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之日-(1965)-Day of Wrath

(苏联)塞弗·甘索夫斯基 Sever Gansovsky——著

(英国)詹姆斯·沃马克 James Womack——英译

鲸歌——译


塞弗·甘索夫斯基(1918——1990),苏联知名小说家,作品包括科幻小说。他的部分作品称得上当时最优秀的短篇小说,其中几篇在20世纪80年代被译成英文,并收录进了英国麦克米伦出版公司出版的苏联最佳科幻小说系列选集中。1989年,他获得了俄罗斯埃利塔奖。

甘索夫斯基一生中从事过许多工作——水手、电工、教师、邮递员,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还当过狙击手和侦察员。甘索夫斯基在战争期间受了重伤,被误以为已经牺牲,家人为他举行葬礼之后,他又意外地返回家园。

他于1950年首次出版作品,1951年毕业于列宁格勒州立大学(语言学专业)。不久之后,甘索夫斯基便开始获得写作方面的奖项。同时,他也是一个有才华的插画师,他曾为短篇小说《斜坡上的蜗牛》(The Snail on the Slope, 1972)创作插画,也因此结识了斯特鲁伽茨基兄弟。

甘索夫斯基的作品贯穿着深刻的智慧,人物刻画简洁有力,这是因为他对人性荒谬残忍的一面有着敏锐的观察。“二战”期间的经历显然也对他的作品产生了一定影响,战争背景的作品透露出他厌倦战争的态度。甘索夫斯基似乎有种特殊本领,擅长在特定政治和社会制度下塑造典型人物。

甘索夫斯基是他所在的时代最好的科幻作家之一,完全可以与欧美国家的同类作家相提并论,他的作品应当在英语世界中重获关注。虽然他值得再版的作品有很多,比如,反战小说《测试场》(Testing Grounds)——但本书重点推荐其经典作品《复仇之日》,小说主题是生物技术实验,也是对H. G.威尔斯的《莫罗博士岛》的致敬。


主席:“你懂得多种语言,你会高等数学,可以做各种工作。你认为具备这些条件你就是人类了吗?”

奥塔克:“是的,当然。难道人类还会做其他事情吗?”

(摘自对一名奥塔克的交叉询问记录,国家委员会材料)


两名骑手穿过枝繁叶茂的山谷,开始爬山。打头的是林务官,他骑着一匹歪鼻子的杂色马,唐纳德·贝特利骑着栗色母马紧随其后。母马不慎被石板小路滑倒,双腿跪地。贝特利一直在出神,险些摔下马来,因为马鞍——配有单条缰绳的英式马鞍——顺势滑向了马脖子。

林务官等他赶上来。

“别让它低头,它经常滑倒。”

贝特利强忍怒火,沮丧地瞥了他一眼。“该死,他早该提醒我。”他同时也埋怨自己,因为马愚弄了他。它在贝特利给它装马鞍之前,就先吸了口气,导致了缰绳松弛。

他这次把缰绳抽得很紧,勒得马乱蹦乱跳,连连后退。

小路再次趋于平坦。他们正在翻越一座平顶山,在他们前方,被枞木森林覆盖的山顶隐约可见。

两匹马大步向前,时不时地一阵小跑,都想超越对方。每当母马领先时,贝特利都会看到林务官那张被晒得黝黑的、光溜溜的脸颊瘦削。他阴沉的目光一直锁定前方,似乎压根儿没注意到同伴的存在。

“我太直接了,”贝特利想,“这对我没有任何帮助。我已经跟他搭话好几次了,他要么回答一个单音节,要么什么都不说。在他眼里我一文不值。他把想聊天的人都当作了不值得尊重的话匣子。他们生活在野外,一点儿不懂得为人处世。他们也不懂得记者是干什么的。即使是像我这样的……算了,我也不跟他说话了。该死!”

不过慢慢地,他的心情有所好转。贝特利是位成功的男人,认为其他人都应该像他一样热爱生活。他虽然对林务官的冷漠感到意外,但并不讨厌他。

早晨的恶劣天气开始转晴。浓雾消散。阴暗厚重的云层裂开,聚成一朵朵白云。巨大的阴影瞬间隐入了黑暗的森林和山谷,更体现了这个地方的残酷、野性和无拘无束。

贝特利拍了一下湿漉漉的马脖子,全是汗味儿。

“他们肯定是怕你趁觅食的机会跑掉,捆过你的前腿,所以你才总是滑倒。不过没关系,我会在你身边的。”

他松开缰绳,策马直追,赶上了林务官。

“梅勒先生,你出生在这一带吗?”

“不是。”林务官头也不回地说。

“你在哪里出生?”

“千里之外。”

“你在这边很久了吗?”

“有段时间了。”梅勒扭头对记者说,“说话小声点儿。它们会听见。”

“它们是谁?”

“当然是奥塔克。它们听见你说话,就会通知同伴,在前方伏击我们,也可能从后方突袭,把我们撕成碎片……如果不让它们知晓我们的来意,情况就会好一些。”

“它们经常攻击人类吗?资料上说,几乎从未发生过这种事。”

林务官沉默不语。

“它们是亲自上阵吗?”贝特利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还是说它们会开枪?它们有武器吗?步枪还是机枪?”

“它们很少开枪。它们的手不适合操作武器。因为那根本不是手,是爪子。它们用起武器来很笨拙。”

“爪子。”贝特利重复着,“这么说,这里的人不把它们当人类看待?”

“谁,我们?”

