奇之后,观众席爆发出各种干扰表演的躁动——抗议的、赞成的、主张现场表演的和提倡虚拟现实的争论从一个小桌延伸到另一个。只不过,所有这些骚动都很快消散,下面的展示舞台上,失重空间里,表演仍在继续。
第三个探索阶段期间,艺术表演者身上还留有一些工具。他没有使用就将它们一次性取下来。这些工具并不被强制放入收纳箱,仍然可以使用。由此说来,艺术品还会有第四个探索阶段,现在艺术表演者正在慎重思索。
艺术表演者第一组动作刚一展开,随之而来的流程也就显而易见了,还没看懂的观众们,现在也醒悟过来:表演是事先录制好的。即便如此,还是有人焦虑地颤抖,有人高兴地期盼,精彩的博弈即将上演。
艺术表演者再接再厉,先是摘掉了指甲,开启通往皮肤肌理的“大门”。远程控制钳夹落在手指甲一旁,涂上分子胶的小型指环吸盘以分子形式粘连到指甲表面。凝固一段时间之后,动静骤发,仿佛通过某个系统激活了器械的精确操作。伴随轻微的撕裂声,指甲被摘落,末端指骨在血肉层下清晰可见。另一个小型指环吸盘也贴到每根指头上,宛如一张张小嘴,吸吮指甲周围渗出的血液,同时,注入有麻醉作用的镇痛剂,并灼烧末端血管。艺术品发出的尖叫声被后期剪短了。
当然,指甲从自己指尖被拔掉的时候,艺术表演者没有尖叫。这过程是他来操控的,他的感知也不尽相同——被中断的血液随后再次流入受伤的地方,通过他的心智直接控制来自主恢复。另外,尽管随着表演进程越来越微弱,电子脉冲不断从外部输送到信号接收中心;在精彩的博弈中,速度和精确度才是演出的关键。
艺术品垂直悬浮在他面前,借由磁场来保持稳定。艺术表演者现在制造出一道中等长度的切口,从胸骨延伸到耻骨。麻醉指环吸盘跟随手术刀附近的红外线频频移动。艺术品的尖叫声再次被后期剪掉。
下一个切口必须迅速而利落,这关乎之后的所有操作。艺术表演者的痛感不断骤增(因为电子脉冲强度正以稳定的速度衰减),而随着越来越多的部位被彻底麻痹,艺术品感受到的痛楚却在减弱。艺术表演者准备从她的耻骨下刀。所有观众都拼命伸长脖颈。他是否会尝试从内部进行分解?不,他会保持这最私密的部位完整无缺,而是就着阴唇和肛门边缘留下切口。(这过程稍微花点时间,并且当艺术品是男性的话,会更加危险。阴茎很显然是外部器官,操作是不可避免的,而松弛的表皮会制造麻烦;需要整个牵引设备,并且必须控制得当,以便能飞快落下精确的切口。自我身心控制能轻松解决男性艺术表演者这个身体问题。)
艺术表演者现在去够艺术品的另一顶端。头部有七窍,必须小心翼翼——尤其是眼睛和嘴巴,尽管是不同器官,原因却都显而易见。出于惯例,耳朵将从皮肤上切除;同样,鼻孔也向来随着周边皮肤一起处理。但是眼睛和嘴巴需要特别注意。切割眼皮尤其是个精细活,没有失误的余地。而嘴巴,和女性生殖器官以及两性都有的肛门一样,有两种处理方式:或者简单沿着嘴唇轮廓切开,或者冒风险从内部进行微创手术。没有意外,艺术表演者通常选择第一种方式。
到这个环节为止,整个过程都完美无瑕,艺术表演者可以自信满满地进入下一个阶段。疼痛还没有开始影响他的动作。不过一切并未妥当,除了提取操作本身,还有一些单独的切口,多少有一定重要关联,想得到理想效果的话,皮肤剥离过程中仍然不时需要实施,即使不能谨慎入微,至少也得小心翼翼。