“是的,就是你们。住在这里的人。”

林务官吐了口痰。

“它们当然不是人类。谁都不会这么认为。”

这段对话来得突然。刚刚下定决心不再跟林务官说话的事儿,早就被贝特利忘到一边了。

“那你跟它们说过话吗?据说它们说话很流利,真的是这样吗?”

“年纪大的能说话。实验还没废弃时,它们就在这儿了……年纪小的说得差些,但它们要危险得多。它们更聪明,它们的头是正常人的两倍大。”林务官突然勒住马,他的声音充满苦涩,“你看,我们的讨论没有任何意义。这一切都没用。这些问题我已经回答过几十遍了。”

“什么一切都没用?”

“所有这一切,包括这次行程。你不会有任何收获。事情将一如既往。”

“怎么可能?我来自一家知名媒体。我们拥有巨大的影响力。他们正在为参议院委员会收集材料。假如奥塔克真的很危险,政府将采取措施。你听说了吧,他们这次准备派军队来对付它们。”

“即便如此,事情也不会有任何变化,”林务官叹了口气,“每年都有人来,你绝不是第一个。他们仅仅对奥塔克感兴趣,却对与奥塔克朝夕相处的我们不闻不问。人人七嘴八舌地问:‘它们真的能自学几何吗?它们真的有的能理解《相对论》?’好像这些事情有多么重要!好像这就是不去消灭它们的好借口!”

“这就是我来的原因。”贝特利开口,“为参议院委员会收集材料。那么全国人民都会知道——”

“你以为别人没有收集材料吗?”梅勒打断他,“而且……你怎么理解这里的情况?你需要住在这里才能理解。来这里调查一段时间和在这里世世代代生活,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情。噢!我跟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我们走吧。”他轻拍下马,“从这里开始,就是它们的地盘。从这个山谷开始。”

记者和林务官已经到达山顶。前方的路始于马蹄之前,呈锯齿状一路向下。

远处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山谷,被幽细的河流纵向切开。河水中,石头遍布。森林生长于河畔峭壁,远方是冰雪覆盖的连绵山脉。

贝特利眺望方圆数十公里,却没发现一丝生命的迹象:既没有冒烟的烟囱,也不见一个干草垛,四下如死一般寂寥。

太阳已被云层遮盖,气温便立即降低。记者突然有点儿不愿再跟着林务官前进。他被冻得耸起肩膀。他想念自己市区公寓的温暖气息,还有报社明亮温暖的办公室。紧接着,他振作起来:“该死,我经历过更糟糕的情况。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枪法很准,反应敏捷。他们不派我还能派谁呢?”他看到梅勒从肩上卸下步枪,他也同样准备好自己的武器。

母马小心翼翼地在小路上落脚。

当他们到达山脚,梅勒说:“我们尽量并排骑行。最好不要说话。我们八点必须抵达斯泰格里希的农场。我们在那儿过夜。”

他们策马而行,默默地骑行了两个小时。他们绕过熊山,昂头保持警惕,时刻保持森林在右侧,悬崖在左侧。崖边长满灌木,低矮稀疏,无法藏身。他们沿着岩石遍布的河底,抵达一条废旧的柏油路,路面的裂痕中,杂草肆意生长。

他们沿着柏油路骑行,梅勒突然勒住马,凝神倾听。然后他翻身下马,屈膝跪地,把耳朵贴在地面上。

“事情不对。”他站了起来,“我们身后有人骑马赶来。我们离开大路。”

贝特利下马,他们牵马钻入桤木丛的沟壑。

不出两分钟,记者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来者正全速前进。

透过凋零的枝叶,他们看见一匹灰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男人姿势笨拙,穿着黄色马裤和厚夹克。当距离拉近到足以使贝特利看清他的相貌,他意识到自己见过这名男子,甚至想起了地点。他曾在小镇的酒吧附近见到过五六个肮脏而不体面的男子。他们都有相同的半睁半闭的眼睛,眼神懒散而粗鲁。记者清楚那意味着什么——那是歹徒的眼睛。

当男子驰到近处,梅勒冲到路当中。

“喂!”

男子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喂,等等!”

男子回头,显然认出了林务官。他们对视片刻后。男子挥了挥手,掉转马头,继续前行。

林务官紧盯着他的背影,直到马蹄声消失在远处。他突然一拳砸在自己头上,发出一声呻吟。

“计划行不通了,很明显。”

“怎么了?”贝特利也从树丛中现身。

“没什么。我们的计划没戏了。”

“但是,为什么呢?”记者看了看林务官,惊讶于他眼中的泪水。

“一切都结束了。”梅勒说,他转过身来,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这个混蛋!混蛋!”

“听我说。”贝特利开始失去耐心,“如果你情绪激动,我们就不要继续了。”

“我激动?”林务官大声说,“你认为我情绪激动?看这个!”他挥手示意30步开外的松树,一枚淡红褐色的松果挂在枝梢,悬在柏油路上方。

贝特利还没搞明白为什么要他看这个,只听一声枪响,强烈的火药气息扑面而来,而孤悬枝头的那颗松果,掉落在柏油路面。

“我可冷静得很。”梅勒说,走向桤木丛去牵他的马。

他们在日暮时分到达农场。

盖了半截的木屋中,走出一位头发蓬乱、身材高大的黑胡须的男人,沉默地站在一边,看贝特利与林务官卸马鞍。随后一位红发女人走到门口,她面无表情,同样头发凌乱。3个孩子跟在她身后。两个八九岁的男孩和一个13岁左右的女孩,女孩消瘦不堪,就像用歪扭的线条勾勒出来的一样。

他们5个人对梅勒和记者的出现并不感到惊讶:他们既不快乐也不忧伤。他们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地注视着。贝特利不喜欢这种气氛。

晚餐时,他尝试着与他们聊天。

“告诉我,你们是怎么与奥塔克相处的?它们真的很难缠吗?”

“什么?”黑胡须的农场主把他的手掌放在耳侧向外张开,身体探过桌子。“什么?”他大吼道,“大点儿声。我听不见。”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分钟,显然农场主并不想知道他的诉求。最后,他摊开双手。是的,这里有奥塔克。它们骚扰他吗?不,它们没有骚扰他,但他不知道其他人的情况。他不愿透露关于奥塔克的其他信息。

对话进行到一半,瘦女孩站起来披上披肩,一言不发地走开。

吃罢晚饭,农场主的妻子从房间取出两套床垫,开始铺床。

梅勒阻止了她。

“我们睡在谷仓。”

女人默默地站起身。农场主从桌边猛地起立。

“为什么?睡这里吧。”

林务官已经卷起床垫。

农夫提灯送他们到高高的谷仓。看着他们整理床铺,有那么一会儿,他脸上浮现了想说些什么的神情。但他只是用手揉了揉脑袋,随即离开。

“这是怎么回事?”贝特利问,“奥塔克不会在这栋房子里吧?”

梅勒拣起一块厚木板,顶住沉重的实心门,并确认不会滑落。

“睡觉。”他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它们会进入人的家里。”

记者坐在床垫上,开始脱靴子。

“告诉我,这附近还有没有熊?不是奥塔克,而是真正的野生熊。在森林里不是有很多野熊出没吗?”

“已经灭绝了。”梅勒回答道,“奥塔克逃出实验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消灭所有的真正的熊。还有狼、浣熊和狐狸——所有的正常动物。它们从废弃的实验室取出药品,毒死了体形较小的动物。附近到处都是死狼。不知为何它们不吃狼,但是吃了熊。它们有时甚至吃自己的同类。”

“它们吃同类?”

“当然,它们不是人类。你无法预期会发生什么。”

“你认为它们是野兽吗?”

“不,”林务官摇了摇头,“我们不认为它们是野兽。大城市里那些人也在争论这一点,它们究竟是人类还是动物?我们意识到,它们既不是人类,也不是动物。你还不明白吗?以前这里既有人类,又有动物,现在有了第三种东西:奥塔克。这是全世界历史上第一次发生这种事。奥塔克不是动物——如果它们真是动物,那就谢天谢地了。当然,它们也不是人类。”


“它们能很快学会高等数学吗?”——贝特利无法抑制自己问出这个问题,尽管他知道这是陈词滥调。

林务官猛地转向他:“能不能不提数学!哪怕就一次!闭嘴吧!我根本不在乎它们懂不懂高等数学!是的,奥塔克倒立着都能解决复杂的数学题!但这能说明什么?它们不具备人性,这才是真正的问题。”

他咬住嘴唇,转过身去。

“他太激动了,”贝特利心想,“他还这么激动。他不是一个心理健康的人。”

林务官已经恢复冷静。他对于刚才的失态略感不安。经过短暂的沉默,他问:“抱歉。不过,你见过他吗?”

“谁?”

“那个‘天才’,菲德勒。”

“菲德勒?是的,我见过他。报社派我出来之前,曾安排我与他见面。”

“我猜,他们一定将他保护得密不透风,连一滴雨都沾不上。”

“是的,他们保护他。”贝特利想起他被检查通行证以后,面向科学中心的墙壁被进行搜身。研究所入口处,他再次被搜身,以及被检查通行证。进入花园之前,他们对他进行了第三次搜查,然后菲德勒才出来迎接。“他被严密保护着,但他是一位真正有天赋的数学家。他13岁就修正了《相对论》。他是一个不寻常的人。”

“他长什么样子?”

“长什么样子?”

记者犹豫了。他还记得菲德勒穿着宽松的白西装走进花园的样子。他的身材很别扭。臀部宽,肩膀窄,脖子短……这是一次奇怪的采访,贝特利甚至觉得,他自己才是被采访的对象。菲德勒回答了他的问题,却不知何故略显草率。他似乎在嘲笑记者,以及除科研中心之外的全世界的普通人。他也问了贝特利一些问题,都是些近乎愚蠢的奇怪问题。是否喜欢胡萝卜汁?这次采访中,他简直像菲德勒的实验对象。

“中等身材,小眼睛……”贝特利回答,“你真的从来没有见过他吗?他来过这里,湖边和实验室。”

“他来了两次,”梅勒说,“带着很多保镖,死人都无法接近他附近一英里。当时莱希哈特和克莱因还在这里工作,奥塔克仍被围在围墙里。奥塔克吃掉了克莱因,然后逃跑了。后来菲德勒再也没在这一带出现过……他关于奥塔克都说了些什么?”

“关于奥塔克?他说这是个非常有趣的科学实验,非常有挑战性,但是他目前还没有参与。他正在研究宇宙射线……他说他对受害者感到遗憾。”

“他们做这个实验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怎么说呢。”贝特利思索了一会儿,“科学研究中,常常用到‘假设’。这能够导致很多新发现。”

“什么叫假设?”