一堆微型仪器在艺术表演者周围悬浮。这些仪器由他远程操作,将用来完成现阶段的皮肤分离;他的视觉中心直接接收图片,由埋入微型手术刀的照相机拍摄传来。
从这时起,他更加迅捷,不过也相当艰难,手术刀要同时从周边移动到中心(从指尖、脚尖脱手套一样剥开皮肤),以及从中心到周边(从中间切口两边掀起皮肤)。观众的押注仍在变化,人们纷纷竞猜他还要制造多少个切口。
男人和女人现在只是时不时扫一眼表演,更多时间则是在交谈,两颗脑袋亲密地靠在一起,呢喃细语不断被温情拥吻所打断。
艺术表演者的身心控制第一次得到放松。血液一滴滴渗出他的切口,沿着皮肤流下来,徐徐前进,并很有规律地和艺术品的血液同时飘起。指环吸盘吸附着他进行清洁和消毒(当然,没有再注入麻醉药)。微型仪器的工作仍在继续,一点没有显露出被干扰的迹象。激光手术刀一寸寸分离出真皮时,无数钳夹掀起艺术品的皮肤,小心翼翼地提至空中(这很重要,五层表皮要被分离得完好无缺,基底层、荆细胞层、颗粒层、透明层、角质层)。皮肤较薄的地方,这些皮层尤其纤弱(手腕、腋窝、乳头……当然,还有下半身,腿弯、腹股沟,并且当艺术品是男性时,还有阴茎,开始会像一只手指一样处理,必须从龟头到根部,通过拍打包皮的方式,然后还要处理阴囊)。
艺术表演者现在显然正在和疼痛做剧烈斗争。吸盘吸附在他身上的次数越来越多,而艺术品的皮肤剥离似乎也越来越缓慢。一旦手指上的皮肤也被揭掉,掀开艺术品手臂和腿部的皮肤轻而易举(对艺术表演者来说唯一的困难,完全在预料之中,就是不断激增的撕心疼痛),但是,分布躯体的微型手术刀,其与神经末端和中枢的连接将会受限。表演进程不再缓慢,而是直接奋勇向前,就像开始时那样(钳夹悬在皮肤上方,微型手术刀在下面),只是交错进行,一道切口在这里,又在远处留下另一道。撕裂一张薄纸的风险每一秒都在攀升,器械排列不再整齐划一之时,压力也愈加随机地施加在皮肤上。艺术表演者会不会丧失意识,或者他是否会竭力坚持到意识的极限边缘?器械的动作和皮肤被剥离的速度现在相当缓慢,几乎难以觉察。甚至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或许再过一阵工夫,整个进程都会画上句号。艺术表演者悬浮在空中,纹丝不动,只有消毒吸盘在他的身体上四处游走,这证明他仍然意识清醒。他是否在休息,趁着麻醉还起点作用,消耗宝贵的剩余分秒?或者,尽管意识犹存,他却缺乏勇气来承认失败?最终,吸盘自己纷纷从他身上脱离开来。他现在已经完全失去意识。他没有完成对艺术品的解读表演。
而艺术品,尽管最初有些疼痛,随着麻醉药力渐进,则完好保留了意识。在艺术表演者一动不动的情况下,她开始接过他的操作。现在,通过控制提取工具,她可以选择停止还是继续最初的工作——如果选择后者,这些出现在失重空间里、一模一样的器械将在艺术表演者的身体上继续表演,并顺从地等待她的指挥。器械停靠在艺术表演者悬浮的身体上。至此,观众席发出一波短暂却满意连连的掌声。艺术品将完成演出,她指引钳夹和微型手术刀在身体上不断移动,不只为了在身体周围建立连接,也为了完成极其高难度的头部剥离。
明显受益于艺术表演者的技艺和速度,艺术品只需要几分钟就可以完成任务(消毒吸盘随着微型手术刀擦过艺术表演者毫无知觉的躯体,匆匆向他注入强有力的恢复混合药剂)。