“比如,假设我们把电线放入磁场会发生什么?于是你发现了电动机……我认为,假设意味着实验。”

“实验。”梅勒咬牙切齿地说,“他们做了一个实验:他们把吃人的暴徒放到我们当中,然后对我们不闻不问。我们竭尽全力生存下来。菲德勒放弃了奥塔克,也放弃了我们。它们已经繁殖了几百个,没人知道它们打算对我们做什么。”他停下来,叹了口气。“这些科学家干的好事!让野兽比人类聪明。这些住在城市里的人简直是疯了。先是原子弹,现在又是这个。他们是想毁灭整个人类。”

他站起身,拿起上好子弹的步枪,放在身旁。

“听着,贝特利先生。假如有异常情况,假如有人敲门或砸门,你必须躺着。否则我们会在黑暗中误伤对方。你躺在那里。我知道怎么做。我受过良好训练,我就像一只狗,会从本能中醒来。”

第二天早上,贝特利走出谷仓,太阳如此明亮耀眼,雨后的植物如此清新,他们昨晚那场谈话仿佛只是一个可怕的故事。

黑胡须的农场主已经在地里干活——河对岸露出白色衬衫一角。有那么一会儿,记者觉得也许这就是幸福——日出时起床,把城市生活的烦恼和喧嚣抛在脑后,只低头关注手里的铲子和一团团黑褐色泥土。

手握步枪的林务官从谷仓后出现,迅速把他拉回现实世界。

“来吧,给你看一些东西。”他们绕过谷仓,走进屋后的菜园。梅勒做出了奇怪的举动。他弯腰冲过灌木丛,在马铃薯地的沟渠中停下脚步。然后示意记者模仿他。

他们沿着菜园周围的水沟。在某一处能听到女人在房间里说话,但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梅勒停下。

“看这里。”

“这是什么?”

“你说你打过猎。仔细看!”

没被杂草覆盖到的空地上有一个足印,五个脚趾清晰可见。

“熊?”贝特利试探地说。

“什么熊,熊早在这附近灭绝了。”

“那是奥塔克吗?”

林务官点点头。

“这是新的足印。”记者低声说。

“昨晚的,”梅勒说,“你看它很潮湿,它们下雨前就在房子里。”

“在房子里?”贝特利感到脊背发凉,仿佛有根金属贴在上面。“就在这所房子里?”

林务官不答,朝水沟方向一扭头,两人原路返回。

他们回到谷仓,梅勒一直等到贝特利恢复正常呼吸。

“昨晚我想了很久。我们刚到这儿的时候,斯泰格里希假装自己听不见。他只是想让我们大声说话,这样就能被奥塔克听见。奥塔克就在另一个房间里。”

记者声音嘶哑。

“你说什么?人们袒护奥塔克?却对付真正的人类?!”

“小点声。”林务官说,“什么叫‘袒护’?斯泰格里希别无选择。一个奥塔克闯进来,躺到卧室过夜,这种事经常发生。否则,它们会把人们从房子里赶出去,在那里住上一两天。”

“那人们怎么办?他们就这样忍耐?为什么不开枪?”

“他们怎么敢开枪?森林里有许许多多的奥塔克!农民都有子女,有牲口,还有一个可以烧毁的房子……孩子是最重要的。奥塔克可能抓走他们。你没有办法时时刻刻盯着孩子。它们拿走了所有的步枪。这在一开始就发生了,第一年。”

“人们就这样放弃了吗?”

“他们能做什么?那些不肯交出武器的人被……”

他突然中断,盯着15步以外的柳树。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只花了两三秒钟。

梅勒举起步枪,拉开枪栓。此时,一个深棕色的大块头从灌木丛中出现,它的大眼睛闪闪发光,邪恶而恐惧,嘴里说着:“嘿,别开枪!别开枪!”

记者一把抓住梅勒的肩膀。子弹射出,但只击中树干。棕色的大块头四肢着地,像球一样滚入森林,消失于林木间。不时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随后一切重新归于安静。

“该死!”林务官愤怒地转向他,“你为什么这么做?”

记者脸色苍白,低声说:“它在说话,和人类一样……它叫你不要开枪。”

林务官看了他一眼,原本的愤怒被一副冷漠厌倦的表情所取代。他放下步枪。

“好吧……第一印象总是如此。”

他们身后传来沙沙声,他们转过身。

农民的妻子说:“来吃饭吧。菜已经摆好了。”

他们吃饭时,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早餐后,农场主帮他们上好马鞍。他们一言不发地离开。

离开农场后,梅勒问:“你的计划是什么?我没有搞懂。他们说,我只要带你在山里兜圈子就行。”

“我的计划是什么?嗯,我想在山里走走,是的。见的人越多越好,找机会了解奥塔克。一句话,我要感受这里的气氛。”

“刚才在农场感受到了吗?”

贝特利耸耸肩。

林务官突然放慢马速。

“嘘。”

他侧耳倾听。

“有人在我们后面……农场出事了。”

贝特利还没来得及质疑林务官的听力,就听到后面大喊:“嘿,梅勒!嘿!”

他们掉转马头,农场主气喘吁吁地跑到他们身边。他不得不抓住梅勒的马鞍,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奥塔克抓走了蒂娜,把她拖到了穆斯峡谷。”他剧烈地喘息着,汗水从前额滴落。

林务官一把将农场主拉上马。公马全速前进,马蹄扬起泥土。

贝特利从未想到马可以跑这么快。洞穴、倒塌的树木、灌木丛和沟渠,模糊不清地从他身侧嗖嗖闪过。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帽子,不知何时已被树枝打落。

贝特利无法决定前进速度。在这场角逐赛中,母马竭尽全力追赶公马。贝特利紧紧抓住它的脖子,担心自己随时会丧命。

他们穿过森林,穿过宽阔的草甸,沿着坡道前进,超过农民的妻子,朝下方进入一个大峡谷。

林务官翻身下马,农场主紧随其后,沿着狭窄的小路,冲进稀疏的松树林。

记者也跳下马,一把将缰绳掷向马脖子,紧紧跟上梅勒。他跟在林务官身后,不知不觉注意到了梅勒令人惊讶的转变。他奔跑的姿态轻盈、镇定,刚才的冷漠和犹豫不决一扫而空。他毫不迟疑地跃过坑洼,避过低枝,似乎奥塔克的踪迹被人用粗大的粉笔画在了地上。

起初贝特利与他们同步,渐渐地,他感到疲累,心脏在胸腔跳动,喉咙灼热发紧。他放慢脚步,花了几分钟独自走过灌木丛,然后听到了前方的声音。

林务官站在山沟的最狭窄的部分,子弹上膛,指向茂密的榛树林。女孩的父亲也在那里。

林务官强调:“放了她。否则我就杀了你。”

他正在对着那个树林里的东西说话。

回答他的是一声咆哮,与孩子的呜咽声混合在一起。

林务官重复他的话:“我会杀了你,哪怕花一生的时间也要追踪你、杀死你。你是了解我的。”

又是一声咆哮,然后一个声音响起,那不是人类的嗓音,却像一台留声机:“如果我照你说的做,那么你不会杀我?”

“不,”梅勒说,“你能活着走出去。”

丛林一阵沉默。唯有孩子的哭声在回荡。

树丛分开,一个白色身影从树林中出现。瘦女孩踏上草地,一只手鲜血淋漓,全靠另一只手撑扶。

她哭泣着从三人身畔走过,一眼不看他们,向房子蹒跚而行。

这三个男人目送她走远。黑胡子的农场主用苛责的目光看着梅勒和贝特利,记者难以承受,低下了头。

“就是那里。”农场主说。

他们停下,准备在森林中的看守小屋过夜。他们距离实验室所在的湖中小岛只有几个小时路程,但梅勒不同意在黑暗中赶路。

行程至此已是第四天,记者经过考验的乐观主义开始坍塌。以前,他每次遭遇不愉快的时候,都有一个小小的说法:“一切如常,生活仍然美好!”但现在他知道了,这句话不适用于所有场合,当你乘着舒适的列车从一个城市奔向另一个城市时可以使用,或者当你踏入酒店的玻璃门准备会见某位知名人士的时候可以使用。但这句话完全不适用于斯泰格里奇,以及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整个地区笼罩着一种病态。人们如槁木死灰,终日不语。孩子脸上也难见笑容。

有一次他问梅勒,为什么人们不离开这里。林务官告诉他,这里的居民仅有的财产就是土地,但根本没有出售的可能。由于奥塔克的存在,这片土地毫无价值。

贝特利问:“那你为什么不离开?”

林务官咬住嘴唇思考片刻后,然后回答:“我还有点用。奥塔克害怕我。我一无所有,既没有家庭,也没有房产。他们无以威胁我,只能想办法杀死我,但这要冒险。”

“你是说奥塔克尊重你吗?”

梅勒犹疑地抬头。

“奥塔克?怎么可能?它们没有‘尊重’的概念。它们不是人类。它们仅仅是怕我而已。它们想的没错,我确实会杀了它们。”

奥塔克正在冒着被林务官杀死的风险。林务官和记者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感到一张网在他们周围逐步收紧。他们遭遇了三次枪击。一次,子弹从废弃房屋的窗内飞出,两次直接从森林射出。在三次袭击中,他们都找到了新鲜足迹。他们每天都能发现更多奥塔克的活动迹象。

他们在狭小的壁炉里生火,准备做晚饭。林务官点燃烟管,忧伤地凝视某处。

他们把马拴在正对小屋敞开的门口。

记者看着林务官。他这几天一直和他在一起,对他的尊重与日俱增。梅勒从未受过教育,一生都在森林里度过。他从不读书,你无法和他谈论艺术,哪怕只有两分钟。即使这样,记者觉得很难找到比他更理想的朋友了。林务官的意见总是健康而独立。如果他没什么要说的话,他就不说。以前,贝特利觉得他有点急躁易怒,现在他明白了原因。梅勒以及这片地区的居民,长期处于生存环境急剧恶化带来的苦难之中。而这些,正是科学家的实验导致的。

最近两天,梅勒生病了。他得了疟疾。脸上生满红斑。

壁炉中的火苗渐渐熄灭,林务官突然问:“告诉我,他年轻吗?”

“谁?”

“那个科学家,菲德勒。”

“他很年轻。”记者回答,“最多30岁。怎么了?”

“很年轻,那就不好。”林务官说。

“为什么?”

梅勒沉默了一会儿。

“他们将最优秀的人集中到封闭的空间,给予过分的优待和照顾。这些科学家对普通人的生活一无所知,所以他们对人们没有同情心。”他叹了口气,“要成为科学家,你首先需要成为一个人。”

他站了起来。

“该睡觉了。我们轮流守夜,否则奥塔克会杀死我们的马。”

记者决定由他先来守夜。

两匹马正围着去年的干草垛咀嚼。

他坐在小屋门口,步枪横在膝上。

天色暗得很快,夜幕笼罩,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月亮升起,夜色清澈,星空闪烁。一群小鸟彼此呼唤着飞过头顶。它们不同于大型鸟类,为了躲避食肉动物才在夜间迁徙。

贝特利起身绕着小屋。小屋位于森林中央的空地,而四周环绕的森林则潜藏危险。记者检查了子弹是否上膛。

他开始回想这几天的所见所闻,一段段对话、一张张面孔。他开始思考回到报社后,该如何汇报奥塔克的一切。想回去的念头不断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并给这里的一切遭遇染上诡异的色彩。即便经历了奥塔克抓走孩子的事情,贝特利仍然在想,无论事情怎样糟糕,他总是可以随时退出。

“我可以回去。”他自言自语,“但梅勒怎么办?其他人怎么办?”