最后的注射环节,是同时施加在艺术品和艺术表演者身上的(现在是否仍然能正常区分出他们?),其目的在于增强皮肤韧性,从而充分减少收尾阶段的操作风险。几分钟等待增强剂发挥作用之后,艺术品在器械的协助下,把自己从表皮上剥离下来,动作缓慢却不失灵活。皮肤被强力场所牵引,悬浮起来,在激光下,涂染上一层柔和的粉红色调,非但没有松弛,并且尽管躯体刚刚离开,却好像仍然无形依存于活生生的躯体。艺术品在空中游向艺术表演者,后者已然化身成动态解剖模型,肌肉、筋腱、毛细血管都被闪闪发亮的线条精确地描绘出来(坚硬而结实、作为支撑的骨架形状显露出来之后,这些肌理构造被更加清晰地展示出来)。现在她开始把他从皮肤上剥离。顷刻间,两张表皮并排悬浮在失重空间内,犹如准备就绪的轮廓线条。
艺术表演者重新恢复意识。现在全然无法看到他脸上任何表情,但是,从他接连围绕艺术品和自己表皮旋转的举动来看,他对眼下成就的满意彰显无疑。这两张表皮是,有人可能会说,彼此相依相配。他转身接近艺术品,轻轻耳语几句。看上去他们达成某种一致,共同游向他们的表皮。
五楼的一位观众,洞察力比其他观众更强,带头开始鼓掌。其他人几秒钟后也恍然大悟,于是很快,剩下的人也开始鼓掌——很难讲是被感染还是自己灵机一动。在失重空间,艺术品正把自己套进艺术表演者的皮肤里,而艺术表演者(带着某些困难,虽然皮肤尺寸一致,但并非每一处比例都分毫不差)扭动着钻进艺术品的皮肤。
一系列静止的全息影像代替了失重空间的全息影像,精彩博弈的关键阶段进展被一帧帧画面完美复原:交换的表皮逐渐与躯体融合,多余的表皮被吸收,缺失的表皮则再生出来(带着有趣的颜色图案,原本覆盖白色肌肤的区域现在披上一层古铜色的表皮,反之亦然。)。除去各式各样的深色条纹,女人的皮肤洁白无瑕,现在的她一头短发,黑色柔顺。而那个年轻男人则长出一头不羁杂乱的头发,亮铜色与肤色完美地契合,他同样到处布满白色条纹,尤其在躯干、生殖器和指尖等部位。
旋转舞台从视野里彻底消失。掌声又持续几分钟之后,主持人播报出刚才表演的两位艺术家的名字。人群中发出几声惊叹,很多在场观众对于他们的名字都十分熟稔。片刻之后,一些包厢里骚动爆发,人们纷纷猜测,究竟出于什么原因,导致演剧院经理会播放一场,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已经是十年前的表演。两位艺术家早已迈上对方的命运旅程,去探索其他更加现代的艺术表现形式。话题讨论就这样持续发酵,但分秒之间,又被另外的关注点所转移。一些观众起身离开演剧院。服务生引导其他刚刚到达的客人进入空置包厢。空闲的女招待再次在观众席中穿梭流连,与此同时,舞台上另一场引人入胜的表演——全息影像还是真实现场,这并不重要——开始吸引观众潜在的注意力。
三层楼的那间包厢里,男人和女人已经准备离开。经过邻桌的客人时,他们被拦住,对方欣喜若狂地吐出几句言语,他们一个微笑不语,一个默然点头,以此作为答复。这对年轻人继续向上面的出口走去。来到大门口的时候,灯光在男人头发上反射出亮铜色的光泽,在女人的丝线礼裙上照亮繁星的闪光;随后,大门在他们身后闭紧,把他们隐藏在几位可能仍在好奇跟随的客人视线之外,不言而喻,他们将永远不再有机会深入探寻到这对神秘男女的身世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