思考这件事情将引发的后果和影响,对他而言,太残酷了。

他坐在小屋在月光下的阴影里,开始思考奥塔克。他记得一些新闻标题:“没有同情心的智慧”,就像林务官所说的那样。对他来说,奥塔克不具备“同情”,因此它们不是人类。没有同情心的智慧,有可能吗?智慧甚至没有同情心,智慧能存在吗?孰先孰后?难道善良不是智慧的结晶吗?又或者恰恰相反?奥塔克的逻辑思维能力已经被证实胜过人类,它们有更强的抽象思维和记忆力。甚至有谣言说,国防部关押了一些初代奥塔克,曾协助决策某些特定问题。但插电的推理机也被用来解决某些特定问题。两者有什么区别?

他记得一位农民告诉他和梅勒,最近见到了一个几乎没有毛发的裸体奥塔克。林务官回答说,奥塔克越来越像人类了。它们有一天会征服世界吗?没有同情心的智慧能否比人类智慧更强?

“这在短期内不会发生。”他对自己说,“将来即使发生了,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然后,他想到子孙后代,他们会怎样?他们会生活在何种世界?奥塔克的世界,或控制论机器人——据说同样比人类聪明——统治的世界?

儿子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对他说:“听我说,爸爸。我们是我们,它们是它们,但它们认为自己是‘我们’,不是吗?”

“你成长得太快了,”贝特利想,“当我七岁的时候,不会问这样的问题。”

在他身后某处,一根枝杈折断。男孩不见了。

记者小心地打量四周,仔细倾听。没事,一切正常。

一只蝙蝠摇摇摆摆飞过空地。

贝特利挺直身体,想起林务官对他隐瞒了一些事。他从未提起第一天路上超越他们的骑手是谁。

他再次靠在小屋墙上。儿子再次出现,冒出更多问题。

“爸爸,这一切是从哪里来的?树木、房屋、空气、人民,这些都从哪里来?”

他从生物进化论开始讲起,紧接着,感到心跳加速,贝特利醒来。

月亮隐去,天空蒙蒙亮。

马不见了。确切地说,一匹马不见了,另一匹马倒在草地上,三个灰色的阴影蹲在它上方,其中一个舒展身体,记者看到奥塔克庞大的身躯、发达的头部、咧嘴的颚,以及在半暗中闪烁的大眼睛。

身畔传来低声说话。

“他睡着了。”

“不,他已经醒了。”

“过去看看。”

“他会开枪。”

“他刚才就能开枪,他要么睡着了,要么吓得不敢动,过去看看。”

“你去。”

记者浑身僵硬。这像一场梦。他明白自己大难临头,无法脱身,但他却连一根手指头都无力移动。

压低的声音继续说道:“但另一个呢?他会开枪的。”

“他病了,他不会醒的。要我说,我们过去吧。”

贝特利用尽全力转动了一下眼珠。小屋的转角出现了一只奥塔克,体形较小,就像猪一样。

记者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扣动扳机,连放两枪,两枚弹壳接连掉落。

贝特利挣扎着起身,顾不上已脱手的步枪。他冲进小屋,颤抖着用力关上门,拉上门闩。

林务官手持步枪,正等待着他。他的嘴唇动了动,记者没有听见,却知道他在问什么:

“马?”

他摇摇头。

门口发出刮擦声。奥塔克正把什么东西抵在门外。一个声音说:“嘿,梅勒!嘿!”

林务官冲到窗前,伸出步枪。星空之下,一只黑色爪子突然闪过,他差点儿没及时撤回枪。

外面传来得意的笑声。

那个留声机一样的声音开口:“你完蛋了,梅勒。”

其他声音七嘴八舌地加入:“梅勒,梅勒,过来跟我们说话……”

“嘿,林务官,说点机智的话吧。你是人类,你应该很聪明……”

“梅勒,说些什么,让我来反驳你……”

“跟我说话,梅勒。用我的名字叫我,我是菲利普……”

林务官一言不发。

记者犹豫地走到窗边。它们的声音从矮墙很近的地方发出,记者闻到动物的恶臭——混合了血腥、粪便和其他东西的气味。

那个名叫菲利普的奥塔克在窗下开口了。

“你是个记者吧?你,窗子前那位。”

记者清了清嗓子。喉咙很干。同样的声音继续说:“你为什么来这里?”

沉默。

“你是来消灭我们的吗?”

短暂沉默之后,其他声音开始说话:“他们当然要彻底消灭我们……他们创造了我们,现在又想摧毁我们……”

一阵此起彼伏的咆哮声,伴随着其他噪声。记者觉得奥塔克们在打架。

那个自称菲利普的家伙,声音盖过了所有人:“喂,林务官,你怎么不开枪?你开枪呀。过来跟我说话。”

它们头顶突然响起枪声。

贝特利转过头来。

林务官爬上壁炉,移除屋顶的秸秆,开了火。

他开了两枪,装填弹药,再次开枪。

奥塔克们逃跑了。

梅勒从壁炉里跳下来。

“必须搞到马。否则情况对我们很不利。”

他们观察三具奥塔克尸体。

其中一个是年轻人,皮肤光滑,只有脖子后面生长毛发。

当梅勒翻转尸体时,贝特利几乎呕吐。他设法控制住自己,闭紧嘴巴。

林务官说:“记住,它们不是人。即使它们能说话,但是它们吃人。它们甚至吃同类。”

记者环顾四周,天色已经黎明。空地、田野、奥塔克的尸体——这一切似乎都不是现实。

一切是真的吗?他,唐纳德·贝特利,真的站在这里吗?


“奥塔克在这里吃了克莱因。”梅勒说,“是一个住在附近的当地人告诉我们的。他当时是实验室的清洁工。那天晚上,他刚好在隔壁房间。他听到了一切……”

记者和林务官来到了岛上科学中心的主楼。那天早晨,他们从死马上取下马鞍,沿着堤坝上了小岛。他们只剩下一支步枪,奥塔克逃跑时带走了贝特利的那支。梅勒的计划是趁天亮赶到附近的农场,看能不能找到几匹马。但记者说服他抽出半个小时,去参观废弃的实验室。

“他听到了一切。”林务官继续说,“晚上十点左右。克莱因拆卸一台连着电线的设备。奥塔克坐在地板上,听它们聊天。它们在谈论物理学。那是它们繁殖出的第一代奥塔克,这一只被认为是最聪明的,甚至会说外语……清洁工打扫地板时,能听到它们聊天。当时说话声安静了一会儿,接着一声重击。清洁工听到克莱因的惊叫:‘噢,天啊!’,声音饱含恐惧,清洁工吓得腿都软了。紧接着又听到一声‘救命’的尖叫声。他朝房间看去,克莱因蜷缩在地板上抽搐,而奥塔克正在咀嚼他的肉。清洁工吓得不知所措,只是站在那里。直到奥塔克向他走来,他才吓得赶紧关上门。”

“然后呢?”

“然后它们杀死了另外两名实验室工作人员,逃跑了。另外五六个奥塔克留在这里,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国家委员会的成员到达这里,他们和奥塔克说话,并带走了它们。我们后来发现,它们在火车上又吃了一个人。”

巨大的实验室内,一切保持原样。长凳上的烧瓶和盘子覆盖了厚厚的灰尘。X光机的电线之间布满蜘蛛网。窗户玻璃已经破碎,肆意生长的金合欢穿过空空的窗框,伸入室内。

梅勒和记者离开主楼。

贝特利非常想看看辐射仪器,他向林务官又争取了五分钟。

废弃村庄的柏油路被杂草和新芽分割得支离破碎。这是秋天,你可以看到很长的路。空气中弥漫着腐烂树叶与潮湿树木的气味。

在村庄广场,梅勒突然停下脚步。

“你听到了吗?”

“没有。”贝特利回答。

“我在想它们在小屋围困我们的事情。它们联合起来,作为一个群体行动。”林务官说,“它们从未有过这样的行为。它们总是单独行动。”

他再次听。

“它们想给我们一个惊喜。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他们走向一座低矮的圆形建筑,有着狭窄的、被栏杆封死的窗户和一扇巨大的半开的门。门口的混凝土地面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森林残骸——由红色松针、灰尘、蚊虫翅膀组成。

他们谨慎地走进第一个房间。房间里有悬吊天花板,还有一扇巨门通往一间低屋顶的房间。

他们向内窥探,一只尾巴蓬松的松鼠,像一团火焰般冲过木桌,穿过覆盖窗户的木板条。

林务官快速打量四周,紧握步枪,仔细倾听,突然叫道:

“不,不行。”

他转身朝来路飞奔。

但为时已晚。

一阵吱呀作响,大门砰的一声紧紧关闭。然后门外传来一记闷响,似乎还被堵上了重物。

梅勒和记者彼此对视一秒,随即冲到窗前。

贝特利一瞥之下,立刻后退几步。

用途不明的广场和干枯的水池里,挤满了上百个奥塔克,不断有新的成员涌进,好像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这个半人半兽的群落,尖叫喧哗,混合着阵阵咆哮声。

林务官和贝特利震惊之余,不知该如何是好。

近处有一只用后腿站立的年轻奥塔克,前爪握有一个圆形物体。

“石头!”记者仍然无法接受现实,“他要扔石头……”

那不是石头。


圆形物体飞过空中,在窗口迸发出炫目光芒,苦涩的烟雾散入房间。

林务官从窗边退回,他看上去有点困惑。他抓住胸口,步枪从手里滑落。

“该死!”他抬起手,看到被染红的手指,“浑蛋!它们击中了我。”

他踉跄两步,面无血色,跌倒在墙角。

“我中弹了。”

“不!”贝特利尖叫,“不!”他疯狂地摇头。

梅勒咬住嘴唇,将苍白的脸转向他。

“门!”

记者跑到门口,大门已经被重物从外面抵住。

他回到林务官身边。

梅勒贴墙躺下,按住胸口,衬衫被血浸湿了一片。他不肯让记者为他包扎伤口。

“没关系。”他说,“我预感到这就是我的结局。没必要再增加痛苦了,不要碰我。”

“我可以求救!”贝特利大叫。

“向谁?”

这个问题如此痛苦,如此直接,如此绝望。记者如坠冰窖。

他们安静了一会儿,林务官说:

“你记得我们第一天见到的骑手吗?”

“记得。”

“他当时极有可能通知了奥塔克,告诉它们你在这里。城里的歹徒成了奥塔克的同伙,这就是奥塔克能够联合的原因。你不应该感到惊讶。我相信,即使是一只来自火星的章鱼,都能找到同伙。”

“是的。”记者低声说。


直到晚上,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梅勒很快虚弱不堪。他止住了流血。即便如此,他也不让人碰他。记者坐在他身边的石头地面上。

奥塔克将他们丢在那里,没有破门而入,也没有再扔手榴弹。外面的说话声渐渐变弱,又再次响起。

夕阳落山,空气开始变冷,林务官想要喝水。记者用自己的水壶给他喝水,并帮他擦净了脸。

林务官说:“也许奥塔克的出现是一件好事,至少明确了人类的定义。现在我们都知道,仅仅懂得算术和几何,是不足以成为人类的,还有别的东西。科学家以自己的工作为荣,但这绝不是全部。”


那天晚上,梅勒死去,记者则继续生存了三天。

第一天,他只想到拯救自己,从绝望到希望。他对着窗户开了几枪,期望被人听见,并帮助他脱困。

到了晚上,他意识到所有希望都是泡影。他的生命似乎被分为不可调和的两部分。两部分生命之间并没有任何逻辑上的关联性或连贯性。第一部分生命中,他作为一位非常成功的记者,过着幸福而知性的生活。当他和梅勒从半山腰骑到森林里时,这段生命就已经终结,而且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注定会在这个小岛上废弃的实验室内死去。在第二部分生命中,一切既是可能的,又是不可能的。它完全由巧合组成。真的,这一切完全可以不发生。他完全可以拒绝编辑的电话并接下另一份工作。他完全可以不来探索奥塔克的真相,而是飞往努比亚,写写如何保护埃及艺术古迹。

他之所以在这里,完全出于一个不幸的偶然。这是一个残酷的打击。有好几次,他无法相信发生了什么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触摸阳光照射的墙壁和布满灰尘的桌子。

奥塔克们不知为何对他失去了兴趣。只有少数留在水池和广场,有时它们会自相残杀。一次,贝特利亲眼见到它们是如何扑向同类,将同类的身体撕成几片,坐下大嚼。他的心跳几乎停止。

夜间,他突然认为是梅勒害了他。他对死去的林务官感到恶心,便把他的尸体拖到隔壁房间门口。

接下来几个小时,他坐在地上绝望地喃喃自语:“主啊,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第二天,他的水喝光了,开始忍受口渴的折磨。他已然清楚自己无法得救。他保持冷静,再次开始回忆自己的一生——此刻想起恍若隔世。他记得在旅途开始时,与林务官有一场争论。梅勒告诉他,农民不会和他说话的。

“为什么?”贝特利问道。

“因为你有温暖舒适的生活。”梅勒回答,“因为你是生活在上层的人,是背弃了他们的人。”

“你说我生活在上层,那是什么意思?”贝特利拒绝接受他的话,“我并没有比他们多赚几个钱。”

“那又怎样?”林务官说,“你的工作轻松,几乎都很有趣。他们多年以来如行尸走肉般生活,而你却在发表你的小文章,到访餐厅,进行妙语连珠的访谈……”

他意识到梅勒说得没错。他引以为豪的乐观主义,归根结底是鸵鸟般的乐观主义。当坏消息来临时,他只会埋头装作看不见。他在报纸上读到过巴拉圭的处决,或者印度的饥荒,转身却只是思索该如何攒钱,好为自己那套五个房间的公寓添置家具,或者怎样才能赢得一些知名人士的好评。奥塔克们——像奥塔克一样的人们——他们杀害异见者,操纵商品价格,悄悄准备战争。他对这些视而不见,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过去的生活突然与目前的处境息息相关。他从未挺身而出对抗邪恶,如今遭到了报应。

第二天,奥塔克们来到窗外和他说话。他没有回应。

其中一个说:“喂,来吧,记者!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旁边的另一个奥塔克笑了起来。

贝特利再次想到林务官,他的想法变了。他认为林务官是一个英雄,是他这辈子见过的、唯一的、真正的英雄。他在没有任何支持的情况下,孤身一人对抗奥塔克,不屈不挠,直至牺牲。

第三天,记者陷入幻觉,以为自己回到了报社,正在向速记员口述一篇文章。

这篇文章的主题是:“人类是什么?”

他大声将内容口述出来。

“在科学以惊人速度发展的本世纪,喊出‘科学无所不能’的口号的人可以被理解。但是,请让我们想象一下,人造大脑已经问世,智力与效率都是人类大脑的两倍。一个拥有此种大脑的生物,真的就能够被称为人类吗?究竟是什么特征使人类与众不同?总结概括的能力,分析能力,逻辑推理能力,还是别的东西?它的形成究竟与社会发展有关,还是与个体与个体、个体与集体之间的关系有关?假如我们以奥塔克为例……”

说到这儿,他的思维开始涣散。

第三天上午,贝特利被爆炸声惊醒。他恍惚以为自己已经站起身端好步枪。实际上,他只是无助地躺在墙角。

眼前出现一只野兽的鼻头。他的大脑忍受着思考的痛苦,回忆起了菲德勒的长相——与奥塔克何等相似!

旋即他的思维再次涣散。他感觉不到肉体正在被撕扯。贝特利有1/10秒的神志清醒,在那一瞬间,他想到,其实奥塔克没那么可怕,在这个被遗弃的地区,只有区区几百个。它们完全能被处理掉,但人民……人民!

他不知道梅勒失踪的消息已经传遍整片地区,绝望的农民正在挖掘他们藏起来的步枪。